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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出身寒门,家有兄妹三个,我是老三。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收入微薄。我自幼随二叔父生长。我天生对文字敏感,会写字即会作文,连繁体古文,也似乎无师自通,上初中时,就能捧着旧版繁体文言文看得废寝忘食。那时,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当一名作家,写尽人生百态。因为我是一个悲观的乐天派。人生苦短,我希望能沉浸在文学的梦里,用笔将"一辈子"演绎成"几辈子".这本武侠小说是我的处女作。我从十一岁起迷恋上武侠小说,到十四岁时,自觉中武侠小说的"毒"已很深,惟一的"解药"就是自己也创作武侠小说。   14岁就妄想完成长篇大作,困难可想而知。但我是一个一旦确定了目标,必要先尽人事而后方能听天命的人。这篇小说仅开头就写了十几遍,整整两年时间,三易其稿,才终于完成,所有手稿加起来约有200万字。其间艰辛,真是一言难尽。   1991年秋,我的二哥李晓波(现为天府早报记者)考入了四川师范大学政法系。他将我的第二稿交给了中文系教授文亚舟。文先生看后十分惊讶,认为小说写得非常好,完全不似十六岁少女手笔,即便中文系本科毕业生也难完成这样的作品。他给我回了信,肯定和鼓励我继续创作。他说这篇小说已达出版水平,准备帮我推荐给出版社,但因二稿写在作业本上,不规范,要求我重新用正规稿纸写过。于是我又用了三个多月时间,将小说重新改抄了一篇。400字一页的作文本,我写了1834页。   文先生将小说推荐给四川文艺出版社编辑、作家林文询先生。林先生看后也十分赞赏,但他表示,作为正规出版社,不可能出版本小说,怕被人非议为"支持中学生不务正业".随后,他将我介绍给几位书商。因时间久远,我只记得其中一位叫陈钢,曾住在成都市西南影都旁的一个宿舍楼里。书商们只愿出3万元买断,但作者不能署我的名字。   在1991年,3万元对我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家人满怀期望地等着我作出选择。当我艰难地说出"不"字,妈妈哭了,我也哭了。因为我们都知道,我这一生都将因此而改变——因为写小说,我原本优异的成绩已一落千丈,我不可能考上大学,如果拒绝卖稿,我将连自费读大学的机会也将失去。   文老师曾想通过努力让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破格录取我,但未能成功。随后,他介绍我进入该校教育系的函授大专"公关与营销"专业学习。家里人凑钱帮我缴了学费。这笔钱,直到1998年我工作三年后才还清。   1995年10月18日,刚毕业的我到成都商报应聘。很幸运的是,一切顺利。此后,我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记者生涯,从此不再搞文学创作。出于心理障碍,我不仅不再写小说,也拒看任何文学作品,拒与文学界人士、出版界人士交往。这篇小说,这段经历,成为我心里一道永远碰触不得的创伤。   我在新闻事业上一帆风顺,很快就成为报社的骨干记者。十年的记者生涯,让我脱胎换骨。我似乎已习惯从采写新闻报道中寻找快乐并享受快乐,曾经的年少轻狂,曾经的执著追求,俱化了遥不可及的梦。我有意识地"遗忘"那段自己的历史,有意识地摒蔽和自己那段历史有关的信息。只是偶而从梦中惊醒,睁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我会突然辗转难眠,悄悄流下几滴眼泪。   但冥冥中似有定数。2003年6月,我报道了轰动全国的"饿死三岁幼女事件".此后我离开了记者岗位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静下心来认真回顾、总结自己28年来的经历,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希望为自己另外找寻一条出路。2004年4月,我开始重新拿起已放了13年的笔。当月,我仅用23天就完成了19万字的都市爱情悬疑小说《最后一页》(又名复仇玩偶)。该小说于同年8月、9月先后在新浪网读书频道原创工作室、天涯社区舞文弄墨连载。随后,我开始鼓足勇气面对自己一直不能面对的事:我翻出了压在箱底13年的这篇武侠小说手稿,发在了网上。9月30日,我接到北京知识出版社的约稿信,希望能出版我的《最后一页》。10月,《最后一页》在成都商报连载,随后在兰州西部商报、青岛早报上连载,引起强烈反响。2005年1月,《最后一页》出版上市。期间,我这篇武侠处女作,也在网上引起了众多网友的追捧,先后有多家出版机构同我联系。最后,出于报答知遇之恩,我将这篇小说交给了第一个向我约它的四川少儿出版社。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时间,我有些啼笑皆非。这才醒悟,原来,一条路看似走到了尽头,只是命运在提醒你走另一条路。14年,我走了一个好大的圆,终于又回到了起点。   曾经抱怨命运的不公,为什么优待郁秀、韩寒,却独独为难我?如今,我对命运不敢有抱怨,惟有感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没有这14年的磨炼,我不会有这么丰富的人生阅历。人生如酒,需得九蒸九醅,方显醇厚滋味。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挫折曲折,俱是财富。   在小说出版过程中,上个月,我偶遇了林文询先生。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他已鬓角添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对我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恩师。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当我向他报出我的名字,他十分惊讶。随后,所有的记忆被唤醒。   我们在小酒吧里对坐小酌,你一言我一语地慢慢回忆,如烟往事,顿时历历在目。很佩服林先生的记性,他还记得我当年小说中的诗词,夸赞我"古文功底不同一般",说他一直记得"有那样一个爱好文学的女孩",他"从来没有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女孩"——把酒言欢话当年,中间隔着的,是14年的漫漫时光。我笑着,一双眼却慢慢热了。   我一向自认坚强,但与林先生道别之后,一出酒吧大门,泪水就悄然滑落。心仿佛满溢了,又仿佛掏空了。不自禁地想起14年前,哥哥带着我的1834页手稿,带着我的梦想,登上开往成都的火车,我一边跟在车下拼命的跑,一边挥手道别——此情此景,自以为早已忘记,却原来只是藏在了心底膏盲处。它会不请自来,清晰如昨。   曾经有网友说,以我现在的能力,我会把这篇处女作改得很好。是的,我可以。但我不想这样做,我只是对原文做了一些简单的删减,让阅读节奏加快。因为这是我、一个一直做着文学梦的女子的一段特殊的"历史",不容我篡改。   因此,亲爱的读者,您将看到的,仍是当年那个16岁的女孩的真实手笔。能与各位分享自己这个珍藏了14年的梦,我很开心。   谢谢您的阅读。   最后,我想以14年前,我去拜访成都作家江沙时,题在江先生门上的一首旧体诗与诸位爱好文学的朋友共勉:无题仗剑江湖寒复秋,热血每被霜打头。   云际雾隙初展翼,浪尖涛峰险试舟。   浮世易赚浅薄名,文坛难搏真大手。   此身已上西行路,不取真经誓不休。冷香暗渡于2005年7月7日下午 楔子花落,人亡   p{text-indent:2em}   月光如水,梅影似雪。   虽已三月,梅谷断魂崖边却仍积雪未化。梅花开得正艳,红的似血,白的赛雪。一枝枝一树树暗吐奇香。月色映着清冷的雪光,使本就少人问津的断魂崖更幽静无比。   一株老梅下却立着位双十年华的少妇。白衣如雪,秀发如云,手攀花枝静静伫立,恰似一枝梅花,而真的梅花却黯然失色。   如此佳人为何孤身一人立在这荒凉之地?她莫非在等人?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眼中,满含凄凉、幽怨之意。一阵山风,吹散了她的秀发,也吹散了地上的梅影。   月光下终于又现一人影,远远向崖顶奔来。忽然,一块巨石后跳出一个蒙面人,挡住了来人去路:"阿福,你来这儿干什么?"   阿福一惊,随即又喜道:"哦,是——"来人袖中突然滑出一柄短剑,剑光一闪,一串血珠溅落。阿福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眼中露出惊恐痛楚与不解之意。喉头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蒙面人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只缓缓取出一方雪白丝巾,轻拭剑上血痕。阿福渐渐不动。蒙面人从他身上搜出一个小檀木盒,盒中装着一枚碧玉簪和一封信。蒙面人拆开信,目光闪动,一面看一面冷笑。月光照在淡蓝色的信笺上,反映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信上之字刚劲飘逸,字字力透纸背,显见写信人当时的激动与焦虑:"秋烟吾爱妻:吾非无情无义之徒,怎奈家母苦苦相逼?吾知汝已有孩儿,而吾却被迫娶令师姊为妻。吾可遥知汝此时之痛苦,吾心更不胜伤悲,泪珠与笔墨齐下。吾虽不能娶汝,但誓不负汝。令师姊也与令师兄悄订鸳盟,下嫁与吾也乃令师所逼。吾已与其暗订盟约,假作夫妻,夜不同床,惟待来日再与汝重续旧梦。时紧矣,言未尽而不得不搁笔,想吾枉为七尺男儿,婚姻之事却不得自主,实谓无能,呜呼,吾心之悲,岂在汝之下?汝能谅否?今宵之约吾难以脱身,下月十五吾将在老地方相候,惟派心腹阿福送此信与玉簪一枚,聊表吾心。明匆匆草于书房。"   来人冷笑一声,将信点燃,化为灰烬。提起阿福尸身抛下万丈高崖,又捧起积雪将地上血痕掩过,这才转身向崖顶奔去。一只手从怀中取出另一封信来,赫然竟也是淡蓝色的,同方才那封一般无二——   不久,武林第一美人叶秋烟失足坠崖的消息便在江湖上传开。世人议论纷纷,无人知其原因。除了,那黑衣蒙面人,还有那断魂崖上陆续凋零的梅花 第一章初会   十七年后。   初春,江南。草长莺飞,鸟语满天。红花绿草相映生辉,并不因社景萧条而黯然失色,反似比往年妩媚娇艳了许多。草木,必竟都是无情物。   梅谷外山。正值上午,轻纱般的薄雾已然褪尽,青山绝美的肌肤展现阳光下。林中不时传来三两声鸟叫,使得整个梅谷更幽静无比。被绿树环绕掩映的一所农舍,却斜伸出一根细长的竹杆,挑着一个斗大的“酒”字,枯竹编成的竹篱旁盛开着一两朵猩红的花。   上午,人们都在地里春耕,这偏僻的小酒家,又有谁会光顾?老掌柜见生意清冷,正把手笼在袖里,坐在柜台前打盹。   “得,得得——”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老掌柜睁开惺松的睡眼,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雪衣少年骑着匹白马在店前停了下来。老掌柜的眼立刻瞪得老大:天,这是谁家少年?   少年一副富家公子打扮,腰坠蓝田玉,发别碧玉簪,浓眉下一双大眼清澈而明亮,一袭白衫随风轻动。他将马拴在店前槐树上,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老掌柜只觉这四周的山光水色俱被这少年的风采给比了下去,不由瞧得痴了。少年含笑道:“老伯,来一壶好酒,几碟下酒的好菜。”   老掌柜回过神来,慌忙道:“公子快请坐,片刻就好。”回头向店内叫道:“小红,拿好酒、好菜来。”店内有人脆脆应了一声:“哎,就来。”布帘一掀,走出一位身着粉红色衣裙的少女,虽说不上美丽,眉间那几分清秀之色倒也惹人怜爱。江南女子果然名不虚传,连普通农家女儿都是如此秀丽。小红低头抹桌,暗中将一双杏眼偷偷打量那少年。一瞥之下,两朵红云顿时悄悄飞落粉腮。   “得,得得——”又是几匹马风一般驰来。四个黑衣大汉大步闯进,腰间俱都悬着鼓鼓的皮囊,杀气腾腾,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神色自若的少年。山雨欲来风满楼。老掌柜胆怯地畏缩在店角,惊恐打量这来意不善的客人,既不敢招呼,更不敢赶他们走。   门帘又掀开了,小红端着几碟野味和一壶酒低头向那少年走去,并未注意到店门口的不速之客。为首那人一脸轻浮,向前冲去与小红一撞。小红惊呼一声,手中木盘立刻飞出。少年手腕忽地翻出,一接一送,顺着那木盘飞来的力势将其平稳地放在桌上。姿势美妙、干净俐落。小红呆了一呆,飞也似地躲进店里。   少年取出酒菜,细嚼慢咽,旁若无人。四个大汉见此情形,相互对望一眼,面露喜色。为首之人粗声叫道:“快拿酒来!”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朝柜台上一按,那银子顿时陷入桌面。老掌柜半边身子都软了,哪还敢动?   少年头也不回,左手往身后柜台上轻轻一拍,再屈指一弹,那银子猛地弹起,闪电般击向黑衣人。黑衣人一惊,身子一侧,堪堪避过。少年笑道:“四位一路护送在下,想必早已饥渴难当,何不也过来喝上两杯?”黑衣人阴阴一笑:“公子竟然喜欢喝酒,不妨多喝两杯,咱弟兄几个就不奉陪了。”一挥手,四人顿时走了个干净。   布帘又掀开一角,小红探出头来,扶起那几乎吓晕了的老掌柜。少年含笑道:“连累老伯受惊了,在下实在抱歉得紧。”小红忙道:“哪里哪里,公子多虑了。”话未说完,忽然想起这话本不该由自己回答,脸不由红了。   “红姊,”店门口不知何时又多了位二八少女。这少女虽说不上美丽,却清秀可人,声音宛如银铃般清脆,黄莺儿般婉转,鹅黄春衫轻动,微笑着行来,少年只觉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清香袭来,心神都为之一醉。   小红似乎与她很熟,亲热地拉着她手:“可情妹妹,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可情笑道:“几日未曾吃到姊姊做的菜了,小妹心中可难受得紧。”   小红笑骂:“馋猫,小心把你苗条的身段吃成个大水桶。”可情道:“那也不打紧,谁叫红姊的手艺那么高呢?”小红板着脸道:“少贫嘴,我最怕你拍马屁了。”一阵风似地跑进店内,取出几碟精致的点心来。   可情抚掌笑道:“妙极,今儿可得好好祭祭五脏庙了。”说罢,在那少年邻桌坐下,轻启樱唇,细细品尝起来。忽然,她一脸惊恐,连筷子都掉在地上,纤指指往店外:“蛇,蛇!”   少年向外一望,果见一条青蛇正在店前一株小树上缓缓爬行。手一扬,一枝竹筷飞出,“夺”的一声,正中蛇头,将青蛇钉在树上,回头含笑看了可情一眼,举杯一饮而尽。   可情站起身来,声音微颤:“红姊,瞧,我的胃口全吓没了。还是改天再来打扰你吧。”似惊魂未定,目中还夹有惊悸之色。小红依依不舍地送至店外,与她挥手道别。   不久,那少年也叫道:“老伯,结帐。”一面向腰间香囊摸去,忽地跳了起来——就象板凳上突然长了根钉子,笑容也瞬间凝固——香囊已不翼而飞。忽然想起当可情走过身边时,腰间隐约松了一下,当时也未在意,此时只有苦笑了。身形一晃掠出店去,但见树林阴翳,哪里还有可情的身影。正要拔足追去,只听小红高叫道:“哎,公子,你还未付帐呢!”想起小红与可情极熟,心中一动,又掠回店中:“敢问姑娘,刚才那位可情姑娘住在哪里?”   小红秀眉一挑:“怎么,你打她的歪主意了?”这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少年哭笑不得,急得直跺脚:“不,不是,她,她把在下的那个——钱袋拿走了!”他实在不愿把那“偷”字用在可情身上。   “哦,是么?”小红冷笑道:“你袋里银子虽多,我可情妹妹也未必放在眼里。何况,你有何证据?”少年道:“这个——”小红冷冷道:“别这个那个的了,你莫不想赖帐?”少年苦笑道:“姑娘莫再取笑在下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在下不要也罢。可那香囊乃亡母遗物,在下岂敢有失?”小红盯着他,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帮你?是你是我妹子还是可情是我妹子?”“这——”少年无言以对,抽身就往外走。   “公子,酒钱呢?”小红得理不饶人。少年无奈,指着店前那匹白马道:“这匹马先押这里,够了么?”小红笑道:“够了,公子慢走,恕不远送。”   少年苦笑。他刚走远,只听帘内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走出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赫然正是可情,手中拿着一只别致的香囊。小红拍手笑道:“你可真会顺手牵羊。你略作手脚便把他急得团团转,比那四头笨猪可高明多了。”   可情笑道:“是么?我救了他一命,自是要索取一点报酬。”顿了顿又道:“我去瞧瞧那呆头鹅急成什么样子了。马家四蜂自以为下毒之事做得天衣无缝,谁料却会碰上专管闲事的我呢?哼,梅谷之中,岂容他人撒野?”   “哎呀,糟了,”小红突然叫道:“他是萧公子,咱们要接的那个人。老爷不是吩咐过么,萧公子身上系有一个香囊,囊上绣着一枝梅花与一个萧字,你手里拿的可不正是?”可情低头一看,果然如此,不由一呆。   阳光照耀下的山林分外幽静,林间小路上,雪衣少年一边走一边苦笑,自语道:“想不到我初出江湖便会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哼,这丫头,若落在我手里,可一定要好好地吓她一吓,看她还敢不敢如此捉弄于我。可穷追了这许久,却连她的影子也没瞧见。”不觉长长叹了口气。   “得,得得——”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小而大,由远及近,少年转过身去,已可看见一个小白点正飞速向自己赶来。待那白马驰近,不由七窍生烟。马上端坐的正是苦追了这许久而未见踪影的黄衫少女可情。她手中拿着他的香囊,而骑的白马却正是他押给酒店的那匹。一想到自己竟被两个少女戏耍了半日,差点鼻子也气歪。   白马识得他是它主人,亲热地朝他奔来。可情娇笑道:“怎么,男子汉大丈夫还哭鼻子?”少年啼笑皆非,将手往她面前一伸,道:“拿来,好男不跟女斗。”可情小嘴一撇,不高兴地道:“不给,哼,吝啬鬼。”说罢,朝嘴里扔了一粒五香豆。少年眼珠子一转,举起了拳头,板着脸道:“你倒底给不给?”   "哟,别,别动这个,“可情一脸惊慌之色,慢吞吞地道:”小心打肿了你的手会很疼的。“话未说完,已忍俊不住,笑了个前俯后仰,露出一排白而整齐的牙。恰在这时,那白马一声长嘶扬起前蹄,要将正得意洋洋的她掀下马来。她一声娇呼,身子盈盈飞起,宛如一只黄蝶般轻落于地。   少年又是赞赏又是好笑,道:“看,连马儿也路见不平,拔蹄相助。”可情笑道:“我救了你,你不但不谢我,反倒举起你那臭拳头吓唬人。你可知刚才你已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遭?那四个黑衣人,便是江西一带令人闻名丧胆的杀手马家四蜂?老大马金蜂在与红姊一撞之际,已在你的酒菜中下了内力散,若不是我,你此时岂非已被人捆成一只粽子?”说完,又朝嘴里扔了粒五香豆,嚼得咯吱咯吱直响。   少年心中一惊,暗中一运功,但觉内力充沛,功达百骸,顿时放下心来。可情道:“笨蛋,你当然没事了,刚才我故意大叫一声引开你的注意力,暗中却将解药弹在了你酒杯里。却苦了红姊,让那家伙占了便宜。不过可有他受的了,他这会儿手一定肿得老高了,红姊下毒的本事也不错哩!嘻嘻——”一得意,嘴中五香豆嚼得更响了。   可情说得轻描淡写,少年听了心里却是微微一惊:“她能将那么细小的药末弹出那么远,那么准,这弹指神通的功夫当真已练到家了。那小红在一瞬间不动声色地将毒下到了以毒成名的马金蜂身上,这份本事也不容轻视。她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此处已是梅谷外山,莫非——”   他正自猜疑,可情又道:“你说你该不该好好谢我?”他马着脸,双手一摊:“谁叫你多管闲事的?在下可没求你。”他自见到可情之后,不知怎的心中颇觉愉悦,总想和她说说话,开个玩笑。   可情怒道:“照打!”劈手打出一样东西。少年接过,只觉入手柔软光滑,低头一看,正是那个香囊,微微一笑道:“多谢姑娘赐还。”可情板着脸道:“这会儿你不说我多管闲事了?哼,真是狗咬吕洞宾!”   少年见她生气,忙柔声道:“其实,在下心中还是很感激姑娘,只是不愿说出来而已。”可情一笑,甚是灿烂,道:“咱们可得小心了,他们必定还会再来。”少年听她不自觉地说了声“咱们”,竟是已将他当了自己人,心中一动。当下牵着马,和可情说笑着往前行去,不觉已走了一盏茶时间。   前面又有一转弯处,一股阴风忽然袭来。二人早有防备,风卷枯叶般同时后退数丈,马儿长嘶一声躲入了林中。眼前已多了四个黑衣人,正是马家四蜂!   老大马金蜂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他的右手肿得老高,无力地耷拉着,却不知悔改,凶性依旧,目光一转,又落在了可情身上,淫笑道:“好个勾魂的小妞。”   少年见他说话轻浮,不禁勃然大怒。可情却只淡淡一笑:“马金蜂,你最好管住你的舌头,否则我会让它变得和你的手一般粗。”马金蜂脸色一变,指着已肿得水桶般粗的右手,恨声道:“这是你的杰作?”   可情道:“你还不配我出手。不过我本想赏你一粒解药的,你却这般可恶。对不住,本姑娘要失陪了。”话音刚落,黄光一闪,已掠入林中失去踪迹。马金蜂顿时吃了一惊,未料这少女轻功竟是如此高明。那少年更是不解,心道:“她轻功之高,犹在我之上,看来定是梅谷冷香宫中人了,但她性情怎地如此反覆无常,竟说走就走?”心中顿时怅然若失,却不知为何会有此感觉。   马金蜂必竟久历江湖,一惊之后马上定下神来,一挥手,四人均从腰囊中取出一副鹿皮手套罩上,便待出手。少年道:“四位千里追踪,难道至此还没有自知之明?你等又岂是我之对手?”马银蜂大笑道:“以前也许不是,现在可不同了。你可知大爷们刚才在你酒菜中下了些什么特别的佐料么?”少年悠然道:“不就是内力散么?”   马金蜂心中一惊,却又笑道:“你从扬州出发时虽带有一瓶可解百毒的冷香丸,但一路上你到处伸手揽闲事,早已把冷香丸都送给了别人,你纵然知道自己中了毒也没药可解了。”右手一扬,数十枚浸毒的蜂尾针向那少年疾射而去。就在同时老三马铁蜂也一掌向那少年拍来。   少年左手衣袖一拂,一股无形正气已将那数十枚蜂尾针拂落,右手一扬迎向马铁蜂右掌。“轰”的一声闷响,少年屹然不动,马铁蜂却连退几步,怪笑道:“小子,你武功果然未失,也不知你从哪儿弄来了解药。但我掌中却夹上了无色无味的‘寒血蜂毒’,你仍难逃此劫,认命了吧!”他嘴角流出血来,受伤不轻,却仰天大笑,样子狰狞可怖。马银蜂也笑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过五更?”   少年悠悠笑道:“哦,果真如此么?”马铁蜂一愣。他不信这少年能抵挡得了自己掌中的“寒血蜂毒”,这可是他兄弟四人赖以成名的绝技。但见少年目光炯炯,神情悠然,又想到内力散也奈他不何,心中已自胆寒。   少年大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接招!”衣袖一拂,将地上那几十枚蜂尾针卷起疾射而出。马铁蜂大惊,欲避已迟,右臂上正着,不由叫道:“风紧,扯呼!”另三人突然同时劈手洒出一把毒针,趁他闪避之际,身形一纵跃入林中逃之夭夭。   少年大声道:“喂,别走啊,缩头乌龟。”但四人已没了踪影。少年眼中神彩忽地一暗,人依着大树缓缓坐下。他见马家四蜂带上了鹿皮手套,已知针上有毒,却未料到马铁蜂掌中竟也有毒。他知道马家四蜂决不会就此罢休,一定还会回来,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他却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浑身犹如冻僵了一般麻木不堪。很快,眼前已发黑。蓦地,一条窈窕娇柔的身影在脑中闪过,那并不十分美丽的脸在他心中已成了世上最美的脸。“可情,可情,你在哪里?你是不是会来救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传来,几条人影在向他逼近,正是去而复返的马家四蜂。“果然不出所料,你是在骗我们。”马银蜂冷笑道:“现在你已是我掌中之物,快说,那东西在哪儿?”一面说一面在他身上搜索。少年平静而傲然地看着他,轻笑道:“你想那东西那么重要,我有那么笨会把它放在身上么?”   马银蜂没有理会,仍将他身上搜了一遍,却只在他腰带中搜出一对软剑。马金蜂见那软剑剑式古朴,轻巧精致,便信手拔了出来,日光下慑人的光华一闪。他惊喜地道:“好剑!这就是那号称天下第一利器的相思断肠剑么?”剑光一闪,已将那对软剑中的一柄挣直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快说,那东西在哪?”   见他淡笑无语,双唇却已发乌,笑道:“你是否已感到很难受?不必硬充好汉,寒血蜂毒一发作便如瘫了一般。这种痛苦会日益加剧,七日之后才不治身亡。你还是识相一点的好。”   少年缓缓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是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么?”马银蜂狠狠道:“等我把你交给他,在他面前,你的骨头只怕也硬不起来。”正要动手带他走,却听一种奇怪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仿佛有人在咀嚼什么硬脆之物。   四人一回头便看见了可情,她正悠闲地靠在一株松树上嚼着五香豆:“那个他是谁?”马银蜂冷笑道:“事管多了要砍手,话说多了割舌头。姑娘最好少管闲事。”可情微笑道:“我就爱管闲事你又怎样?”   马铁蜂怒喝一声,双手向腰间皮囊摸去,但他的手再没有拔出来,一粒五香豆已打中了他的“软麻穴”。马银蜂与马金蜂见状立刻扑上前去,四掌齐发。少年大叫道:“小心,他掌中有毒!”但已晚了,可情身形滴溜溜一转,已将四只手掌拔回。马铁蜂见兄长得手,得意地狂笑:“小子,你提醒得太迟了!”   少年心中大急,眼中流露出关切之色。可情向他微微一笑,道:“多谢提醒。不过我可没你那么笨。早知马家四蜂赖以成名的绝技便是这寒血蜂毒掌,难道还会着他的道么?哼,只不过这区区寒血蜂毒又怎能奈何得了本姑娘?”一边说话,一边纤手连扬,轻轻柔柔地拍出两掌,马银蜂与马金蜂顿时倒跌出去,动弹不得。   马铜蜂见势不妙,忽地一下跳到少年背后,将右掌按在那少年头上,喝道:“姑娘,你若再动,我就先杀了他!”可情仿佛没有听见,右掌仍毫不留情地击向那少年前胸。   只听一声闷哼,有人已倒下,但倒的不是那少年,而是他身后的马铜蜂。可情脚步一滑,已到了少年面前,摊开的手心中放着一粒深碧色的药丸,微笑道:“这可是第二次了。”   少年见她来了,心中一热,却板着脸道:“这一次,我可又没求你,是你自己多管闲事,可不要指望我会谢你。”可情却甜甜一笑:“但你心里还是很感激,只是不愿说出来而已,是么?”少年笑道:“孺子可教。”拿过药丸服下。少倾,虽觉四肢仍是无力,心中寒意却减轻了不少。   马铜蜂等人已挣扎着站起,颤声道:“想不到你竟会隔山打牛的绝顶功夫。”可情笑道:“不是隔山打牛,而是隔人打狗。你且告诉我,那个他是谁,我决不为难你们。”马金蜂迟疑道:“这——”可情的语声忽然转冷:“怎么,你不肯说?”身形一晃,欺到马银蜂身边,将他手中相思剑夺过,一剑刺出,在马银蜂头上转了几转,只见黑发纷纷散落,转眼一根不剩。轻轻的“唰”的一声,剑已还鞘。马银蜂顿时目瞪口呆。   少年含笑道:“好一招相思九转肠!”马金蜂几时见过这等神妙剑法,张大的嘴半天都合不拢。他还在迟疑,马铁蜂已叫了起来:“我说,我说——只要你说话算数。”可情道:“好,爽快!”一粒五香豆弹出,解开了他的穴道。马金蜂似乎对那个“他”颇为忌惮,急忙叫道:“老三,你——”马铁蜂大声道:“老大,反正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现在说了还可暂免一死,我们立刻带了妻儿老小远逃关外去吧!他就是——”   忽的,一道白光从林中疾射而来,却并非击向马铁蜂,“夺”的一声嵌在了一株松树上,白晃晃的十分耀眼。可情与那少年转头一望,却见林中寂静,哪有人影?却是一个小小银牌,上面刻着一只蜜蜂与一只鬼爪。   马家四蜂面色惨变,忽然惨笑道:“少庄主,不用你老动手,我兄弟自己了断。但求瞧在我们为你卖了这么多年命的份上,放过我们的妻儿老小。”说罢,四人忽地同时拔出了腰间所佩腰刀刺入了心窝,当即毙命。   可情与那少年同时出手阻击,却已晚了。马家四蜂已倒了下去。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四条命却因这小小的银牌便已葬送,这银牌竟似带着一种妖异的魔力。少年取下那银牌,沉思道:“此物究竟象征什么?是某个秘密门派,还是某个人?”   可情长长吐了口气,缓缓道:“这不是什么秘密门派,也不能算一个人,而是一只蜜蜂。”少年目中一亮:“月夜留香蜂谢谨蜂?这莫不就是他的必杀令?”   可情道:“不错!月夜留香蜂,天下第一凶。此人武功之高绝,心肠之歹毒,手段之狠辣世上少有。若他给谁发出了必杀令,这人最好的选择就是自杀,这样他还有可能放过这人的亲戚,否则他不仅要让这人死得苦不堪言,还要诛其全家。而且他还是个逼供的行家,连人称铁罗汉的铁青松被他擒住后都没能守住气节,吐出所有机密后惭愧自尽。江湖中人一提起蜜蜂之名,无不色变。他与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鬼难寻白无迹齐名,人称来去无迹鬼难寻,月夜留香一蜜蜂。”   少年道:“哦。可他虽逼死了马家四蜂,这必杀令不也暴露了他自己么?”可情叹道:“他这么做本就不是怕马铁蜂供出他来,而是不想让他手下有卖主求生的人丢他的脸。同时也向我们示威,证明他的必杀令之威力。这一次较量是我们输了。”她忽地一笑:“他现在可找上你了——”   少年笑道:“所以我最好马上自杀,是么?死倒无所谓。只不过我还听说他与白无迹合称双花盗,是有名的采花贼。月夜留香——嘻嘻,只怕是他嗅上你了也未可知。”可情顿时马下脸来:“你莫忘了,若不是我,你此时已落入谢谨蜂手中。”   少年道:“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梅谷之中竟有人行凶,你岂非难逃干系?”可情道:“哦,你已知我是谁了?”少年道:“你若非梅谷冷香宫中之人,又怎会有可解百毒的冷香丸?又怎会使本门绝学相思断肠剑法?”可情瞪了他一眼,缓缓道:“萧雨飞,你还不算太笨。不过你这一路上,不该把你所带的那瓶冷香丸全都给了别人。否则你也就不会遇险了。”   少年睁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认得我?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可情道:“我认得你这只香囊。其实,若非为了试试你的武功机智,马家四蜂早已成了马家死蜂。我乃冷香宫护梅使女。特奉幻月宫主之命前来接你。请吧,萧公子。”   她将毒犹未及解尽的萧雨飞扶上马,牵着马缓缓向前行去。萧雨飞看着她纤柔的背影在马前袅娜而行,想起短短半日来的两次救命之恩与她的聪慧机灵,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柔情。 第二章孽缘   床,柔软而宽大,枕被都用淡雅的香草薰过了。房中一尘不染,桌上一盆迎客松,墙角吊兰枝叶摇曳。小香炉里焚着檀香,雕花木窗上竹帘高卷,窗外景色尽入眼底。   萧雨飞略微熟悉了一下这新的环境,便开始回想这第一次出门初涉江湖的奇遇。其父萧威海与当今武林至尊的幻月宫主之父李啸天乃是同门师兄弟。李啸天一直留在冷香宫中辅佐宫主处理武林事务,萧威海则在扬州以经商为名,掌握江湖动态。此次是他初次涉足江湖,为萧威海送一件极为重要的密件到梅谷。也不知如此机密之事如何为谢谨蜂知晓,一路上他都走得极不太平。但凭着他的武功机智,终于平安来到梅谷。眼看在最后关头会落入马家四蜂之手,却又幸运地遇上了可情。   一想到可情,他脸上顿时露出温柔的笑意。母亲早亡,十八年来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严厉稳重,不苟言笑,对他管教极严,他自幼连同性玩伴都不多,又何曾有过与异性如此浪漫、旖旎而又惊险的经历?   当随可情来到冷香宫,他几乎惊呆了:只见苍翠欲滴的湘妃竹与五彩缤纷的鲜花掩映着一条条碎石小径,芳草斜阳软照着雕栏画栋、翠阁朱廊,不时传来的鸟鸣与人们的欢声笑语使这人间仙景更添了无限生机,不由恍然如在梦中。   寒血蜂毒十分厉害,纵服下解药,也需静养几日方可痊愈,可情便把他暂时安顿在这飘香别院小憩,自己去向幻月宫主覆命,待他毒伤好了之后再去拜见宫主。他觉得四肢又活络了不少,便翻身坐起。刚一走动,立时便有一名紫衣女婢奉上了一杯香茗。茶一入口,便觉芳美无比,口齿余香幽幽不绝,不由赞道:“好茶!”   紫衣女笑道:“这是我们谷中特产好茶,沏茶的水也是春初我和众姐妹们扫取收藏的梅花上的雪。”萧雨飞道:“原来如此。这茶叫什么名字?”紫衣女道:“茶中加有雪莲子,所以我们宫主就称之为‘雪蕊莲子香’”。萧雨飞低头细看,果见茶中有四粒雪莲子,笑道:“雪蕊莲子香?好名字。”紫衣女淡淡一笑:“小婢噙香,奉命侍候公子,公子若有差遣,只管吩咐就是。”噙香去后,萧雨飞不由自语道:“师妹当真是个雅人!”   天色渐渐暗了,可情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萧雨飞喜道:“我说你怎么还不回来,原来是给我准备好吃的去了。”可情从食盒中取出几碟精致的素菜,道:“好吃的倒没,不过是几样清淡小菜,我知道你这会儿不想吃油腻之物,你且尝尝比之小红的手艺如何?”   萧雨飞奇道:“你怎知我此时不想吃油腻之物?”可情道:“你中了寒血蜂毒,虽然毒已被解,但肝脏必已受损,自然只能吃些清淡之物了。”萧雨飞道:“你知道的东西好像比我还多,我简直要七窍生烟了。”可情笑道:“还好,没有焦头烂额。”   萧雨飞尝了尝这几碟素菜,由衷地赞道:“好香,要是这一辈子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菜就好了。”可情脸微红,又取出一大碗粥来,道:“这是我用雪莲子熬的梗米粥。你这两天只能吃这些,谁叫你太大意,中了别人的毒呢?”萧雨飞道:“别说两天,就是一辈子只能喝你熬的粥,我也心甘情愿。”可情马下脸来:“你说话是不是能正经点儿?你莫要以为,我是一盏省油的灯。”萧雨飞笑道:“是,是,我这盏灯倒挺省油。”   忽听帘外有女子娇笑道:“四妹,你在做什么呢?”珠帘掀处,走进三个服饰淡雅的少女,萧雨飞见了,暗道:“她们莫非是天上的仙子?”   可情迎上前去拉着她们的手亲热了一阵,回头介绍道:“宫主爱花,手下有四个护花使女,各人管理一季的鲜花,这是我大姐护兰使女可心,二姐护荷使女可思,三姐护菊使女可人。”又对可心等人道:“这便是宫主的师兄,萧老爷的公子!”   可心等人与萧雨飞行礼厮见过了,道:“听说萧公子身体不适,四妹奉命照料,我们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可情将可心等人送出门去,回头道:“喂,萧公子,你怎么不吃啊?”   萧雨飞道:“我在想,冷香宫中的女弟子个个都是人间佳丽,也不知师伯和师妹他们从哪里收来这么多资质俱佳的弟子。”可情道:“我们这儿的姐妹们,有不少都是老爷从外面拣来的孤儿,或从坏人手中救出的苦命女子。平时老爷与宫主除了教我们武功,待我们也亲如家人。宫中弟子无人不把冷香宫视为自己的家一般。生活在这里,是咱们的福分。”   萧雨飞低声道:“你也是我师伯他们从谷外带回来的么?”可情叹了口气道:“唉,从前之事,不提也罢。我幸被老爷带回宫中,做了宫主的贴身使女。宫主对我情如姐妹,我现在过得很好。”   萧雨飞怜惜地望着她,道:“你的大仇报了么?如有何用着我处,决不推辞。”可情避开他诚挚的目光,道:“不劳公子费心。我的事自会处理。你的毒伤好些了么?”萧雨飞道:“好多了,已无大碍。今天真是多亏了你。”   可情道:“公子不必客气,你远道而来,却在梅谷遇险,我纵然救下你,却仍让你中了寒血蜂毒,已是十分失职。”从怀中取出一枚绿玉符令道:“宫主说,既然你中了毒需要休养,就先将你此次带来的东西让我转呈给她过目。”   萧雨飞对着绿玉符令行了一礼,道:“这绿玉符令是宫主信物,武林中人,见令如见宫主,我自该从命才是。只是此次所带东西关系重大,临行前家父再三叮嘱非见宫主本人亲手交接,不得出示他人,望请见谅。”可情道:“既如此,我如实回复宫主便了。我先走了,你今晚运功将余毒排出,身子复原了,就可去面见宫主了。”转身欲走,萧雨飞叫住了她:“你——待会儿还来陪我么?”   可情笑道:“你要人服侍,自有噙香,我是宫主的贴身使女,晚上还要陪宫主到吟露园的溢香亭焚香抚琴,又岂能一直陪着你?”   萧雨飞道:“我的毒伤已无大碍,我能否一同前往吟露园?久闻师妹琴技天下无双,我正好见识见识——也正好可将此行之事办妥。”   可情打断他道:“萧公子,难道令尊没有告诉过你,冷香宫中有几处禁地,其中存放冷香宫开派祖师遗体的‘断肠院’乃第一禁地,擅入者死,而宫主寝居冷香小筑所在的吟露园为第二禁地,男弟子不得入内?”   萧雨飞失望地道:“哦,我一时情急,忘了——”他忽然想起自己有些失言,可情陪宫主弹琴而不来陪自己是理所当然之事,自己“情急”个什么?连忙住口,脸色微红。可情见他神情颇为尴尬,微微一笑,转身飘然而去,只留下一缕幽淡的素香。   好一个幽雅、恬静的夜晚。整个冷香宫沉浸在如水的月光里。淡淡的月光透过竹帘,穿过纱帐,照在萧雨飞身上。他正在运功调息。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缕缕琴音。这琴音脉脉含情,似高山流水,催人遐思。   萧雨飞将真气纳入丹田,立刻想到这是幻月宫主在抚琴,否则世上又有谁有这般琴技。他随即想起了可情。也不知怎的,短短几个时辰的分别,已让他牵肠挂肚,脑中满是可情的一颦一笑、一嗔一俏。一想到可情此时就在吟露园内陪着宫主抚琴,不由心中一热:“我要见见她,哪怕是在暗中悄悄瞧上一眼也好。”冲动之下早已将吟露园不许男弟子入内的规矩抛之脑后,侧耳倾听了一下动静,人如淡烟般掠出。   月下的冷香宫别有一番朦胧之美。夜风轻拂,满地花影颤动。宫中地形复杂,到处都布满机关玄阵。好在萧威海从小就教他奇门八卦之术,给他细细讲解过冷香宫之地形阵法,此时又有琴音指引,他很快就已辩明方向,穿梭于花树假山之间,竟没被巡夜之人发现。   园中果然景色绝佳,小桥流水,花红柳绿,幽香浮动,沁人心脾。园中有一小湖,湖中有一四面环水的小亭,亭内香雾袅绕,在朦胧的月色下平增神秘之感。亭中却没有可情,只有一位面蒙轻纱的雪衣少女正专心致志地抚琴。她轻裳如雪,披着玉色轻罗,乌黑如云的秀发松松披散,纤纤十指拔动根根琴弦。她虽然面蒙轻纱却也掩盖不住那绝世的风姿,雾中观美反而别有一番情趣,姿势之幽雅已足令任何人心醉。   亭中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萧雨飞已瞧得痴了。毫无疑问,眼前这少女便是闻名天下的幻月宫主了。月前,李啸天已传书武林各门派,定下了第三女接任宫主之位,待明年她满十八岁生日之时,便要举行继位大典。蓦地,琴音止了。幻月宫主抬起头来,望着岸边低声道:“树后何人?”   萧雨飞见行迹已露,也不再隐藏。幻月宫主见树后突然走出一少年男子,斑驳的月光正照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不由一惊,随即镇静下来:“阁下可是萧师兄?”她的声音是那么美,同她的人一样有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让人听了觉得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上。   萧雨飞为她风仪所慑,不由自主地轻轻道:“在下正是萧雨飞——只是你如何知道?”幻月宫主道:“我宫中男弟子从来不敢擅入吟露园半步,除了萧师兄你,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好的功夫。”萧雨飞脸上红了红,却笑道:“师妹取笑了。我被琴声吸引,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只怪师妹的琴声太美。”   幻月宫主微微一笑,道:“师兄毒伤好了,真是可喜可贺。既然来了,何不入亭一叙?”萧雨飞道:“恭敬不如从命。”身形拔起,白鹤般掠入亭内,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这一来两人都把对方看得更真切了。他隔着面纱也能感觉到她脸上充满摄魂夺魄的笑意。   只听她道:“听可情说,你们遇上了月夜留香蜂?”萧雨飞道:“不错。梅谷虽是武林圣地,一般武林人士都不敢越雷池一步,但这谢谨蜂武功太高,竟悄悄潜入了梅谷,也不知意欲何为?难道他就是冲我此次所带的这份东西而来么?只是此事十分机密,除了我爹与我谁也不知,不知消息怎会泄露出去?”   幻月宫主道:“最近武林中表面上还算得风平浪静,实际上却已隐有危机。你也知道,武林中忽然崛起了一个秘密庞大的组织‘聚雄会’,积聚了天下的武林败类。这谢谨蜂正是聚雄会的少主。想要伺机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为此事,我爹爹与哥哥都已离宫数月四处查访去了。我虽在宫中,心里却半刻也不得安宁。”   萧雨飞道:“师妹也不必太过担忧,邪派势力终究压不过正义。我这次前来,就是为了将我爹爹这几年来安排进聚雄会中的三十六名死士的名单交给你。此事事关重大,临行前我爹再三嘱咐,要我亲手交到你手上,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总算不辱使命。”说罢,从腰带中取出那对相思断肠剑,在剑柄上一按一扭,从露出的缝隙中取出两片薄薄的绢片,递于幻月宫主。   绢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奇怪字符,用的正是冷香宫专有的暗语。除了那三十六名死士的名字外,还有其身世、性情、特征与各自的专长等详细资料。幻月宫主仔细看了一遍,眼中露出欢喜之色,道:“太好了,没想到师叔暗中不动声色地安排下此等策略。只是聚雄会主老谋深算,也不知是否在我冷香宫与各大武林门派安排下了同样的死士?”萧雨飞道:“这也在所难免,只有在暗中查访,多加留意了。”   两人谈了一会儿武林中事,气氛渐渐融洽。萧雨飞记挂着可情,忍不住将话题转移了过来:“怎么师妹独自一人在此抚琴,也没人相陪?”幻月宫主道:“我一向夜晚都由可情陪伴,今天她出谷接师兄回宫,我念她辛苦,叫她先歇息去了。”萧雨飞道:“今天若不是可情机敏,只怕这份名单就落入了谢谨蜂之手,那我百死也难赎其罪了。”幻月宫主道:“可情这丫头聪灵机智,是我的得力助手,有她办事,我一向放心得很。”   萧雨飞试探着道:“师妹,你手下四位护花使女个个才貌双全,也不知当今武林中有哪几位少年侠士能够匹配得上。”幻月宫主沉吟道:“我这四个使女都已过及笄之年,又都是万里挑一的人儿,自然都早已名花有主。”   萧雨飞心中一跳,脸上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道:“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不知都是哪些武林子弟有此福份?”幻月宫主敏锐的目光凝注在他脸上,似已看透他的心里,缓缓道:“有劳师兄关心。她们四个的终身大事自然都由小妹作主。尤其是可情,虽然相貌平平,却是兰心慧质,一直是最得我宠爱的一个,宫里宫外,也不知有多少人想求之为偶,目前我心中已有几个人选,正准备让可情再从中挑选。”   萧雨飞心慌意乱,讷讷地道:“不知她最中意的是哪家子弟?”幻月宫主收回目光,岔开了题:“久闻师兄雅知音律,且听小妹再抚上一曲为师兄洗尘如何?”萧雨飞心中怅惘若失,却又不便多说,口中应道:“也好。”   琴声响了起来,在他耳边袅绕。能独自一人与幻月宫主相对,聆听那天下无双的琴音,这正是天下武林人士都梦寐以求的时刻,萧雨飞目光呆呆地凝视着那具七弦琴,似已听得痴了。余韵却突止,幻月宫主压住琴弦,不悦地道:“师兄,你在想什么?”萧雨飞如刚从梦中惊醒般一愣,随即红着脸道:“没什么,我在听师妹弹琴——你的琴艺真好。”   幻月宫主纤指从七弦上一一划过,发出一串叮咚的响声道:“你不用瞒我,你的心思逃不过我的眼睛,你在想可情,对么?”   萧雨飞心中一惊,却笑道:“你怎知道?”幻月宫主道:“你一入梅谷,言语行动无不在我掌握之中。何况你适才言语中的弦外之音,难道我还听不出么?”   萧雨飞心事被说破,也不再羞涩,叹了口气道:“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明明才相识一天,我心中竟会——总想着她。”幻月宫主道:“也许你这是一种错觉。以前你从未与女子交往,可情活泼可爱,容易亲近,一天之内又对你有两次救命之恩,你心中感激,所以就对她念念不忘。但萧师兄乃师叔独生爱子,品貌俱佳,武功卓绝,不是天下无双绝色不堪以配,可情相貌平平,恐非佳配。”   “不,”萧雨飞不知不觉中已把这才见面的师妹当作了知已,把自己萌动的少年情怀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我喜欢的女子,一定要是秀外慧中,能从心底深处吸引我的奇女子,外貌倒非头一等紧要事。我们虽只相处一天,但我见她出手对敌时,谈笑间意态从容;温柔待人时活泼而又优雅,一举一动无不令我赏心悦目——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份吧!”幻月宫主道:“只可惜你们这却是孽缘!师兄难道忘了,你已订过亲了?我怎能把可情的终身托付给一个有妇之夫?”   萧雨飞道:“我爹替我订亲时,我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我这次回去就会去解除婚约。待我有了求亲的资格,我会再来找你。”幻月宫主道:“久闻师叔家教极严,你身为人子,当遵父命。你要退亲,师叔若不应允,你又当奈何?”   萧雨飞道:“这是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要自己做主。只有抢亲的,没有逼娶的,我自会想办法说服我爹。”幻月宫主道:“师兄想得太简单了,苏州月家乃名门望族,你萧家也是武林世家,退亲之事可非比一般。”   萧雨飞道:“月家既为名门望族,当不会不通情理,强人所难吧?其实,退亲之念我早已有之,而遇上了可情,只不过更坚定了我的想法而已。也不知怎的,从在酒店中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心中便模模糊糊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一天相处,那奇异的感觉更深了。这莫不就是一见钟情?”   幻月宫主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似娇羞,又似感动,喃喃道:“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又沉默了不知多久,起身抱起七弦琴:“师兄,小妹还有事,先行告退。”一阵风拂过,幻月宫主长纱飘飘,已随风消失在了朦胧的月色里。   萧雨飞呆呆立在亭中,象是刚刚做了一场梦,只有亭内那袅绕的檀香在证明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师妹她本是一个不俗的雅人,为何要熏这么浓的香呢?”   次日一早,萧雨飞被一阵清脆悦耳的鸟叫惊醒。这才发现太阳已爬上了树梢,将一缕温暖的金光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他掀开被子坐起,暗笑自己竟睡得这般死。   洗漱之后,端起噙香沏来的“雪蕊莲子香”,凑近鼻前闻那异香,忽然,一只手按上了茶杯一推,茶水顿时都呛进了鼻子里。耳边响起了可情的欢笑声:“萧大公子,你的鼻子也太小心眼了,见到你的嘴居然喝着这么好的茶,心里不服气,就争着尝了一口,怎么样,滋味可好?”她身法太快,萧雨飞又未曾提防,所以才着了道,本想反唇相讥,无奈这一次呛得太惨,一时竟开不了口,啼笑皆非,好生狼狈。   可情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恼了,忙柔声道:“你别生气,我只不过闹着玩儿。”一面掏出自己的丝巾递给他。萧雨飞本想故作生气逗她一逗,无奈太不争气,听她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对自己说话,哪里还板得起脸来,不由自主地接过丝巾,笑道:“我何曾生气了?”   可情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道:“快些吃了早餐,宫主命我今日带你去园中各处走走!”萧雨飞大喜:“你带我去?好极,好极。”心中暗暗感谢幻月宫主的体贴安排。   冷香宫实在是个很美的地方,亭台水榭,花草树木,错落有致。宫墙外是一片桑林,不时有女子欢笑声传来。可情道:“那是姐妹们在采桑。冷香宫地广人众,宫外谷中有大片桑林、果林、稻田、菜地。我们谷中人都是自给自足。”萧雨飞叹道:“这真是一个世外桃源。”   走不多时,在一大片幽僻的竹林中,隐约可见几间翠绿小屋,小巧别致。室无门、窗无棂,全用竹子搭成,从屋顶垂挂下的翠绿藤萝宛然是一道天然门户。萧雨飞道:“那间屋子似乎与众不同。”可情道:“那是宫主的书房‘无尘斋’。”   提到到幻月宫主,萧雨飞心中忽然想起一事:“宫主为何总是蒙着面纱?”可情道:“因为上一代幻月宫主死时,立下规矩,凡幻月宫主在没有找到真心爱自己的人之前,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宫主的相貌连我们都不太清楚。”   萧雨飞道:“听我爹说,上一代幻月宫主乃是师姑叶秋烟。虽然他从没跟我提起师姑为何年纪轻轻就死了,但我想她一定是因情而死,否则也就不会立下这条怪规矩了。”   游历半日后,可情道:“现在,我带你去冷香宫两大禁地之一的断肠院去看看。那是本派祖师生前所住之所。”   她带着萧雨飞在冷香宫中绕来绕去,最后在一所荒废的小院前停下。小院不大,院门紧闭。可情拍了三下手掌。少倾,沉重的大门开了,露出一条缝隙。   门缝后站着一个黑衣老妪。至少也有七十岁了,白发苍苍,佝偻着身子,一双干枯粗糙的手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一双眼睛却极亮。可情出示了那枚绿玉符令。黑衣老妪这才开了门。   两人踏进院内,只见庭院深深,虽然没有半根杂草,打扫得无比洁净,却总有一股阴森之气迫人眉睫而来。院子很空旷,只有几间小屋,其余空地上种满了一种不知名的小花,鲜红的花瓣红润欲滴,象是要流下血来。这花是如此之红,如此之美,竟有几分与虞美人相似。   萧雨飞已忍不住要去摸一摸那花,嗅一嗅这花倒底香不香。一双鸡爪般的手闪电般伸了过来一格,已将他凑近花前的手挡了回来,出手之人力道沉猛,迅急而准稳,正是内外功都已至绝顶的高手。萧雨飞回头一看,正是那黑衣老妪。眼见他已缩回手,这才又退过一旁。   可情道:“别动,摸不得的,更不能嗅。这花便是天下最美也最毒的‘海兰花’。它的根茎叶花全都是毒。不过它的根茎虽毒,用得适量却是解毒之佳品。宫中的冷香丸就是以它的花蕊与天山雪莲做主要配料。而号称毒中之王的‘绝情酒’就是用它的花粉调制。”萧雨飞笑道:“想不到这么美的花儿有这么毒。”   穿过花丛,走进正屋。屋中陈设极其简陋。一桌,一椅,一床而已,空荡荡的墙上连一副画也没有。可情在他身后道:“这里以前的陈设自祖师仙逝后,已全部烧掉。这是给方才那守陵的老婆婆住的。祖师死后就葬在她生前居住之所下的地宫里。”   跪在屋正中的蒲团上,虔诚地拜了三拜。她面前的地板忽然向两边移去,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黑的入口。可情回头道:“跟我来!”举步走了进去,道:“跟着我往前走,不要迷路了,这是一个迷宫,一步走错则万劫不复。”   也不知走了多久,可情道:“到了。”只听“啪”的一声响,眼前忽然一亮。石壁上嵌着一粒鸽卵大小的明珠,将地室照得亮如白昼。面前出现了一个小石门,石门紧闭,门上排有九粒明珠,闪着柔和的珠光。可情将那九粒明珠按顺序拔弄了一阵,随着一声沉闷的低响,石门开了。   石门内是一个干燥的洞府,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一块巨大的青石平台上陈放着一具巨大的半透明的玉石棺。   可情道:“这玉棺内便是祖师玉倩影与她丈夫宋如玉的遗蜕。”两人先跪在地下,对着玉棺叩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隐约可见棺内躺着一对身着吉服的璧人。他们都曾是一代风流人物,都曾有过辉煌多姿的一生。纵已死去多年,却仍能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惊叹,为之倾倒。   萧雨飞道:“他们死时怎么这么年轻?祖师一手创立了冷香宫,武功机智当非常人能望其项背,难道还有谁能将她与祖师爷害死么?”   可情凝注着棺中的人,目中充满叹惋之意,缓缓道:“有,无情师太。”萧雨飞道:“无情师太?她是谁?”可情道:“玉倩影。”   “什么?”萧雨飞吓了一跳:“你是说玉倩影杀了宋如玉后自杀了?”可情道:“不错。怎么,这个本派的秘密令尊没告诉过你么?”萧雨道:“没有。爹只告诉过我玉倩影乃冷香宫创派祖师,以及后来的那两代幻月宫主是谁和一些冷香宫的概况,别的什么都没有说。”   可情想了想道:“也许令尊不想有损她的形象吧!何况,这本是她的私人恩怨,以令尊的为人,自是不会告诉你了。大约六十年前,江湖中忽然出了一位绝代佳人,她的名字同她的人一样美,天下人竟无人知其来历。她武功高绝,心性善良,惩恶扬善却从不杀人,被天下人奉为神女一般,”可情用她那清柔的声音将这段武林轶事娓娓叙来,直听得萧雨飞如痴如醉。   “就在她名满江湖、声名正盛之时,却忽然失踪了!有人说她和‘天下第一美男子’宋如玉联姻后归隐了,有人说她暴病而亡了,也有人说她自杀了——众说纷纭,不知其可。人们一提到她,总是用流星、昙花等词来形容。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也逐渐淡忘了此事。”   “在她失踪后第五年,由五大剑宗、三十二帮派和二十九家武林世家在泰山联合举行了一次武林大会,意在选出一位才智武功双绝的人来组织一个武林联盟,意在以调解江湖各帮派之间的仇杀火拼。被选中之人将由大家联名授权,奉他为武林至尊。但这人必须公正秉直、善良诚实,方能令天下人信服。”   “经过半个月的文武擂台赛筛选,只剩下了十七人。正当他们准备继续较量时,一位自称无情师太的年轻女尼来到了泰山,以一对相思断肠剑连败那十七位高手,文采谋略也胜那十七人一筹,一举夺魁。但当选之人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双手不曾染过血腥,未有任何仇家,这无情师太是否够格呢?”   “这时,有人认出了无情师太,高叫道‘她就是玉倩影,她就是玉倩影’,天下群英都无比震惊,细细一看,果然这无情师太便是玉倩影!不料,无情师太淡淡一笑,说‘玉倩影已死五年了!贫尼无情,愿担此重任,哪位施主不服,请上台赐教!”   “无情师太长袍飘飘,美艳绝伦,分明就是失踪了五年的玉倩影。人人见她如此说,心中都明白她定有隐衷,也就未曾过问。只是都有些奇怪,玉倩影此前独来独往,生性淡泊,怎么也会到泰山来?当然,若要调和武林各派的仇杀火拼,她自是最合适的人选,当下,众人一致赞同拥立她做了武林至尊。”   “玉倩影倒果真是一代奇女,不但武功高绝,文幍武略也无人能及。两年之内,她便在梅谷建立了武林圣地—冷香宫!同时,她广收门徒,将毕生绝学尽心教授,冷香宫弟子十年之间遍布江湖。若有帮派之间发生仇杀火拼,便会有冷香宫弟子赶去调解。初时,尚有不少帮派不顾盟约,还想以武力私下解决,但冷香宫弟子个个武功高强,而冷香宫绿玉符令所到之处,如玉倩影亲至,可以立即调动附近的所有帮派听命,故最终还是将一场场血雨腥风化为乌有,避免了多少武林门派的灭顶之灾,也保存了整个武林的实力。冷香宫声威日盛,门下弟子人人尊敬。而玉倩影又出手制服了几个人人深恶痛绝却又无计除掉的大魔头,交与天下人处置,人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武林中也安定下来,出现了一番新景象。”   “但是,玉倩影内心却是痛苦万分,只因她爱上了一个她不该爱的人—宋如玉!顾名思义,其人自是长得如玉一般。这宋如玉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但其外表虽俊美,却是野心勃勃,也可说得上是‘天下第一恶人’!”   “当时,江湖上人人对玉倩影青眼相加,千方百计只为博其一笑,据说江湖上平均每天都有一场为了她而引发的争斗。也不知怎的,玉倩影最后竟将一颗心给了宋如玉这伪君子。本指望夫唱妇随,白头到老。哪知宋如玉却是一个不爱美人爱江山之人,他一心想利用玉倩影,一来可学得她的绝世武学,二来玉倩影风华绝代,颠倒众生,为之倾心者无数,只要有她相助,他的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萧雨飞忍不住问道:“宋如玉的计划是什么?”可情一字一顿地道:“征服群雄,称霸武林,进而推翻朝延,易主天下。”萧雨飞叹道:“宋如玉野心虽大,却也算不得聪明,玉倩影岂是易与之辈?”   “不错,”可情道:“他致命的错误便是低估了玉倩影!玉倩影委身于他不久,便识破了他的阴谋。宋如玉花言巧语答应她从此放弃他的霸业,愿与她归隐梅谷。但他并未真的死心,身在梅谷,心在江湖,暗中继续培植自己的势力,玉倩影无奈,终用‘绝情酒’毒杀了宋如玉,而那时她才二十二岁。”   萧雨飞道:“绝情酒?号称毒中之王的绝情酒?”   可情道:“不错!绝情酒便是以海兰花粉为主加入其它十二种药物所配的毒酒。喝了之后人毫无知觉,慢慢睡去死得倒也舒服。而且死后尸身百年不烂,玉倩影想得很周到。而海兰花的种植方法与绝情酒的配制方法只有历代幻月宫主才知道。”   “这就是玉倩影失踪的原因!从宋如玉死那天起,她本想一死以殉情,却又担心师门绝学就自己手上失传,于是将宋如玉的尸身保存在这玉棺内,出家为尼,自号无情师太。不料后来她发现自己竟怀了宋如玉的遗腹子,便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女儿,取名宋问心,这就是咱们老爷与令尊的师父、第二代幻月宫主!这都是本宫绝顶机密,江湖上只知宋问心乃玉倩影的义女、首徒。”   “玉倩影待宋问心十八岁继任幻月宫主之位后,便悄悄喝了绝情酒,躺进了这具玉棺。她早已心存死念,侍诸般心事了结,自也无牵无挂地去了!死时年仅四十岁,因她驻颜有术,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   萧雨飞默然半晌,轻叹道:“也许是她太完美了,反遭天妒吧!”   可情神色有些黯然,道:“不错!也许幻月宫主这‘幻月’二字本就取得不祥。玉倩影与宋如玉之事在她自己看来的确如同水中幻月一样,但以此就取名为‘幻月’宫主却是大大不妥。后来两代幻月宫主在婚姻上也都不如意。”   “宋问心为第二代幻月宫主,不但继承了她母亲的武功事业,也同她母亲一样优雅美丽。她与欧阳俊生相爱,而欧阳俊生出生武林世家,武功卓越,人品出众,正是绝配。那婚礼之规模简直空前仅有,天下武林、江湖各派同庆,来贺之宾拥满梅谷,连皇家天子也自愧弗如。但不知为何,五年后,他们为一件事争了起来,欧阳俊生一怒之下,撇下女儿绿珠,离开冷香宫浪迹江湖,不知所终。宋问心后悔莫及,待女儿有了归宿后,将幻月宫主之位传于了爱徒叶秋烟,从此离开这梅谷伤心地,归隐黄山天都峰,与欧阳俊生至今天各一方,没有再见—这已是三十年前的恩怨事了,宋问心今年已五十五高龄了。”   萧雨飞摇头叹道:“这欧阳俊生也太绝情了!纵是天大之事,夫妻之间也该互相谅解才是!”   可情黯然道:“这还不算什么,第三代幻月宫主、你的师姑叶秋烟之遭遇才真真凄惨!她继位不过三月,便在宫后断魂崖跳崖自尽了,尸首无存。原因不详,听说是曾对她山誓海盟的情人抛弃了她,另娶了别的女人为妻。”   萧雨飞道:“那人是谁?”   可情道:“不知道。不过我们老爷知道,令尊也一定知道,但他们都不肯说。江湖上只谣传她乃是在崖上练功走火入魔,失足坠崖而死。叶秋烟死后,冷香宫多年无主。全仗老爷与令尊师兄弟二人,合力打理上下事务。一月前,才定下立我们三小姐为幻月宫主。明年三月,宫主十八岁生日之时就要正式举行继位大典。”   萧雨飞道:“师姑之死,我爹他们为何不追究,这里面莫非有什么隐情?”可情道:“这我也不清楚。这已是十七年前的恩怨事了,怎能查得清?叶秋烟死后,我们老爷很难过,就给我们大公子取名思卿,给我们宫主取名诗秋,而二小姐因我们夫人家香火不盛,跟着夫人姓梅,夫人取名为月娇。思与诗同音,意即思念之意。”   萧雨飞道:“听说梅谷之所以谓之梅谷,便是因为这断魂崖上终年寒冷,积雪春秋冬三季不化,一年之中,六个月都有梅花飘香,你什么时候带我上去看看如何?”可情道:“现在正是春天,晚梅开得正艳,我们今晚就趁着月色上去,踏雪寻梅如何?”   萧雨飞含笑道:“好,我听你的——只是,你今晚不用侍候宫主了么?”可情突然神色一变,温柔之色尽敛,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郁郁起来。萧雨飞不明究里,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诧道:“你怎么了?”可情勉强一笑,道:“没什么。”   天色已晚,玉兔东升,却不见伊人踪迹。萧雨飞不由坐卧不安,自语道:“她莫不是在陪宫主抚琴抽不开身?但为何又未听见琴声?”   屋外,月色正明,百步见人。一条人影似电闪,如轻烟,掠进了吟露园,只奔幻月宫主寝居冷香小筑。却见院中寂寂无声,小楼上烛光煌煌,纱窗上却没有一个人影。人影一转身又掠往湖边溢香亭。   桃花纷飞,无声零落水面。溢香亭中轻烟袅绕,石桌上摆着一盘棋。可情却没在,惟有幻月宫主静坐桌前,月光将她绝美的身影投射在平静的水面,隐约如月中仙子。她闲敲着一枚棋子,缓缓道:“师兄既已来了,何不进来陪小妹下一盘?”   萧雨飞朗声大笑,从树后走出掠入亭中:“当真是巧,我深夜赏月,误入吟露园,不想又遇上了师妹,既然扰了师妹雅兴,自当陪师妹下上一盘陪罪。”幻月宫主拈了一粒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她纤弱的手在长袖下隐现,宛如一枝空谷绝壁上的幽兰。萧雨飞顿时感到一阵目眩。   幻月宫主道:“师兄今日虽未游遍冷香宫,却也粗略走了大半,不知师兄有何感受?”萧雨飞漫不经心地放下一粒黑子,道:“好!妙!冷香宫不但景色绝佳,而且园中处处都蕴含着极深奥复杂的机关阵法,果然不愧为享誉武林五十载的武林圣地。”   幻月宫主秀眉微蹙,幽幽长叹道:“可惜我年少无能,武林动荡在即,却苦无良策。若冷香宫数十年的基业在我手里有什么闪失的话,我有何面目去见祖师?你可知聚雄会之势力已遍布全国,其中还有当年漏网的宋如玉的属下?如今更与朝廷权要也有勾结。”   萧雨飞笑道:“师妹不必忧虑,各大门派帮会人才辈出,聚雄会要想颠覆武林谈何容易?只要正道中人齐心协力,聚雄会未为惧也。”幻月宫主点头道:“师兄所言极是。只要万众一心,何愁大事不成。”   两人一边谈话一边下棋,近百着之后,萧雨飞已呈败象。幻月宫主笑道:“师兄,你好象快输了。”萧雨飞心不在焉地道:“是吗?师妹棋艺过人,我本就不是对手。”幻月宫主凝视着他的双眼,缓缓道:“小妹知道,师兄并非艺不如人,乃是心神不宁之故。”萧雨飞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幻月宫主叹了口气,道:“师兄,小妹真不知该怎样劝你!”   萧雨飞淡淡道:“你本不必劝我。我一旦决定了要做一件事,便很难更改。”幻月宫主道:“等你见了你的未婚妻月丽人小姐,也许就会改变主意。她可是天下闻名的‘江南第一美人’。”萧雨飞道:“容颜再美也将老去。我一生所求却是心之快慰。月小姐美名我也早有耳闻,但无论如何,我都要退亲,哪怕将来我不过是一厢情愿,我也要先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幻月宫主长叹道:“师兄,你切莫一意孤行,我不能看着你这样沉沦。而且我也不能为了一个可情,而让江南月家与咱们冷香宫结怨。你刚才已经说过,现在要对付聚雄会,最重要的是武林各大门派团结一致。为一己之欢而致武林安危于不顾,岂是大丈夫所为?”   萧雨飞道:“我萧某一人退婚之举会关系到整个武林的安危么?这未免太危言耸听。月家堂堂武林世家,当恩怨分明,又岂会为了退婚之事就与我萧家甚至冷香宫为敌?大丈夫敢做敢当,如有什么后果,我萧雨飞自当一力承担。”   幻月宫主冷笑道:“师兄说得好不轻巧。既然你意已决,小妹多劝无益。只是你就算真的退了亲,要娶可情也是万不能。我绝不容许我的手下做出半点有害武林之事。”   萧雨飞变色道:“你的意思是——”他忽然醒悟过来,道:“今晚可情失约也是你的安排?”幻月宫主点头道:“不错。我知道你会四处寻她,就先来园中等候,想劝劝你。”   萧雨飞冷冷道:“多谢师妹关怀。可情是师妹手下宫女,自不敢违拗师妹之命。但师妹,感情之事不是强制得了的,岂不闻抽刀断水水更流?”幻月宫主道:“你自信可情也对你有意么?”萧雨飞道:“至少她跟我在一起很快乐。她虽然口上没说,但我看得出来,感觉得到。只要假以时日,她一定会被我的诚心所动。”   幻月宫主幽幽叹息了一声,道:“你又不是她,怎知她心中快乐还是不快乐?”萧雨飞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知她心中快乐还是不快乐?”幻月宫主沉默。良久,道:“此事非同小可,师兄,希望你能三思而后行。”忽然伸手拂乱了盘中棋局,用一种复杂而奇异的眼光看了萧雨飞一眼,人又已随风而去,只留下一声深沉的叹息在夜空中回荡。   天微亮,月儿还未曾完全隐去,晨雾凄迷,春寒料峭。   萧雨飞踱出客房,在宫中散步,不知不觉来到了“无尘斋”外的那片竹林。如烟如梦的薄雾泛起,碧绿如织的竹林中却有人在荡秋千。一根浅紫色长纱缠在两杆翠竹上,一位白衣佳人轻悠悠地荡着秋千。她的人似比燕子还轻,双臂轻动,在竹林中荡来荡去,宛如仙子飞天。是幻月宫主,她似也一夜未眠。   萧雨飞勉强笑着与她互道问候,鼓足勇气道:“师妹,我有一事相求——”幻月宫主打断他道:“你可是想见可情?你来得迟了。半个时辰前她就出宫去了。”萧雨飞急道:“她何时回来?”幻月宫主道:“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一年半载。”萧雨飞用一种猜疑而奇怪的目光瞧了她半晌,忽地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走了。幻月宫主呆呆地凝视着他愈去愈远的背影,什么话也没说,目中却泛起了泪光。 第三章暗许   萧雨飞出了竹林,知道有幻月宫主从中作梗,自己要想与可情相见恐怕是再不能够,不由心中堵得厉害。路过那断肠院,想起昨日可情所讲有关历代幻月宫主的恩怨事,只觉意兴更萧索。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师妹身为第四代幻月宫主,心冷如冰,不知她将来的终身大事能否如愿?象她这样的冷美人,恐怕不会为情所困吧?天下又有哪个男子能让她动心?”   慢慢踱回房中,却意外地见到窗下立着一个浅黄衣衫的倩影,却不是可情是谁?心中一阵狂喜,还唯恐眼睛花了,连忙一个箭步跨进屋去:“可情,是你么?”可情转过身来,勉强笑道:“对不起,萧公子,昨晚我失约了。”萧雨飞喜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已,一定是宫主她逼你——”   “不,”可情打断了他:“宫主她没有逼我,是我自己不想再见你。你对宫主说的话,宫主都转告我了。我想让你知道,有些事一厢情愿没有用。我很感激你的错爱,但很后悔这两日的言行。你若一意孤行,将来也不过是一场空。”萧雨飞沉默。此刻听可情亲口如此说来,就如一股寒流从头顶直流进心里。   可情低着头,咬着嘴唇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办。你昨夜一夜未眠,不妨先休息一会儿。”萧雨飞凝视着她道:“你怎知我昨夜一夜未眠?”可情脸微红,掩饰地笑笑:“哦,我是听噙香所言。”萧雨飞道:“我心里很乱,岂睡得着?”   可情道:“我可以先点了你的睡穴。等你一觉睡醒,也许什么事就都已过去。”萧雨飞笑道:“好,你点吧!”果真脱靴上床,老老实实躺下。心中暗想,等会儿她纤指与自己肌肤相亲,不知是何等滋味。却见可情慢慢走近床前,食指缓缓伸出,在距萧雨飞“黑甜穴”半尺处凌空一点。萧雨飞顿时睡着了。他睡着时就象一个孩子,脸上还带着失望之色,似乎在临睡那一瞬间才发现原来可情的纤指并未能点到身上。   可情给他盖好锦被,轻柔而体贴。她走出房去,外面晨雾已淡。她心事重重走进一个庭院,院中百花盛开,蜂飞蝶舞,花香侵透窗纱。这里竟已是冷香小筑。   可人、可心、可思早已在等着她。可情道:“怎么,还没有可情的消息么?”可心垂下头去,低声道:“没有。”可情忧虑地道:“其实,我早知那瓶焚心断肠散是她拿去了,我并没有追问她,她又何必出走?”   可心低声道:“有件事我们一直没敢向宫主禀报,在四妹出走的前些日子,我们就发现她——她——怀孕了!”   “什么?”可情吓了一跳:“你说的可是真的?”可心道:“我怎敢欺骗宫主?四妹不但怀了身孕,而且已有六、七个月了。”   可情脸色微变,沉思了一会儿,道:“看来,这个与情姐相好的男子必非我冷香宫中人,亦非武林名门正派子弟。情姐盗药必与那男子有关,那人多半是在利用情姐而非真心待她。”   可人道:“何以见得?”可情道:“‘焚心断肠散’同‘绝情酒’并为天下毒王、毒后,仅为冷香宫特有,她盗药后便即出走,可见这与那个与她相好的男子有关。这男子必非冷香宫中人,也非名门正派子弟,否则既与情姐相好,何不公然遣媒求亲?不好,若是如此,那情姐此去必有被灭口之危险!”可人等三人顿时脸色大变。   可情想了想,道:“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情姐已有了那人的孩儿,至少在孩子出生之前她是安全的,我们还有时间寻找。情姐的武功在你们四个中间虽算不得最高,在江湖上也算得一流好手,她的侍女韵儿也跟去了,韵儿是个鬼灵精,有她照顾情姐又多了几分安全。不过,你们且莫让夫人知道这件事了,夫人执法甚严,若知道情姐出了这种事,必不会饶她,你们明白么?”可人等三人齐声道:“明白。”   可情道:“你们马上就派些可靠的人四处查找。唉,情姐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竟会不知道,若她出了什么事,岂非是我的过错?”   可心等人流泪道:“这怎能怪你呢?那几个月你一直在断魂崖上练功,都怪我们太疏忽了。”可情道:“你们也不要怪自己了,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可心等低声道:“是!”转身告退。   可情见三人去远,不由轻叹一声,脸上泛起忧烦之色。走上台阶,轻轻推门而进。蓦地,她呆住。屋中竹椅上已坐着一人,正端着一杯茶慢慢品尝。她呆了一呆,勉强笑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这是宫主闺房,你岂能随便进来?”萧雨飞笑道:“就在方才,你们谈话的时候。反正,你冷香小筑的窗子每天都是开着的。”   “可我明明点了你的睡穴了,你——”可情道:“莫非你也已练成‘移穴换位’?”萧雨飞道:“不错,同你一样,虽然年纪不大,却因在未出娘胎之前,都由母体修习了‘胎儿护体神功’,所以内力的根基远比一般人扎实。”可情惊道:“你怎知我修习过护体神功?”   萧雨飞道:“因为你的内力远远超过了你这个年龄所能达到的极限。若非你刚才施出了隔空点穴的上乘内功,我还不会怀疑到你就是我的师妹!胎儿护体神功固然奇妙,却很危险,你的母亲若非一代武林高手不能修习。可十几年前能算得上顶尖儿高手的女子能有几人?你母亲当然算得上一个,梅花门门主梅萼君的妹妹、我师伯李啸天的夫人梅如雪不仅是十几年前武林中有名的美人,还是一位有名的武林高手哪!对不对呀,幻月宫主!”“可情”垂下头去,轻声道:“原来你已什么都知道了!”   萧雨飞道:“是,我已知道。在吟露园的第一个晚上,我便有一点奇怪,象师妹你这样的雅人,为何要熏那么浓的檀香?现在我明白了!只因你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气,你怕我闻出来,所以就熏了檀香。其二,可情作为幻月宫主最心腹的使女,我却一次都没有见你们同时出起过,这不合情理。而当可情带我在冷香宫中行走时,我感觉她并不象一个宫中使女,却是宫中主人,那气态是自然而成,掩饰不了。而且我总模模糊糊觉得你们两人虽然面貌不同,气质、身段却有着太多的相似!”“其三,在梅谷初遇你时,我发觉你武功之高与我不相上下,而同为护花使女的可人、可心、可思她们的武功却比你差得太远,这岂不奇怪?再加上你刚才那手隔空点穴的功夫,我就更觉不可思议。我曾听我爹讲,师妹博学多才,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还精擅易容与识别天下毒物,焉知可情不会是你易容改扮而成?恰巧刚才我又想与你开个玩笑,竟歪打正着发现了你的秘密,否则我岂不是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我又怎会想到,极力阻挠我与‘可情’的师妹就是我心中的‘可情’呢?”   幻月宫主默然半晌,缓缓道:“你果然很聪明!但——你却做错了。”萧雨飞急道:“就算是错,我也心甘情愿。但你,你扮成两个人来试探我又是为了什么?”   幻月宫主将头扭向一边,淡淡道:“不,你错了,师兄,我们都错了!护梅使女可情忽然失踪,我为了遮掩才不得不假扮可情时时在宫中谷内走动。前些日子,我爹出谷之前叮嘱我说,萧师兄初出江湖,将要送一件重要物事到梅谷,叫我一定派人前去迎接,我一时贪玩好奇,恰逢那日又轮到可情巡谷,就假扮可情到谷口去走了一遭,没想到正好遇上了师兄。当时兴之所至,与师兄开了个玩笑,不料竟会引得师兄误会,一步步误入歧途,实是小妹之过。我有所察觉之后,心中忧虑,才会引你到吟露园相劝。”   萧雨飞神情激动,忽然冲动地伸出双手握住她双肩,大声道:“不,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我已说过,我一定会去月家退亲,我,我虽非你,可却能感知你心中所想!”   幻月宫主目中已有泪光,却冷冷地一字字道:“对不起,师兄,男女授受不亲,我要进去换妆了,你——走吧!”萧雨飞手一松,退了几步,目中满是失望与痛楚。他忽地笑了笑,低声道:“对不起,师妹,我不是有意轻薄,请原谅我的失态。”   他转身向冷香小筑外走去,没有回头。行不多远,却听一缕呜咽、低婉、如泣如诉的箫声从冷香小筑中袅袅传出,回荡在空中——   天已黑了。冷香宫中已安静下来。宫中“摘星楼”上灯火却依然明亮。小楼春夜,有母女俩正对坐下棋。少女看上去美丽活泼;中年妇人风韵依旧。   红衣少女一脸忧烦之色,重重放下一粒白子,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中年妇人道:“怎么,月娇,你有心事么?”   红衣少女缓缓道:“娘,我不明白,我虽然跟着你姓梅,但我必竟也是爹的亲生女儿,她为何总是偏向三妹?你不是告诉过我,三妹并非爹与你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位故人临死前托付给你们的孤儿么?爹为何反而偏爱她?这幻月宫主之位本该由我来继承才是。”   李夫人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情,道:“月娇,不许再提这件事了。梅花门乃只有女子才能作掌门,你姨母只有儿子,这梅花门门主之位早晚都是你的,所以从小我就让你侧重修习梅花门的武功,好让你将来把本门发扬光大;而你三妹从小专心修习你爹传下的冷香宫武功,若以武功而论,你不是你三妹的对手。幻月宫主要领袖武林,武功高强是先决条件。”   梅月娇冷笑道:“不,我偏要提,我就是不服气嘛!娘,你不用把气都憋在心里,这里又没有外人,何必装得这么大度?爹凭什么让那小贱人继承宫主之位?爹的眼中只有那小贱人,根本就忘了我才是他的亲生女儿!娘,你难道真就咽得下这口气?”   李夫人没有言语,却“啪”地一声放下一枚黑子,目中闪过一丝怨愤之色。梅月娇又道:“娘,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看着那小贱人在宫中颐指气使、在武林中唯我独尊不成?”   李夫人拈起一粒黑子轻敲着桌面,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放心,贾神医说过,她绝对活不过二十岁。最多再过两三年,她那天生的隐疾一发作——这宫主之位不就是你的了么?你就当先将这宫主之位借给她两年又有何妨?”   萧雨飞凭窗而立,沉思不语。月光清冷,闲照满庭落花。他的心情也如落花一般。   自知可情乃幻月宫主所扮之后,他就明白退亲之事已更难。将来必是谣言四起,江湖中人必会说他贪恋权势,背信弃义。这倒也罢了,但江湖中人必定还会说堂堂幻月宫主仗势欺人、夺人之夫,那叫她如何承受?何况那时矛头所指不仅她一人,而是整个冷香宫,他的父亲与她的父亲也绝不会容许。十八年来,他从未想过男女之事,活得是何等逍遥自在,没想到初出江湖竟会立刻遇上一段如此不可抗拒的情缘。现在,洒脱的他已被情网缠住,无法脱身。   “师兄!”幻月宫主轻轻来到他身后,低声道:“你已休养三日,毒伤已大好了。家父虽不在宫中,但我应先带你去拜见家母。”   两人默默地向“摘星楼”走去。谁都没有说话,谁也无话可说。此时无声胜有声。月光斜射下来,将二人的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摘星楼在冷香宫的最后面,走了许久,方可遥望见楼内的烛光与窗纱上的人影。   忽听有人厉叱道:“什么人?”一条黑影从摘星楼顶跃起,在夜空中一闪而没。随即便见李夫人、梅月娇冲了出来,从阳台跃上了楼顶四处张望。萧雨飞正要追去,幻月宫主神情一变已拦住了他:“不必了,追不上了。师兄,对不起,你且先回去,改日再去见我母亲!”   萧雨飞怔道:“为何?”幻月宫主急促地道:“今日宫中有异动,我母亲必定正在气头上,你去了不太方便。”萧雨飞见她神情紧张,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去。   幻月宫主轻飘飘地掠上摘星楼顶,轻功之佳妙、姿势之曼美比李夫人还要胜三分,垂首道:“娘!”这时早已惊动宫中暗哨,不少人立时便追了过来,李夫人面罩寒霜,冷冷道:“这里没什么事了,各回各位!”转身对幻月宫主道:“秋儿,你跟我进楼来,娘有话要问你。”待李夫人与梅月娇下了楼,幻月宫主悄悄弯腰拾起一样东西才又跟去。待三人刚刚进入“摘星楼”,便有一条人影鬼魅般掠上了楼顶,伏在瓦上偷*窥,正是去而复返的萧雨飞。   只见幻月宫主垂首道:“娘,孩儿失职,竟会让刺客来骚扰你。”李夫人沉着脸道:“这可见宫中防范之疏忽。”幻月宫主道:“今夜是可心与可思领班查夜,她二人心细如发,做事十分谨慎,想不到还会有刺客夜探冷香宫。”   李夫人道:“那就是有内奸。这人若非对冷香宫中机关阵法了如指掌,又怎能来去自如,径直摸到我的摘星楼来?”幻月宫主还未回答,一旁冷眼观看的梅月娇忽地插口道:“三妹,听说你的‘护梅使女’可情半月前失踪了是不是?”幻月宫主道:“二姐怀疑她?她并非失踪,而是小妹派她出宫办事去了。”   梅月娇笑道:“哦,是么?三妹对手下弟子倒真是体贴得很哪!冷香宫从建宫之日起就从未有人敢越雷池一步,没想到却在你手里开了先例。今晚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冷香宫声威扫地,三妹你脸上也不好看哪!”幻月宫主道:“二姐——今夜之事小妹确是难辞其咎,以后定会多加小心。”   梅月娇道:“三妹,听说萧师叔的公子已到宫三天了,你为何不带他来拜见母亲?”她意味深长地道:“听说,你还让他进了男人不得入内的吟露园,于夜半无人时在溢香亭同你相见?”由于带着面纱,瞧不清幻月宫主的表情,但她眼中神色分明一变,道:“二姐,你在监视小妹?”   “监视?”梅月娇笑道:“多难听的词,我怎么敢监视武林至尊的幻月宫主呢?只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幻月宫主变色道:“二姐这是什么意思?萧师兄初来乍到,误入了吟露园。小妹行得正,做得正,不怕任何人知晓,更不怕别人的妄加猜测。”   梅月娇道:“好一个行得正,做得正!不知三妹有什么事不能在大白天里正大光明地说,非要到夜半无人时在吟露园里同萧师弟说。何况,久闻萧师弟文武全才,品貌俱佳,乃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幻月宫主道:“二姐不相信小妹所言么?”梅月娇道:“我可没说不相信你,只不过有点弄不明白而已。你要是心中无鬼,你敢发誓说你们之间绝无私情么?”幻月宫主道:“有何不敢?”   梅月娇又道:“那你可敢发誓,说见了萧师弟以后你心中没有对他动情?而他心中也未曾对你有意?”幻月宫主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没来由发誓做什么?”   梅月娇道:“你不敢发誓是不是?你就算可骗过别人,难道还能骗过你自己的心?”李夫人道:“秋儿,平时娘的教诲你都全抛脑后了么?男女授受不亲,你即将接任幻月宫主,行事更应分外检点才是。你萧师兄已是订过亲的人,不管你们究竟有些什么,你岂可同他那般亲近?”   幻月宫主垂下头去,已无话可说。她原本少年老成,做事谨细,但这几日来的行事,的确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李夫人又道:“你萧师兄已入宫三日,这三日来,你为何不领他来见我?”幻月宫主低声道:“萧师兄刚进梅谷就中了马铁蜂的寒血蜂毒,休养了三日,明日一早,孩儿就带他来向母亲请安。”   李夫人冷笑道:“马铁蜂只不过是江湖上的三流角色,竟敢在梅谷下毒劫人,是何等狂妄,你身为梅谷主人,竟会如此无用。”幻月宫主又作声不得。她岂敢解释那是自己一时兴起,与萧雨飞恶所剧所至?   李夫人看着她,眼中露出厌烦之色,冷冷地道:“你尽快将可情与这刺客两件事查清,禀报于我。而你萧师兄,我不允许你再同他单独相处。”幻月宫主身子一震,缓缓垂首道:“是,娘!”   楼顶上的萧雨飞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身子也是微微一震。李夫人又已发觉,沉声道:“什么人?”萧雨飞见行迹已露,正要下去,却又怕连累幻月宫主,正犹豫间,一只手搭上了他肩头。他一惊,右腕闪电般地便去刁那人手腕。那人淡淡一笑,松开了手,道:“飘儿,是我。”   云飘是萧雨飞的字,若非父辈至交不会叫他“飘儿”,萧雨飞转过头去,却见一个灰衣中年人正向自己温和地微笑,不由喜道:“大师伯!”   李啸天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长笑一声,大声道:“如雪,是我。”纵身跃入楼中。李夫人惊喜地道:“啸天!”幻月宫主与梅月娇同时叫道:“爹!”   李啸天看也未看李夫人一眼,径直走到幻月宫主面前,柔声道:“秋儿,你先回冷香小筑,爹有话要同你娘与二姐说。”无限爱怜地望着她柔弱的背影,长长叹息了一声。   李夫人气得浑身都已在发抖。她知道,他一定又由幻月宫主想到了谁!十七年前,那人求他收留她的孩子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也是这样无限爱怜地望着那个柔弱的背影,长长叹息了一声。而十七年后,这一幕又重演了。李夫人想到自己深爱着的丈夫却至今恋着另一个死了十七年的女人,心中又是难过又是伤心,又是酸苦,又是忌恨。   幻月宫主走下摘星楼,走进月光里。月光如水。   月光里,桃树下,有人在等她。然而,她却似没有看见,一转身从另一条小径走了,低着头,走得很慢很慢。桃树下的人没有出声,也没有追上去。只呆呆地立在树下,痴痴地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任缤纷的落花飞满一身。   李啸天对梅月娇道:“阿娇,你也先回房去,爹明日再同你谈谈。”梅月娇一脸不悦之色,嘟着嘴下楼去了。   李啸天转身面对李夫人,平静地道:“如雪,我们谈谈好么?你我夫妻十九年了,我第一次觉得应该同你好好谈谈了。”李夫人流下泪来,大声说道:“谈?谈什么?谈秋儿还是你的那个她?”   李啸天一怔,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李夫人咬着嘴唇道:“啸天,我知道,尽管她死了十七年了,你还没有忘记她,你还是那么爱着她。你之所以对秋儿那么好,就是因为你把她当作了叶秋烟的化身!”   李啸天道:“一直把秋儿当作了秋烟化身的,不是我,是你!所以,我对她好你就嫉妒,你就怀恨在心。秋烟临死时把秋儿托付给我这个师兄,至今十七年了,秋儿年龄越大你越嫌恶,因为她越长越象秋烟是不是?”   李夫人失声痛哭道:“是,我一看见秋儿就会想起秋烟,心中就隐隐作痛,就忍不住厌恶她,但这能怪我么?啸天,你可知道我的痛苦?我们都已是十九年的夫妻了,叶秋烟也死了十七年了,你却还在怀念她,爱着她,连给孩子取名也在纪念她,‘思卿’、‘诗秋’,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么?啸天,天哥,你,你心里就没有我么?十九年了,我梅如雪还不能取代她叶秋烟在你心中的位置么?”   李啸天心中一阵酸楚,颓然坐在椅上,道:“不错,我的确还没忘记秋烟,我忘不了。但在十九年前,她明确拒绝了我之后,我就死了心了,娶你为妻,从此一心一意地做一个好丈夫。如雪,秋烟已死,对她的爱已成过去,她的不幸是我一生的缺憾,你就不能容忍我怀念一个不幸惨死的人?这些年来我对你决无二心还不能说明一切?你又何必耿耿于怀?你,你竟是如此不信任我!”   李夫人一头扑在床上,嘶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既忘不了她,又何必娶我?”李啸天默然无语,走过去,扶着她的肩,只觉心中十分沉重。过了半晌,道:“你既不相信我,我多说也是无益。”   李夫人拭泪道:“不是我不相信你。你若不是心中藏着秋烟,这些年来你为什么总是偏爱秋儿?你为什么要决定让她的女儿来继承幻月宫主之位,却让咱们的女儿受委屈?”   李啸天叹道:“你怎的如此不明事理?秋儿身世可怜,我如不多疼她一点又有谁来疼她?而之所以要立秋儿接掌幻月宫主之位,一来她本是上代宫主遗孤,二来你们梅氏姊妹就只生有月娇一个女儿,她长大后自然要接任梅花门掌门之位,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月娇生来刁蛮任性,心胸狭窄,做事又三心二意,缺乏耐心与恒心,他们三兄妹从小一起习武,我都是潜心传授,就只有月娇武功最差,武功低微已难胜任宫主之位,更何况她远不及秋儿宽厚仁爱,冷静坚韧?”   李夫人咬着嘴唇道:“对,月娇什么都没有秋儿好!在你心中,咱们的女儿永远比不上她的女儿。她是你心中最完美的女人,她死了,她的女儿仍是你心中最完美的女人。你心中根本就在遗憾,秋儿再好也不是她和你的女儿,却是她与月几明的私生女——”   她话还没说完,李啸天已怒不可遏,喝道:“住口,你在说些什么?谁是私生女?你——”他扬起右手一掌拍在屋中那厚重的梨木桌上,桌子顿时粉碎。袍袖一拂,转身大步出门而去。只听得他愤怒悲伤的笑声从门外传来,逐渐远去。李夫人悲从心来,掩面而泣。   黄昏,夕阳已西下。   萧雨飞伫立窗前,心事重重。整整一天,幻月宫主没有露面。自听了李夫人的话,他知道自己与幻月宫主之间的障碍已更难愈越。忽听外面传来许多少女的嘻笑声,忙伸手卷起珠帘。只见可人,可心领头,带着十数个少女正嬉笑着往“吟露园”而去,每人手中提着一篮五彩缤纷的鲜花,连忙远远地跟了上去。   一花女笑道:“今天的花儿多好,可人姐,你闻闻,好香。”可人道:“这些花都是咱们用药培植出的,当然特别香罗!”萧雨飞仔细一闻,果然花香中夹着淡淡的药香。可心道:“这些花儿再香也比不上宫主身上的那股香气。宫主天天洗药花浴,吃药花,药气花香都被融入她真气之中,只要稍一用力,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溢出,比什么都好闻。”众花女到了吟露园,径直上了一座假山,随即失了踪迹。   萧雨飞悄悄跟了过去,耳边还隐隐听到众花女的笑声,却就是不见人影。仔细查看了一下假山壁,往近地面的一处洞壁上轻轻踢了两下,洞壁往后退去,露出一个通往地下的石阶。他不及多想,纵身掠下石阶,入了秘道,却忘了关上洞口。萧雨飞在黑暗中循香前进,大约走了半盏茶时间,眼前光线越来越强,终于一个拐弯后,眼前豁然开朗。他一步跨出洞来,顿时已呆住—漫山遍野开满各种各样的野花,有高过人头的,有可没人腰的,也有伏地蔓延的,有大如盘的,也有小似钱的,万紫千红,娇艳无比,一眼望不到边,竟是一大片花海,美得醉人,美得让人忘记一切。   更令人心醉神驰的是,花中飞舞着无数缤纷的彩蝶,隐隐夹着女子的欢笑声与流水声。萧雨飞许久才回过神来,向花海深处走去。远远的,他望见了那些花女,不,那不是人间的佳丽,而是来自天上的仙子,她们衣袂纷飞,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流过花海,在一株巨大的黄桷树下形成一个小水潭,小水潭被一块块精致的小石头砌成了一个小水池,池中水清可见底。   花女们长发如波,用五彩丝线松松系住,赤着脚,露出秀美的足踝,围着小水池欢快地歌唱着,轻盈地曼舞着,就如一只只彩蝶翩跹。她们众星捧月般围住了一位白衣如雪的绝代佳人,正是幻月宫主。   她依然轻纱遮面,坐在池边树下,脱下缀有明珠的绣鞋,将一双秀足伸入池中,雪白的双足就如两团雪球似要慢慢融化在水中。她用一把木梳慢慢梳理着披散的长发,轻轻吟唱着山歌。她的美使整个花海花女们都黯然失色,在满天夕阳下,一切让人觉着是梦——幻月宫主柔和的歌声就如来自九天外的梦呓,更使人**:“夕阳下,三月天,梨花如云柳如烟,对对燕儿绕画梁,彩蝶双双戏花前——”萧雨飞已瞧得痴了。   幻月宫主将木梳别在发上,褪下长纱白裳,露出里面的素纱小衣。花女们已开始将篮中的药花纷纷撒向水面,池中的水清澈得便如幻月宫主的眼睛,一眼可望到底,池底铺着五彩的雨花石,水面在夕阳照耀下,荡漾着蓝紫色的迷幻的波纹。   幻月宫主慢慢松解小衣上的衣纽——萧雨飞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自己竟闯入了同“断肠院”并列为冷香宫禁地的幻月宫主洗浴的地方。他唯一的意识就是赶快离开这里,但却浑身酸软,使不出一分力气来。   蓦地,就在这时,侧后面一股凌厉的掌风袭来。萧雨飞临危不乱,一个“铁板桥”放平了身子,凌厉的掌风擦面而运,一丈方圆内的鲜花俱都纷纷零落,连两丈外那平静的池面也漾起了微波。   这一来,惊动了众花女,齐声惊呼。幻月宫主身形一旋拾起地上长裳避在了可人、可心身后,闪电般地穿上,系好了腰带。   只听一人怒喝道:“好大胆的小子!”但他话未说完便住了口。只因面前这少年人竟毫无惭愧、惊惶之色,更无害怕、畏缩之意,不由一愣。来人正是李啸天。   他本想单独找萧雨飞谈谈,未料萧雨飞却不在飘香别院。无意中听见宫中两个小丫头在悄悄谈论萧雨飞去了吟露园之事,便赶了去,见那地道口敞开未闭,心知不妙,待出了地道口,果见萧雨飞正在偷*窥,心中不由大怒,未及多想便立下杀手。但萧雨飞的武功与应变能力比他想象中要高得多,竟避开了这突发的一掌。他本以为萧雨飞定会羞愧不已,立时叩首认罪,但他却毫无愧意,依然平静沉着,只一双眼睛微带羞涩和歉意,但却坦然地望着自己。   微风拂过花海,花浪起伏。李啸天缓缓扬起了右掌。萧雨飞丝毫没有避闪、畏惧之意,静静地看着他。他心中虽一怔,右掌却依然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将这色胆包天的狂徒毙于掌下。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众花女连惊呼都未及发出,李啸天右掌已推出!   却有白光一闪,比掌风更快—幻月宫主已挡在了萧雨飞身前。   众花女“啊”的惊呼,幻月宫主踉跄后退。萧雨飞脸色大变,惊呼道:“师妹!”伸手欲扶,幻月宫主推开他的手,扑跪在李啸天脚下,仰首叫道:“爹!你——先杀了我吧!”   李啸天心中一阵绞痛,神色一片迷茫,恍若未闻。他脑海中呈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十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这个地方,叶秋烟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放了那个薄情寡义的月几明。说的也是一句“你,先杀了我吧”!她的眼神是那么哀怨,满含令他不忍拒绝的希望——十七年后,那相同的一幕竟又重演了!他看着女儿那双含泪的眼,回过神来,撤回右掌,关切地道:“秋儿,快起来,让爹看看你伤得怎样?”   幻月宫主目中闪过一丝感激,低声道:“多谢爹爹成全。孩儿的伤不碍事。”   远远的花丛中,李夫人梅如雪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眼中隐隐泛起了泪光。她紧咬着嘴唇,已咬出血来,她紧握着双手,指甲已陷入肉里。她当然知道她的丈夫在想些什么,十七年前那个黄昏她偷看到的一切,她也永远不会忘记。   终于,夕阳的最后一缕余辉也逝去了。只留下逐渐升空的一轮残月照着这随风起伏摇曳的花海。呈现出一种萧索、荒凉的美来——凄清的月光下,幻月宫主远远向断魂崖上奔来。崖高千丈,崖下已是春意盎然,崖顶竟还积雪未化。无数晚梅开得正艳,暗香浮动。快要上得崖时,她却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雪地上溅上一口殷红的血,宛如一朵凋落雪中的红梅。   萧雨飞追上去,忘情地扶起她的上身,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臂弯里。雪光清冷,幻月宫主的脸却比雪更白。她凝视着萧雨飞,视线已逐渐模糊。他低声道:“师妹,我知道,你是担心我退亲的事会闹得满天风雨。现在聚雄会日益强大,武林大变在即,你担心在这关键时刻因为儿女私情而误了大事,所以才这般违心地拒我于千里之外。”   幻月宫主轻轻摇头:“我们相逢已是错误,难道还要再错下去?趁着为时尚早,该忘的就忘了吧!”萧雨飞目中已微有泪光,道:“相思已成结,再解就难了,师妹,不管将来会有怎样的变故与压力,我都不会后悔我的决定。我要和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深沉的感情,在这月光下,雪夜中,拔动着幻月宫主的心弦。   她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却分明有两粒晶莹的泪珠溢出眼角,浸湿了面纱。终于,她叹了口气,低语:“在那梅林里,有块平坦的大青石,那就是我平时练功的地方——”他轻轻抱起她,向崖顶走去,原先的四行足印已合成两行。   梅花怒放,暗吐奇香。梅林中果有一块巨大的青石,平坦而光滑。萧雨飞将怀中的人儿小心翼翼地放在石上,扶她盘膝坐好,双掌抵在她背心上,助她运功疗起伤来。   月光下,冷风中,似有人在浅吟低唱:梅花,梅花——盛开在白雪茫茫的断魂崖花开花落人去人来将一番番难偿的情债惹下梅花,梅花——既然已开又何必凋零既会凋零又何必开花梅花,梅花—— 第四章订盟   冷香宫中,月光如水般倾泻在地上。李啸天背负双手,立在庭前,浓眉紧锁,思绪翩翩。   “唉,十七年前,秋烟与月几明、欧阳师妹与萧师弟本各为佳偶,只怨上苍捉弄人,月老夫人与师父,早已给欧阳师妹和月几明订了亲。二人都是孝子,秋烟与萧师弟又不愿私情泄露,惹来天下人耻笑,有伤冷香宫声誉,以至于两对有情人,一对只剩下一个伤心断肠人形影相吊,一对终生天涯相隔。如今秋烟的女儿却同萧师弟的儿子相爱,今下午两人的举动已证实无疑,但飘儿却也偏偏与‘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订了亲!”   “萧师弟啊萧师弟,你既已尝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苦酒,又何苦给飘儿也预种下同样的苦果?我该怎么办?秋儿即将接任幻月宫主,若飘儿前去退亲,势必引起天下武林人士的非议,但若顾虑他人想法,势必又误了两个孩子的终身。哼,想我冷香宫领袖武林数十年,根深蒂固,难道因这样一件私事就会动摇根基?若有人想借此事在武林中搬弄事非,我李啸天难道又怕了?”   “但秋儿的隐疾——月几明那负心贼,明知秋烟已有了秋儿,却偏不敢违抗母命娶她,就在师父宣布二师妹欧阳绿珠将嫁于月几明的那个晚上,秋烟在修习‘胎儿护体神功’时走火入魔了,幸亏我立时施救,她安然无恙,但腹中的秋儿却受到重创,落下了先天隐疾。本来若修习了佛门至宝‘洗髓经’与‘易筋经’便可痊愈,但这两本佛门至宝早在四十年前就已失盗。我纵可为她把所有的障碍扫除,但却无法治好她的病。唉,她是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我难道还不能让她生活得幸福些么?不,我要成全他们。秋烟,我要让你的女儿每一天都过得比任何人都快乐!”   主意一定,李啸天顿觉轻松多了,叫来萧雨飞,问道:“你师妹怎样了?”萧雨飞道:“师妹的伤已无大碍,晚辈已将她送回冷香小筑。”李啸天和颜悦色地道:“这就好。贤侄,今日之事师伯暂不怪你。不过,你告诉师伯,你是不是真喜欢你小师妹?”   萧雨飞脸上一红,却毫不犹豫地道:“是的。”声音很低,语气却很坚定,让人一听就知他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百劫不悔的人。李啸天道:“你爹为你订下的亲事怎么办?”萧雨飞道:“我此次回去,马上就到月家退亲。”李啸天道:“可你爹爹会同意么?他若坚持不允怎么办?”   萧雨飞道:“我会说服他的。我爹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我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天无绝人之路,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啸天的心一阵震颤。“十七年前,月几明与萧师弟若也有飘儿这般决心与果断,又何致演出断魂崖上那幕悲剧?飘儿虽是有情有义又有胆有识,只是秋儿却——这,岂非上天残忍的安排?”   他又问道:“退亲之事非同小可,势必在武林中掀起一番风波。到那时,你与你小师妹将受千人所指,万人所论,你不在乎吗?要知道,你只要走出第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萧雨飞坚定地道:“我决不回头。今生今世,不管遇上什么艰难险阻,我都要照顾师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李啸天缓缓道:“那好,你去吧!”   冷香小筑内,纱窗菲薄,月光微透。幻月宫主低垂着头,不敢正视父亲垂询的目光。   李啸天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不喜欢他?”幻月宫主轻叹道:“那天,我不该去接他。”李啸天道:“傻孩子,就算你不去接他。他来到宫中,你们见面之后仍然会被彼此吸引,缘份这东西,强求不了,也回避不了,你越回避,感情越深。”   幻月宫主默然。这道理她很明白,只因她已回避过。她黯然道:“纵不回避又如何?一个垂死之人,岂敢奢谈情爱之事?何况我将接任幻月宫主,又岂能为一己之私而令冷香宫蒙羞?我纵不能为武林谋福,也至少不能为武林添乱。儿女私事,不谈也罢。”   李啸天心中一阵难过,猛地握住她的手道:“不,你不要这么悲观。你若修习了‘易筋经’与‘洗髓经’,你受损的五脏便会不治而愈。虽然这两本经书已失盗,但我们可以去找,只要你还有一天时间,也就还有一份希望。至于退亲的后果,爹已考虑过了,不管怎么说退亲之事都是私事,并非大是大非、大善大恶之事,天下人就算知道冷香宫弟子萧雨飞为了幻月宫主去向月家退亲,也不致于就对冷香宫心生叛逆之心,而且就算有什么波折,爹也自会处理。你倒底还年轻,把什么事都想得太复杂,爹还正当壮年,还能辅佐你干一番事业,你放心。”   幻月宫主道:“话虽如此,但,岂非害了月姊姊?”   李啸天道:“你们若结合,只会有一个人痛苦;可你若放弃了,便会有三个人痛苦。强扭的瓜不甜,纵然你师兄娶了月丽人,她也未必幸福。何况她二人从未见过面,彼此之间并无感情,早日退了亲她还可另觅佳偶。你放心,爹说什么也要成全你们!”   幻月宫主无言,只低头玩弄手巾,眼中露出娇羞之态。李啸天目中露出一丝笑意,道:“今天爹失手伤了你,你可得好好养养伤。这几天我就让他来陪你,等你伤好了,你们就出谷去吧!”幻月宫主一惊,抬起头来:“什么,你要让孩儿出谷去?”   “不错,”李啸天点点头:“你也该出去闯闯了,一年后,你将正式继位,不深谱世事,对江湖了如指掌怎么行?你们此出江湖有三件事要做,一是寻找经书,二是暗中查访聚雄会的情况,三是——我已备好两封书信,一封是给你萧师叔的,一封是给你月世叔的——”   幻月宫主扑在他怀里,流泪道:“爹,你真好。”   窗外一处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梅月娇正注视着这一切。她的眼中满含无可奈何的绝望与深深的怨恨,咬着牙,不甘心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们不会幸福。”   几天时间弹指而过。清晨,轻烟般的薄雾浮起在梅谷里,林间传来画眉鸟的叫声。   冷香宫外,幻月宫主正和李啸天依依惜别。李啸天对萧雨飞道:“我把她交给你了。你若负她,我不会放过你。”萧雨飞道:“师伯放心,晚辈若负师妹,就教晚辈喝‘绝情酒’而死。”   可人、可心牵着马匹在一旁等候。幻月宫主与萧雨飞上了马,不停挥手道别。李啸天凝望着四人逐渐远去的背影,目中慢慢弥漫了泪雾。他在传书天下,要立女儿为宫主之时都没认真想过女儿已经长大了,可是现在,他知道,女儿确实已经长大了。李夫人慢慢来到他身后,柔声道:“啸天,我们回去吧!”李啸天应道:“好。咦,月娇呢?”李夫人道:“谁知这丫头又到哪儿去了!”李啸天微笑着拉过妻子的手,往回走去。   马啼声很慢,“得,得——”的响。萧雨飞与幻月宫主骑马并行,默默无语。这几日朝夕相处,彼此的心已靠得更近。如今,两人似更自由,却偏偏又都沉默。可人、可心甚是伶俐,自觉地远远落在了后面。   深春,桃李娇杏早已开遍山野,一路山景美不胜收。山路逐渐变窄,马儿只能单骑通过,萧雨飞行在前面,忽然轻轻跃起一个转身倒骑在马上。幻月宫主微笑道:“昔闻张果老倒骑仙驴,今观萧大公子倒骑白马。”萧雨飞嘻嘻一笑:“我只想做个护花使者,免得你被这蜂那蜂采走了。”   幻月宫主啐道:“我就知你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也转身倒骑,不再理会。自从在李啸天支持下得以与萧雨飞公然相处,她似又抛掉了烦忧,恢复了活泼,只是偶尔眼中会闪过不易察觉的郁色。过了一会儿,她偷偷往后瞧了一眼,不料马上竟已没了萧雨飞的踪迹,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高声唤道:“师兄——”   一条人影巨鸟般从林中掠出倒骑在马背上:“我在这儿呢!我瞧这林中的杜鹃花开得水灵,就去给你采了一束。”   幻月宫主微笑道:“如此多谢了。”臂上紫纱飞出,将那束野花卷住一收,花已到了她手中。艳红的杜鹃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在雪白的衣裳映衬下,甚是美丽。萧雨飞凝望着她那隐在面纱下的笑容,已瞧得痴了,许久才幽幽一叹:“师妹,你要到何时才肯将面纱取下,让我一睹庐山真面目?”   幻月宫主含羞一笑,低声道:“难道我不取,你就不会揭了么?”忽然神色惨变,眼中露出极其痛楚之意,捂着胸摇摇欲坠。萧雨飞大吃一惊,飞身下马将她扶住,关切地道:“师妹,你怎么了?莫不是你的伤还没好?”幻月宫主含糊地道:“也许是吧,你不用担心,过一会儿就好了。前面那片桃林中就是葬花溪,你扶我进去休息——”话刚说完,人竟昏了过去。   萧雨飞连忙将她抱起,往前方桃林走去,心中担忧不已。林中果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叮叮咚咚”蜿蜒而去。萧雨飞解下自己的披风铺在一株老桃树下,将幻月宫主放了上去。她那面纱下的面容如那雾中的花朵。萧雨飞想起她已默许自己揭开面纱,就虔诚地将面纱轻轻褪下,随即他已呆住,不能思想。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怎样一张脸啊,一股清雅的气息隐隐飘在雪白的肌肤上,整张脸就如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云雾,令人不可逼视。但她那绝美的脸竟是那么苍白,就连双唇也无一丝血色。他心中隐隐闪过一丝忧虑,却不敢细想下去。见那修长的睫毛温柔地覆盖着眼帘,他忽然产生一种冲动,快速地用自己的双唇吻了一下她的眼,又轻轻碰了碰那花瓣般的唇,左右一看,作贼一般,幸得无人看见。将面纱放入怀中,决意好好保存,待到白发苍苍时,还可拿出回味今日旖旎。   桃花灼灼盛开,灿若云霞。微风吹过,花雨缤纷,似要将两人掩过。溪面上落红无数,水气中夹杂着花香,萧雨飞忽然明白了“葬花溪”这名字的由来。他双袖轻扬,将地上落红卷起洒在幻月宫主身上。见她身子渐渐掩在落花丛中,他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自己正在埋葬她一般。连忙又将落花悉数拂入溪水之中。   他轻轻解下她腰间那对玉箫中音调较高的暖玉箫,就唇吹了起来。过了许久,幻月宫主脸色慢慢恢复了红润,醒了过来。静静听着箫声,心中满是温馨之意,坐起身道:“好,吹得真好。”萧雨飞放下玉箫,惊喜地道:“师妹,你终于醒了。”一低头,看着手中的箫,歉然笑道:“哦,对不起,我吹了你的箫。”   幻月宫主深深地凝视着他,轻轻道:“这对玉箫乃是一对龙凤箫,龙箫音调较高,乃暖玉雕成,又名暖玉相思箫,凤箫音调较低,乃冷玉雕成,又名冷玉断肠箫。这龙箫——送给你!”   萧雨飞胸中一热,从腰间抽出那对软剑中的一柄,双手奉于幻月宫主:“这对相思断肠剑是师太传于我爹,我爹又传于我的,号称天下第一利器,可柔可刚,平时更可藏于腰带之中,曾是冷香宫的镇宫之宝,现在,这柄相思剑——送给你!”   两人就在这桃花林中互换了订情信物,只觉心中更是甜蜜之极。萧雨飞兴奋之余,心中那丝隐忧忽又浮上心头,道:“师妹,你刚才是怎么了?我摸过你的脉,不象是伤势未愈,但又觉脉象很乱?”幻月宫主掩饰道:“没什么。我爹武功之高天下闻名,他的一掌我也承受不起。哪有这么快就完全好了?再过几天自然没事。”   萧雨飞想起她表面上对自己冷漠无情,危急时却不惜舍命相救,心中实是对自己情深意重,不由感动地道:“都是我累了你!”幻月宫主道:“哪能怪你,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最后一句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萧雨飞道:“江湖中人还无人知你真面目,你此次出谷,我若叫你师妹,难免暴露身份,徒增麻烦,我看你还是另取一个名字吧!”幻月宫主沉吟道:“这倒也是,”她看着满地落红,计上心来,笑道:“我就叫花溅泪吧!”   萧雨飞道:“花溅泪?和我的名字连在一起,便是潇潇雨飞花溅泪,岂不正是一句好词?只是意境太凄美了些。我却偏要叫你花解语,比花解语,比玉生香,别人叫你花溅泪,”他笑道:“我却要叫你语儿!”   花溅泪晕生双颊,艳若桃花,道:“师兄——”萧雨飞道:“马上就要出谷了,你还叫我师兄?以后你就叫我的字‘云飘’吧!”花溅泪垂下头去,柔声道:“是,云飘!”有风吹过,花落无声。桃树下,两人执手相对,无言而立。   却听林中有人嗤嗤而笑。花溅泪吃了一惊,连忙松开手退后几步,一跺脚,红着脸叫道:“可人,可心,还不出来!再不出来,我可要生气了!”可人、可心一人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可人笑道:“宫主,我们见你们的马在林中乱走,就上来看看,不过宫主放心,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可心却道:“宫主,那以后我们是不是也不能叫你宫主,而要叫花小姐了?”可人叫道:“才说嘴就打嘴!可心,你这不是告诉宫主刚才咱们啥都听到了么?”可心吐了吐舌头,两人掩嘴窃笑。花溅泪从腰间解下一个系在白绢上的荷包递于可人,嗔道:“给,里面有好吃的,还不快塞住你们的嘴!”   萧雨飞见那荷包做得精巧别致,道:“真好看,语儿,这是你自己做的?”花溅泪点点头:“怎么,你没有么?”萧雨飞道:“我母亲去世得早,爹一直没有继弦,连仆人都多是男子,家中无人照料,这些小玩意儿我可没有。”花溅泪道:“那我一定做个最好最漂亮的荷包给你。”   两人上了马缓缓前行。可人、可心又自觉地远远落在后面。刚出谷口,行不多远,忽见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悬着一段白绫,一个青花布包头的村姑正将头向白绫打成的死结里伸去。花溅泪不及细想,人已盈盈飞起,身子在空中一旋,已将腰中相思剑取在手中一划。白绫应声而断,当她足一沾地,剑已还鞘。   萧雨飞目中闪过一丝赞叹之色,忽的,那村姑趁着花溅泪刚落地时猛地双手连扬,数十枚碧光闪闪的毒针已闪电般向花溅泪当头罩落。好快迅的出手!好厉害的阴谋!萧雨飞欲出手已晚,连“啊”也惊得无法发出。花溅泪却宛如流云一般,足尖刚已沾地,人已轻飘飘地滑开两丈,长袖一拂,已将数十枚毒针尽数收入袖中。   那村姑一袭不成,已不再出手,似乎自知自己的武功比之对手相差太远。她并不恐慌,冷冷地看着花溅泪的脸,目中露出掩饰不住的妒色,冷冷道:“好,很好,想不到你居然避开了。”   花溅泪道:“幸亏我心中疑惑你有诈,所以早做了防备。”村姑道:“我此计的破绽何在?”花溅泪淡淡道:“你若真要寻死,又怎会选择在路边的大树上上吊?你为了让我们看到你就选择了这里,这却成了你致命的疏忽。”村姑道:“你倒很细心,但你却是再劫难逃!下一次,我一定会小心点了。”   花溅泪微笑道:“你还有第二次机会么?”村姑纵声大笑,大笑道:“我有,我有无数次机会。你不敢杀我的,一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女人又怎么敢杀人?只要你不杀我,我就还有机会。你的心太软,这也将是你致命的弱点。”笑声中,她弹出了一枚烟弹,人已从浓烟中闪入林中,消失了踪迹。而就在她消失的刹那,萧雨飞感觉到她用一种幽怨、愤恨而又奇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一怔。   而花溅泪的脸色却又变得很苍白。待浓烟散尽,她无言地上了马,默默前行。萧雨飞皱了皱眉,也没有说话,骑马跟在她身旁。过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语儿,你刚出江湖,谁都不认识你,更谈不上有什么仇家,所以她不会是你的仇人。能这么熟悉你、了解你的人并不多,你一定明白她是谁。”   花溅泪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她缓缓摊开手掌,掌中是一把乌黑磷碧的毒针,在朝阳下发着黑亮亮的光。萧雨飞道:“针上浸过毒?”   花溅泪点点头,心情沉重地道:“还不是一般的毒,而是毒中两王之一的‘焚心断肠散’。她知道我因自幼多病,吃遍天下灵药已对毒物产生抗性,一般毒物奈何不了我,就用了焚心断肠散。”   萧雨飞道:“焚心断肠散?你不是说这种剧毒与绝情酒一样只有冷香宫中才有么?难道她就是二师姐——”花溅泪道:“不错,虽然她易了容。但我自幼与她过招,她的武功我再熟悉不过。只是我真不敢相信,就算我们有些不睦,但她何至于竟会要我这个妹妹的性命。”   萧雨飞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道:“我只奇怪一件事,令堂竟肯冒着生命危险替你修习护体神功,却又为何不喜欢你?而你的二姐又——”花溅泪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我已想了十几年了,从我略微懂事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却总是弄不明白。等会儿可人可心来了,你不要提这件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与阿姊不睦。”萧雨飞道:“你放心,我本非多嘴之人。只是,你以后与你的母亲、二姐相处时可要千万小心。”   花溅泪道:“我心中自有分寸。我母亲虽不喜欢我,但我必竟是她的骨肉,今日之事她必不知情,只是我二姐一时糊涂,与母亲并无关系。我身为人子,背后却议母是非,实在大大的不孝。”萧雨飞担忧地道:“我真替你的处境担心。这些年来,也不知你是怎么过来的?真想早点退了月家的亲事,好把你娶过门——”   话未说完,花溅泪已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就马上打马回梅谷去!”萧雨飞立刻闭了嘴,却又忍不住道:“你这么凶,哪个傻瓜吃了豹子胆才会想娶你。”   花溅泪作势欲调转马头,萧雨飞立刻真的闭了嘴,不仅闭了嘴,还索性从怀中取出那方收藏的面纱绕嘴缠了一圈,以示决心。花溅泪“扑哧”一笑,纵马向前飞奔而去。 第五章双花盗1   江边,有人垂钓。一个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钓者。   他的簑衣乃用细金丝织成,上缀珍珠;头上金笠镶满了碧玉玛瑙;钓竿也乃纯金所铸;鱼钩却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美玉四周有翡翠雕成的四条龙,龙口中各含着一粒龙眼般大的夜明珠。他持竿孤坐,饵距水面三尺。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也叫姜太公,钓的却不是鱼而是消息,武林中的秘闻与最新最奇的消息。每一个愿意出售自己所知消息的人都可以找他这个买主,他会给你最好的价钱。他倒底有多富有就如海水有多深一样无人能知。他有钱,却从没有人找过他的麻烦。因为他的武功之高与他的钱财之多相当。而且那些秘密买主和卖主也不会让他死,他的交游很广。所以他的生意已越做越兴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财,岂非正是最有效的饵?已有人上钩。这人一身黑衣,蒙着面,鬼魅般来到了他身后,笑道:“太公,这一次,在下要价一万!   “一抬手,扔过一个纸卷。   姜太公头也未回,就如背后长了眼睛般左手一伸已将纸卷抓住。交易时他从未回过头。纸卷已打开。姜太公看了看,动容道:“好消息,只是这消息再没有别人知道么?”来人道:“没有,绝对没有,除了白无迹本人和已废在他身下的‘祈连十八太保’!”姜太公道:“这消息可靠么?”来人道:“千真万确!自从五年前‘太湖黑蛟’卖假消息被你老一掌击毙后就再也没人敢卖假消息了,在下也没这个胆。”姜太公道:“那最好。你这消息很好,你的要价太低,我愿出双倍的价钱,不过我希望你的嘴能紧一些。”那人大喜道:“太公的规矩在下也懂。这消息一卖给你老,就只你老知道,在下也不记得了。”姜太公道:“好,很好。”伸手从斗笠上摘下五块碧玉、十粒玛瑙往后一抛。那人连忙接住,身形一纵,已失踪迹。姜太公浓髯遮面,瞧不清他的本来面目。但眼中却露出沉思的神情,喃喃自语道:“白无迹果然艺高人胆大,竟敢单身约斗恶贯满盈的‘祈连十八太保’,而且居然能废掉他们全身而退。”沉吟了一会儿,又含笑自语:“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再劫难逃了。”   又有人上钩了。来人用折扇遮住了脸,在姜太公身后立定,微笑道:“太公,你好。”姜太公只“嗯”了一声。他是来钓消息的,不是来听废话的。来人并不介意,道:“我要价两万。”说罢也抛出一个纸卷。姜太公接住,看后半晌不语。来人道:“怎么,这消息不值两万么?”   姜太公缓缓道:“值,的确能值两万,但,”他那遮在斗笠下的双眼忽的闪过一丝冷芒:“已有人抢先卖给我了,拿走了价值两万的珠宝。”   来人脸色一变:“这怎么可能?”姜太公道:“难道我会骗你不成?不过,你的消息比刚才那人要详细得多,最重要的是你比他多了白无迹虽然一连废了‘祈连十八太保’,自己却也身受重伤的消息。可见那人有诈。”来人急道:“太公,这消息是在下费了很大功夫、冒着生命危险才得来的。   不瞒太公,在下便是江湖上人称‘独耳田鼠’的田七。那白无迹约斗‘祈连十八太保’的消息一传出,在下为探知究竟,提前两天使出挖地洞的看家本领,在那约斗地点旁挖了几个相通的地洞,从各个方位偷看到了整个决斗过程,这才能将此事了解得特别清楚,连白无迹受伤的部位、程度都一清二楚。那人分明不知从哪儿听来了三言两语就抢先到你老人家这儿来讨赏,你千万不可上当。“姜太公冷笑道:”我是那么好上当的么,你且等着。“忽地撮口长啸,啸声激励,一直传出很远,听得人耳朵发疼。少倾,一个玄衣童子赶来,垂首道:”主人有何差遣?“姜太公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那童子连声道:”是,主人放心,小奴马上就回来。“说罢往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姜太公又不再说话,也未回头。田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额上已沁出细密的冷汗,折扇拿在手中却不敢摇动,唯恐弄出一丝声响。一盏茶的功夫很快过去了,田七已更是不安,忍不住低声道:“太公,这消息就算小人孝敬你的,小人不敢讨赏了,这就告辞。”姜太公道:“你又没有骗我,紧张什么?我做生意一向讲求信誉,岂有收了你的货却不付你钱的道理?”他忽地笑道:“回来了。”果然,一条人影划空而来,正是那玄衣童子。他恭敬地立在姜太公身后,道:“太公,小奴已将此事办妥。”他手中捧着的赫然竟是那五块碧玉、十粒玛瑙,另有一只鲜血淋漓的耳朵。   姜太公道:“田七,这些珠宝现在是你的了。刚才那小子竟然抢了你的消息,我就让他变成同你一样的独耳人,你看可公平?”田七背上冷气直冒,汗湿衣襟,却陪笑道:“多谢太公明辩事非,又为小人出气。”姜太公命童子将珠宝交到田七手中,道:“田七,你很好,为了弄一条准确的消息,竟敢冒着被白无迹发现的危险亲到现场察看。你那挖洞的本事也不错,以后你有什么消息,我都给你最优厚的价钱。等哪天我高兴了,兴许还可传你一招半式,包你一世都享用不尽。”田七喜出望外,连声道:“是,太公如此抬举小人,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捧着珠宝千恩万谢地去了。   钓钩上悬着的美玉倒映在江水中,在阳光照耀下灼灼生辉。这块美玉已在钓钩上悬了八年了,究竟要什么样的消息能值这块美玉?没有人知道。   天下繁华在扬州。   已是傍晚时分。扬州城内却灯火如昼,喧哗之声犹胜白日。花溅泪低头道:“云飘,你先回去吧,我想先找个客栈住下。”   “为什么?”萧雨飞道:“你怕我爹是不是?你又聪明又体贴,我爹一定会喜欢你的。而且我爹虽是你师叔,你却是本宫新立之主,他不会为难你。”“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见他,”花溅泪道:“若师叔他不应允,看在我这师侄将接任幻月宫主之位的份上,却又不得不以贵宾之礼待我,那我只有更增难堪。你先回去,我在外住下,等你们谈好了,你再来接我去拜见师叔。”萧雨飞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不过,语儿你放心,不管我爹是否应允,我都不会忘记我对你许下的诺言。”萧雨飞离家一月有余,此时回到家中,又是携美归来,心中既是兴奋又是担忧。   管家萧石已闻讯前来迎接。他是一个怪人,很少说话,也很少笑,却深得萧威海的宠信,名虽主仆,实如兄弟。萧石膝下无子,止有一女,故从小就待萧雨飞象亲生儿子一般,而且他对他总是慈祥温和,不似萧威海常令他心生畏惧。此时一见萧雨飞归来,欢喜地道:“公子,你回来了,老爷天天都念着你呢!快去换过衣服,到书房见老爷去!”萧雨飞应了一声,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停当,这才去了书房,恭敬地躬身道:“爹!”在父亲面前,他总感压抑,虽然父亲对他疼爱有加,但从小对他管教极严,让他在亲近之余又有着一种敬畏。   萧威海正在看书,见他进来,微微一笑,道:“飘儿,来,到爹身边来坐下。”拉着儿子的手细细打量了一回,笑道:“好,才出去闯荡了这么一回,看上去似乎就成熟多了。”萧雨飞道:“爹,你交给我的事已办妥了。”萧威海满意地道:“嗯,很好。见到你师伯、伯母与师兄师妹们没有?”萧雨飞道:“见到了。只有大师兄外出未归,未曾见到。”萧威海道:“你此行可遇到什么麻烦没有?”萧雨飞道:“遇到了,麻烦还不小。我不明白,我此行可说是很隐秘,可聚雄会是怎么知道的?”将马家四蜂之事与有人夜探冷香宫之事说了一遍。   “哦?”萧威海沉思道:“马家四蜂之事且不说,这夜探冷香宫之人是谁呢?此人武功如此之高,莫非就是逼死了马家四蜂的谢谨蜂?”萧雨飞道:“我也有此想法,但尚不敢确定。”萧威海道:“嗯,好。你此行爹很满意。你先去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再和爹细细讲讲你此行的情形。”萧雨飞口中应了一声,却没有动身,脸上露出犹豫之色。萧威海看着他,道:“怎么,还有什么事么?”萧雨飞迟疑着:“我——”萧威海不悦地道:“有话就讲,吞吞吐吐、扭扭捏捏象什么样子!”萧雨飞低声道:“爹,我——想与月小姐解除婚约!”他的声音不大,但萧威海却听得很分明,皱了皱眉道:“这事以后再说吧!”萧雨飞抬起头来,道:“爹,孩儿已十八岁了,这退婚之事再拖延不得。”   萧威海想了想道:“你为什么总不喜欢这门亲事?丽人这孩子我见过,温柔娴淑,多才多艺,是当今武林中公认的江南第一美人,月家又与咱们萧家是世交,得妻如此,你还有何不满意?”   萧雨飞道:“爹,各人有各人的缘份,我今生与月小姐无缘,怎么能够结为夫妇共渡一生?”萧威海道:“无缘?你行事历来干脆利落,直来直往,从不信什么命运缘份之类的东西。你倒底心里在想些什么?”   萧雨飞道:“反正我不喜欢月小姐,我要立刻与她解除婚约。”萧威海道:“为什么?月小姐哪一点配不上你?”萧雨飞道:“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就好比燕窝鱼翅,虽是珍奇美味,却未必能对每个人的胃口。爹,我一点也不喜欢月小姐,你就答应我去退亲吧,也免得将来误了月小姐和孩儿两人的终身。”萧威海为难地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来踱去,沉思良久,才道:“不行,我不答应。你现在从未见过她,自然没有感情,可你只要见了她,就一定会喜欢她。   退亲之事,再也休提。“萧雨飞急道:”爹,我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上她。这婚事我是一定要退,你就不要勉强我了!“萧威海蓦地回头,沉声道:”为什么?“萧雨飞垂下头去,轻轻道:”因为——孩儿心中已经有人了!“他说得很轻、很慢,却很坚定,还带着一丝幸福与自豪。萧威海神情一怔,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萧雨飞抬起头来,大胆地看着父亲,清晰有力地道:”我心中已经有人了。绝不会再喜欢上别的女子。所以,我一定要退亲。“萧威海脸色微变,道:”爹叫你出去一次,是叫你去办一件大事,你竟会——天下谁不知江南第一美人是我萧威海未来的儿媳妇,所以月小姐虽然艳名远播,却是谁也不敢上门提亲。现在,你却另有所爱,要她未过门就先做弃妇,你怎可如此无情无义?“萧雨飞道:”我从未对她有情,又怎能称得上无情?正因为我想对她负责,才想早日退亲。她清清白白的还可另觅佳偶。“萧威海道:”一个女子最重要的不是容貌武功,而是名节。何况她是一个人人称道的好女子?她未过门就被夫家抛弃,叫她以后怎么见人?你订亲八年却突然退亲,置她于尴尬之地不顾,这太不公平。“萧雨飞道:”可我纵然娶了她,心中却念着别的女子,这样对她就公平了?就有情有义了?“   萧威海一愣,却坚定地道:“你不用再说了,退亲之事我绝不答应。”萧雨飞道:“如果爹真的不答应,那就恕孩儿不孝!我宁可终生不娶,上少林寺出家为僧。”萧威海勃然大怒,“啪”地一掌掴在他脸上:“你竟敢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你是在威胁爹么?”萧雨飞“扑”地跪下,亢声道:“孩儿岂敢!只求爹为孩儿一生幸福着想,成全孩儿这最大的心愿。”萧威海长叹一声,道:“不行,这门亲事退不得。飘儿,你先起来,听爹这一次吧!”萧雨飞不动,道:“爹若不应允,孩儿就绝不起来。”萧威海沉声道:“你,你这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萧雨飞望着父亲,目中满是哀求之意,又夹着一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爹,婚姻之事可是孩儿的终生大事,你就成全孩儿吧!”萧威海咬了咬牙,道:“不行,无故退亲,月家岂肯善罢甘休?你快起来,堂堂七尺男儿岂可有如此无赖行径?”他厉声道:“听见没有?起来!”若在平时,他如此厉声训斥,萧雨飞一定会惶恐畏惧,立时照办,此时他虽心头一凛,却一动不动。   萧威海气往上冲,冷笑道:“十八年了,今日我才知道我含辛茹苦养出的竟是这样一个不孝的孽障!你居然这般要胁我,好,你竟不起来就这么跪着吧,我看你能倔到几时!”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走出房来,仍然忧怒难消。   萧石走上前来,低声道:“老爷,公子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你若不答应,他真的会跪死也不起来,老爷!”萧威海闻言怒气更盛,道:“他有他的倔脾气,我也有我的怪脾气,岂有父亲被儿子胁迫的道理?”   萧石道:“可是老爷,这不是父子斗脾气的时候。公子他也许有些任性,但他委实也没有错啊!想当初,老爷你不也——公子这么做,倒说明他用情专一,正和老爷一脉相承。老爷,公子刚回来,你还是让他先起来再说吧!”提到往事,萧威海的怒意顿时全化作了忧虑,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我心中又何尝不明白?我也是过来人了,我这么做也自有我不得已的苦衷。那年我三十岁寿辰之时,月几圆带着他一双儿女来向我贺寿,当着天下豪杰的面愿与我结成亲家,我一来不便拒绝,二来也确实喜欢丽人那孩子,就一口答应了,如今又怎好反悔?想当初,师父已答应月老夫人将绿珠许给月几明,不管我与绿珠如何恳求,她也咬牙不肯退亲,大约也是这个道理了。冷香宫中佳丽如云,飘儿看中的女子必是冷香宫中人,若一退亲,更惹天下人耻笑。秋儿还未正式继位,宫中就出了这种事,她岂不为难?唉,早知如此,这次就不该让他去梅谷。谁想到他初次出门,在这种大事上竟会如此拿捏不定!”萧石道:“公子一向不满老爷早早就为他订下亲事,心中根本没有自己已有妻室的念头,他从未出过远门,没有见过什么美女娇娃,突然置身冷香宫中,美色当前,自然难免动心,这也是人之常情。”萧威海道:“那依你之见如何?”   萧石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用向月家退亲,也全了公子心意。”   萧威海猛然醒悟过来,道:“你是说让飘儿娶丽人为妻,再娶他所相中的女子为妾?”萧石道:“这是唯一可两全的办法。男子三妻四妾本也平常。而月小姐品行娴淑,必也能和睦相处。”萧威海摇头道:“不,萧石,你还不太了解飘儿的性情。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他一向做事说一不二,十分决绝,在这种大事上更不会取中庸之道。不知为何,他对这门亲事极其反感,现在又有了他自己选中的意中人,更不会接受了!”萧石道:“老爷说的是。还是老爷对公子的脾气摸得透些。只是,那老爷该怎么办呢?”萧威海满脸忧虑,沉默不语。   夜色降临,月儿升上了高空。萧雨飞仍然跪在屋中没有起来。这是他第几次顶撞父亲了?他不知道,但他不能不争,他是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主宰自己的命运。   他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感情极深。但父亲管束一向严厉,他的脾气又很倔犟,为此没少挨过父亲的责打。但至从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后,父亲对他宽容了许多,从未再打过他。   那年,正是萧威海三十岁寿辰。也就在那次寿宴之上,萧威海与月家订下了姻亲。平时,他从早到晚被父亲安排得满满的,每十日方可一休。而那天,家中宾客盈门,萧威海也破例放了他一天假。来贺的宾客中有一位月几圆,也就是师姑欧阳绿珠的丈夫月几明的胞弟。萧威海命他叫这位月大侠为月二叔。   月二叔带了一对双胞儿女月凌峰、月丽人来。都比他大一岁。他便同那位月哥哥一同到花园里玩。开始两人玩得很开心,可后来为了争夺一只蛐蛐,两人闹将起来。月凌峰一时情急,便骂道:“你这个野孩子,凭什么跟我争?”萧雨飞奇道:“谁说我是野孩子,你才是个野孩子!”月凌峰道:“我有爹有娘,怎么会是野孩子?而你爹爹根本就未娶过新娘子!你的娘一定是个又丑又凶的母夜叉,所以你爹才不敢娶她。你一定是你爹捡回来的杂种!”萧雨飞大怒:“你再胡说我就打你!”月凌峰笑道:“说了又怎样?你打不过我的。野孩子,臭杂种!   “萧雨飞怒极。在他心中,从未谋面的母亲已被他想象成一个十全十美的神女,岂容人侮辱。尽管萧威海平时常教导他遇事要以谦让为美,不得轻易出手与人打架,否则必受重责,他还是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月凌峰的鼻子上。月凌峰未料他竟真敢动手,挨个正着,鼻中顿时流出血来,一纵身将他扑倒在地,道:”你快求饶,说‘月大爷,小人错了,小人的确是个野杂种,下次再不敢冒犯你了’,不然我加倍打你十拳。“萧雨飞啐道:”呸!“月凌峰大怒,提起拳头就要往他鼻上打落,却忽然眼珠子一转,改往他肋下重重打了十拳才住手,道:”你求不求饶?嗯?“萧雨飞忍着痛道:”求饶的是孬种,咱萧家的人都是男子汉。“月凌峰正待又打,却听他叫道:”爹,月二叔,你们来了!“吓了一跳,手一松回头,萧雨飞趁机反击,奋力跳了起来,反将他压在身下。月凌峰情知上当,拼命挣扎,萧雨飞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压住,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能动弹。 第五章双花盗2   萧雨飞力不如他,耐力与毅力却胜过他,终于,月凌峰劲力一松,再也翻不过来,叫道:“你敢打我?”萧雨飞道:“有何不敢?不过我只要你说我娘是世上最美丽最温柔最好的娘,我就放了你。”   月凌峰望着他那虽小却捏得很紧的拳头,犹豫了一下,笑道:“好,我说!你娘是世上最美丽最温柔最好的娘。”萧雨飞心中十分受用,笑着起身放了他。不料月凌峰一闪身就又扑了过来,幸好萧雨飞早有提防,一低头就从月凌峰腋下钻过,同时伸出脚来一扫,将他绊倒在地,又压住了他。月凌峰道:“你敢打我,我爹不会放过你。”萧雨飞道:“我才不怕你爹呢!我只怕我爹。我不想打你,但你得答应我,若我爹问起你脸上的伤,你就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月凌峰道:“好,我答应你。”他见月凌峰说这话时,眼珠乱转,似乎言不由衷。放开他后,暗中留上了心,防他再度扑来。不料月凌峰站起身后,却不再和他相搏,转身便走了,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料,不一会儿,便见萧石来找他,说月凌峰告他仗势欺人,非说冷香宫武功天下第一,要月凌峰承认他的武功比他高,他不肯,便被他施展诡计绊倒在地暴打了一顿。萧威海盛怒,要他马上过去。他这才知道,月凌峰知他最怕的人是萧威海,便将鼻血抹了满脸,直奔大厅诬告了他。   他忐忑不安地进了大厅,只见无数陌生的面孔都正看着他,父亲脸上又呈现出他熟悉的严肃表情,心中更是胆怯。   一见他,萧威海便要他向月凌峰认错道歉。他不肯,竭力辩解,但他十分要强,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脱衣示伤,更不愿重复月凌峰辱骂他的言语。他从小没有见过母亲,对母亲的情况又一无所知,也隐隐觉得月凌峰的话有些蹊跷,说到关键处就言语含糊,不肯明言。萧威海不由更信了月凌峰之言,喝令他马上向月哥哥赔罪。他委屈之极,犹豫不决。忽见月凌峰躲在父亲身后向他挤眉弄眼得意万分,一怒之下将所有的胆怯全抛在了脑后,冷冷道:“月哥哥,你说话不算数,我根本瞧你不起。”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脸上早多了五根指印,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只听萧威海厉声喝道:“住口!孽障,在我面前说话仍是这般狂妄!难道你月哥哥会莫名其妙冤枉你不成?你动手打人已是一错,口出狂言便是二错,当面抵赖更是错上加错。你生性顽劣,一向爱惹事,我难道还不知道?”   冤枉挨了一掌,他更是倔性大发,说什么也不肯认错。萧威海当着众人的面几乎下不了台,最后还是月几圆出来打了圆场。萧威海便命萧石先将他带至书房跪下思过。萧石劝他向父亲认个错,以免受罚,他却问道:“石叔,你告诉我,我倒底有没有娘?我娘是谁?我是爹亲生的儿子,还是他从外面捡回来的——”   萧石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何会问出这些话来,支吾了两句,哪敢实言?他心中顿时凉了半截,自思月凌峰的话必是事实了,自己本是一个“野种”,所以爹才会对他如此严厉,所以别人一说他的坏话爹才会采信,却不肯听他解释。   萧威海哪知他心事?晚上宾客散尽,想起下午之事余怒未歇,来到书房,刚训斥了他几句,却听他大声叫道:“是,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坏孩子。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我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萧威海未料他竟说出这番话来,又惊又怒,脸色铁青,一连声地命萧石拿家法来,萧石忙对他道:“公子,你快向老爷认个错吧!”他已知今日自己是再劫难逃,心中绝望,一咬牙,亢声道:“我本没错,认什么错?”萧威海怒极,手中鞭子雨点般落下,抽在他衣衫单薄的身上。他被抽得满地乱滚,口中却兀自尖叫:“我没错,就是没错!”他叫的声音越大,萧威海抽得越重,很快他全身已布满鞭痕。最后,他缩在墙角,无力再动,忽然高声惨叫道:“娘——”   萧威海浑身一震,心顿时揪紧,握鞭的手垂了下来。他紧缩成一团,喃喃道:“我没错,是他先骂我的!他骂我是个野杂种,连自己的娘是谁都不知道,他骂娘是个又丑又凶又坏的母夜叉,我才打他的。我没有错啊,爹,他怎么可以这样骂娘?难道,我真是你捡回来的?”他终于流下泪来,道:“爹,我想娘!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娘而偏偏我没有?呜呜,我想娘——爹,我要娘——”   萧威海心如刀绞,皮鞭一下掉在了地上,蹲下身捧起儿子满脸泪痕的脸,轻抚他脸上指痕,目中也泛起了泪光,涩声道:“飘儿,他真是这样骂的吗?”他抽噎道:“爹,你还不相信我——”萧威海道:“不,爹相信你。爹知道,你虽然一向都很顽皮,可是绝不会编造谎言骂娘来骗爹。可是,当时爹问你,你为什么不早说?如果你说清楚了,爹又怎会怪你!”   他泣道:“可是当时有那么多人,我若说了,别人都知道了,就会以为我真是个没娘的野孩子,我当然不肯说了!而且,我若说了就是在骂娘了,那岂非大大的不孝?”萧威海心中酸楚不已,一把将他搂在怀里,颤声道:“不,飘儿,你听好了,你是爹的亲生孩儿!爹虽对你严厉,其实心中却一直把你视若性命啊!”忽听他低低“哎哟”了一声,忙问道:“疼吗?很疼是不是?”   他摇摇头道:“这里不是你打的,是月哥哥打的——”萧威海一把拉下他衣服,却见他身上除了纵横交错的鞭痕外,两肋乌黑青紫一片,不由变色道:“真是峰儿打的?他怎么下手如此之狠?”他咬着嘴唇点点头。萧威海怔怔地看了半晌,目中又泛起了泪光,低声道:“你一向都很要强,你刚才不愿在那么多人面前脱衣示伤,所以就宁可不说了是不是?”他又点点头,心中暗想:“原来爹爹不仅爱我,还这般了解我!”不由满心欢喜,对自己是爹的亲生儿子一事,再不怀疑。   萧威海将他抱起放到床上,低下头去吮去他眼中泪水,和声道:“飘儿,好孩子,爹错了,爹以后再也不打你了,真的!”这一次,是他小时侯挨打挨得最惨的一次,整整三天起不了床。不过,萧威海也说到做到,以后不管他做错了什么,都再未打过他。而他自此对月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次日一听说爹已为他和月丽人定下亲事,便十分反感。也幸得如此,他才把亲事一拖再拖,直到这次遇上真正让他心动之人。   这一次,萧威海虽仍未打他,但他心中却更担忧:“如果爹真的不答应,我该怎么办?难道真去出家、让语儿空等我一辈子?”正思想间,萧威海走了进来:“你是执意要退亲?”萧雨飞道:“是,还望爹爹成全。”   萧威海道:“你说你心中已有人了,是谁?”萧雨飞道:“——师妹!”萧威海道:“哪个师妹?”萧雨飞低声道:“小师妹!”萧威海神情一震:“秋儿?是她?她不是就要接任幻月宫主之位了么?”萧雨飞道:“不错。爹,师伯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还写了封信叫孩儿交给你。”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双手呈给父亲。   萧威海接过看了,面色凝重,负手在屋中踱来踱去,低头沉思,良久不语。脚步虽轻却每一步都似踏在了萧雨飞心上。终于,他停住脚步,凝视着儿子。萧雨飞只觉一颗心已快跳出来了。萧威海神情复杂,长长叹了口气,道:“飘儿,你起来吧!”   萧雨飞大喜道:“爹,你答应了?”萧威海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萧雨飞一下子跳了起来,双膝一麻,不由轻呼了一声“哎哟”,却毫不理会,笑道:“爹,你真好!”转身就飞也似地往外跑。萧威海道:“你去哪里?”萧雨飞大声道:“爹,我去带她来见你。她就在府外客栈里——”萧威海望着儿子的背影,目中闪过一丝忧虑:“孽缘啊孽缘——又是一段孽缘!”   不一会儿,萧雨飞兴冲冲地回来了,道:“爹,她来了!”一面回头叫道:“语儿,你进来呀!”花溅泪低头从门外慢慢走了进来。月光如水,斜照着她高挽的云鬓和曳地的长裙。她盈盈拜倒,低声道:“师叔!”   这哪里是花溅泪,这分明是十七年前的叶秋烟的化身。萧威海连忙扶起她,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感情。   扬州果然繁华,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上午,正是一天中最热闹之时。摆小摊的摊贩大声吆喝,卖拳的,耍杂的,正卖力地招徕行人。空气中混杂着酒香、饭菜香和脂粉香。   这一切,都是在梅谷,在冷香宫中所见不到的。花溅泪开心得就象个孩子。街上小吃很多,花溅泪最喜那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她一下就买了十串,自己一手拿两串,剩下的全交给萧雨飞拿着。   萧雨飞苦着脸道:“喂,我的大小姐,这么多就是一头猪也吃不了啊,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姐一下子买这么多,也不怕人笑话!”花溅泪笑道:“反正是你帮我拿着,别人就是笑话也只会笑话你啊!”   一个酒楼墙角下蹲着一个老年乞丐,衣衫褴褛,乱发蓬松,花白的胡子犹如铁虬,正低着头晒太阳捉虱子,萧雨飞眼珠子一转,径直走了过去,道:“我家小姐想请老丈吃冰糖葫芦,不知老丈可否赏脸?”说罢将手中糖葫芦全都递了过去。老乞丐大喜,冲着花溅泪连连作揖道谢。花溅泪怔住,狠狠瞪了萧雨飞一眼,索性将手中一包点心也送给了那老丐。   酒楼里忽然冲出一个酒保,不耐烦地指着老丐骂道:“老不死的,滚开滚开,这种地方也是你来的?还不快滚!”老丐大口吃着冰糖葫芦,对他的吆喝恍若未闻。酒保叉着手道:“嗬,你耳聋了?再不滚小心我放狗咬你!”老丐“呸”的一声吐出一枚果核,又拿出一块蜜枣糕来,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根本不将酒保的斥骂放在心上。   花溅泪道:“小二哥,老人家不过借你这门角蹲一蹲,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酒保抬眼一看,只见面前站着的竟是一位绝色少女,口气顿时舒缓了许多:“姑娘,你不知道,我是一片好心。我们这儿马上就要出事了,他在这儿不仅碍手碍脚,弄不好还会白白丢掉一条老命!”   花溅泪奇道:“出什么事了?”酒保犹豫了一下,道:“反正你们不相干的人还是马上离得远远的为好。”又指着老丐道:“你不走就算了,等会儿出了啥事可别怨我!”说罢又匆匆进店去了。花溅泪与萧雨飞对望了一眼,好奇心顿起,悄悄退到酒楼对面的街边,想看看这儿究竟将要发生什么事。   长街上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只见街对面走来十一个青衣、青鞋、白袜的年轻人,腰间俱都悬着长剑,个个神色凝重,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当头一人气势轩昂,眉宇间透出一股傲气。   萧雨飞道:“沧州青衣门?”花溅泪道:“不错,这青衣青鞋白袜正是他们的标志。看他们这样子,似去对付某个大敌,莫非真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翻了几翻,道:“哦,是了,是他!”   只见所翻那面上画着一人,正是那青衣门人中领头的那个,画像旁有几行蝇头小字:“程傲然,青衣门门主风残云之得意弟子,性情高傲,武功尽得风残云真传,隐有接任掌门人之势,人称‘孔雀王子’。此人交游颇广,好酒。乃武林新秀中之佼佼者。”   萧雨飞道:“程傲然?他千里迢迢地赶来扬州干什么?语儿,我们也瞧瞧热闹去。”只见程傲然与那九名青衣门弟子径直进了酒楼,走到门口,六名弟子立刻占据了楼下六个有利的位置,另四个却随程傲然上了楼。上到一半,那曾在门口露过面的酒保正从楼上下来,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会意地一笑。   楼上酒客并不多,两人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只见程傲然与那四名弟子已将一张酒桌围住。那桌前只有一个银衫少年。那少年风采照人,神情却很淡漠,一手执杯一手执壶,自斟自饮,对周围虎视眈眈之人恍若未见。萧雨飞瞧着那少年,忽然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花溅泪道:“怎么,云飘,你对那少年感兴趣?”萧雨飞道:“不知怎的,我一见到他,心里便产生了结纳亲近之意。”花溅泪微笑道:“只可惜这个朋友交不得,否则你便会成为武林公敌。”萧雨飞道:“哦?有那么严重?”花溅泪道:“因为他便是人称来去无迹鬼难寻的白无迹!”说罢,将那小册子翻了两翻,递于萧雨飞。   “白无迹,姓名来历,武功师承均不祥。因其轻功高绝,素有‘来去无迹鬼难寻’之称,因自称姓白,故人皆称之白无迹。此人武功极高,酒量惊人而极好酒,曾与程傲然结拜为异姓兄弟。此人色胆包天,曾在雪山派掌门人雪飞飞四十岁寿辰之日,杀了其两个爱徒,调戏其独生爱女孟蝶飞,并在雪飞飞等七大门派掌门的联手夹击下全身逃脱。自从,武林中将其与‘月夜留香蜂’月谨蜂并称‘双花盗’,有‘来去无迹鬼难寻,月夜留香一蜜蜂’之说。”   萧雨飞看了看图册上所画图像,又看了看那银衫少年,果是一人,不由睁大眼睛,道:“他会是白无迹?他会做出那种事?简直难以相信。”花溅泪道:“正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萧雨飞道:“他双眼目光炯炯,神情泰然,怎么也不象一个卑鄙好色之徒。而且他既与程傲然有八拜之交,程傲然为何又会带人来对付他?”   花溅泪道:“白无迹做下那件事,雪飞飞又怎会放过他?雪飞飞在他逃脱之后,就传言天下,谁能杀了白无迹,将就女儿嫁给谁。程傲然在白无迹干了那件事后,就已与他割袍断义。如今,他与孟蝶飞已是武林中公认的一对璧人。他自然要想尽千方百计除掉白无迹了。”   萧雨飞道:“孟蝶飞人称蝴蝶公主,与他这孔雀王子倒的确是天生的一对。但我也不知怎的,虽然程傲然出自名门正派,而白无迹不过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淫贼,我却越瞧越觉得白无迹比程傲然顺眼多了。”花溅泪抿嘴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莫非你二人臭味相投?”   此时,酒楼上的人见气氛不对,早已溜了个干净,只剩下白无迹、程傲然等六人与萧雨飞二人。程傲然冷冷地看着白无迹,未出手也未开口,只是冷冷地瞧着,看白无迹旁若无人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待酒壶空时,正好装满最后一杯。白无迹凝视着这最后一杯酒,缓缓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一句多!——我记得,三年前,你曾这样对我说过——那时我们正是朋友,也是兄弟。”   程傲然道:“只因那时我还不了解你,还不知道你是这种人。”白无迹淡淡笑了笑,看不出是苦笑、是嘈讽,抑或是感伤,却让人感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压力,似乎自己已比他低了一等:“程傲然,我果然看错了你!”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淡淡道:“好,你可以动手了!”程傲然“唰”的一声反手撤出了长剑,沉声道:“白无迹,你不要怪我以多欺少,对付你这种人,我们本不须讲江湖道义!”   “住口,”白无迹冷笑道:“你休得再提这‘道义’二字,否则连我都替你害臊脸红了。你们要一起上只管上就是了,何须再找借口?”程傲然大喝一声,青钢剑毒蛇般猛地刺出,出招迅猛而准确,果然不愧为名门子弟,出手不凡。另两名青衣门弟子的手中剑也同时攻到。   白无迹脚步一滑,身形一错,便已避开,衣袖一带,已将其余四柄剑荡回。萧雨飞低声道:“语儿,程傲然既曾与白无迹结拜,对于自己与白无迹的武功高低应很明了,他又非无谋之人,怎会如此鲁莽?”花溅泪沉吟道:“莫非他已有必胜的把握?”   程傲然与那四名青衣门弟子配合得很好,有攻有守,进退呼应,并不急于求成,似是在拖延时间。白无迹只是腾挪避闪,并不出手还击,双手始终拢在袖中,未发一招。萧雨飞道:“我明白了,白无迹已经受伤了,而且伤得还很重。”   花溅泪道:“不错,他双臂似乎受伤不轻。听说白无迹长在剑术,此时双臂受伤,无法使剑,就只有避让而无回击之力。程傲然倒真会找机会。白无迹固然并非好人,却也不是小人,程傲然如此对他,有失公平。”   那边形势已经明显,白无迹已被迫得连连后退,忽然身形一晃,突破五人长剑交织的剑网,向窗口掠去。“慢,”萧雨飞忽然道:“程少侠,你何不将你埋伏在楼下的人一起叫上来,那样你们要杀他就会容易些。”   白无迹的人本已跃出窗口,身子已坠在半空,忽听这话,脸色一变,不下反上,脚跟在空中一碰,借力又往上提升,程傲然眼疾手快,手中长剑“嗖”地掷出,白无迹身子一折,堪堪避过,但提升之力却已用尽,空中又无可借力之处,身子猛地下沉,眼见就要坠下楼去陷入青衣门的包围之中,忽有一双筷子疾射而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双脚下端,他脚尖在筷子上一点,身子再度借力拔起,跃上了对面屋顶,穿脊而去。   程傲然本来正是要迫他下楼。只因楼下那四人乃是他从青衣门中精选出来的高手,刚刚针对只能用脚不能动手的白无迹操练出了一套剑阵,待四人将白无迹的脚斩伤,他便可轻而易举地将白无迹生擒,从此扬名天下。   不料,在关键时刻,却有人先声示警,接着又凭一双筷子让重伤的白无迹侥幸逃去。他正要带人去追,自知轻功远非白无迹的敌手,只得停住身形,回头眼光一扫,发现酒楼上已只剩一对少年男女,而那少年面前少了一双筷子。   萧雨飞的眼睛此时却似什么也没看见,站起身来道:“语儿,这里怎么连个酒保也没有?走,我们换个地方喝酒去!”程傲然冷冷地看着二人,忽然微笑道:“二位慢走!这里也是酒楼,怎会没酒?酒保,快拿酒来!”   酒送上来了,是上等的竹叶青。程傲然慢慢走过来,一手执壶,一手端杯,倒了满满一杯酒,道:“来,我敬兄台一杯!”萧雨飞淡淡笑道:“在下不喜欢喝别人敬的酒,在下喜欢自己倒酒喝。”他果然自己取杯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程傲然笑道:“兄台既不喜欢喝敬酒,不知喜不喜欢喝另一种酒?”萧雨飞道:“什么酒?”程傲然道:“罚酒!”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出手却丝毫不慢,话音未落,已拔出身边弟子长剑,闪电般直刺萧雨飞的咽喉!   萧雨飞不避不闪,也未拔剑,手中酒杯却已迎上剑尖。剑,是锋利的青钢剑;杯,是易碎的瓷杯。但只“叮”的一声轻响,易碎的酒杯未碎,闪着寒光的剑尖却已被罩住。程傲然脸色大变。   萧雨飞微笑着放下手中空杯,端起了程傲然倒满后放在桌上的那杯酒,微笑道:“罚酒在下也不喜欢喝。不过只要有人有本事罚,在下也就有胆量喝。”将杯中酒慢慢地倾在地上,道:“程少侠,再见!”携起花溅泪的手,飘然下楼而去。   程傲然没有阻拦,也未开口。只低着头凝视手中的三尺青锋,从出道以来,他还未受过这般折辱,目中闪过一丝凛冽的杀机。   萧雨飞二人走出酒楼,却见那老丐仍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花溅泪给的点心,一边含混不清地自语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爱管闲事的人这麻烦可就大罗!”   萧雨飞与花溅泪不由一怔,对望了一眼,心中暗暗称奇。但那老丐却似吃饱了似的,用油腻腻的袖子抹了抹嘴,伸了个懒腰,倒头对着墙壁打起了呼噜。花溅泪本想上前相问,想了想又打消了念头。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风月之地“留香院”,夜晚生意更兴隆。划拳破杯声,娇笑歌唱声,打情骂俏声,送客迎客声,羌管琵琶声,诸声混杂,庸俗而诱惑。   留春院的后院却很安静。庭院中有人在赏花,月下赏花别具情趣。有这雅兴的是一个黑衣人,面上带着一个狰狞的青铜鬼面具。他伸手摘下一朵春花,手很白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他虽然带着那可恶的青铜面具,浑身却透着一股极诱人的男子气息,青春正少年。   两个纤柔美丽的少女各自捧着一樽美酒站在他身后,温驯地微垂着头。黑衣人目光停在花上,左手微抬,左边那个少女立刻轻轻奉上手中酒樽。他看着右手上的春花饮了一口,惬意而慵懒。   忽然他似察觉到了什么,挥了挥手,少女们退了下去。黑暗中蹿出一个人来,青衣,青鞋,白袜。脸上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气,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只立于鸡群的孔雀。黑衣人并未回头,缓缓道:“你失手了!”他一开口,程傲然脸上的傲气已荡然无存,仿佛一只自以为是孔雀的野鸡见到了真孔雀一般,低声道:“是,我失手了。不过,我已在四处搜查他的下落。”   黑衣人冷笑道:“你查得出么?你莫非忘了他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来去无迹鬼难寻,江湖中人不知道这句话的只怕太少。能在七大门派掌门人的夹攻下全身而退,这种人想不出名都很难。”程傲然道:“这——”   黑衣人仍未回头,声音冷得叫人心寒:“这次他受伤的消息是我用五万两银子从姜太公那里买来的。下次,纵然有五十万两银子都休想再买到他的消息了。他武功那么高,并不易受伤,他这一次单身约战祈连十八太保,恶战两天两夜全歼十八太保才会受了重伤。这样的机会以后还会有吗?程傲然,你武功不低,白无迹已受重伤,连剑都不能提,你居然还是奈何不了他。你真令我失望!”   程傲然红着脸道:“不,白无迹今日之所以能逃脱,只因有人插了一手。”黑衣人冷然道:“谁?”程傲然道:“一个少年人!他武功之高只怕犹在白无迹之上!”黑衣人道:“哦?”声音中夹着一丝惊疑与不信。   程傲然道:“这少年穿的一袭白衫,看上去温文尔雅,始终面含微笑,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漠,好似对世间一切皆充满热爱,又好似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叫人捉摸不透。”黑衣人猛地转过身来,道:“他是不是看上去身材欣长清瘦,年约十七**?”程傲然道:“不错。”黑衣人喃喃道:“我明白了!一定是他!”   程傲然道:“他是谁?”黑衣人缓缓道:“他姓萧,萧雨飞。他的父亲就是冷香宫的萧威海。除了他,再无人敢这么管闲事,连白无迹的忙也敢帮。”   “萧雨飞?”程傲然道:“原来他乃冷香宫嫡传弟子,难怪他的武功那么高。那他的情况少庄主你可了解?”黑衣人不答,只道:“好了,他的事你不用管了,我会对付。”程傲然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黑衣人并不挽留,淡淡道:“不送。”   待程傲然离去,黑衣人在花丛前来回踱了几步,低头沉思,忽然停住脚步,一仰头,将手中那樽美酒一饮而尽,“咚”地一下,将金樽重重掷在了地上。月光下,人影一闪,程傲然竟又回来了,微笑道:“对了,少庄主,我差点还忘了一个重要情况。”   黑衣人道:“你说。”程傲然道:“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黑衣人眼睛一亮:“哦?”程傲然道:“那少女穿的是件白色长裙,同萧雨飞一样,也是个很特别的人。有种说不出的尊贵与傲气。”黑衣人饶有兴趣地道:“哦,她长得怎样?”   程傲然微笑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也许形容得俗气了些,但却只有这几句可以形容她。若拿花比她,便是太辱没了她。”黑衣人听得呆住,沉吟半晌道:“你看她会不会武功?”程傲然叹了口气道:“我没有看出来。不过我有种感觉,她一定会武功,只是她看上去那么纤弱,似乎风一吹便会随风而去,武功料想不会太高。”   黑衣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好,你去吧,他们就交给我了!”慢慢踱回院内一间密室,从桌案上取出一份卷宗,只见上面书着:萧雨飞,字云飘,冷香宫萧威海之子。武功极高,会使各种兵刃暗器,最擅使剑。喜穿白衣。此人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诗词音律,机关暗器都很精通——这份卷宗写得很祥细,所列项目很多很细,包括什么饮食起居,性情爱好,优缺点长短处都写得一清二楚。“弱点:心软手软,爱管闲事,虽已出身江湖却誓言永不杀人。最可怕之处:软硬不吃,认定一件事百折不悔。庄主批注:对付其人,不能用武力,当以情感为武器,攻其心为上也。”黑衣人缓缓合上卷宗,那双青铜面具下露出的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第六章查奸   清晨,太阳刚露脸。扬州城内已是人流如织,相应声喧。花溅泪一早便拉了萧雨飞去逛街,不一会儿,又买了满手的诸般小吃杂物,萧雨飞摇头叹道:“看来,我即便再多长两双手,也是不够。”长街对面走来一卖花少女,衣着朴素,提着满满一篮鲜花高声叫卖。   刚摘下的山茶花,红的,白的,黄的,带着晶莹的露珠,叶翠花娇。花溅泪欢喜地迎了上去。   卖花女微笑道:“公子,小姐,买花么,刚摘的山茶花,十文钱一枝。”她的笑容便如她鬓边那朵鲜红的山茶花。   花溅泪挑了两枝,萧雨飞正待付钱,忽听花溅泪叫道:“不好,闪开!”已被她一掌推开。   花溅泪人也退后了七尺,大声道:“云飘,她的指甲上有毒!”卖花女偷袭未成,冷冷地看着花溅泪,咬牙道:“姑娘,你好毒的眼睛。”花溅泪笑道:“你既想杀我们,就不该涂这种有色的毒药。虽然这毒涂在指甲上也呈红色,但其光泽却有异,只要熟谱毒物之人,不难辩出。”卖花女咬着嘴唇道:“想不到你竟精通毒药,而且还这般细心。”将篮中鲜花满天花雨般向花溅泪罩去,脚步一滑,十指纤纤划向萧雨飞的面门。   她若偷袭倒有成功的可能,但萧雨飞现在已知她指甲上染有剧毒,又怎会被她划中?   却也惧她手上有毒,不敢接招,只是小心闪避。卖花女出招迅急如风,纤纤十指幻出满天指影,虚虚实实,假假真真,招招划向萧雨飞的要害之处。   但萧雨飞从容避开,她竟连他的半片衣袂也未沾到。蓦地,咽喉处一暖,一柄暖玉箫已指在她的咽喉!   萧雨飞只出了一招,简简单单的一招,她已不敢动弹。那边花溅泪身形一纵,双手牵起裙角,已将那电闪飞来的数十枝鲜花尽数兜在了裙中。   她抬起卖花女扔在地上的竹篮,将鲜花放回篮中,微笑道:“这么美的花,丢了多可惜。给,我只买一枝白的,一枝红的。”萧雨飞也将指在她咽喉处的玉箫收起,将一串铜钱放在她篮中,笑道:“这是花钱,一枝十文,两枝二十文。”卖花女不由自主地接了过去,怔怔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二人却已携手离去。   又是一个夜晚。那黑衣人又在月下赏花。只是他身边已只剩一个少女相伴了。   那另一个少女呢?怎么不见了?这少女依然捧着金樽,脸上却没有了昨日那迷人的微笑,有的只是惶恐、畏惧之意。   黑衣人并未回头看她,却道:“绿莺,你冷么?”绿莺惶惶不安地道:“不,奴婢不冷。”黑衣人道:“那你怎么在发抖?”绿莺一惊,语无伦次地道:“没,奴婢没,没发抖。”黑衣人道:“你不必骗我!我知道,你是为绿眉的事害怕是不是?你心中一定很恨我!”绿莺脸色惨变:“不不,少主——”黑衣人挥挥手,道:“你不必否认,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清楚。”他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已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绿莺,她已连酒樽都端不稳了。   目中闪过一丝刻薄而恶毒的笑意,道:“你一定在心里骂我凶残薄情是不是?你一定在哀叹伴君如伴虎是不是?你一定在咒我早死是不是?”他一句比一句冷峻,一句比一句紧逼。   绿莺手中金樽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颤声道:“奴婢岂敢!”黑衣人道:“哦,这么说你不是不恨,只是不敢?”绿莺道:“不不,少主,奴婢没有——”黑衣人冷笑道:“哦,这么说是我错怪你了?那好,你说绿眉她死得冤不冤?”绿莺勉强道:“不冤。”黑衣人道:“她该不该死?”绿莺垂首道:“该——死!”黑衣人道:“看来我倒真错怪你了。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你把那盒子送去如何?”绿莺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哀声道:“不不,奴婢不敢担此重任——少主,你,你饶了我吧——看在奴婢服侍了你两年的份上,你饶过我吧!”黑衣人却忽地笑了,面具后的双眼也露出柔和之色。   他喜欢看柔弱的女人拜倒在他脚下,向他哀告,他喜欢这种征服,这种权威。   柔声道:“绿莺,你起来吧!我逗你玩的,你怎么就当真了?”他温柔时,连声音都那么温存体贴,别具魅力。   绿莺却仍不敢起来。他便双手扶起他,笑道:“其实,象你这么胆小软弱的女人,只合陪我玩乐,真要让你去做那件事,我还不放心呢!”绿莺惊魂稍定,低声道:“多谢少主开恩。”黑衣人正要说话,忽然又似感觉到了什么,道:“你先退!”绿莺如蒙大赦,慌忙退下。   她刚离去,黑暗中就缓缓走出一个青巾蒙面人来,道:“少庄主,你找我?”黑衣人对这人态度倒极好,笑道:“不错!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的。你上次给我的消息没错,只可惜马家四蜂办事不利,没有拿到那张名单,而我又去迟了一点,故而劳而无功。这一次我只想问你,那个跟萧雨飞在一起的白衣女子是谁?”来人道:“我不清楚。听萧雨飞说,那女子姓花,叫花溅泪,字解语。”黑衣人道:“花溅泪?字解语?好名字!真是名符其实的比花解语,比玉生香。她可是萧雨飞从梅谷冷香宫中带回来的?”来人道:“好象是的。”黑衣人道:“她的武功怎样?”来人道:“也不清楚。她从来没在我面前出过手,但想来武功不会太高。”黑衣人笑道:“不,你错了。她的武功很高,尤其是轻功,甚至已胜白无迹。今下午她虽只露了一手,我却可断定她的武功与萧雨飞不相上下。”来人诧道:“哦,你准备怎么办?”黑衣人不答反问:“萧雨飞既已去过梅谷,可见萧威海已准备让他涉足江湖了。昨日酒楼上他一招便镇住了程傲然,实是我心腹之患。你可知他最近有何行动?”来人道:“他准备去苏州。其实,以少庄主的聪明,你应该知道他此去苏州是要干什么。今下午的事你也都看在眼里了,他与那花姑娘——”黑衣人身子一震:“莫非他要去月家退亲?难道萧威海也答应了?他就不怕退亲可能引起的后果?”来人道:“不错!萧威海是过来人,他与欧阳绿珠的事你也清楚。你说他会反对么?而怕这个字,他们萧家的人根本从来就不认识!”黑衣人默然半晌,笑道:“这一下可有好戏看了!月家,也不是好应付的。人生如棋局,萧雨飞他这一步走错,只怕会全盘皆失。”月上柳梢,已快二更。   花溅泪坐在桌前,就着烛光,在绣着一件东西。忽然她似听到了什么,忙将所绣之物藏了起来。   门开了,萧雨飞走了进来:“怎么,语儿,还没睡么?”花溅泪道:“我睡不着,我想,那指使卖花女来袭击我们的幕后之人,十有八九就是聚雄会少主谢谨蜂,也就是骗走可情,并在那晚夜探冷香宫之人。”萧雨飞道:“很可能,他历来喜欢在月夜四处留香,又在江湖中崛起不久,其人必年少风流。他欺骗了可情,从可情那里得知了冷香宫的地形机关,才能在冷香宫中来去自如。而且,那天谢谨蜂曾在梅谷出现过,错不了!”花溅泪从袖中取出了一截黄丝扇坠,道:“这是我去年亲手做了送与可情的,那晚在摘星楼的瓦缝里拾到。谢谨蜂若非骗走可情之人,这扇坠又怎会被他遗落在屋顶?宫中诸姐妹,可情身世最是可怜,她父亲早亡,与母亲相依为命。不料母亲竟被村中财主杜大善人污辱。她母亲投井自尽,她正想随她母亲去时,幸亏遇上了我爹——我原想待她武功能再上一层后便让她回乡去亲手复仇,不料却又被谢谨蜂这恶贼利用。可情性情孤僻,陷入情网后也就最难自拔,如今她落在心狠手辣、反覆无情的谢谨蜂手上,不知有多危险!”萧雨飞安慰她道:“虎毒不食子,可情已有了他的孩子,我想他不会那么绝情。”花溅泪道:“但愿如此。对了,我们明天就走么?”萧雨飞道:“嗯,本来这退亲之事只应由我一人前去,但师伯一定要你也去,说你去了反而会好办一些,我爹也这么说,叫我们一同去找师姑和月伯伯,由他们出面再去找月二叔更妥当。”花溅泪低下头去,低声道:“你去退亲,我却跟着去——这怎么反而会有好处?”萧雨飞道:“不管怎么说,师伯和我爹既都这么说了,就自有他们的道理,我们就一起去又何妨?”花溅泪正要答言,忽觉窗外有异动,暗中给萧雨飞递了个眼色,随手拔下头上那朵山茶花,以   “飞花摘叶”的绝顶内功闪电般掷出窗去。山茶花宛如白光般破窗而出,窗外立刻有一条红影一闪而没。   萧雨飞追了出去,但见屋外月光清冷如水,那红影早已消失。花溅泪喃喃道:“怎么我一出江湖,便立刻有这么多人找上门来了?”心中却暗暗惊疑,怎的那红影竟是如此熟悉。   萧雨飞笑道:“瞧,你最不喜欢麻烦,麻烦却偏偏找上你了。难怪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家仆匆匆走了过来,道:“公子,外面有一个小童要见你,说是受人之托有件东西要送给你。他不肯进来,说要公子亲自去拿。”萧府门口,石阶下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孩子长得很瘦小,目中却闪着精明、沉着之色,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篮。   一见萧雨飞,便躬身行了一礼,动作娴熟,似是大户人家的童仆:“这位公子便是萧公子吧,刚才有位姐姐托我把这篮子带给你,她叫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萧雨飞道:“哪位姐姐?”那孩子看了花溅泪一眼,笑道:“我不认识。”花溅泪见那小孩十分老练事故,便问道:“小弟弟,你是做什么的?你叫什么名字?”小孩道:“我没有名字,我是个孤儿。大家都叫我小可怜。平时我专帮人送东西。”花溅泪奇道:“送东西?”小可怜狡黠一笑:“是啊,专替那些公子送花呀钗呀给他们看中的姑娘,替那些姑娘送手帕听香袋哪什么的给他们相好的公子。如果你们有什么要送的,也不妨来找我,我只要几文烧饼钱就够了——”说罢,躬身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   二人看那竹篮像是那卖花女的,这东西莫不是她送的?篮中放一锦盒,萧雨飞小心翼翼地打开,却并没有毒烟、暗器等物飞出,盒底铺着鲜红色的绒布,上面赫然放着一双苍白的断手。   这本是一双极美的手。十指修长,指甲染成了红色,正是那卖花女的手。   如今竟已被装在了这盒子里。那她的人呢?这手的断腕处血迹犹未干。   花溅泪以前在冷香宫中,虽熟谱天下事,但又何曾亲眼见过这等凶残之事,不由花容失色,心中作呕。   萧雨飞却不动声色,从那双手下取出一页素笺。淡蓝色的纸笺已染上血迹,却还飘着淡淡的幽香:“愚兄谢某再拜奉书,贤弟萧子示下:兄有婢曰绿眉,日间卖花女是也。本命其献花以悦弟之新欢,未料其乖逆吾意,谋害于弟,心中惶恐甚。乃断其手而奉,以谢其罪。万望弟笑纳。”落名处画着一只小小的蜜蜂。   萧雨飞缓缓将纸笺放在桌上,盖上盒子,道:“语儿,我们没有料错,那幕后指使之人果然就是谢谨蜂。此人好毒辣的心肠,我们没有追问那卖花女,便是不想给她惹来杀身之祸,不料她还是难逃毒手。”花溅泪已平静下来,沉吟道:“他的消息好生灵通,对你我之事竟如此了解。他这封信分明是在向我们示威。”萧雨飞道:“不错,只是他叫那小可怜来送锦盒,这一招倒既高又不高。虽然小可怜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但他乃是以替烟花女子与花花公子送私物为生,这一点岂不正是谢谨蜂的破绽?”花溅泪眼中一亮:“对呀,那小可怜说这篮子是个姑娘叫他送的,那姑娘必也是谢谨蜂的手下,但她叫小可怜来送就不怕他偷看所送何物么?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小可怜见篮中是一锦盒,以为又是私物,他早已习以为常故而绝不会偷看。那姑娘十有八九系青楼女子!”萧雨飞道:“在扬州,最有名的青楼之地是‘留春院’,谢谨蜂性淫好色,就不定就藏身在留香院中也未可知。”花溅泪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去留春院,一定会有所发现。”留春院虽极有名,所在却较偏僻,在城西一条深巷中。   两人走至巷口,忽见巷中有人提着一盏灯过来,忙一闪身避在暗处。这提灯之人身着青衣,头垂得很低,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灯光昏暗,二人又隔得远故看不清这人相貌。   花溅泪也未留意,萧雨飞却怔住。只因这身影对他来说太熟悉了。花溅泪道:“云飘,你怎么了?你认识那人?”萧雨飞回过神来,神情复杂:“不,我还不敢肯定。走,语儿,跟上去,留春院先不用去了。”花溅泪心中疑惑,也不多问,与萧雨飞悄悄跟了上去。   走了半晌,她忽然也发觉前面那人影似曾相识,仔细一回想,不由大吃一惊:“啊,是他!他从那巷中出来,必是去留春院了。他去那种地方干什么?”萧雨飞紧张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天底下长得相似之人多得是,我们不可妄下结论。”那人走了许久,径直走进一所府第。   这一下,他再无话说。只因这府第他也最熟悉不过——正是萧府!那提灯人正是萧石。   他凝望着萧府,神情复杂,缓缓摇头:“不,他不会与谢谨蜂有什么关系。我是他看着长大的,我了解他。他去留春院必是另有原因。”花溅泪道:“云飘,有件事你还记得么?你上次去梅谷送名单之事可说十分机密,谢谨蜂他们又是如何知道的?”萧雨飞神情一震:“对呀,这本只有我、我爹和他知道,难道他——不不,这不可能,石叔他怎会害我?”花溅泪不再说话。   她了解他此时心情。萧雨飞道:“我们再去留春院看看,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两人刚转身走不过十余丈,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这人一身银衣,背负着双手背对着他们,标枪般立在路中心,正是白无迹。   萧雨飞展颜笑道:“原来是白兄!不知白兄伤势怎样了?”白无迹缓缓转身道:“有劳挂心,已无大碍。”萧雨飞道:“不知白兄此来有何见教?”白无迹道:“我来只不过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们去留春院将一无所获,我早知谢谨蜂在那儿有个窝点,但他现已离开;第二,小心提防程傲然。虽然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但像他那样的君子,你委实不该得罪。”话一说完,也不待萧雨飞开口,双足一点,夜鹰般径直去了。   萧雨飞皱眉道:“他真是一个怪人。不过他的话我却觉得可信。”花溅泪沉吟道:“不知你可注意到他的轻功?”萧雨飞一惊,回过神来:“不错,他的轻功与本门绝学‘冷香暗渡,花落无声’何其相似!莫非他的师承与我们冷香宫有什么特殊关系?”花溅泪道:“我也是这般想。由此可见他对我们绝无恶意。”萧雨飞道:“那留春院咱们就不必去了,先回府再说。”两人回到府中,径直去找萧威海,将方才所见之事一一细禀。   萧威海笑道:“萧石之事你们倒不必担心。到现在,有些事我不能再瞒你们。飘儿,其实上次我叫你送的那位名单是假的,你初出江湖,经验欠缺,我怎可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办?真的名单我还正在拟,明天就可以交给你们。萧石就是我冷香宫潜入聚雄会中的三十六名死士中的第二名。他刚才此去正是会谢谨蜂。他故意走露消息给谢谨蜂,为的就是要骗取他的信任。此事极端机密,只有我与师兄及萧石本人知道。不告诉你们并不是不信任你们,而是为了让整场戏演得更为真实。不过——”他抚须沉吟道:“这白无迹的轻功与冷香宫一脉相承这可怪了!若非冷香宫嫡传弟子又怎会‘冷香暗渡,花落无声’的绝顶轻功?其实我早该想到,除了咱冷香宫的轻功,哪门派的轻功敢号称‘天下第一’!只是他的师父会是谁呢?”展颜笑道:“飘儿,你已满十八岁了,退亲之事再拖延不得。你们明天只管去办你们的事,其他的事我自会处理!” 第七章萁豆相煎1   没有月,也没有星。浓郁的夜色笼罩着这个由扬州通往苏州必经的小镇。悦来客栈前的灯笼发着昏暗的光。有风吹过,灯笼轻晃。   花溅泪坐在灯下悄悄绣着荷包。微风透过纱窗,侵入丝丝微寒,风中还夹着淡淡的雨腥气,烛光也跳跃不休。花溅泪用铜丝拨了拨灯芯,将灯光挑得更明一点。终于做好了,她咬断丝线欣赏了一回,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夜已深,窗外响起雨点敲打屋瓦的声音。她静静听这雨声,越睡越清醒。自那日在梅谷初见萧雨飞的当夜起,她便经常这样失眠。以前她自知生命短暂,无所求也无所惧。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翻身下床,轻轻推开纱窗,看那铺天盖地的雨,无情地打着客栈中本已零落憔悴的春花,想着诸般心事。忽觉喉头作痒,取出一方丝巾,掩住口低低咳嗽起来。   一件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萧雨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杯热茶。她接过茶喝了两口,勉强止住咳嗽,道:“你怎么还没睡?若是被人撞见,可怎么好?”萧雨飞道:“我听你咳得厉害,一时情急,就推门进来了。你若没事,我便回房去了。”   花溅泪低声道:“我没事——你既来了,就坐一回儿。”说到后一句,脸顿时红了,转过头去揉着丝巾,半晌无语。萧雨飞心中一荡,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手,但只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不敢造次。从怀中取出一方白绢递于她:“其实,我刚才也没睡着,写了这个东西,想送给你。”   上面写的是一首前朝无名氏的“菩萨蛮”:卿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她只觉千般万种情意已尽在不言中,从怀中将那精心绣成的荷包取出。荷包呈心形,大如鹅卵,荷绿色的底色上绣着明黄色的花朵。荷包内盛了香,暗香四溢,香中藏有同心结,绣着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后面那句“定不负相思意”自是不言而喻。   萧雨飞欣喜若狂,忍不住握了她双手,郑重地道:“语儿,这颗‘心’我会好好珍藏,我要让它同我的心永远一起跳动。”花溅泪微笑不语,轻轻抽出手来,帮他把荷包用银链挂在胸前。眼见他深深凝注着自己,神色庄重,心中叹道:“送他一个荷包,他竟也如此郑重其事!他和我一样,也是越陷越深了。”   春雨淅沥。这一夜,两人都未眠,执手相对,一直静静坐到天明。   江南春雨,一下就是好些天。次日,两人雇了一辆马车,把两匹白马拴在车后,继续赶路。马车虽不华丽,却很整洁,车顶覆着避雨的油布。行了一阵,见前方有一片竹林,花溅泪道:“云飘,去采一些细竹枝来,我教你编花篮玩如何?”萧雨飞应了,推开车厢门正要出去,花溅泪叫住他,递过一把湘妃竹伞。他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这点雨不要紧。”纵身跃入雨中,欣长的身影转瞬不见。   官道宽约两丈,路很泥泞,路旁杂草丛生,被雨洗过了,格外清绿。风中掺杂着清新的泥土气息,行人稀少,只远远的田野中有一两个披蓑戴笠、辛勤劳作的农民。花溅泪打量这田野雨景,心道:“我日后若能同云飘隐居梅谷,共同吟诗作画,携手踏青荡舟,不知是何等乐事,哪怕只能这样过上一年,我也死而无憾。”想到这里,眼中闪过一抹忧郁:“我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只怕一年也是枉想。”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车后隐隐传来一阵阵“救命”声,叫声凄厉,是一个小女孩。花溅泪猛地掀帘跳下车,循声奔去,身形快如闪电。近了,已可见一个绿色的身影向这边奔来,果是一个小女孩,约摸十一二岁,扎着小辫,满面惊慌,不顾一切地狂奔,一面尖叫“救命!”   花溅泪飞掠过去,弯腰抱住她:“小妹妹,出了什么事?”小女孩一头扎进她怀里,她紧搂着她,刚只柔声说得一句“别怕”,忽觉左胸一阵冰凉,伴着尖锐的刺痛。她一把推开那女孩,低头一看,只见左胸上赫然插着一柄匕首。白衣红血,甚是刺目。那女孩身手甚是敏捷,一弹身已跳出一丈之外,满脸惶恐,颤声道:“我——”   花溅泪惊愕地看着那女孩,纵使她绝顶聪明,又怎会料到一个垂髫女童竟会向她痛下杀手。设此圈套的人心机如此歹毒,想必早已算准她一定会中计。此人是谁?莫不又是谢谨蜂?她突然想起了那锦盒中卖花女的断手,忙道:“小妹妹,你快走,小心有人会杀你灭口。”   小女孩怔怔地流下泪来:“你不恨我?”花溅泪摇摇头:“你快走!小小年纪,不要妄送了性命。”血仍在缓缓外涌,尽管她已闭住伤处四周的穴道,但匕道刺入太深。这小女孩显然也练过武功,不然不会有这么大力气。   “她走不了了,你,更走不了。”雨中飘来冰冷的话语,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魔的诅咒。一个红衣蒙面人从路旁一丛蒿草后走了出来,眼中带着讥削的笑意,道:“你不是那么谨慎,那么细心么?还不是一样着了我的道儿?”花溅泪心中一冷。她宁可面对谢谨蜂,面对聚雄会主,也不愿面对这人。   女孩愣了愣,忽地厉声对来人道:“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按你的意思做了,你就给我解药,解药呢?快给我!”来人目光比语声更冷,冷笑道:“你爹马上就要死了,何必浪费我一颗解药?”女孩一惊,颤声道:“你说什么?你,你说话不算数,我杀了你。”纵身向来人扑去。来人冷叱道:“干脆送你见你爹去吧!”手掌一扬向小女孩拍去。   花溅泪右手衣袖一拂,一股柔和的内力已将那女孩拉到了自己身后。她这一动,牵动伤势,鲜血外涌,额上已布满冷汗,和着雨水下流。来人忌惮她的武功,不敢再贸然出手,道:“你受伤如此之重,还要和我动手么?”   花溅泪道:“小妹妹,你快走,你不是她的对手。你若死了,谁去救你爹?”从身上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冷香丸递给女孩:“我这里也有解药,你快拿去救你爹爹。”女孩伸手接过,又羞又愧,咬了咬牙,掩面哭着跑了。来人正要追赶,花溅泪身形一晃已挡在了她面前:“二姐,你我私怨,岂可伤及无辜?”   梅月娇止住脚步,冷笑道:“只要能除掉你,我再所不惜。”花溅泪道:“你一直都在跟踪我?那晚在我窗外偷*窥的也是你?”   梅月娇道:“不错。我早说过,你们不会幸福。”挽起左袖,指着臂上一处新结的伤疤,咬牙切齿地道:“瞧,这就是你那晚的杰作,哼!”花溅泪垂下头去:“当时我若知是你在外面,又怎会出手?”梅月娇冷冷道:“你少在那儿花言巧语。今天我不会放过你。”   花溅泪伤感地道:“二姐,你就这么恨我么?”梅月娇恨声道:“不错,我恨你,我无时无刻不恨你,我连做梦都想杀了你。你从小就会讨好爹爹,爹就疼你一个人,你总是仗着爹的宠爱欺负我。每次有好东西,爹都是先给你,每次我们做错了事,爹都是只责罚我一个人。如果没有你,爹爹肯定会象娘一样疼我。小时候,别人送爹一件霓裳羽衣,本来我穿着正合适,爹却非要留着你长大了穿;我是长女,本该由我继任幻月宫主之位,爹却废了长幼之序给了你;还有,你可知,我一直都喜欢他?从我小时候在萧师叔府上见到他时我就一直喜欢他。可你把他也抢走了——从小到大,你什么都在跟我抢,我简直恨你入骨。”   花溅泪愕然道:“原来你也喜欢他,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梅月娇眼圈一红,恨声道:“我哪有你那么不要脸?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他已订了亲,只能把这喜欢埋在心里,可爹居然同意让他去退了亲来娶你,爹真是疯了,他为什么那么宠你?要是换了我,爹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同意我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我想杀你之心已非一日,只要你死了,我失去的一切岂非可全都回到我的手中?”   花溅泪喃喃道:“原来你竟恨了我这么多年——小时候的事我都忘记了,就算我做错了什么,二姐难道就不能原谅小妹么?我,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原来早就有了他了,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表哥梅九龄。”   梅月娇道:“九表哥怎能和他相比?他只知讨我喜欢,哪有他那样让人又爱又恨?以前我不敢表露,是因为我以为不可能。可是你都能和他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能?你是个随时都要死的人,你为何那么自私地霸着他?现在你让他为你着迷,等你死了,岂不害他痛苦一世?你有什么资格去爱他?你不如早日死了,也免得害人害已。”说罢一掌挥出,力道十足。   一番话正说中花溅泪心事,她心中一痛,顿生自暴自弃之意。竟不闪避,前胸正着,踉跄后退跌倒在地,剧烈地咳起嗽来,咳一声,一口血。机不可失,梅月娇上前一步,又是一掌挥出。斜刺里忽然蹿出一条人影,挡在了花溅泪面前,生受这一掌,身子却纹丝不动。来人银衫黑靴,目光如电,俊脸上却满是冷削的神情,嘴角也噙着冷冷笑意。他似乎丝毫没有出手之意,但梅月娇已不敢再动。她已从刚才那一掌中试出了来人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   梅月娇道:“你为什么要救她?”来人不答,只是冷冷地笑。梅月娇道:“如果我一定要杀她呢?你是不是还要插手?”来人还是未答,他的冷笑已是一种最好的回答。梅月娇沉默了一下,道:“你是谁?”来人这次却开口了,淡淡道:“我姓白,别人都叫我白无迹。”   梅月娇身子一震:“你,你就是双花盗之一的白无迹?”她忽地狡黠一笑,道:“怪不得你要救她。好,我就把她留给你了,你慢慢享用吧!”白无迹皱眉道:“你的心未免太狠了,对自己的亲妹妹也会如此歹毒。”   梅月娇纵声狂笑:“亲妹妹?哈哈,她若真是我亲妹妹,我又怎会杀她?母亲又怎会恨她?”说罢身形一纵,向路旁掠去。白无迹正要追上挥掌击下,却听花溅泪叫道:“住手,白兄要害我做杀姐的罪人吗?”   白无迹硬生生停住身形回头一望,只见花溅泪神情凄然,眼神迷离,身子一斜已昏了过去。他凝视着她那苍白的脸与紧闭的眼,脸上如霜般的笑容已开始融解,整个人都变得温柔起来,蹲下身轻轻扶起她,摸着她的脉看她伤势如何。   忽听一声声焦急的呼唤从远处传来:“语儿——”白无迹脸色顿时一变,抱起花溅泪正要走,忽又摇摇头将她放在路边草丛中。犹豫了一阵,喃喃自语道:“我岂可夺人之美——”   萧雨飞的呼声已越来越近,他一咬牙,飞身藏在了一丛灌木丛后。看那白色人影大步奔来,看他脸色大变,一把抱起地上的她,颤声呼唤——身子也不禁地微微颤抖,已不敢再看,转身默默离去。   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奔驰。车厢已重新铺过了,更柔软更暖和,匕首已取下,敷上了冷香宫最好的伤药。但花溅泪一直未醒。她的呼吸已弱,弱如游丝。   已是黄昏。马车不快不慢地徐徐前进,名扬天下的贾神医就住在此去苏州必经的镇江。她伤势极重,如不能尽快赶到贾神医府上,必死无疑。但赶得太快,却又怕震动了她的伤势。萧雨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紧紧握住她手,怕她就此离去。   “吁”,马车忽然停住。惯走江湖的老车夫高举双手抱头跳下车走开了,走得远远的。萧雨飞心知有异。现在时间对他来说比什么都宝贵,但马车却偏偏停了下来。他明白,又有麻烦找上门来了。若在平时,再大的麻烦他都不怕,但此时他又怎能不在乎?掀开帘子,便看见了四个人。   当头一个黄衫白发的老人,手中拿着一柄黝黑的铁拐。这不是一般的铁拐,乃是拐身形似单刀,拐端似枪尖,短柄端处似钩镰的索莱拐,能使这种兵器的人身手必定不凡;   在持拐老人身旁是一个衣衫华丽、白面无须的中年人,眼角虽已有皱纹,神情却如少妇般妩媚,手中拿着一柄钢骨桃花扇;   两人身后站着的却是两个少年人。两人长得一模一样,衣着身形也一般无二,一望可知是一对双胞胎。两人手中各拿着一根十三节的水磨钢鞭。   萧雨飞脑中飞转,把父亲平时给他讲的江湖奇人逸事想了一遍,顿时把这四人的来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持拐老人乃是名震江南的“拐无双”展奇。此人十六岁就闯荡江湖至今五十年了,身经百战,鲜有敌手。那持扇男子乃是以暗器成名的“桃花公子”。此人举止怪异,有些不男不女,传闻其私好男风,因此为名门正派所不齿。但除此之外,倒也无甚恶行劣迹。那孪生兄弟则是昔年“一鞭震九州”的神鞭王之双生子王成麒、王成麟。眼见这四人神色不善,心中暗暗吃惊。 第七章萁豆相煎2   他跳下车,抱拳道:“不知四位因何挡了在下去路?”展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沉声道:“你就是萧雨飞?”萧雨飞道:“在下正是萧雨飞。不知展老英雄有何见教?”展奇沉声道:“萧少侠何必故作不知,我且问你,你把那孽障藏到何处去了?”   萧雨飞道:“令郎现居何处的确是我一手安排,但我对令郎承诺在先,绝不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行踪,所以还请展老英雄见谅。”展奇冷笑道:“冷香宫虽为武林盟主,但也不能管我展家家事。你若把那孽障所住之处告诉我,以前的事念在你爹爹面上我就不再追究。否则,就算萧威海亲来,也少不得要他还我一个公道。”   萧雨飞道:“此事与我爹和冷香宫无关。只是天南兄乃是展老英雄亲生骨肉,展老英雄难道真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么?”展奇道:“我展奇一生英名,岂能让孽子沾污。上次若不是少侠多管闲事,我早已清理门户。”   萧雨飞道:“上次之事晚辈多有得罪。但令郎或许不孝,却未必该杀;至于那谢秋娘,本非武林中人,又是一个用情专一的好女子,展老英雄就更不该苦苦相逼。”展奇怒道:“萧少侠是在教训老夫吗?”萧雨飞道:“不敢。晚辈只是想替天南兄和那谢秋娘向前辈救个情。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啊!”   展奇神色稍稍缓和,叹了口气道:“上次你将我门下弟子打伤七人,也是为了救他二人性命,我且不来怪你。但我却绝不能容许他二人活在这世上。俗话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给他订下的亲事他胆敢回绝,并在迎亲前夕与那青楼女子私奔,此事在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污我声名,败我家风。我若不清理门户,以后有何面目去见武林同道?那谢秋娘乃烟花巷中卖笑的风尘女子,下贱之至,你倒夸她好女子,当真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萧雨飞道:“谢秋娘乃秦淮名妓,一笑千金。多少豪门巨富、公子王孙想强求为妾,她都宁死不从,此之谓贞烈;她误落风尘五载,所积金银珠宝无数,却愿一一抛弃,只求遵守与令郎的海誓山盟,此之谓忠信。似这等贞烈忠信的女子不是好女子还有谁配为好女子?而令郎宁可抛弃自己的身份地位、家财性命以不负谢秋娘委身之情,也是个有情有义敢做敢当的好男儿,前辈何不玉成其好事而非要追杀不可呢?”   展奇道:“自古婚姻之事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那孽障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我与他的父子之情早已断绝。老夫一身行事光明磊落,不想老来却养下如此孽根祸胎,实乃家门之大不幸。老夫若不清理门户,展氏一门再无颜立足武林。少侠若还懂礼法规矩,就请不要再插手我展家家事。”   萧雨飞眼见展奇满面风霜,须发倒竖,怨怒之中夹着掩饰不住的悲痛,心道:“展老英雄爱惜声名胜过爱惜自己的儿子,幸亏爹爹不是如此顽固不通情理之人,否则我岂不也只能带着语儿私奔。”一想到这不由脸上微红:“如真是这样,也不知语儿是否还愿不顾一切随我浪迹天涯。她是那样矜持,赡前顾后,不管心中有多么爱我,但只怕为了冷香宫的名声,宁可痛苦一世也不会再理我。”心下不由暗自庆幸。但一想到花溅泪现在身死未卜,不由心烦意乱起来,不敢再和展奇纠缠,道:“展老英雄,晚辈说服不了你。看来,咱们的事是难以靠语言来解决的了。”   展奇喝道:“正是。所以我们都不必多说,直接手底下见真章。你若胜了,我就当从此没有天南这个儿子,随他怎样都不再过问。我若胜了,你必须马上带我去找他,并从此不得再插手。”萧雨飞道:“一言为定。”他转向桃花公子道:“阁下难道也是来讨公道的吗?”   桃花公子一脸怨毒之色,道:“正是。上个月你在去梅谷的途中,是不是救了黑面罗煞丁显通一家?”萧雨飞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救过一家姓丁的人家。丁家老少十三口均被一种奇门暗器所伤,身染剧毒,垂垂待毙。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瓶冷香丸全都送给了丁家,以致后来自己不小心中了马家四蜂的寒血蜂毒,却已无药可治。   桃花公子道:“你实在太爱管闲事了。我与黑面罗煞丁显通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与他是光明正大地决斗,他用罗煞棒,我用暗器,有约在先,非死不休。他输了,自然该死,你为何要赠他家人冷香丸,解去我所下之毒?”   萧雨飞道:“在下也知道丁显通杀了你全家,吞并了你的家产,实乃万恶不赦之徒,死不足惜。而你苦练多年为的就是复仇,我乃局外人本不该插手。但你既已杀了他,就算报了仇了,又何苦斩尽杀绝?他虽是罪有应得,可是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十三人又有何罪?是以在下才解去他们身上所中之毒,实在并非要与你作对。”   依他本性,本不愿多费口舌解释,但此刻不敢任性,若是四人同时出手,他虽不惧,却难以护得花溅泪周全,而且现在每多耽误一点时间,花溅泪就多一分危险。他心思缜密,暗想这四人天各一方,怎地突然知道他的行踪、同时在这危急关头出现?显然背后有人在使阴谋。此人必定就是谢谨蜂。若此时谢谨蜂就在一旁窥视,那可就危险了。一念及此不由冷汗直冒。   桃花公子道:“那我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又有何罪?他灭我满门十五人,我纵杀了他一家十三人还不解恨呢。更何况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若不心狠手辣一点,他年他儿子来找我复仇,那时你是否能阻止?”   萧雨飞道:“阁下杀戮太过,其曲在你;他年黑面罗刹之子不问情由就找你复仇,其曲在他。江湖男儿,恩怨分明,岂能为了担心后患就先大开杀戒?何况黑面罗刹性残嗜杀,以至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连亲人子孙也被人憎恶,阁下何必效他行径?”   桃花公子怒道:“你不必逞口舌之利。我十年苦练,为的便是求那割取仇人头之快,又岂能听你一番言语就放过丁显通的家人?冷香宫的规矩你也知道,我若不服你冷香宫的处置,大家就必须以武定胜负,再以胜负论道理。你若能胜我,就算你说得对。”   萧雨飞暗暗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后面的那对孪生兄弟:“二位少侠可是神鞭王的两位公子?”王麒道:“不错。我们是来找你印证武功的。听说你在扬州酒楼之上,一招便镇住了青衣门首座弟子程傲然,我兄弟二人好生钦佩。因此特来向你讨教一二。”   萧雨飞皱了皱眉,已知自己胜了程傲然之事已传遍江湖,若有人再胜了自己,就可在江湖中一举成名。所以王氏兄弟才会专程赶来找他比武。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可此时哪里是与人印证武功的时候?想了想道:“不比也罢,我认输便是。”   王氏兄弟呆了一呆,江湖中人,莫不爱惜名声,岂有不接受挑站便先行认输之理?王成麟瞪着眼道:“你这是什么话?输赢都是打出来的,岂有口说的?你简直不把我们兄弟放在眼里。”说着手中长鞭一抖便要出手。萧雨飞道:“好,既然四位找来了,在下也知道不能善了。只是在下本有急事在身,此时已耽搁了不少时间,不知几位可否通融通融,容在下改日再奉陪?”   展奇见萧雨飞神色慌张不肯动手,甚至不惜软语相求,还以为他胆怯了,大笑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四处惹事树敌。现在后悔岂不迟了?也罢,只要你告诉我天南现在什么地方,从前旧帐就一笔勾销。否则,嘿嘿,老夫好不容易找来了,岂能被你几句话就打发了?”   四人相互望了一眼,身形展开,已将整个道路封死。萧雨飞心中暗暗叫苦,笑道:“各位是想车轮战还是一起上?”展奇怒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岂会不讲江湖道义。我们自然是与你单打独斗。每比试一场,我们会等你休息两个时辰再试第二场。”   萧雨飞看那天色,夜幕已将降临,心中更是焦急:“不必这么麻烦,你们一起上吧!”四人齐声喝道:“好狂妄的小子!”萧雨飞苦笑道:“非是在下狂妄,在下有要事急着赶路,实在没有时间与各位缠斗。”正在这时,忽听车厢中传来轻微响动。他脸色一变,拱手道:“请诸位稍候,在下失陪片刻。”纵身掠回车中。   只见花溅泪身子急剧地辗转着,挣扎着,似有一双看不见的魔爪扼住了她的咽喉,忽地坐起,口中凄厉地叫道:“你杀了我吧!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她突然住声,眼中满是迷茫之色:“你,你是谁?”尖叫一声缩在车角,连声道:“不,你不要杀我,我还不能死!云飘,救我,救我啊!”萧雨飞揽住她肩,道:“语儿,你看见什么了?别怕,那只是梦,我是云飘,我在这里呢,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么?你仔细看看我啊!”花溅泪目中恐惧之意渐渐褪去,哽咽道:“云飘!”扑在他怀里。创口迸裂,涌出的血又沾在了他的白衣上。   他慌忙又点了她伤口四周的穴道。一手抱着她,一手按着剑柄,眼睛看着怀中的人儿,一双耳朵却在凝神倾听车外的动静。只要有一丝异动,他的断肠剑便会立时出鞘。   花溅泪神智稍清,安静地躺他怀里,失神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直看得他心乱如麻。平时她都是那么矜持,与他若即若离,惟有此时才与他这般亲近。萧雨飞即便是百炼精钢,在她的虚弱与柔情包围下,也俱都化了绕指之柔,低声道:“你怎样了?好些了么?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她想了想,道:“我想喝水——我口好渴。”萧雨飞见她浑身烧得滚烫,双唇干裂,知她确是渴了。可车上带的水早已喝完,此时他到哪里去找水呢?而车外,正是强敌环伺。犹豫了一下,终不忍拂她之意,道:“好,你先躺着,我去想想办法。”花溅泪却又一把拉住他,惊恐地道:“不,你别走!我不渴了,你不要离开我!”虚弱地伏在他胸膛上:“你若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可知,我迟早会死,会离开你?我的时间已不多,你陪着我,我很怕。”   萧雨飞心中绞痛,紧紧抱着她,低声道:“好,我不走,我陪着你,永远不离开你。你别怕,我马上带你去找贾神医,他一定会救好你。”花溅泪无力地闭上眼,缓缓道:“云飘,我死的时候,就要象这样躺在你怀里,靠在你胸膛上,慢慢地、慢慢地死去!”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紧搂着萧雨飞的手也放开松下,仿佛已死去一般。   萧雨飞想起外面还虎视眈眈立着四个强敌,定定心神,将怀中人儿轻轻放下,跳下车来。却见四人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似乎并无趁火打劫之意。方才车厢中发生的事他们虽未瞧见,却听了个明白。萧雨飞抱拳道:“有劳诸位久等。晚辈确有急事要赶赴镇江,各位如果实在要在此刻与我交手,就请一起上吧。”   展奇哼了一声,道:“真是个狂妄后生。”看了他胸前刚染上的血迹一眼,又道:“那位姑娘伤得很重是么?你是要赶去镇江找贾神医?”萧雨飞忧形于色,恳切地道:“不错,还望前辈成全。”展奇道:“十日后,镇江城东郊见。”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雨飞暗中松了口气,目光转向王氏兄弟。王成麟将征询的目光望向了王成麒:“大哥,咱们——”王成麒道:“君子不乘人之危。何况以他此时心情,纵与我们决斗也必会分心,胜之不武。走吧,展老英雄都可以再等十日,我们为何不可再等?”王成麟道:“大哥说得是。萧少侠,咱们十日后再见。”收好长鞭,连袂而去。   现场已只剩下桃花公子一人,轻摇着桃花扇,不言不语,目中光芒闪烁不定。萧雨飞知道,展奇是为气,王氏兄弟是为名,桃花公子却是为恨。此人心胸狭窄,加上曾身负血海深仇,性情怪僻,如今已将对黑面罗煞之恨转向了他。暗自戒备,提防桃花公子暗器偷袭马车。   桃蓊公子突然轻笑一声,道:“萧少侠,这车中女子莫不就是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小姐?”萧雨飞未料他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脸微微一红,道:“你误会了,她不是月小姐,而是在下的一位朋友。”桃花公子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她不是。冷香宫萧威海之子与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的亲事,乃是天下武林都共同瞩目之事,这场亲事势必办得轰动整个武林。月小姐岂有不声不响就已过门的道理。哈哈。”   萧雨飞皱眉道:“你笑什么?”桃花公子笑道:“我笑你少年心性,任性妄为。难怪展天南逃婚、与一青楼女子私奔竟会得到你的大力支持。你甚至不惜得罪展奇、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公然为展天南出头。原来你自己也是——可笑你反而带着她四处招摇,哈哈,哈哈。”   萧雨飞听他言下之意,似把花溅泪视为青楼女子,不由大怒,冷冷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咱们是现在就动手呢还是十天之后再战?”桃花公子道:“十天之后你已有两战之约,我岂能占你便宜?”   萧雨飞道:“那好,我现在就陪你玩两招。”他已看出桃花公子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眼前这可乘之机,没有必要再在言语上纠缠。   桃花公子身形一晃,折扇轻挥,十余道寒芒疾射而出,一半射向萧雨飞,一半竟是直奔车厢而去。萧雨飞拔出腰间断肠剑,一手持剑,一手持鞘,挽出两道弧形,将那寒芒尽数击落,口中怒道:“想不到你竟是此等卑鄙小人!”   桃花公子阴恻恻地道:“我就是要让你也尝尝失去你最心爱的人的滋味!”双手连扬,以满天花雨的手法洒出一大蓬细如牛毛的毒针。将萧雨飞连同他身后的整个马车都罩在针雨之中。   萧雨飞知道桃花公子的暗器俱都淬过剧毒,虽然身上带有可解百毒的冷香丸,但花溅泪此时命悬一线,若再中剧毒,根本无法行功排毒,势必十分凶险。手中剑幻出一道密集的剑网,将那毒针尽数荡开。长喝一声,欺身上前一剑直刺桃花公子咽喉。   他武功本远胜桃花公子,但他曾立誓永不杀人,又念桃花公子恨他有因,出招之际便只用了五成功力,剑尖一触及他喉间便及停手,要让他知难而退。却陡然想起不能离开马车太远,以免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谁知道谢谨蜂有没有在附近埋伏?又停下身形,持剑守卫在马车之前。   桃花公子狼狈地立住身形,缓过气来,只觉咽喉处隐隐生痛,原来萧雨飞虽剑下留情,但他却仍被剑气所伤。只此一剑,已知萧雨飞的武功高出自己太多,若按江湖规矩,就该立即认输,但心中仇恨如何能息?他经验何等丰富,已看出萧雨飞心存仁慈,不愿伤他,胆子又大了起来,暗暗盘算。   忽听一声长啸,一条银色人影飞掠而来,叫道:“萧雨飞,你先走,这儿交给我了。”却是白无迹。萧雨飞也不多言,还剑入鞘,拱手笑道:“多谢白兄。”   白无迹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我欠你一次情,今天算还你半次。我知道以你的武功,桃花公子根本奈何不了你,但你不愿杀人,出招毫无杀气,势必与他缠斗下去。现在先救人要紧!”转头对桃花公子冷笑道:“我来陪你玩几招。我可不是萧雨飞,不愿杀人,我杀的人可不比你桃花公子少。”   桃花公子叫道:“慢,萧雨飞,枉你是冷香宫中人,居然结交淫贼白无迹。好,今天我们到此为止,你欠我的,我日后再找你讨还。”说罢,转身狂奔而去。白无迹正想跟上,萧雨飞道:“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白兄且放他去吧。”   白无迹道:“此人和程傲然私交颇好,两人都最爱搬弄是非。如果放他离去,他和程傲然势必将你我之事添油加醋广为散布。”萧雨飞不以为意:“此等小人,且随他去,何必介意。”一边叫那车夫,赶紧来驾车赶路。   正在这时,忽听马儿昂首一声悲嘶,车夫惊叫着哭道:“我的马,我的马!”只见那驾车之马已一头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抽搐起来。随即车后拴着的两匹白马也相继倒地。萧雨飞凑近一看,每匹马头上竟都扎着一根细小的毒针。   白无迹怒道:“这桃花公子好生卑鄙!竟去而复返,故意把马都杀了!现在马儿已死,你如何带花姑娘去镇江?”萧雨飞愁眉深锁,一时竟未言语。此去镇江还有二十余里,难道就一路抱着花溅泪颠簸而去?   白无迹也不多言,伏地倾听了一阵,站起身来朝官道后疾驰而去。不一会儿,只见他骑着一匹马奔了回来,道:“车夫,快把马驾上。”又将一个盛满清水的竹筒递给萧雨飞。萧雨飞奇道:“白兄,马从何来?”   白无迹简短地道:“抢的。”萧雨飞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当断即断,正是英雄本色。只是又累你多了一条强抢民财的罪名。”   白无迹淡淡道:“我身上的罪名多的是,再多一条又有何妨?”萧雨飞欣赏地看着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白无迹的种种恶名,说不定皆有不得已的苦衷。白无迹道:“你坐马车慢慢赶去镇江,我先到镇江去看看贾神医是否在府上。”   车夫重新驾好马,不紧不慢地向镇江行去。此时花溅泪倒睡得十分安详,一动不动,只是呼吸更弱。萧雨飞给她喂水,却只顺着嘴角流至颈上。萧雨飞更是忧心如焚,只怕她就此睡去再不醒来。心道:“语儿若死,我决不独生。她是如此怯弱,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怕那恶鬼欺辱。”   夜色已临,官道上已无人迹。马车忽又停下。萧雨飞大急,掀帘一看,心中一宽。却是白无迹回来了,怀中还抱着一个小男孩,孩子不过六七岁,被点了睡穴昏睡未醒。白无迹道:“萧雨飞,我这算又还你半个人情。咱们两不相欠了。”指着怀中孩子道:“这孩子是贾神医的侄儿。贾神医未曾娶妻,过继了这孩子为儿子,我劫走了他,神医立刻就会赶来。”   萧雨飞愕然道:“素闻神医性情孤傲,不喜受人强迫,白兄如此恐怕会适得其反。”白无迹冷笑道:“我可不管那么多。那老头儿性子太倔,硬不肯随我出诊,我若不如此,他肯来么?”萧雨飞轻叹道:“白兄如此做,神医即便来了,又怎肯救人?”白无迹道:“他敢不救?”   忽听有人冷冷道:“老夫若真的不救又便如何?”马车旁已多了个灰袍老人,神色冷峻,不怒而威。白无迹低头看了怀中孩子一眼,淡淡道:“反正我恶名远扬,也不在乎再多一条滥杀无辜。”贾神医脸色一沉:“你竟胁迫老夫?”白无迹道:“岂敢岂敢,但请神医三思。何况,救死扶伤乃医家天职,神医见死不救,不觉有愧么?”   贾神医冷笑道:“别的人老夫都救,就你白无迹的人么——嘿嘿,老夫偏就不救。”白无迹脸色一变道:“我与这姑娘并无任何关系,只因他们与我曾有救命之恩,所以才冒昧请神医出手相救,就算我乃十恶不赦之人,神医又岂可恨屋及乌?”贾神医道:“她既肯救你就足见也非好人。”   萧雨飞一直没有开口,只因花溅泪忽然低低唤了一声:“娘——”他心中一痛:“她纵在病中却仍是念着她的娘,可惜她的娘却丝毫也不爱她。”他连声唤了几声,她却不答,仍只昏睡。此时见白无迹与贾神医越说越僵,忍不住掀起车帘:“神医,晚辈不敢强救神医相救,但求神医看在家父份上救救这位姑娘,晚辈感激不尽。”   贾神医这才看清车内还坐着一位少年,道:“你是——”萧雨飞道:“在下冷香宫弟子萧雨飞。几年前,曾与神医有过一面之缘。”贾神医道:“想起来了,令尊就是萧威海萧大侠。”脸色顿时缓和了一下,冷笑道:“老夫倒要看看,能令二位如此耽心的是哪一位绝代佳人?”足尖一点,掠上马车。蓦地,一张苍白而又泛着病态的嫣红的脸呈现在他面前。他猛地一怔——眼前这张脸竟是如此熟悉!   二十年前,他曾救过武林第一美人叶秋烟,虽只短短几天相处,他却为她神魂颠倒,不能自拔。那时叶秋烟的钦慕者何其之众,她一颗芳心又早已暗许他人,不管是心里眼里哪里还放得下他?他也自知难获佳人青眼,一直不敢表白,只是默默思念。当叶秋烟跳崖自尽,他也失踪了一年。江湖上无人知其原因。哪知他竟是痴心不渝,悄悄到断魂崖下苦苦寻了一年,只盼能寻到佳人尸骨,好好安葬,自己陪在墓旁,也不枉一世相思。   岂知整整一年,把那断魂崖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踏遍了,连一根头发也未能找到。不仅是他,连冷香宫举宫出动,也是一无所获。受此打击,贾神医终生未娶。江湖中人多道贾神医性格怪僻,终生不近女色,却不知他乃是痴心暗恋叶秋烟之故。   此时陡然见到这张脸,隐约就是魂牵梦引了几十年的叶秋烟,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已老眼昏花。萧雨飞与白无迹见他眼神怪异,呆呆地盯着花溅泪不言不语,神情阴晴不定,暗暗奇怪却又不敢惊动他。他终于回过神来,道:“好,我治。”   替花溅泪把了把脉,又仔细验看了一下伤势,眉头紧锁,良久无语。萧、白两人的心顿时都提了起来。只见他眼神有些茫然,不时左右交替把脉,口中喃喃道:“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哦,白少侠,烦你去取一些水来。”白无迹领命而去。贾神医又陷入了沉思,神色时而惊疑,时而为难。许久才道:“萧少侠,你对老夫说句实话,她是不是就是冷香宫的——”   萧雨飞不便否认,道:“神医如何知晓?”贾神医道:“多年以前,李啸天曾带她来找我求医。她有一种无法根治的天生隐疾,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我穷我一生心力,也无法治得。只能开些调养之方,尽量延长她的寿命,她身上有股特殊的香气,便是长年服用我为她调制的药花之故——”萧雨飞脸色惨变,失声道:“神医,你说她——她——”   贾神医见他如此情切,心中已明就里。他是过来人了,岂不明白其中滋味?缓缓道:“她母亲在为她修习胎儿护体神功之时曾走火入魔,伤及她正在发育的五脏,落下了隐疾。这些年来,若非我和李啸天尽全力为她调理保养,她早已——她能活到今天实在已是奇迹。”   萧雨飞心乱如麻,急道:“还有无办法可想?”贾神医道:“这是先天内伤,后天只能调养,无法根治。尤其她的心脏比正常人脆弱,随时可能停止跳动。她时常头昏胸痛皆是因此而起。惟一可行的办法是修习佛门无上神功易筋经与洗髓经,待神功练成,她的隐疾或许也就不治而愈。不过早在四十年前,这两本佛门至宝已经失盗,这是少林寺多年未解的悬案。”   他指着花溅泪胸上的刀伤,道:“她的隐疾本来经过多年调治已有起色,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恶化。可是这次她受伤太重。这刀伤且不说,还幸未伤及心脏,但她内伤却极重,更加重了她的隐疾,我现在实在没有把握能救得了她。”萧雨飞五脏俱焚,颤声道:“难道——”心里顿时明白了许多事。为什么她对自己时冷时热,若即若离,为什么她总是藏着深深的忧伤。那日在梅谷葬花溪,她突然昏倒就分明是隐疾发作。   贾神医道:“你先别急,此时你再急也无用。我会尽全力救她。至于能否成功,也只能听天命。她的内伤好生奇怪,伤她之人的功力显然远不及她,她却中了这么重的伤,实在没有道理。”一边摇头叹息,一边从怀中取出一盒银针和两瓶药来,道:“你将白瓶中的药丸用水化了喂她服下,蓝瓶中的药膏抹在她伤口上。我再用金针为她刺穴疗伤。”   马车旁放着几节新鲜的竹筒,里面盛满了清水。原来白无迹不知何时已取水回来,却又悄悄走了。萧雨飞将药丸喂花溅泪服下,再为她敷上药膏。随后守护车下,让贾神医安心为花溅泪刺穴疗伤。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花溅泪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睛虽仍紧闭,脸上却显出痛苦之色。贾神医拔下金针,喜道:“好了,她知道痛了。看来可能有救了。”萧雨飞松了一口气,低声道:“神医,她如果过了这一关,还能——还能有多久?”   贾神医道:“那谁也说不清楚,一切只有看天意了。你已有月小姐为妻,对她还是放手吧,不然迟早都是镜花水月。”萧雨飞神色凄然,却坚决地道:“不,你错了。既是如此,我更要尽快与月小姐解除婚约。”   贾神医吃了一惊:“什么,你要退亲?”萧雨飞道:“不错。我此行正是准备到月家退亲。”贾神医摇头道:“你最好三思而行。退亲之事非同小可。关键是你为她而退亲,可她却——你一番心血岂不白费?”萧雨飞道:“我总得先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贾神医默然半晌,道:“你对她有这份情义自然是好。我也会尽力帮你。现在她不可移动,等十二个时辰后,若她能醒来,我就有了五分把握。在疗伤之间,她不能妄动真气,也不可情绪激动,忧伤、发怒、运功,都将加重她的隐疾,甚至会有性命之忧,你可要小心照看她。”   萧雨飞点点头,只觉心情从未有过的沉重。 第八章生死约定1   缠绵不休的春雨终于停了。愁思却仍未停歇。   花溅泪斜倚床栏,神色慵倦,暗暗回想梅月娇的话:“难道我真的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么?”她伤得不轻,居然还活了下来。虽还未痊愈,却至少已无性命之忧。   在贾府疗伤这几日来,萧雨飞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即便半夜,只要她一声咳嗽,一墙之隔的他也会马上赶过来探视。她欣慰之中却又更是不安:“也许我们现在拥有的幸福,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承受将来的失去之痛——”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听出这脚步声既非萧雨飞的,也非贾神医的,戒心顿起。这些天贾神医再三叮嘱她,叫她一个月之内无论如何不能与人交手,否则内伤缠绵难愈不说,隐疾更会加重。   虚掩着的门“吱”的一声掀开一条缝,伸进一个小脑袋来,一双明亮而又带着不安的眸子向屋内扫视。花溅泪的眼睛立刻亮了,招手微笑道:“是你,来,快进来。”门外闪进一个小小身影,竟是那行刺花溅泪的绿衣女孩。   她掩上门,迟疑着走到床前,小脸上满是愧疚与悲伤,低声道:“小姐姐,你好了么?你真的不恨我?”话未说完,已流下泪来。   花溅泪柔声道:“我早好了,你别担心。你怎知我在这里?”孩子眼中闪过一丝天真的笑意:“今早上我在贾神医门口碰见了那个穿白衣服的大哥哥,我想你一定是在这里了。”花溅泪道:“你怎知他和我在一起?”女孩道:“那天我没有跑远,后面的事我都看见了。”花溅泪道:“你真机灵。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道:“我叫柳叶儿,别人都叫我小叶子。多谢你啦,我伤了你,你不怪我,反倒救了我爹爹。”   花溅泪歉然道:“都是我连累了你。此事本是因我而起,我怎能怪你?”心道:“幸好小叶子的爹爹没事,二姐这次才没犯下大错。否则我该如何处理此事?若禀告爹爹,由他按律处置,娘必定不依,爹也会很伤心;若隐匿不报,任由二姐这般胡作非为、滥伤无辜,迟早会惹下大祸,那时我又岂能循私?”左思右想,矛盾之极。   柳叶儿道:“小姐姐,我想求你一件事。现在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求谁帮我。”说到这,眼圈又红了。花溅泪忙道:“你说吧,只要姐姐能做到的,一定帮你。”   柳叶儿哭道:“多谢你啦。姐姐,我家中除了我爹就只有一个姐姐。我爹是个秀才,不会武功,我的武功都是小时候跟娘学的。可三年前,我娘就跟另一个人走了。我爹疯了似地追了几天几夜都没追上,还被打断了双腿。爹爹残了,不能动了,天天都在家喝酒,喝醉了就又哭又笑地闹。这几年全靠姐姐替人刺绣养活我和爹爹。昨早姐姐上街卖绣品,被一伙坏蛋抢了塞进轿子抬走了。我想保护姐姐,可他们一脚就把我踢了好几个跟斗,也不知道我姐姐现在怎样了,我求你帮我救救我姐姐。”说着就要跪下。   花溅泪忙扶起她,道:“你不用急,你姐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她不会武功么?”柳叶儿道:“我姐姐叫柳轻絮,比我大了整整七岁,今年十九了。她不会武功,说那不是女孩子该学的,只学女工刺绣和琴棋书画,她弹的琵琶方圆百里都闻名。抢我姐姐的是些什么人,她现在在哪里我都不知道。”说着放声大哭。花溅泪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别哭别哭,你放心,姐姐一定会把你姐姐救出来的,你信不信?”柳叶儿破啼为笑:“我信!”   却听窗外有人冷笑道:“我不信!”有风吹过,梅月娇已从窗外跃进了屋中。花溅泪脸色一变,紧紧握住柳叶儿的手,低声道:“二姐!”梅月娇却似丝毫没有动手之意,含笑在床沿坐下,柔声道:“三妹,你这是怎么了,气色如此难看,你病了么?”花溅泪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苦涩地笑了笑:“是,小妹确实病了。”   梅月娇莞尔一笑:“难怪你又消瘦了许多,瞧,你的手这般纤细了。”她带着浅浅的笑,似乎不经意地去握她的手。她那纤纤十指是否同她的笑一样暗藏杀机?一刹那间花溅泪心念数转,不知是否该让她握,只这一犹豫,梅月娇的手已握住她的手。   然而梅月娇手上一分劲力也没有,倒象是真心探望一般,眼波流动,温柔甜笑。她笑得越甜,花溅泪越紧张。她笑声如银铃,花溅泪却听出了危险的讯息。蓦地,笑声未停,梅月娇已出手!五指快如闪电往下一滑,直扣她的脉门。   梅月娇的手一动,花溅泪的手也一动,从她手中滑了出来,反拂向她的脉门。梅月娇缩回手来,只觉脉门处肌肤微微发痛,知她未用全力,否则自己必会受伤,目中猛地射出冷如冰雪的寒光。过了许久,目光缓缓恢复温柔,笑道:“怎么,三妹要同二姐动手么?”   花溅泪道:“岂敢,但求二姐莫要再逼我。爹若知晓我们姐妹如此明争暗斗,不知会有多伤心。咱们一错再错,岂不教爹为难?”梅月娇喝道:“住口,休得提起爹爹。你提起爹,我反而更恨你。爹越是护你我就越恨你。”花溅泪苦笑道:“其实小妹知道,二姐最想要的是我这宫主之位。其实,我倒并不想接任这宫主之位——”心道:“我若非幻月宫主,与云飘的事只怕会少许多麻烦。只要能与云飘在一起,这幻月宫主不做又有何妨?”   梅月娇道:“这宫主之位本当属于我。既是如此,你何不让位于我呢?咱们各得其所,岂不两全其美?”花溅泪道:“我的确很想让位于你。但如今武林正处于动荡之期,我无权拿整个冷香宫和武林的安危来儿戏。”梅月娇冷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配当幻月宫主,我若做了宫主,就会天下大乱?”   花溅泪的眼中忽然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尊贵与威严,一字字道:“正是!”梅月娇大怒,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花溅泪不避不闪,生受她这一掌,连眼都未眨一下,神情坚定,正色道:“二姐,上次我曾甘愿死在你手下,可现在我发觉自己错了。爹爹传书天下,宣告冷香宫空缺十多年的宫主之位终后继有人时,对我的嘱托是何等之重。我岂能辜负他老人家的厚望?而我若让你背负杀妹篡位之名,岂非又陷你无义?所以,我错了第一次,竟幸得未死,就绝不会再错第二次。二姐,不管你怎么恨我,还请你以大局为重,切勿以私害公。若让天下武林知晓我们姐妹不和,有损冷香宫声誉。”   梅月娇冷笑道:“你何必如此虚伪?我和你之事,属不可外扬之家丑,而你以堂堂幻月宫主之尊却与同门师兄暗结私情、夺人之夫,这才是天大的丑闻,等萧师弟向月家提出退亲,天下必将闹得沸沸扬扬,那时你还有脸举行你的继位大典么?”   花溅泪一时语塞,良久才道:“你说得是,我自己行为不端,哪有资格责备你。只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位于你。”梅月娇冷冷地道:“那我只有杀了你。今日,我看还有谁来救你!你可知萧师弟到哪里去了,怎么今日一早就不见踪影?”花溅泪神色一变:“他在哪里?”   梅月娇不答,道:“那天你昏过去了,有一幕惊险的戏你没有看到,我却瞧了个明白。你还记得你中途曾醒过一次、胡言乱语了一番的事么?”花溅泪道:“我记不清了,好象当时我是醒过一次。”   梅月娇道:“你可知,当时马车外就虎视眈眈地站着展奇、桃花公子和神鞭王门下的王氏兄弟?他们都是当今江湖中一流的高手。尤其是桃花公子,他诡计多端,手中暗器令人防不胜防。”花溅泪失声道:“难道他们竟乘人之危?师兄出道不久,又怎会和他们有过节?他们四人天各一方,怎会同时找上门来?这背后莫不有人策划指使?”   梅月娇道:“你反应倒不慢。萧师弟太爱管闲事了,一出江湖,就惹了不少麻烦,结了不少仇家——”把当时经过细说一遍,道:“当时桃花公子逃了,我不敢现身,就用毒针把那三匹马都杀了,可笑萧师弟和白无迹还以为是桃花公子去而复返,把这笔帐都算在了桃花公子身上。本只盼你不能及时赶到镇江,一命呜呼就万事大吉,没想到你的命真大,居然没死。不过你今天恐怕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花溅泪道:“今天正是第十天,难道他孤身一人赴约去了?桃花公子为人阴险,说不定会布下什么局等着他钻,他此去岂不危险?”心下忧虑无比,恨不能立刻脱身前往。梅月娇悠悠笑道:“他这一去,就算能脱身回来起码也得大半天。所以,你今日再能逃得过就是奇迹。”话音一落,她手中已多了一柄一尺五寸的短剑,手腕一翻,向花溅泪刺去。   剑气四溢,快如闪电。花溅泪五指微张,扣住剑刃一拉一送,梅月娇连人带剑已被推开,翻身跃起,掠出帐来。这一动,真气流转,心如针刺。她咬牙忍住,但额上已冷汗涔涔。   梅月娇笑道:“别硬撑了,我知道你这次伤得太重,短短几天好不了多少。你若强行硬拼,何异于自寻死路。”花溅泪心中一沉,知道她已看破自己目前处境。却微微一笑,并不言语。梅月娇见她如此镇静,笑容里满含自信与慑人的威严,反而摸不清深浅。忽一眼瞥见缩在墙角的柳叶儿,计上心来,短剑一横向柳叶儿扑去。   花溅泪大惊,抢上前去挡在柳叶儿身前,衣袖拂出,卷住了梅月娇的短剑。突觉胸中剧痛,一口气提不上来,内力如潮般退去,短剑顿时就划破了衣袖,她用手臂挡住剑锋,另一只手抓住柳叶儿往窗外一扔,叫道:“小叶子快走,逃得一个是一个。”   短剑斩落在她臂上,鲜血瞬间涌出。接着咽喉处一凉,梅月娇的短剑已直抵肌肤。她神色不变,忽而一笑,道:“柳叶儿已经逃走,你若杀了我,你的宫主之位还坐得稳么?”   梅月娇道:“这有何难,我先杀了你,再去杀那小家伙,岂不干净?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我要杀你之事,你是对谁也不会说的。”花溅泪道:“不错,你我之事我连师兄都未告诉。可白无迹呢?你能杀了他么?我若一死,他岂会猜不到是你所为?”   梅月娇一怔,随又阴笑道:“只要你在我手中,何愁无计杀他?”一指将她点晕,抱着她跃出窗去。   待花溅泪悠悠醒转,却发觉自己正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土地庙里。梅月娇在身旁火堆上烤着一只野鸡。再看天色,却已是深夜。算起来,萧雨飞与展奇等人的决斗应早已结束。他怎样了?有没有受伤?他若得胜归来,却发现她不见了,会怎样忧心如焚?   她手虽能动,腿上穴道却被闭住。她用手撑着地,慢慢坐了起来。梅月娇冷冷看了她一眼,道:“想逃走么?别做梦了。”花溅泪暗叹一声,心道:“她可能真的不是我的亲生姐姐,在她眼中,除了仇恨与憎恶,根本看不到一点姐妹情义。否则,就算爹爹偏心,她心中觉得不平,也不会这般待我。”   梅月娇得意地笑道:“白无迹一直在暗中跟踪你,他若发现你失踪了,一定会怀疑到我。我已与青衣门和雪山派联系好了,和他们一同对付白无迹。到时我故意暴露行踪,诱他前来,岂不什么都解决了?若能杀了白无迹,我将名扬天下不说,青衣门和雪山派还会对我感激不尽,真是一着好棋啊!”花溅泪低头无语,心中暗暗惊虑,寻思怎样才能找机会给白无迹示警。   梅月娇道:“所以我暂时还不会杀你。只不过,现在你必须告诉我海兰花怎么培植收集、绝情酒如何配制,”她笑笑:“我做了幻月宫主不知道这个秘密怎么行呢?”   花溅泪摇头叹道:“二姐,你再不悬崖勒马,后悔可就迟了。你今日放过我,以前发生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否则,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若是被爹知道了,恐怕爹不会原谅你。你不要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梅月娇甩手就掴了她脸上一掌:“住口,你已是我砧上鱼肉,还敢教训我!爹就算知道了又怎样,难道他还会杀了我不成?反正他都不喜欢我,从不在意我的感受,我又何苦去讨他欢心?快说,海兰花怎么培植收集,绝情酒的配方是什么?我给你的时间可不多。”   花溅泪道:“这些都是冷香宫的秘密,只有宫主才能知道。我岂能告诉你?”梅月娇目中射出残忍的凶光,冷然道:“这只怕已由不得你。你要自找苦吃么?”右手一抬,骈指往花溅泪“五阴绝脉上”戳了戳。花溅泪身子一颤,脸色已发白,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梅月娇却又马上缩回手去,笑道:“怎么,滋味不太好受是不是?不要嘴硬,好玩的还在后头。”想了想,伸手从火堆中拿出一根烧得通红的木棒,盯着她的脸,阴笑道:“好一张漂亮的脸蛋,我若在上面烙上几个印迹,不知萧师弟是不是还会为你着迷?”   花溅泪面色惨变,眼中露出恐惧之意。她不怕死,也不怕折磨,可是若要毁掉她的容貌,那实是生不如死。梅月娇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咯咯笑着,将热气灼人的炭棒慢慢逼近她的脸。   花溅泪叫道:“慢!”梅月娇笑道:“怎么?怕了?那就快说!”花溅泪绝望地道:“你若要毁我容貌,我便即刻逆转真气,自断经脉而死。”梅月娇见她神色凄厉,知道她必会说到做到,如果她死了,诱杀白无迹的计划便会落空,停下手来,道:“你若自尽,冷香宫的绝世秘方岂不失传?你仍是冷香宫的罪人。”   花溅泪道:“蚁蝼尚且偷生,何况我还有诸多未了心愿。你只要不毁我容貌,随你怎么对我,我绝不自尽。否则,我惟有一死。”梅月娇心中气恼,不敢再把炭棒烫向她的脸,却一下子烙在她右臂剑伤处。花溅泪猝不及防,剧痛之下忍不住啊的叫出声来,颤声道:“二姐,你,你既如此对我,难道就丝毫不顾念手足之情么?”   梅月娇道:“呸!什么手足之情,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亲妹妹。”花溅泪大惊道:“你说什么?”一时之间,心中痛楚早已压过身上痛苦。   梅月娇道:“你不是那么聪明么?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娘一直不喜欢你?我为什么那么恨你?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不是我的亲妹妹,你不知道是爹从哪里捡回来的孽种,却来夺了我应该享受的一切,害苦了我一辈子。”自记事以来的种种不解、委屈全都有了答案。花溅泪颤声道:“那,我,我究竟是谁的孩子?”梅月娇道:“我怎么知道,爹从来不提,娘也不肯告诉我。总之,你根本就是一个祸害,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花溅泪不再言语,泪水瞬间涌上眼眶,深深埋下了头。   梅月娇又道:“我已和程傲然都商量好了,要以你为饵,诱白无迹前来。一路上,我都故意留下了痕迹,我们早已在这破庙之外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他一来,定教他有来无回。现在,他差不多已该找到这小庙附近了。所以不得不再给你点苦头吃吃!”将炭棒紧紧按在花溅泪的右臂上。   花溅泪已知她用意,紧咬牙关,满头汗落如雨,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呻吟。梅月娇道:“好,想不到你对淫贼白无迹也是如此有情有义,我倒要看看你能硬撑到几时!”连续用炭棒烙她手臂,她紧闭着双眼,苦苦支撑,一声不吭。   忽听一声长啸,似乎还远在半里之外,转瞬已到门外。花溅泪大惊,睁眼高呼道:“白大哥,不要过来,这边有埋伏!”但已晚了,门外忽又响起了另一人的啸声,随即响起了掌风激荡之声与刀剑撞击声。   梅月娇喜道:“好,来了!现在且放过你。”伸手解开了花溅泪腿上穴道,只盼她立时起身奔出门去,好乱了白无迹的心神。哪知花溅泪动也未动,只是闭了眼凝神细听。过了一会儿,她忽地睁开眼道:“你骗我,你约的帮手不是程傲然。程傲然根本不是白无迹的对手。现下与白无迹交手之人武功极高,两人正是势均力敌。我听不出此人武功路数,奇怪,这世上能和白无迹放手一搏的人并不多呀!”继续凝听,脑中念头飞转,突然失声道:“莫非这人竟是谢谨蜂?二姐,你,你居然勾结聚雄会少主、月夜留香蜂!”   梅月娇咬牙道:“你反应好快。不错,他二人并称双花盗,武功都在伯仲之间,让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我岂不正好从中渔利?我这是以恶制恶,能借机除掉这二人,我就为冷香宫立下了大功。”   花溅泪摇头道:“白无迹名声虽恶,其武功师承却和冷香宫甚有渊源。他的来历和当年大闹雪山派之事我都正在调查,你怎可设计害他?而谢谨蜂何等狡诈,你想借刀杀人,他又岂能瞧不破你的用意?他与白无迹并无仇怨,为何会与你联手对付白无迹?这些你都想过没有?小心你反中了他的奸计。”   梅月娇道:“你知道什么,谢谨蜂一直想拉白无迹入聚雄会,白无迹独来独往惯了,偏是不肯。所以谢谨蜂才会反过来对付他。”花溅泪道:“白无迹不肯加入聚雄会,说明他在大是大非面前倒是并不胡涂。聚雄会近年来网罗了不少武林高手,象白无迹这样的顶尖高手他们自是不会放过。说不定白无迹被称作采花大盗、成为武林公敌都与聚雄会有关。他们莫不是想逼得白无迹在江湖上走投无路好投奔聚雄会旗下?”   梅月娇道:“他救过你,你自会这般维护他。我却不信他是好人,只他看你时的眼神,就知他乃风流好色之人。我现在已放了你,你为什么还不走?”花溅泪暗运内力,发现自己武功仍在,只是每一运力,胸中便觉闷痛。心道,白无迹是为救我而来,若是他不敌谢谨蜂,我纵是拼着一死也得救他。   她缓缓走到门边,只见月光下,一条银色人影正与一条黑色人影斗得难解难分。那银色人影正是白无迹,黑色人影头上戴着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青铜鬼面具,面具上刻着一只蜜蜂,正是月夜留香蜂谢谨蜂。两人同时发现了她。白无迹道:“花姑娘,你没事吧?”   谢谨蜂也同时笑道:“幻月宫主,别来无恙?”花溅泪没有应声,心中暗暗奇怪,谢谨蜂居然识得自己。白无迹奇道:“你说什么?她就是当今武林至尊的幻月宫主?”转念一想,已是深信不疑。谢谨蜂道:“白无迹,你今天要带走她,可得先过我这一关。”   花溅泪道:“谢谨蜂,你休得猖狂。我若要走,你休想留得住我。”谢谨蜂笑道:“你的武功本不在我之下,若论轻功,你更是我生平仅见第一人,连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白无迹也要逊你一筹。只是你现在敢运功么?你重伤未愈,若要强行运功,必会病如膏肓。你若死了,岂不辜负你如花年少、绝世容光?”说到最后一句,言语中已有明显的调笑意味。不待花溅泪搭言,梅月娇已接口道:“谢谨蜂,你只管对付白无迹,她现在根本不能运功。”   花溅泪变色道:“二姐,谢谨蜂乃聚雄会少主,武林公敌,大敌当前,你怎能如此不辩是非?”梅月娇道:“相对聚雄会,你才是我最大的敌人。”花溅泪无可奈何,不再劝她,只是凝神观看战局。谢谨蜂与白无迹恶斗正紧,虽在与她言语之间,手中刀剑也是一刻未停。 第八章生死约定2   忽听身旁有人缓缓道:“够了,贤侄,可以罢手了。”花溅泪四处打量,不知此人身在何处。但此人言语却似就在耳边响起,声音温和,中气充沛,足见其功力之深厚。花溅泪暗暗吃惊,这说话之人武功之高,已在父亲李啸天之上。有此人在场,她和白无迹恐怕都已难逃劫数。谢谨蜂闻言跳出圈外,不再出手,笑道:“师叔,你可看出这小子的师承来历了?”   只听一阵笑声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瞧清楚了。白无迹的师承必和冷香宫有关。”白无迹变色道:“你是谁?”那人笑道:“你虽未见过我,可你屡次坏我主人大事,我可是关注你很久了。”白无迹道:“你莫非就是那朝中第一高手,淮安王的军师?”   那人道:“不错。你一出道便潜入淮安,专与王爷做对。那时我正在闭关练功,所以才让你屡屡得手。现在,你是自己跟我回淮安领罪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白无迹豪气顿生,哈哈笑道:“想不到淮安王果然与聚雄会有勾结。你想杀我灭口,还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那人并不动怒,道:“我有没有这本事,你马上就会知道。但我并不想杀你,象你这样的人才,当今武林已不多。王爷非常爱惜人才,只要你肯投靠王爷,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白无迹哈哈冷笑,道:“淮安王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要我投靠他,休想!他想借聚雄会之力先称霸江湖、再谋夺天下,我岂能让他如愿!”   那人叹息道:“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他的低叹之声连绵不绝、清晰无比地在众人耳边回荡,叹声低沉,却令人耳膜生疼。月光之下,一条人影如大鹏展翅般滑翔而出,飘落在众人面前。来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袍,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竹笠,而颌下却是一篷虬髯,让人根本无法看清他的本来面目。   他手中的武器却是一根细长的竹竿。竹竿上还带着翠绿的枝叶,显系刚刚砍伐。可见此人平时竟是从不带兵刃,对他来说,一花一叶莫非利器。竹竿一挥,发出刺耳的破空之声,刺向白无迹的面门。白无迹一剑挥去,与竹竿相击,竟是无法将那竹竿击断,反觉一股强大的内力震得自己手腕发麻。   黑袍人一出手,花溅泪已看出白无迹绝非此人敌手。只见黑袍人竹竿连挥,交织出一道密集的网来,将白无迹笼罩在内。白无迹左冲右突,却始终冲不破那竹网。但他剑法精妙,守得极稳。黑袍人又不愿杀他,虽占尽上风,一时间也没有伤他。白无迹的剑法在花溅泪看来似曾相识,颇似冷香宫的相思断肠剑法,但招式上却又有很大出入。   黑袍人内力深厚,竹竿一入他手便如钢铁铸成般坚硬。花溅泪见白无迹斗得艰险无比,想起相思断肠剑法若是两人合力施展,威力便会倍增,当下不及多想,取下腰间冷玉箫,纵身加入战局。白无迹叫道:“你退下,你此时万万不可运功。”一说话间,已是连遇险着。花溅泪不应,配合着他的剑招,箫尖点向黑袍人肋下。两人虽是初次联手,一守一攻,竟是十分默契。   三人战得十分险恶,梅月娇远远站着,也被阵阵劲风吹得面颊生疼,心道:“若能借刀杀人,我又何苦背负杀妹之恶名?她这次带伤运功,隐疾更深,便是不死也活不了多久,我不如暂且放过她,慢慢套取那些机密方是上策。”数十招后,花溅泪只觉胸间隐痛慢慢加剧,持箫的右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头昏眼花,两人的联手顿时破绽百出。   正在危急时刻,忽听一人叫道:“宫主休慌,老叫化来也!”一道人影疾射而来,手中竹棒向黑袍人当头击落。来人这一击力道沉猛,黑袍人闪身避过,赞道:“好强的内力!”   花溅泪定睛一看,来人竟是那日在扬州酒楼下遇见过的老叫化,喜道:“好一式龙飞九天,前辈莫不是丐帮帮主盖停云?晚辈那日真是有眼无珠。”老叫化道:“宫主好眼力。那天承宫主之情饱餐一顿,今天算老叫化还你个人情。”   黑袍人笑道:“盖停云,你一向行踪不定,江湖上还传闻你早已死了,没想到竟跑来管我的闲事。嘿,你的打狗棒法虽不错,只怕也奈何不了我。”盖停云道:“若论单打独斗,老叫化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这会儿老叫化乃是要护卫幻月宫主,就不用跟你讲什么江湖道义。”转头对梅月娇道:“大小姐,你帮哪一方?”   梅月娇心念数转,道:“我当然是帮自己人。其实此次我只是想借谢谨蜂之力除掉白无迹这个淫贼,没有别的意思。”盖停云点点头,也不深究,道:“白无迹的事咱们以后再来理论。现在他却是拼了命在保护宫主,你可得分清轻重缓急。”   黑袍人冷哼一声道:“你们四人就一起上吧,倒省了我许多手脚。”   花溅泪冷汗涔涔,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莫说再动手,只怕再站一会儿就会跌倒在地。她拼命忍住,惟恐乱了已方阵脚。梅月娇根本靠不住,盖停云与白无迹联手,也非这黑袍人的对手,何况旁边还站着谢谨蜂?   一直在旁观战的谢谨蜂眼光一直盯在花溅泪身上,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此时突然走到黑袍人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黑袍人哈哈大笑起来,道:“贤侄,你倒真是怜香惜玉。只是人家心中早已有了人了,你此时放过她,不过是便宜了萧雨飞。”   谢谨蜂道:“师叔若再出手,她必会拼死以对,她此时已是身负重伤,再继续动用内力,只怕便会香消玉殒——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呀!”黑袍人犹豫了一下,道:“好,你还从未求过我什么事,今日我便顺了你的心意,回去告诉你爹,说你们可欠着我一个人情。”   谢谨蜂笑道:“师叔真会说笑,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你有用得着小侄的地方,小侄什么时候有过半点推托?”黑袍人点头道:“好。我给你这个面子。”说罢,双袖展开,犹如一只鹏鸟般飞掠而去,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花溅泪未料事情竟会如此急转直下,愕然看着谢谨蜂。谢谨蜂的青铜面具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现在这眼中满含温柔的笑意,道:“幻月宫主,咱们虽是对手,暂时还未到短兵相接、生死相搏的地步。胜得太容易了就不好玩了。何况今日之事,你实在不能算败在我的手上。今日,我放你一马,但你最好记着,你欠我的人情,可是迟早要还的。”   梅月娇没想到自己一番谋划竟是功败垂成,恨恨地看着谢谨蜂,碍着盖停云在旁,什么也不敢说出口,心中嫉妒万分。当谢谨蜂一走,她哪里还有心思和花溅泪等人同行?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忽地拔腿狂奔而去。白无迹本想追去,花溅泪道:“算了,白大哥,让她去吧!”   望着梅月娇远去的背影,盖停云道:“宫主,你这二姐似乎——”花溅泪沉重地点点头:“前辈法眼如炬,什么都看得清楚。只是恳请前辈千万莫将今晚之事告诉任何人,我想她只是一时糊涂,此事若弄得人尽皆知,只怕反而会将她完全逼上歧路无法回头。”盖停云道:“宫主之令,敢不遵从?只是宫主,你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只怕后患无穷。”   花溅泪岔开话题,道:“晚辈初入江湖,前辈是如何认出晚辈来的?”盖停云道:“上次你在扬州时就已引起我的注意。我就叫手下弟子着意收集你的行踪消息。后来我见梅大小姐叫你三妹,我就什么都明白了。”花溅泪道:“你在何处见到二姐叫我?”   盖停云脸上露出了歉意:“今天上午我正在这附近烤一只偷来的鸡,忽然看到梅大小姐抱着你进了这间小庙,就留上心了,跟过来一瞧,却见程傲然在这庙中等她,两人叽叽咕咕不知在谋划些什么事,我在一旁远远偷听,却听不真切,只听到她称你为三妹,又提到白无迹和谢谨蜂之名。我本该马上现身救你,却又想知道梅大小姐和程傲然倒底想干些什么。后来程傲然出去,我就跟踪他去了。这一去就直到晚上才回来,不料竟害你受了这么多苦。”   花溅泪道:“前辈跟踪程傲然,可查出了什么?”盖停云点头道:“收获不小。程傲然与谢谨蜂关系非同一般。程傲然看上了雪山派掌门雪飞飞之女孟蝶衣。但青衣门互来与雪山派不和。他无计可施。后来雪飞飞明告天下,哪位侠士能杀了调戏爱女的白无迹,就将女儿许配给谁。他就一门心思想杀了白无迹。不知是不是为了对付白无迹,他竟不惜与谢谨蜂勾结?”   花溅泪道:“有可能。那青衣派掌门风残云可知晓程傲然的所作所为?”盖停云道:“尚不清楚。不过风残云这人气量狭小,却颇有野心,以老叫化看来,容易被聚雄会拉拢。最可怕的是,聚雄会与朝廷中权势倾天的淮安王相互勾结,一谋武林,一谋天下。我怀疑刚才那号称朝中第一高手的黑袍人就是江湖上那专门买卖消息的姜太公。”   花溅泪猛然醒悟,道:“很有可能!我一直未能查到姜太公的身份来历和行踪。此人若是朝廷要员,我们武林中人自是不容易查出。他武功如此之高,听说还从未败过。而他有淮安王为靠山,自是财势雄厚,所以往往能以天价收购武林中的各种隐秘。”她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忧虑:“若如此,他们的势力就太大了!不仅掌握朝廷兵马,还掌握了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机密隐私。”   盖停云道:“宫主分析得是。”花溅泪道:“烦请前辈往梅谷一趟,和家父见面好好商量谋划一下。”盖停云道:“我也正有此意。前面不远就是贾府了,就请白少侠护送宫主回府,我这就连夜往梅谷而去。”   白无迹一直默默听着,不插一言,此时突然冷笑道:“我是江湖中有名的淫贼,盖大侠对我这么放心吗?”盖停云笑道:“有关你的传闻老叫化也听了不少。不过老叫化曾命手下弟子调查过你一年,除了听说你在雪飞飞寿辰调戏过孟蝶衣外,也未见你有什么其他恶行。你不惜得罪聚雄会也不愿加入他们,足见你大节无亏。适才为救宫主,明知不敌也要与那黑袍人一战,如此侠义之士,老叫化岂有不放心之理?”   白无迹默然无语,神情依然冰冷。盖停云也不介意,向花溅泪拱手一礼,转身离去。夜幕之中,已只剩下花溅泪与白无迹两人独处。白无迹脸上冷漠之意已荡然无存,眼中露出温柔之意,关切地道:“你没事吧?”   花溅泪低声道:“没事。多谢白大哥两次相救。”白无迹看她右臂上伤痕累累,惊道:“你的手臂!你二姐怎会如此狠心对你?”花溅泪想到梅月娇所说的关于自己身世之谜,心中酸苦,又不便明言,只低头无语。白无迹道:“我身上未带治烫伤的药,我去找些来。”   花溅泪道:“不必了,只是皮肉之伤,并不碍事。白大哥,能不能借你——借你外衣一用?”白无迹奇道:“你要我的外衣做什么?”   花溅泪道:“我的衣裳有血,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样子——”白无迹这才明白她是不愿萧雨飞看到她身上伤痕。见她如此心细如发,百般替萧雨飞打算,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暗中叹息一声,脱下外衣递给她。   花溅泪穿上白无迹的衣衫,慢慢向贾神医府上行来。一路上两人不由自主都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不再言语。到了府门外,花溅泪低声道:“白大哥,多谢你一路护送我回来,咱们——后会有期。”   白无迹停下脚步,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慢慢转身走了。走到暗处,却又忍不住偷眼回望,只见花溅泪站在门外,仔细地整了整衣衫和头发,这才敲起门来,心中不由怅然若失。   一见花溅泪平安归来,立时惊动了整个贾府上下。萧雨飞和贾神医几乎已将整个镇江城翻了一遍,正在绝望之际,却见花溅泪自己回来了,萧雨飞激动地一下子扑上来抱住了她。却正触动了她的伤势,她身子一颤,本能地将萧雨飞往外一推。萧雨飞不解地道:“你怎么了?”花溅泪掩饰道:“没什么——神医还在一旁看着咱们呢!”   萧雨飞道:“她把你怎样了?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花溅泪听他声音嘶哑,想是已苦苦找寻了一整天,心中感动,道:“没怎么,都已过去了。”萧雨飞把心中疑问暂时全都压下,道:“神医,烦你先看看她的伤势可有碍没有?”贾神医看看她脸色,又把了把脉,温和地道:“还好,没什么大碍,再休养几天便可痊愈。”   萧雨飞放下心来。这才注意到花溅泪身上穿着的竟是一件银衫,很不合身且是一件男装,奇道:“语儿,你穿的谁的衣裳,怎的如此眼熟?”花溅泪道:“是白无迹救了我,又一直送我回来。我觉着冷,便借了他衣服一用。我先回房换衣服,等会儿你再来找我,我有话对你说。”   待她一离开,贾神医神情凝重地叫过萧雨飞,低声道:“你还是执意要去月家退亲么?我实话对你说,她重伤未愈,又妄运真气与人恶斗,经此一番折腾,她的隐疾已更深,只怕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救不了她了。你去退亲之事可要三思啊!”   萧雨飞心中如遭重击,半晌说不出话来,眼中慢慢泛起了泪光,却坚定地道:“我明白。可是我绝不后悔。从我打定这个主意时,我就从未动摇过。越是这样,我越要尽快退亲,我要她剩下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比谁都快乐。只是,我不信上苍难道真就这么残忍么?”呆立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打起精神,去敲花溅泪的房门。   只听她有些慌乱地道:“你暂别进来,我,我还没换好。”萧雨飞疑心顿起,猛地运力推开了房门。只见她坐于桌前,桌上放着一些伤药,正慌张地放下卷起的衣袖,嗔道:“你怎么可以闯进我的房间来?”   他一把抓过她的右手,卷起了衣袖,随即已怔住,视线渐渐模糊,颤声道:“语儿,她竟这样折磨你么?都怪我,明知你不能运功抗敌,竟未能守在你身边,是我害了你!”   花溅泪见他眼中泪水充盈,心中一阵悸动,捧起他脸,将柔软的双唇凑将上去,吮去他眼中之泪,这才道:“你不要自责了。武林中人,信义第一,你既已答允展奇他们十日后一战,又岂能失约?”   萧雨飞道:“你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就算他们认为我是一个言而无信之人又有何妨?只是,你怎知我这十日之约?”花溅泪不答,道:“你今日去赴约,情况怎样?”萧雨飞道:“还好。今天他们都来了,事情已了结,他们以后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   花溅泪道:“展老英雄和王氏兄弟我倒不担心,必竟都是名门正派,胜败如何都不会暗中使坏。我担心的倒是桃花公子。此人心胸狭窄,却又甚是执着,这种人最是难缠。为报复黑面罗煞,他曾十年苦练,想要灭黑面罗刹满门,却又被你破坏,他必定恨你入骨。”   萧雨飞道:“既然你都猜到了,我也没必要瞒你了。今天惟一的意外就是他。这些天,他四处散布我和白无迹结交一事,说我行为不端,勾结淫贼,伺强凌弱,为害武林。程傲然也出来为他唱和,把我们那日在酒楼上相助白无迹一事大肆宣扬。今天决斗之时,他们邀约了一大帮武林中人前来观战。桃花公子暗器功夫虽不错,又焉能伤我?他很爽快地认了输,却当众问起我和白无迹是何关系,我是否曾经救过他。我自己做过的事,有何不敢承认?他便说我是冷香宫的败类。煽动那帮糊涂虫,要向我讨个公道,哼,他们虽然人多,又哪里是我的对手?”   花溅泪急道:“那你怎样应对的?他哪里是邀帮手来杀你,他明知这些人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是想为你在江湖中多树敌人。你可不要上了他的当。”萧雨飞道:“你别着急,我哪有闲工夫和他们缠斗?一想到你身边无人守护,我恨不得马上赶回来。所以我懒得和他们交手,也懒得和他们解释,直接施展轻功就赶回来了。他们追了一阵没追上,也就罢了。”   花溅泪知道萧雨飞虽说得轻描淡写,当时的情形必定糟糕之极。以他的脾气,今日必定和这帮江湖汉子结下了梁子。虽然这些人不过是些二三流的角色,但正是这些人最容易在江湖中兴风作浪,挑起是非。不由暗自为他担忧。   萧雨飞道:“先别说我的事。语儿,告诉我,是谁这样处心积虑地害你?前些天我不想再刺激你,而现在,我却不能不问,也不得不问了。以你的武功,江湖中能击伤你的人实在没有几个,因为你纵不敌,凭你的轻功也可全身而退,绝不可能被人一掌击成重伤。而这人武功虽不错,却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这怎么解释?就算你中了柳叶儿的暗算,也绝不至于此。这只有一个原因,”他的语气转向激动,声音也提高了:“因为你根本没有还手,也没有躲避!你根本就是心甘情愿让对方击伤,所以那人才能轻而易举地得手,差点将你置于死地。什么人会让你这样束手待毙?我一直想不通这一点,后来小叶子告诉我说,你叫那个人二姐,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花溅泪不语,只缓缓低下了头。萧雨飞拉起她的手,满怀深情地道:“其实,你也不必再瞒我了。贾神医什么都告诉我了。你是担心自己的隐疾随时会发作是不是?所以你才不敢爱我也不敢接受我的爱,只因你不想连累我,是不是?”   花溅泪咬了咬嘴唇,道:“好,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再瞒你。这些天我一直想对你说,我不想去苏州了,你也不要去了,你和月小姐的婚约退不得。我,我只能陪你很短的时间,陪不了你一生——”   萧雨飞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若再不退亲,势必就要马上成亲,岂有把婚事一拖再拖之理?你,你竟要我去和别人成亲吗?如果是不能和你共渡的一生,我宁可不要。我们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能有几天快乐就有几天快乐,管他痛苦什么时候来。我已对自己发过誓了,我要让你剩下的日子里每一天都过得比谁都快乐。语儿,我要你答应我,不能再生退却之念,不可再自暴自弃、不珍惜自己。”言毕,也不待答话,忽然用左手刷地一声抽出腰间断肠剑,往自己右臂上划去。   花溅泪大惊,忙伸手夺过他手中之剑,却已划了两条长长的伤口,鲜血汨汨流出。她顿时心痛得流下泪来:“你,你这是何意?”拿起伤药要为他裹伤。萧雨飞握住她手不让她动,凄然笑道:“我只不过受一点小伤你便如此心痛,那你可明白这些天我的感受了么?就在你甘愿死在你二姐手下之时,你心中置我于何地?我要你明白,我要和你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你好我便好,你不好我便不好。我害你受师姊伤害,我便惩罚我自己也受同样的伤害。我要你记住,珍惜你自己也就是珍惜我了。”   花溅泪哽咽道:“你何苦如此,我答应你便是。”心中却更觉不安,他对她的感情竟是如此深沉、如此激烈,若她将来病发身死,难道真由他与她“共死”?忍不住道:“云飘,我既已答应你了,你也要依我两件事。”萧雨飞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花溅泪道:“师叔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仅要好好活下去,还要娶妻生子,为萧家留后。”萧雨飞道:“不,我——”   花溅泪收起泪来,正色道:“如果你做不到,那么我答应你的事我也做不到。而且从现在起我再也不愿见你。我不想做萧家的罪人。枉你饱读诗书,可明白‘守身即尽孝’的道理?”   萧雨飞心头一凛,道:“好,我答应你。如果你死了,我一定好好地活下去。至于别的,我尽量照你说的去做,如果实在做不到,你不要怪我。”花溅泪心中稍宽,道:“你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人,你切不可对我食言。如此我和你在一起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萧雨飞不再说话,慢慢伸出手来拥她入怀。花溅泪本一向矜持,此时哪里还矜持得起来,也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想起自己短短一生的遭遇,只觉能遇见萧雨飞,实是上天给她最大的补偿。微闭上眼,喃喃低语:“云飘,将来我死的时候,就要象现在这样躺在你的怀里,静静地、幸福地死去。我死之后,不用棺材,也不用坟墓,你把我抱上断魂崖,埋在那块大青石旁的老梅树下,让它吸取我的血肉精华而开放。那梅树就是我的化身了,当你闻到那花香了,便是闻见我身上的香了,当你看到那花开了,便是我在对你笑了——”   萧雨飞静静听着,心如刀绞,眼泪终于无声流下。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从未料到自己也有如此脆弱、如此情难自抑的时刻。 第九章退亲疑云1   又休养了十余日,花溅泪的伤已基本痊愈。自从与萧雨飞敞开心扉、许下生死约定之后,她似乎开朗多了。两人刻意不去想那些无可奈何之事,只尽情享受今日之乐。梅月娇不知所踪,谢谨蜂不再露面,而白无迹也似乎人间蒸发了一般。两人带着柳叶儿,一路寻访打探柳轻絮的下落,慢慢来到了苏州。   在苏州,最有名望的武林世家就是月家了。而如今月家声名更盛,因为月家出了一位天生丽质的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正因为月家有如此声望,月小姐有如此美名,所以萧雨飞退亲之事才人比他人更难上十倍。   按照李啸天的交待,两人先到月几明家,递交李啸天的亲笔书信。月几明外出未归,管家一边派人去寻,一边将他们带入厅堂奉茶。萧雨飞慢慢品着香茗,看花溅泪带着柳叶儿在堂前长廊外的花丛中,追逐一只斑斓的大蝴蝶。花溅泪拨下一根头发,系住蝴蝶的触角,把它拴在柳叶儿裙角,柳叶儿喜得咯咯大笑,已暂时忘了一直没打探到姐姐下落的愁苦。   大厅斜后方的一道侧门被推开了,月几明举步走了进来。他一眼瞥见花丛中巧笑嫣然的花溅泪,顿时愣住,目中已有酸涩之意。他身材欣长,面容清瘦而俊雅。虽年近四十,昔年“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风采依旧,只是岁月的风霜已让他气质大变,由一个热血不羁的美少年变成了沉默忧郁的中年人。   他已从管家口中得知有冷香宫的两位贵宾来临,但他却万万没料到那位“花姑娘”竟如此酷似他的秋烟。李啸天收养了他的女儿,但却恨透了他,这些年他想看上一眼都不可能。一种奇异的灵感告诉他,眼前这少女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花溅泪一扭头便发现了月几明。她立刻从他的风度气质上判断出了他是谁,就含羞微微一笑,缓缓垂下头去。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微笑,月几明心中一颤,但多年煎熬已使他学会克制,也友好地报以一笑,满含着温柔和慈爱。   萧雨飞也发现了月几明,快步迎出,含笑道:“师伯!”花溅泪羞涩地躲在萧雨飞身后,双颊绯红,行了一礼,低声道:“侄女见过师伯。”   月几明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想说“不,我不是你师伯,我是你的爹爹,你亲生的爹爹啊!”口中却微笑道:“哦,贤侄,一路辛苦。”心中暗道:“李啸天为何突然遣她来见我?莫非发生了什么事?孩子,爹知道你此来必是有事相求。你无论要爹做什么,爹都一定答应你,满足你,爹要补偿这十七年来你应得的却未得到的全部的爱。”   一番客套之后,萧雨飞奉上了李啸天的亲笔书信。月几明脸上本来带着颇具魅力的微笑,但才看了一页,笑容已敛去。背负着双手在厅中缓缓踱着碎步,一言不发。心中惊诧、矛盾、酸楚、担忧,什么滋味都有。他未料到,女儿第一次要自己办的,竟是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其实,飘儿一直不来月家迎亲,却突然带着秋儿一同前来,我就该料到是怎么回事。想不到他们——难道十七年前的悲剧又要重演么?”他心头一凛,望了女儿一眼,只见她低眉顺目,默然无语,一幅听天由命的表情,心如针扎:“唉,可怜的孩子,你正在走你母亲的老路啊!”默然半晌,缓缓道:“此事非同一般,待你师姑回来后,我与她商量商量。”   忽听厅旁侧门珠帘内有人颤声道:“在哪里,他们在哪里?”珠帘掀处,急急走进一位华服美妇。目光一落在萧雨飞身上,许久都未移开,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叫道:“飘儿!”萧雨飞和花溅泪一同行礼道:“师姑。”   月几明不自然地咳了几声,低声道:“绿珠,两位贤侄远道而来甚是辛苦,先让他们休息一阵再说吧!”欧阳绿珠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目光转向花溅泪:“秋儿,师姑上次见你,你还是梳着长辫的小孩儿,如今竟这般高了。”她陡然想起了自己那惨死的师妹,心中酸楚不能言语。而月几明又何尝不是呢?厅中一片寂静,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找不到话说。熟知内情的老管家适时出来解围道:“老爷,夫人,晚宴准备好了。”二更天,西厢房里,柳叶儿听话地睡着了。花溅泪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正辗转翻侧间,忽听窗上有轻微的叩击声。萧雨飞一身黑衣,低声道:“嘘,不要出声。我就知道你也睡不着。与其坐在屋里干着急,咱们不如出去转转。”花溅泪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去偷听?这样不好吧?”   萧雨飞笑道:“你啊,不要老是这么瞻前顾后的,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对退亲之事持何态度?他们又将怎么处理这件事?走吧,白天闲逛的时候我就已踩过点了,我在前面给你带路。”   月氏两兄弟宅弟相连,中间隔着一个共用的后花园。两人避开月府家人,悄悄来到了月几明府弟的后院。院中静悄悄的,一排房屋间间都门窗紧闭。萧雨飞指着其中烛光明亮的一间道:“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看他们灯火通明,必是正在商量我退亲之事呢!”   两人狸猫般蹿了过去,将耳朵凑在窗上屏住了呼吸。房中却无一丝声响。花溅泪划破窗纸,但见室内空无一人。室内摆设极为简约,但奇怪的是,宽大的房子被一道巨幅屏风隔成了两间,分别放着两张床。不由满面红晕,道:“难怪这后院不许人出入——”萧雨飞看了一眼,奇道:“原来师姑和师伯是分床而居。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两人又往后花园行去。后花园夜色朦胧,虽比不上冷香宫景色绝佳,却也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两人正在园中乱转,忽然隐隐嗅到一股檀香,抬头望去,远远的一座假山后有灯光露出。过了一会儿,便见那灯光缓缓移动起来,原来是师姑欧阳绿珠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往园中一座小巧玲珑的佛阁走去。   花溅泪低声道:“云飘,你去跟着师姑,千万不要让她发现了。我去刚才那假山后看看。”萧雨飞点头道:“好,你也小心些。不知怎的,我现在总觉这月府有些神秘。另外切记,千万不可出了这后花园,园子那边便是月几圆师叔的后院了。”   花溅泪笑道:“我明白。我自会小心。”心中暗想,若是不小心误入月几圆府中,撞见了月丽人,那该是怎样的场景?不由有些心虚。萧雨飞哪里知道她的心思,他的注意力已全在欧阳绿珠身上,猫着腰,夜鹰般跟了上去。佛阁乃松木所造,有两层,离地数丈。萧雨飞轻轻攀着墙壁,壁虎般爬上了阁顶。   阁内香案上点着两枝粗如儿臂的红烛,照着供桌上的供品和神案上的神像。供桌一角放着一个木鱼。桌前的蒲团上跪坐着一位全身黑衣的妇人,肩上停着一只黑鸽。妇人身着黑色僧袍,头罩黑纱,看不清她容颜,但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跪坐着,姿势优雅,令人可以想象她的风姿是何等卓绝。欧阳绿珠神态恭敬,低头跪坐在那妇人身边。   萧雨飞暗想:“这妇人是谁?难道师伯是因为她才和师姑分床而居、假作夫妻的吗?”却听欧阳绿珠低声道:“娘适才命羽奴唤孩儿前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萧雨飞大吃一惊,眼前这妇人竟是月老夫人、月几明的母亲。可她的身姿看上去却是那么年轻、那么动人。这才想起月老夫人芳名冷碧衫,乃是四十年前颠倒众生的“天下第一美人”。难怪此时的她虽已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也只有她这样的母亲,才能生下月几明那样风流俊俏的儿子。   月老夫人道:“明儿为何没来?”欧阳绿珠道:“适才羽奴来时,他已有事先出去了。”月老夫人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却瞧不清她的神情:“傻孩子,你当我不知道么?今天是你师妹的生辰,他必定又到园子里祭悼你师妹去了,你不用帮她瞒我。绿珠,明儿对你不住,你却处处为他着想,也难为你如此贤德。以明儿之性情,你们夫妻之间却能和睦相处,从未拌过一句嘴,这也是明儿的福气。绿珠,我很感激。”萧雨飞不由有些奇怪,月老夫人何以连师姑叶秋烟的生辰都能记得?   欧阳绿珠垂首道:“娘千万别这么说,其实明哥对孩儿很好。”月老夫人道:“今天冷香宫突然来人,究竟有什么事?是萧雨飞那孩子来了吧?他是不是来商量婚期,准备迎娶丽人?”   欧阳绿珠不擅撒谎,却又不便直言,道:“不,不是——他,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和他师妹一同来的。”月老夫人道:“哪个师妹?是月娇还是诗秋?”欧阳绿珠道:“是即将接任幻月宫主之位的秋儿。”   月老夫人身子一震:“秋儿?她,她来了么?”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似乎心情十分激动:“她来做什么?李啸天他,他终于想通了,原谅了明儿了么?”欧阳绿珠道:“不,不是——秋儿是陪飘儿一起来的,他们——”说到此,“来退亲”这几个字却说不出口了。订下八年的亲事,却突然要取消,而原因竟是男方已另有所爱。自己的亲生儿子做下这等无理之事,她必竟有些惭愧心虚。   月老夫人是何等精明之人,转念一想,已大约猜到,惊道:“他们莫非已有私情?萧雨飞莫不是来退亲的?”欧阳绿珠垂下了头,不敢应声。在檐下偷听的萧雨飞心中也是一紧,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竖耳仔细倾听。月老夫人的反应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良久没有说话。   欧阳绿珠道:“此事明哥本想明日一早再来向娘禀告,听取娘的示下——”月老夫人不答,又是一声长叹,似有满腹感慨,道:“绿珠,你入嫁月府有多少年了?”欧阳绿珠一怔,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道:“有十七年了吧?”   “十七年?那我也在这佛阁中清修了整整十七年了。”月老夫人喃喃道:“唉,十七年,好漫长的日子,却也一晃而过了。”她忽然激动起来,颤声道:“绿珠,你可知我为何要在这不见天日的佛阁中清修十七年不下楼半步?”   欧阳绿珠怔住,萧雨飞也是一愣。是啊,堂堂月府的月老夫人为何如此自苦,在这佛阁中与世隔绝地过了十七年的苦行僧生活?而为何十七年清修参得的道行仍令她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感情?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原因?她究竟有过一段怎样痛苦、怎样凄凉的往事?   萧雨飞隐隐感觉到,这件事必和当年师姑下嫁月几明有关,而这件事也必将关系到他此行退亲能否成功,无意中将听到如此隐秘之事,一颗心不由跳得厉害。月老夫人却许久都不再说话,只听她的呼吸之声变得急促起来,似有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月色明媚,清香袅绕。花溅泪循香前进,终于在假山后发现了被花枝所遮掩的月几明。   月几明换了一身素服,立在习习夜风之中,风神绝美。但,他的眼神却是那么忧郁沉痛。面前放着一个青烟袅绕的香炉,香炉下压着一张淡蓝色素笺,上面写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显是一篇祭文。花溅泪寻思:“他在祭谁?”心念方起,人如淡烟般掠了过去,隐在一树花枝后。   只听月几明念道:“人何处,草自春,弦索已生尘——”声音低沉,语调伤感。又悠悠一叹:“唉,已十七年了,不知我这些年来的痛苦与忏悔能否洗刷我的罪过?你能宽恕我么?”   他凄然一笑:“不,你不会的,你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是么?我不怪你,是我对不起你,你给我的机会已太多,而我令你心碎的次数也太多!”他仰天长叹,目中满是凄凉之意:“岁月消磨已黄昏,心中空留无限恨、无限恨——”   花溅泪这才明白,月几明竟是为情所困,这所祭之人乃是他的红颜知己。心道,他就是为了这个不幸早逝的女子才会和师姑假作夫妻、分床而居的么?月几明痴立良久,终于轻叹一声,将那纸祭文放在炉中点燃,瞬间已成灰烬,化作无数黑蝶四下飞散。   月几明心中正自愁苦,忽听身后有人曼声吟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谁消得人憔悴?”月几明一惊,猛然转身。只见月光下,花溅泪手攀花枝,巧笑嫣然,眼波流转,美目含情,正如十九年前初次相遇时的叶秋烟。脑中顿时一片迷糊。定定心神,勉强笑道:“哦,贤侄,你有什么事么?”   花溅泪道:“没什么事,到花园来随便走走。师伯深宵来此,不知所祭何人?”她也不知怎的,在月几明面前只觉非常轻松,直觉告诉她,不管她问什么,这位月师伯都不会责怪她。   月几明心中似被针扎了一下,抬头注视远方,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缓缓道:“一位故人,我唯一的知已。”   黄金万两易可得,知音一个也难求。花溅泪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将来死了,萧雨飞是不是也会象月几明一样,明媒正娶一位女子,却与她夜不同床假作夫妻,心里时时刻刻只是念着她?也会经常这般对着月亮拜祭她?心下一阵黯然。低声道:“对不起,师伯,我太冒失了。”   这句话听在月几明耳中,又是一阵酸楚。一时间,两个人相对无言,各想各的心事。月几明仰首望天,茫茫天宇漆黑一片,没有星,只有月,一弯残月。他隐约看到叶秋烟似乎正在云中对他微笑,对他招手。美人如花隔云端。一低头,却见花影重叠,在如水的月光下微微颤动。此等情景与十八年前的一幕何等相似。   十八年前,他十八。雅号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他令江湖中多少多情少女为之倾倒,但月老夫人早已替他与名满天下的“幻月宫主”宋问心之女欧阳绿珠订了亲。欧阳绿珠才貌双全,身份特殊,世间女子谁敢与之相争?对这门亲事,他既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有何反感。反正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未婚妻,也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令他心动。   也许是上天残忍的安排。那年深冬,他忽然心血来潮,要踏雪寻梅,对月吟诗。而梅谷断魂崖上的梅花堪称世间一绝。遂离了苏州,专程赶往梅谷。他孤身携了两壶“梅子香”,上了断魂崖。刚到得崖顶,便听见一阵优雅的琴音。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在如此雪夜,怎会有人在这罕无人烟的断魂崖上抚琴?他循音前往,随即呆住。   眼前正是一副人间绝景:白雪满地,月光如水。一枝枝、一树树梅花迎风怒放,果然绝美。只是这早已失色!一株老梅底下铺着一方鲜红夺目的毛毡,一位白衣如雪、云鬓高挽的绝代佳人披着鲜红的风氅正背对着他跪坐在红毡上抚琴。   虽看不见她的面容,那绝美的风姿已令他窒息。白雪无际,红梅似火,毡又比梅红两分,衣又赛雪白两筹,人更比这一切美十分。他呆呆地立着,已忘记一切。琴音叮咚,幽雅无比,他痴痴地听着,已移不动半分——这番邂逅注定了一段不得善终的孽缘。   月几明就此在梅谷悄悄住下,每晚与叶秋烟在断魂崖上幽会。一住就是三月。时间一长,李啸天、萧威海和欧阳绿珠都察觉了。只是瞒着宋问心。宋问心每日忙着处理武林事务,经常一出宫就是三五月不回,哪里知道宫中几个徒儿和爱女竟会背着他各结私情?   萧威海和欧阳绿珠自然替他二人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当年宋问心和月老夫人为月几明和欧阳绿珠订下的亲事很可能就不了了之,四个人正是各得其所。惟有李啸天暗自神伤。四人一同长大,萧师弟与欧阳师妹情投意和,早已私订百年之约,自己苦恋小师妹叶秋烟,不料她却一直只把自己当兄长看待。他自觉无望,终听从父母之命,娶了一直默默对他钟情的梅花门门主梅萼君之妹梅如雪为妻。   两人婚后,相敬若宾,和气有余而恩爱不足。但不出一年,梅如雪竟喜诞一对龙凤胎。意外之喜让李啸天苦恋叶秋烟之心稍稍冷却,转而一心一意抚养起一双儿女来。两人生活间有了共同的话题,加上梅如雪一直温柔体贴、全心全意地待他,李啸天方始觉娇妻爱子之乐。他把对叶秋烟的思念埋在心底,听闻秋烟已与月几明相恋,更是死了心,衷心祝愿师弟师妹们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月几明深知母亲性情激烈,固执专断,迟迟不敢将自己与叶秋烟相恋之事告知母亲。那时萧威海与欧阳绿珠已是珠胎暗结。他只盼萧威海与欧阳绿珠能说动宋问心,由宋问心主动解除他与欧阳绿珠的婚事,就万事大吉。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宋问心尚未提出解除婚约,他与叶秋烟的秘情却不知怎么被月老夫人发觉。   冬季刚过,残梅尚未凋尽,他忽然接到月老夫人一封家书,要他立即回苏州相商要事。他不敢有违母命,只得向叶秋烟告别。离别之夜,两人在断魂崖上难离难舍,缠绵之际叶秋烟终于以身相许。事毕,二人对月盟誓,要终此一生,不离不弃,违者鬼神共诛。哪知这一夜缠绵换来的竟是终身之痛——他永远也忘不了,当他向叶秋烟艰难提出将要与欧阳绿珠成亲之事时,她那凄凉绝望的眼神。她悲哀地笑道:“今天是我们约好了的日子,所以我本来准备告诉你,自那晚之后,我已经——只是,现在已不必了。事情既已无可挽回,我又何必强求?如果要靠逼迫才能留住你的人,我要之何益?我叶秋烟岂是那种摇尾乞怜的下贱女子?”她忽地转过身,掩面狂奔而去,纤弱的身子转瞬不见。他一呆,拔足欲追,却哪里还追得上?   萧威海与欧阳绿珠的事也遭到宋问心的坚决反对。宋问心正式接受了月老夫人下的聘礼,并正式明告天下,为月几明和欧阳绿珠定下了婚期。欧阳绿珠只得躲到萧威海老家扬州生下了一个儿子。萧威海为抚养儿子,借口要奉养双亲,从此留在扬州不再回冷香宫。   谁知叶秋烟那天准备告诉月几明的竟是一件天大的秘密——她怀孕了。她负气回宫,从此不再理他。为防被人看出她已有身孕,她借口到江湖游历,却到李啸天安排的一个隐秘之处住了半年。结果诞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待女婴满月之后,李啸天谎称是拾得的弃婴,将孩子带回冷香宫抚养。月几明知道此事之时,离婚期已不足一月。整个武林都在为这件空前轰动的盛大婚礼做着准备。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知已无挽回的余地,只得写了一封信,命心腹阿福带上一枚玉簪前往断魂崖送信,不料阿福竟一去不返,不久,就传来了叶秋烟坠崖的消息——他伤心欲绝,一病不起。连举行婚礼之际,都是由月几圆扶着才完成了整个仪式。当他忍不住向母亲吐露真相时,月老夫人不知是后悔还是震惊,竟当即昏倒在地。醒来后就搬进了佛堂清修,从此未踏出佛堂一步。   有风吹过,夜凉如水。   花溅泪喉头作痒,不由低低地咳了起来。月几明蓦地从回忆中惊醒,暗暗责怪自己的失态。柔声道:“夜风很凉,贤侄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回房安歇去吧。”   花溅泪微笑道:“不碍事,我经常这样,咳一阵就好了。哦,临行时,家父曾再三叮呤,要晚辈代他向老夫人请安。不知老夫人是否已安歇了?”   月几明心道:“瞧她聪慧美丽,又是我亲生的女儿,娘瞧在我一生孤苦的份上,说不定会对她有几份怜爱。只要母亲喜欢她,此事就好办多了。只是若真的退了亲,可苦了丽人那孩子——唉,飘儿竟不爱他,纵然嫁与飘儿,她也未见幸福,就如我同绿珠一般——”遂展眉笑道:“家母此时尚未安歇,我这就带你去问安吧!” 第九章退亲疑云2   佛阁内,供桌上,烛焰跳跃不休。   萧雨飞伏在檐下,不敢弄出半点声响,他知道月老夫人接下来所讲秘密必和自己有莫大关系。月老夫人长叹一声,道:“这也是我前世造孽太多,才落得今日之报应啊!这些事我埋在心底很多年了,一直不曾和人提起,现在萧雨飞来退亲,却不得不对你说了。”她正要往下述说,蓦地沉声喝道:“什么人?”   萧雨飞没有动,他知道她发现的不是自己,因为她扭头瞧往的方向是佛堂的另一边。佛阁顶上发出一声微响,一个夜行人已闪电般掠出。欧阳绿珠叱道:“哪里逃!”足尖一点,跃出佛阁,向那夜行人追去。   萧雨飞暗中刚刚松了一口气,忽听月老夫人缓缓道:“萧公子竟然来了,何不进来与老身一叙?”萧雨飞见行迹已露,长笑一声,飞身跃入阁中,在月老夫人面前立定,一揖到底,道:“晚辈拜见老夫人。”   月老夫人已恢复常态,道:“公子不须多礼,请坐。”   萧雨飞也不客气,当真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嘻嘻笑道:“老夫人可别怪我不懂规矩,我实在是关心则乱。老夫人大人大量,定不会与我这后辈一般见识。老夫人耳朵可真灵,晚辈只不过起身看了那夜行人一眼,就立刻被你察觉了。只是老夫人怎知晚辈是谁?”他自知偷听被人发现是件极尴尬之事,认错和道歉都于事无补,干脆就直认其事,摆出一幅小孩子的无赖嘴脸,好叫月老夫人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不便追究。   月老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果然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的少年人。除了冷香宫弟子,还有谁会使‘冷香暗渡,花落无声’的绝顶轻功?所以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来了。你师妹不会象你这般任性。”   萧雨飞听她措词并不严厉,毫无生气和责怪之意,放下心来,规规矩矩给月老夫人叩了一个头,道:“晚辈无礼,请老夫人莫怪。”   月老夫人道:“听你师姑说,你此来是想要解除和丽人的婚约?”萧雨飞又叩了一个头,道:“还请老夫人成全。”月老夫人道:“你喜欢你小师妹?”萧雨飞道:“是。晚辈今生非她不娶,她也是非晚辈不嫁。”   月老夫人道:“你说得好不干脆,难道就不怕老身动怒么?”萧雨飞道:“若拐弯抹角,百般掩饰岂非更对老夫人不尊?来退亲之时,我就已把所有可能出现的后果都考虑到了,此事是晚辈的错,老夫人要怎么责罚我,我都毫无怨言。只求老夫人成全。”   月老夫人不置可否,也未动怒。她的目光隔着面纱直射在萧雨飞身上。萧雨飞并不回避她的目光,神情平静而从容,让人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决心已定,绝无挽回。月老夫人良久不语,似乎脑中正是思潮起伏,难以绝断。   花溅泪正随月几明向小佛阁走去,忽听师姑欧阳绿珠的声音“哪里逃”,随即只见一夜行人从佛阁顶上掠出。不及多想,身形纵起追了上去。月几明眼见女儿轻功精妙如斯,自愧弗如,却又担心她纵然追上却非那人敌手,刚追了两步,又见欧阳绿珠也尾随追上,顿时放下心来,回房换去素服,前往佛阁拜见母亲。   那夜行人功力极高,人去如飞。花溅泪重伤新愈,元气未复,跟着那人左弯右拐,竟追出城去。心中暗奇这人怎对苏州地形如此熟悉。眼见已快到了郊外小树林,急中生智,喝道:“看我的追魂毒砂!”   那人一惊,就地横掠两丈,花溅泪早已算准他必往一旁躲闪,早已将身上那浅紫色轻纱取下,手臂一振,飞纱如蛇般缠向那人双腿。那人身手迅快之极,反手拔出腰间长剑,刷地一下削向长纱。花溅泪手腕一抖,长纱划出一道弧形,避开长剑绕向他颈中。来人侧身避过,面向花溅泪而立。这一下,她瞧见了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冷酷、残忍而冰冷,还带着一种怪异的神彩,如针尖般尖锐,刀锋般锋利,叫人看了一直冷到心底。花溅泪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暗自纳闷,这双眼睛似在哪里见过。   来人似未料到轻功如此高妙的追击者竟不是欧阳绿珠,而是一位绝色少女。黑巾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他认得她,微笑道:“分别不过十余日,幻月宫主就不认识在下了么?在下谢谨蜂。”   花溅泪道:“你不用自我介绍,我也认出你来了。虽然你今天没有戴那青铜面具,可我识得你这双眼睛。别人就算想故意把眼神装得凶残点,也及不上你这般阴冷。”   谢谨蜂笑道:“多谢姑娘夸赞。”他这一笑,眼中的阴冷已荡然无存,满眼都是温柔和欣赏,柔声道:“今晚月色如此之美,我们却刀兵相见,岂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花溅泪脸上一红,道:“你夜探月府,意欲何为?”   谢谨蜂道:“我只是想去看看,你们到月府干什么?原来你竟是陪萧雨飞去退亲。负心郎带着新欢一同去原配府上退亲,这可真是天下奇闻。堂堂幻月宫主,竟与江南第一美人抢丈夫,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花溅泪道:“住口!我的事不用你管!”长纱一抖,又欲挥出。谢谨蜂一面闪避,一面笑道:“就算我说得这么直白,你也不用动怒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知道过不了几天,满天下的人都会这么说,那时,你难道能封住全天下人的口么?”   花溅泪知道他是想激怒自己,也不答言,只是连连出招、步步紧逼。谢谨蜂道:“且慢!幻月宫主,在下今晚还有事,改天再奉陪。”   花溅泪道:“只可惜我今晚并没事,我为何要等?”谢谨蜂眼中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缓缓道:“对了,在下忘了告诉宫主一件喜事了。你的护梅使女可情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啧啧,那孩子可真可爱呀。”花溅泪心中一震,知道谢谨蜂这是在以可情要胁自己。这说明可情当真已落在他手中,也不知他从可情口中骗取了多少有关自己和冷香宫的机密,所以他才会识得自己。   趁她这一愣,谢谨蜂一闪身跃入了漆黑的树林。花溅泪怔了一怔,也不顾什么“遇林莫入”了,拔足追去。林中很黑,偶有点点月光透过树梢照下,地上满是斑驳黑影,林中荆棘密布,草丛中还不时有小动物蹿出,发出轻微的响声。   追了一阵,已入密林深处,谢谨蜂早已不知踪迹。她刚想放弃追踪,犹未转身,忽听头上一声轻微的响声,抬头一看,一张巨网正从天而降。她连忙就地横掠,想避开这张网,黑暗中,却又是一张网迎面横撒出来,不,不是一张网,而是四张网从四个方向罩来,这竟是一个早已埋伏好了的陷阱。   难道他们早就算准她会来?难道谢谨蜂夜探月府就是为了引她出来?谢谨蜂难道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这些问题,花溅泪已来不及细想,她已被网罩住,被五张网一层层密密地罩住。她尚未来得及挣扎,已有一人鬼魅般掠来,闪电般点了她的软麻穴。   花溅泪叹道:“难道你是神仙,早已算准了我在月府,而你去了一定会只把我引出来?”谢谨蜂眨了眨眼,笑道:“是啊,我是你命里的克星。”花溅泪道:“你休骗我,我知道,你这陷阱本不是为我而设,只不过我运气不好,偏偏撞上了。”谢谨蜂赞道:“你真聪明。可惜做得太笨。我这陷阱设了好些天了,今晚能网住你,真是我的意外之喜。”   他这陷阱本是为谁而设?欧阳绿珠么?花溅泪猛地想起了欧阳绿珠,她不也追来了么?怎么不见了?谢谨蜂亲手打开那几张网,望着脚下已不能动弹的花溅泪,眼光在她身上细细游走。忽然他脸色一变,对身后四个黑衣蒙面人低声道:“快,准备好,他来了。”   花溅泪凝神一听,果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来人并不知林中有埋伏,所以并未刻意施展轻功,脚步下得较重,踩得地上落叶沙沙作响,但步履沉稳,显然武功甚高。她正想出声示警,不料谢谨蜂早已看破她心意,已曲指点了她的哑穴,抱着她一跃而起,将她放在了一株大树之上。   脚步声慢慢近了。此时月色正明,透过枝叶间缝隙,恰好能看到远远走来一轩昂男子,约莫二十余岁,一袭杏黄衣衫,腰间悬着一只式样古怪的长刀。其面目英俊,尽管也是黑发黄肤,五官端正,可总觉他的长相与中原人有些不同。他眉间隐隐带着一丝忧郁,似乎心事重重,全然不觉林间杀机。   花溅泪把自己了解的武林人物谱上的成名人物都细想了一遍,却看不出此人究竟是谁。这时一道阴影从她头上划过,她目光上移,正看到谢谨蜂手臂一挥,显然正在发号司令。心中一紧,目光倏地向下,只见那五道巨网正悄无声息地向那黄衫人罩去。   黄衫人蓦地惊觉,身形一转,拔出了腰间长刀。月光下,寒芒一闪,最先罩落的大网已被他削成几段,显然这刀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但另四层大网瞬间将他裹住,他的宝刀再快,也无法瞬间将四层网俱都削断。谢谨蜂纵身跃下,出手如风,已点了他的软麻穴。黄衫人软倒在地,叫道:“是你?你是谁?为什么几次三番和我作对?”他说的虽是汉话,听起来却觉得有些生硬,不甚流利。   谢谨蜂道:“我好心好意请你入会,你竟不答应。既然你敬酒不吃,自然只有吃罚酒了。”黄衫人道:“你莫非是聚雄会的少主、月夜留香蜂谢谨蜂?”谢谨蜂笑道:“正是区区在下。我亲自具名的拜贴,你竟会看也不看,可从来没有人敢对我如此无礼。”黄衫人道:“我不是你们中原人,我对你们中原武林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谢谨蜂道:“可你对柳轻絮难道也不感兴趣?”   一听“柳轻絮”之名,花溅泪顿时留上了心。黄衫人道:“你,你倒底要怎样?”谢谨蜂道:“柳轻絮现在可是春意楼的头牌姑娘。她的身价至少也得万两白银。你一个漂泊天涯的异域浪子,哪有这么多钱给她赎身?再过几天,春意楼就要挂牌叫卖她的初夜权了。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她被别人竞价买下,破了身子做娼妓?俗话说,美人赠英雄。只要你肯加入我会,这区区万两白银权当在下送给你的一份薄礼。我还另备十万白银送给牧野公子当新婚贺礼。”   黄衫人冷笑道:“男子汉岂能为钱财折腰?我牧野郎心一惯独来独往,不受人约束。我虽无钱为轻絮赎身,可我自会另想办法救她出来。上次若不是你从中做梗,我早已得手。你和我大战数百招都没分出胜负,本当另约时间再战,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卑鄙小人!”   谢谨蜂并不介意,笑道:“随你怎么说,我有大事未成,岂能拘此小节?我堂堂聚雄会少主岂能轻易与人性命相搏。何况我不和你决战,其实是为了你好。我爹爱惜人才,对牧野公子十分看重,若是决战,牧野公子或死或残,岂不都是可惜?所以我才设下这埋伏生擒你。”   牧野郎心道:“不要白费心机了。我绝不会与尔狼狈为奸。现在我既然落在你手上,要杀要刮请便。”谢谨蜂道:“想求一死还不容易?伸颈就戮便了。可是留下柳轻絮孤苦一人,日日夜夜在青楼卖笑,遭千人欺、万人侮,你可忍心?你与我会为敌,纵然你死了,我们也不会放过她。到时她必将活得惨不堪言。”牧野郎心怒道:“你——你好卑鄙!”谢谨蜂笑道:“要成非常事业必用非常手段。若非如此,我聚雄会岂能发展得如此壮大?”   听到这里,花溅泪已明就里。暗道:“难怪这短短十余年,聚雄会的势力竟会如此强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些年来,聚雄会不知威逼利诱了多少人。”谢谨蜂继续软硬兼施,劝说那牧野郎心入会。牧野郎心似乎已有动摇之意。花溅泪心道:“瞧他性情甚为刚硬,应该不会轻易就范。但英雄难过美人关,唉!”   只听牧野郎心长叹一声道:“也罢,我愿加入聚雄会,听凭少主驱使。”花溅泪往树下望去,只见牧野郎心说这话时,眼珠不停在转,显然言不由心。心道:“此人可真是一个实心人,根本不会说谎。连我都看得出他只是在假意应承,何况谢谨蜂这等奸滑之人?”   谢谨蜂笑道:“如此,咱们就是兄弟了。”他似毫不起疑,命人先把缠在牧野郎心身上的几道网取下。花溅泪正自奇怪,却见谢谨蜂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来,道:“牧野公子竟愿入会,请先服下这颗‘逍遥丸’。”   花溅泪深谱毒药,知道这“逍遥丸”乃是一种慢性毒药,毒发之时苦不堪言,非常人所能忍受。而人一经服下便即上瘾,需得每隔数日便服用一丸,不然便会毒发。那势必终身受聚雄会挟制。   牧野郎心脸色一连数变,他虽不懂逍遥丸是何物,但显然此物必定有毒,迟迟没有伸手接药。谢谨蜂也不着急,并不催逼,只是将药放在他脚下,笑道:“不急不急,牧野公子先考虑清楚再说。”   牧野郎心沉默了许久,道:“谢谨蜂,你杀了我吧!我想过了,如果沦为你手下走狗,日后生涯必也是生不如死。我今日一死,轻絮必会知道,她也不会独生。我们活着不能在一起,死后就到阴间相聚。”   谢谨蜂未料他最终做出的竟是这种选择,目中露出阴冷凶残之意,道:“你竟是这种软硬不吃之人,武功又如此高强,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将来必成我之大敌。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倒底降我不降?”   牧野郎心平静地道:“不用了。我已经想过了。你说得不错,我不会为你所用,留着我,必给你将来多留一道障碍。你只有杀了我,以绝后患。”他早知谢谨蜂手段毒辣,惟恐他将自己百般折辱,因此只求速死。   谢谨蜂冷笑道:“想死?有这般容易?我要将你的手脚筋挑断,再把你带到春意楼去,让你看一出好戏!”回头对四个黑衣蒙面人道:“你们跟我两三年了,我还没给过你们赏赐,今晚我就把柳轻絮赎出来赏给你们,给你们放三天假——”四个黑衣人会意,一阵淫笑,道:“多谢少主赏赐!”牧野郎心一错牙,叫道:“谢谨蜂,你怎的这般歹毒?”   谢谨蜂道:“无毒不丈夫。如果人人都象你这般难以驾驭,我以后怎么服众?反正你也不会归顺于我,我就要以你做个榜样,让天下人知道敢违抗我的人的下场!”顺手拿起牧野郎心掉在地上的弯刀,笑道:“好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刀!”倒转刀锋,便要往牧野郎心双手筋脉处刺下。   却有白光一闪,比刀光更快,谢谨蜂的刀尖刚刚触到牧野郎心手腕上的皮肤,就已不能动弹。这人竟是花溅泪!她一手夺过谢谨蜂手中的宝刀抵在他的咽喉之处,一手拍开了牧野郎心的穴道。牧野郎心一跃而起,替花溅泪挡住了抽刀扑上来的四个蒙面人。不过几招之间,四人已均被牧野郎心点了穴道。花溅泪冷眼旁观,发现牧野郎心的武功果然极高,只是武功路数既有中原武功也有未曾见过的异域武功。   牧野郎心对花溅泪躬身一礼,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待花溅泪答应,谢谨蜂已抢先道:“你不必谢她。救你本是她应尽之职。她就是当今冷香宫的幻月宫主。”牧野郎心一愣,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少女竟然是名闻天下的幻月宫主。但随即想到,若非幻月宫主,谁有这么好的功夫,能一招之间就制住谢谨蜂?他却不知这并非花溅泪武功比谢谨蜂高,而是谢谨蜂未料她竟会没有受制,会突然从背后偷袭。他目中充满惊疑:“幻月宫主,想不到你已练成‘移穴换位’之术。”   花溅泪道:“好说好说。当时我已中埋伏,只好先把穴道闭住。本想将计就计随你去一趟‘聚雄山庄’,但我却不愿见你在我面前滥杀无辜。”谢谨蜂毫不惊慌,笑道:“只怕你还担心在去聚雄山庄的路上,我会对你不老实吧?你倒真是猜对了,岳某人可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花溅泪道:“事已至此,你还有心思说这些轻薄之语。快告诉我聚雄山庄在哪里?”谢谨蜂道:“如果你继续装下去,我还有可能带你回聚雄山庄。现在么,却是没有机会了。”花溅泪不语,手一动,宝刀已轻轻刺破谢谨蜂喉头肌肤。此时,刀比她会说话。   鲜血流下,谢谨蜂却眼都不眨一下,微笑道:“你不会杀我的。因为你还欠我一个人情。上次我就说过,我是迟早要向你讨还的。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花溅泪盯着他眼,没有说话,只慢慢撤回手中宝刀,随后将手一抬,刀已还回牧野郎心的鞘中,笑道:“你说得不错,我这次不会杀你。胜得太容易,就不好玩了。何况今日之胜非我之力,是你太大意。”这是当日谢谨蜂放过她之时说过的话。她全都记着,道:“今晚咱们就算两清了。下次再见面,你我就是死敌。”   谢谨蜂道:“非常公平。看来上次的生意我没有亏本。”花溅泪笑道:“也不一定,你多少得付点利息的。今晚我虽不会杀你,但我要看看天下人谈之色变的月夜留香蜂究竟长得什么样。”她笑着,去揭谢谨蜂脸上黑巾。   谢谨蜂大叫道:“慢!幻月宫主,你若揭了我面罩,虽可看见我,却休想再见到活的可情。她虽跟了我,却一直不知道我的身份,对冷香宫也仍是忠心耿耿,不肯透露半点宫中机密。你应该明白,她虽然为我生了一个儿子,但我手下姬妾无数,我根本不会把她放在心上,今日我一回去,必将让她死得比谁都惨。”   花溅泪的手在半空中停住。谢谨蜂出道数年以来,名动天下,可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摸不清他的来路,此时无疑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但,她知道,他所言虚言,以他的性情,他会说到做到。收回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她知道自己此次心软放过谢谨蜂,必定犯下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但她已别无选择。可情不仅是她的使女,还是她最好的闺中秘友。   谢谨蜂看着牧野郎心道:“她已放过我了,你要趁人之危么?”牧野郎心轻蔑地一笑:“你以为人人都象你么?我虽已恨你入骨,但这种落井下石之事我却做不出来。日后你我相遇,咱们光明正大地决斗,生死由命。但只望你念在我今日放你一马的份上,不要再插手我和柳轻絮的事。我也不想卷入你们中原武林的是是非非。”   谢谨蜂道:“好,我答应你。对柳轻絮,你要赎要抢都可以,我不再插手。”牧野郎心道:“希望你虽然心狠手辣,却也是个信守诺言之人。”说罢一掌拍开他的穴道,转身追上花溅泪,道:“幻月宫主,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日后我必会回报于你。”   花溅泪道:“我救你既是为了阻止聚雄会作恶,也是敬重你的为人,岂是为了回报?我想问你,你所说的柳轻絮是不是柳叶儿的姐姐?”牧野郎心神色大变:“你怎么知道?柳叶儿现在哪里?”花溅泪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柳叶儿和我在一起,她现在是我的义妹。那你更不用谢我了,咱们原是一家人。不知牧野公子是哪位前辈高足?”   牧野郎心道:“不瞒宫主,我不是中原人,我来自东瀛扶桑岛。武功多为家传,但曾拜一位中原武林高手为师。”花溅泪点头道:“我说你的长相和武功怎么和中原人不一样。只不知你是怎么认识柳轻絮的?”   牧野郎心道:“我本是一个浪子,行踪不定。十多天前,我从苏州城郊路过,长亭内有一帮人正在饮酒作乐,身边坐着几个年轻女子相陪。其中有一个穿紫衣的姑娘怀抱琵琶,未施脂粉,在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中分外引人注目,一手琵琶也弹得出神入化。我就停步多看了两眼。听旁人说,她们都是春意楼的红牌姑娘。恰在这时,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家伙要出一千两银子要那姑娘陪她一晚,那姑娘执意不从,那老家伙便上前动手却脚,那姑娘竟抬手给了那老家伙一耳光。我心中好奇,青楼之中何有此等烈女?那老家伙恼羞成怒,抓起一根马鞭要打那姑娘,我就——咳咳!”脸红了红,干咳了几声。   花溅泪笑道:“你就演了出英雄救美是不是?然后你们就来了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不是?”牧野郎心脸上露出甜蜜之意,却又叹了口气道:“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柳轻絮,本是良家女子,却被强人所抢,卖到了春意楼。她本宁死不从,但这帮强人把她爹爹也带来了,强逼着她卖身。由于她色艺双绝,春意楼舍不得叫她随意接客,只让她先在外露脸,却定在本月十五之夜出卖她的初夜。我想为她赎身,可那鸨母当真可恶,借机勒索,说少了一万两银子休想。我不过是个天涯飘零的浪子,哪来那么多银子?”   花溅泪道:“以你武功之高,要强行带走她也非难事。”牧野郎心道:“春意楼不是普通行院人家,乃是苏州总兵在幕后经管,而苏州总兵是当今朝廷第一权臣、淮安王之心腹。如果强行闯入院中抢人,势必和官府为敌。我是异域浪子,不想得罪官府。若官府找个借口在全国通辑我二人,我们难以立足。所以我就想趁她外出之机带她走。没想到却碰上了谢谨蜂。他武功很高,我和他交手数百回合都未能分出胜负。轻絮丝毫不会武功,我没有办法击退谢谨蜂带走她。”   花溅泪道:“谢谨蜂何时下贴邀你入会?”牧野郎心道:“大约一月之前。”花溅泪道:“想必是你一在江湖中露面,就引起了聚雄会的注意。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网罗武林高手,壮大实力。你武功如此之高,他们岂有不留心之理?你拒绝他以后,他就一直派人跟踪你,想找到你的弱点,好逼你归顺。”   牧野郎心道:“我对武林中事不感兴趣,我不想和任何门派任何组织有瓜葛。我来中原,是想完成我一位长辈的遗愿。待遗愿了结,我就想和轻絮找个地方隐居,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没想到——还好,刚才谢谨蜂已答应我不再插手此事,我这就去守在春意楼外,只要她一出门,我立刻蒙了面抢了她就走。”   花溅泪道:“此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谢谨蜂的话不一定靠得住。而且聚雄会和淮安王早有勾结。谢谨蜂如果不方便出面的话,也可通过淮安王给你设置许多障碍。”牧野郎心惊道:“那可如何是好?”花溅泪道:“牧野大哥不必忧心,我已答应了柳叶儿要帮她救她姐姐。此离八月十五还有几天时间,你且先回去守在春意楼外,暗中保护柳轻絮,明晚二更你到此地来,我和我师兄把柳叶儿带来,好好商议商议。” 第十章前尘旧事   两人计议已定,方才分手别去。花溅泪想起自己出来已有大半个时辰,月几明和萧雨飞他们必然挂念,飞也似地朝回奔去。一踏进月府,忽见前面右侧月几圆府上飞身跃进一条人影。她一闪身,隐在花丛之后,却见那人正是欧阳绿珠。   “方才师姑随我一同追敌,不料半途失了踪迹,她这会儿从月几圆府上过来,显见刚才她是去月二叔府上去了,她究竟干什么去了?莫不是遇上了月姊姊?还是她有意到月二叔府上去打探风声?”一想到月丽人,心下不由发虚。轻轻尾随在欧阳绿珠身后。欧阳绿珠进了佛阁,她就隐在门外偷听。   只听月老夫人道:“绿珠,这么长时间你才回,人呢?”欧阳绿珠道:“那夜行人轻功极高,竟凭借对地形的熟悉逃了,孩儿追了好一阵也没追上。”月老夫人道:“哦?那就算了,以后多加小心就是了。”花溅泪疑心又起,师姑分明没去追那夜行人,而是去了月师叔府上,她为何要撒谎?月老夫人何等精明,必定也生了疑心,却为何又故作不知?   月几明道:“绿珠,你没瞧见秋儿么?”欧阳绿珠道:“我们追散了,秋儿轻功之高已远胜于我。”萧雨飞忍不住道:“这么晚了,她一个人缺乏经验,她出去这么久了,别遇上什么危险,我去看看。”花溅泪心中一惊,没想到萧雨飞也在里面。那月老夫人定是什么都知道了。那她究竟同意退婚没有?她会是怎样一种态度?心下紧张,竟不敢进去。   月老夫人道:“萧公子,你对你师妹倒真是关心得紧哪!”萧雨飞面上一红,却不否认,道:“晚辈告退。”花溅泪无可奈何,只得推门道:“不用找了,我已回来了。”低头走过去,在月老夫人面前盈盈拜倒:“晚辈给老夫人请安。”   月老夫人不知怎的,竟浑身一颤,双手扶起花溅泪:“好孩子,快起来,坐这边来,让老身好好看看你。”语声中竟夹着一丝颤抖。她不知何意,只得顺坐地坐下。只见月老夫人的眼光隔着面纱停留在她脸上,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指尖微微发颤。她心中顿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这样温存、慈爱地待过她。月几明转过身去,目中已有泪光。他知道月老夫人为何会如此,只因花溅泪也是她老人家的亲孙女啊!如果月老夫人顾念骨肉之情,萧雨飞退亲之事就有了指望。   月老夫人仔细端详了花溅泪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萧雨飞。他眼中满含求恳之意,而花溅泪满面羞惭,惶恐得不敢抬起头来。她眼中顿时露出怜爱之意。佛阁中一片沉寂,谁都没有说话。月老夫人忽然向萧雨飞招了招手,示意他也坐到自己身边来。他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月老夫人会做何决定。   月老夫人什么话也没说,只缓缓拉起了花溅泪的一只手,又拉起了萧雨飞的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将二人的手叠放在了一起。月几明神情一震,心中的石头已落地,未料这件原以为难于上青天的事竟会如此顺利。   月老夫人眼神复杂已极,缓缓道:“从今后,月家和萧家的亲事再也休题。待明日,我便亲自去对圆儿说。”萧雨飞欣喜若狂,只觉从知晓花溅泪身患隐疾以来,从未有今日之乐。心中暗道这真是上天给他二人最大的补偿。两人跪在一起,给月老夫人叩了三个头。月老夫人涩声道:“你们不必谢我——其实,你们的痛苦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欠你们的已太多,今天不过是给你们一点点的偿还罢了。”   萧雨飞不知她此言何意,心道自己和月丽人的亲事是父亲和月几圆订下的,怎会和月老夫人有关系,莫非当年月几圆向父亲提亲,出于她的意思?他在一旁胡思乱想,花溅泪也暗自揣测,只有月几明和欧阳绿珠明白月老夫人话中的含意。   月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天已不早了,你们歇息去吧。”顿了顿又道:“明儿留下。”月几明止住脚步,回头望着已有点失态的母亲。待欧阳绿珠等三人出了佛阁,月老夫人激动地一把拉住儿子的手:“明儿,她,她当真是你和叶姑娘的女儿?”   月几明心中一阵酸楚,无言地点了点头。月老夫人浑身颤抖,犹如风中的枯叶,颤声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你在骗我,你是在骗我——”月几明忽地抬起头来,一字字道:“不,我没骗你,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和秋烟的孩子。你看她的脸,就和当年的秋烟一模一样。”   这每一个字都如刀般刺在了月老夫人心上,她似已没有半分力气,扶住香案一角:“好,好,好——你,也走吧!”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似已用尽全身力气。伏在案角,低声喃喃道:“不,这不可能!难道,难道明儿真的没有骗我?是满楼骗了我?”她猛地一掌拂落了案上香烛:“好,好!月满楼,你竟骗了我,你竟骗了我三十多年!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你临死前说那句话的含意了。”   她自从嫁给月满楼后,已三十多年未曾流泪,此时却已泪如雨下。她疯狂地撕裂了身上的黑纱,又一掌将供桌击得粉碎,再一掌将那神像击倒在地,嘶声叫道:“哈哈——你如此不公,我供你作甚?哈哈——冷碧衫啊冷碧衫,你好糊涂啊——”忽地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月几明奔回楼来,点起灯烛,将母亲扶到禅床上,月老夫人迷茫地睁开眼,喃喃道:“满楼,你为何骗我?——满楼,我错了,我不该杀你,我对不起你,碧衫错怪了你——”月几明吓了一跳,叫道:“娘,你怎么了?我是明儿,你的儿子啊!”   月老夫人盯着儿子半晌,终于认出他来,却大笑道:“明儿,你知不知道,你和圆儿不是我的亲生儿子?秋烟才是我的女儿?你爹是被我杀死的?”月几明脸都骇白了:“娘,你,你在说些什么?娘,你怎么了?”   月老夫人却又已晕了过去。欧阳绿珠和萧雨飞三人也闻声赶了过来。欧阳绿珠道:“明哥,我马上去请大夫来。”月几明道:“娘神智不清,一般的大夫又怎能治她这心病?”他一筹莫展,皱眉道:“娘刚和还说了许多奇怪吓人的话——唉,我不明白,她老人家心中倒底有些什么隐痛?”萧雨飞把了把月老夫人的脉,神色一变,失声道:“不好,老夫人是走火入魔了!”   月几明吃了一惊,这才想到母亲一直在佛阁中修行,一边念佛一边修习一项深奥的内功,她刚才受到强烈刺激,竟致走火入魔了。月老夫人一生的内力修为极高,以月几明等四人的内力都无法替她疗伤,欧阳绿珠道:“我马上飞鸽传书,请我母亲连夜从黄山赶来。”   灯火昏黄,夜已深。   月老夫人半躺床上,泪已干。她已取下了面纱,脸上露出一条醒目而可怖的刀痕。这是当年仇家上门寻仇,为了保护一双年幼的儿子时落下的。一代人间绝色,从此消失。也正因为如此,两个儿子对他分外孝顺。而如今,她已不在乎了。她现在对什么都已不在乎了。   月几明轻轻走进来,低声道:“娘,你已几天没吃东西了,孩儿给你端点粥来如何?”月老夫人慢慢睁开失神的眼睛:“绿珠去接她母亲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月几明道:“今晚若再不回来,明儿一早准到。娘,你不要担心。”月老夫人忽地打起了精神,道:“好,你去给我准备点粥来,再拿点参片过来。等她们来了,我才有精神。”   月老夫人喝下燕窝粥,精神似已好了许多。她倚着床栏,静静地闭目养神。门外更鼓声传来,已近三更。月几明守候在床前,看母亲憔悴不堪的脸上似慢慢有了些许血色,心中稍定。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月几圆走了进来。他与月几明长得有几分相似,但穿着打扮与神态气质差别很大,低声问道:“大哥,娘好些了么?”月几明道:“好多了,刚刚吃了一碗燕窝粥。”月老夫人缓缓睁开眼:“是圆儿来了么?”月几圆道:“娘,是我,我来看你。你吩咐过,不想见凌峰和丽人他们,我就没带他们来。”   月老夫人凝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似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好,竟然你们两个都在,趁现在绿珠还未回来。我要告诉你们一些秘密。你们过来,到我身边来,听我给你们讲一个我用一生幸福为代价换来的教训。”两兄弟面面相觑,依言走过来在她床前坐下。   月老夫人轻叹一声,黯然道:“该说了——是该说的时候了,不然就来不及了——”她的神色异样平静,缓缓道:“在四十年前,正是江湖平静,武林中人才辈出的昌泰时期。江湖上好手如云,而声名最盛的只有四个人。”   “一个是第二代幻月宫主宋问心,一个是欧阳世家的欧阳俊生,一个是苏州月家的长公子月满楼,也就是你们的爹。还有一个便是天山派掌门的女儿冷碧衫,那就是为娘我。当时我正青春年少,是天下公认的第一美人——”   “当时我行走江湖,艳名远播,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可惜我一个也瞧不上眼。我只喜欢孤傲的欧阳俊生。欧阳俊生却偏偏已与宋问心相爱。我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有人敢违拗我半点儿,可自己这一辈子最想得到的人却偏偏正眼儿也不瞧我。我想,不可能有男人会对我不动心,宋问心虽然武功、地位比我高,模样儿可不如我,只不过她比我更早认识欧阳俊生。我要怎样才能后来居上呢?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以‘木以成舟,生米成熟饭’的手段来强迫他——你们不要笑我,当时的我早已情迷心窍,只要能得到自己所爱的人,我什么都不惜牺牲。”   “我修书一封,托你们的父亲、月满楼转交欧阳俊生。那时他正苦苦追求我,我从来也没理过他,突然得到我软语相求,托他做事,他自是求之不得。他却不知道,我这封信中写的是,约欧阳俊生在八月十五之夜到杭州西子湖畔赏月,有要事相商,我在有两棵歪脖柳树下的画舫中等他——我当时想的是,只要欧阳俊生来了,我自有办法让他就范,我甚至连迷情散都准备好了——”月老夫人的声音中夹着一丝掩不住地痛悔,道:“唉,我这真是一着走错,步步皆失啊!”   “那一夜,果有人上了我的画舫,他敲了十下我的舱门,一次一下,两次两下,三次三下,四次四下。这是我们约好的暗号,我知道他已来了,心头狂跳,不及多问,一下子就开了门。果然看见欧阳俊生穿着他最爱穿的绯色衣衫站在门外,只是却用香扇遮面,也不多说,一闪身钻了进来。进来就一下子将灯吹灭了。我很奇怪,就问,欧阳大哥,是你么?你吹灯干什么?这人笑着说,碧衫,是我。我这次来会你,实是担着很大的风险,一路上我都怕人看见。这灯如此明亮,将你我身影全都映在了窗上,若是被好事之人看见,必会生出许多言语。”   “那夜月色本极明亮,无奈我心存异念,早已将窗户紧闭。黑暗之中,我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脸,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那张脸。而他的声音,也正是我最喜欢的那充满磁性、略带沙哑的声音。因为我一心迫他就范,而他似也对我有意,后来我们在舱中相对小酌,连喝了十八壶酒,后来——我终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月老夫人讲到这里已有泪流下。   月几圆叫道:“来人一定是假冒的,否则,他又怎会如此轻浮?”   月老夫人道:“不错,我当时心中也隐隐闪过这个疑念,但来人暗号全对,衣着,身形,面貌,声音都对,而我心中本就——我素来自信,以我的绝世容光,难道还真有毫不动心的铁石男人?只要宋问心不在,欧阳俊生还不是一样会为我神魂颠倒,我当时整个心思都在如何引他动情之上,根本未及细想——我好恨!”   “后来,天刚四更,来人对我说,碧衫,我欧阳俊生今生今世已非你不娶。你且先回天山,一年后,我定来天山求亲,咱们在天山脚下见。”我问他为什么要等一年,他说‘我父母一心要我娶宋问心,我要让他们改变主意自是要费极大周折。我此去要想办法先断了和宋问心的关系,这中间需要一些时间和手段,我同你之事若是早早被人看破,就不妙了。日后我再娶你也会被人非议。何必连累你天山派和冷香宫结仇?我们若这一年毫不往来,等我把这边的关系断了,日后再娶你,别人也不会猜疑。碧衫,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年时间说长也不长,弹指可过啊!“   “我想想也有道理,只好答应。他又说天亮了被人撞见不好,匆匆穿好衣服辞去。我在舱内瞧见他的背影,恍惚间觉得似乎比以往要单薄一些。但我以为,我写信之事只有月满楼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兼之对我从来都言听计从,又怎会出差错?来人必是欧阳俊生无疑。因此,心中只觉十分甜蜜,只当大功告成,并未起疑。”   “没想到那一夜他竟在我身上种下了孽根。回到天山后不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心想这样更好,有了孩子,欧阳俊生更是非我莫娶。因此一直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我父母气得半死,一直追问我孩子是谁的,我就是不肯说。这是我和欧阳的秘密,我怎能告诉他人?过了十个月,我生下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就在这时,我听到父母在准备重礼,说是要下山朝贺冷香宫幻月宫主大婚,我一问,新郎竟正是欧阳俊生,当即气得昏倒在地。我父母敏感到其中必有隐情,再次追问,我就哭着把一切都说了。我父母又惊又怒又是伤心,他们计议良久,觉得事已至此,如果再去找欧阳俊生讨公道,只能是自取其辱,遭来天下人的耻笑,而且还会与冷香宫结下仇怨。于是劝我打下牙齿和血吞,不要声张。我哪里听得,执意要下山去扰了两人的婚礼。我父母一向对我百依百顺,不料竟在这件事上毫不让步,为防我下山生事,竟将我和孩儿囚在了天山之巅。等我费尽心机抱着孩子逃下山去,欧阳俊生早已和宋问心成了亲,那场亲事轰动了整个江湖。我听说两人要到杭州西子湖边游玩,就抱着孩子日夜兼程赶去,一路上皆听得江湖中人津津乐道两人婚礼细节,心如刀绞。那段痛苦的行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赶到西湖,我打听到了两人包下的画舫。可巧这画舫就正停在那晚那两棵歪脖柳树下。我赶到船边,迫不及待地高叫他的名字。舱门开了,他神采飘逸地走了出来。一年多了,我终于又见着他了,我朝思暮想、魂牵梦引、爱之入骨又恨之入骨的人!”   “但,他的身后却跟着肚子已高高隆起的新婚妻子——宋问心。我的心碎了。他一见是我,神情也很尴尬,讷讷地问我有什么事。我抱着尚在呀呀学语的孩子,喉头发热,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恨恨地盯着他,泪水直流,可怜我怀中的孩儿还在笑,全不知她的母亲正在面对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月老夫人声音哽咽,泪珠簌簌落下。   “他问我,冷姑娘,你怎么哭了,有什么事么?他竟这样明知故问,我又怎能回答得出来?他注意到我怀中的孩儿,吃惊地问我,冷姑娘,这是谁的孩子?我终于忍不住了,一年来的刻骨相思全都化作无比的愤恨爆发出来,我已失了常态,全不顾旁边还有游人往来,大声道,这是你的,是你我的孩儿!他吓了一跳,道,冷姑娘,你胡说些什么?我的孩儿还未出世呢!他竟似已根本不记得一年前发生在这儿的事了。”   “我看到宋问心在一旁惊疑地望着我们,心中更是怒火中烧,我已顾不上羞耻,道,你倒推了个干净!去年八月十五发生在这儿的事你全都忘了么?你说过你今生今世非我不娶,可是你——你——‘,他更吃惊,说’去年八月十五我倒的确来过西湖赏月,可是并没有碰上你呀?‘我气极怒极,大骂他道,欧阳俊生,你这伪君子,你欺骗了我,我决不会放过你。他想了想道,冷姑娘,这一定是误会,你听我解释。我冷笑着说,误会?哼,你还想骗我。欧阳俊生,你简直是个衣冠禽兽。此时湖边的游客早已围了过来看热闹,其中不乏武林中人。大家盯着欧阳俊生,眼中都露出惊奇之色。欧阳俊生红了脸,似已动了怒,沉声道’冷姑娘,你不要无理取闹。我欧阳俊生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自问从未做过欺心之事。‘当时我已失了理智,哪有心情仔细想想他所说的话和整件事存在的疑点,他越是解释,我就越认为他是虚伪奸诈之徒,骗得了天下第一美人的身子,却又做了武林至尊幻月宫主的夫婿。”   “我当时已绝了生念,一心只想死在他手上,让他背负一世的骂名,不再听他解释便向他痛下杀手。他起初只是避让,到后来实在让不开了,终于也还了一招,我已心存死念,竟没有避让,用背心硬受了他一掌,他未料我会如此,待要收住力道却已晚了。我被一掌击成重伤,心中只道他这一掌是想杀人灭口,反而突然绝了死念,心想若就此死了,岂不正遂了他的心愿?我便勉强将翻腾的气血压下,挣扎着站起来,一字字道‘欧阳俊生,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   “他似乎当时就后悔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半晌无言,宋问心赶来扶我,我又怎肯让她碰我?看她腹部高隆,里面孕育的正是她和欧阳俊生的孩子,我真想一掌打在她的肚子上,可是宋问心身负绝世武功,纵在平时我也不是她的对手,何况此时我已身负重伤?我看到怀中的孩子,忽然计上心来,笑道‘好,虎毒不食子,你就算再狠心,总不会连你的亲生骨肉都不要吧?’我奋力将怀中的孩子朝欧阳俊生抛去,转身就跑。他不得不顺手接住,高呼我的名字,我毫不理会,只是尽力狂奔。可怜我的孩子在身后大声哭叫,听在我心里,我只觉心都碎了——”月老夫人已泣不成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往下讲。   “欧阳俊生一直追到天山,可是哪里还找得到我?我根本就没有回天山,我不敢再回去,我怕爹娘再次把我囚禁。我迷迷糊糊乱闯,闯进一座破庙里,一病不起,不吃不喝,只求一死。这时,你们的爹、月满楼来了。他把我抱回家中,百般安慰,悉心照料。半年之后,我病愈了。我已绝了寻死的念头,对自己说,我要复仇!复仇!复仇!我首先要绝了欧阳俊生寻我之念,我不能给他赎罪的机会。我让人在江湖上假传消息,说我已经伤重不治,尸骨都已无存。我爹娘痛哭了一场,给我在天山上造了一个假墓。为了能与欧阳俊生和宋问心抗衡,我嫁给了月满楼、你们的父亲!”   “这样,我们四个人无形中就分成了两派。宋问心是知道此事的,但只瞒着欧阳俊生。她也怕他知道我还没死,又来找我,生出不必要的事来。我没有去要回我的女儿,我一心只想复仇。而且我一直以为那孩子是欧阳俊生的,跟着他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要让欧阳俊生、宋问心一见到我的女儿心中就会歉疚,就会发疼,我要女儿学会冷香宫的绝顶武功。我的目的果然达到了。他们果然因为对我有愧而偏爱我的孩子,传给她绝世的武功,并认她做了义女。她得到的宠爱比他们亲生的女儿欧阳绿珠还要多。”   “在我与月满楼的新婚之夜,月满楼按我的意思没有请任何客人,只有他的一位义兄叶护花证婚。洞房之夜,月满楼喝得大醉,他忽然抱住了我,大笑道‘冷碧衫啊冷碧衫,我终于得到你了,我终于娶了天下第一美人为妻’,我脸上带笑,心中却是一阵绞痛。我多么希望他是我的意中人,与我同饮交杯酒的是我的欧阳,可我知道,那是梦。想到这,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我一想到我将与一个我不爱的人同床共枕,做一辈子夫妻,我就难受得几欲疯狂。我忽然又想起了欧阳俊生和宋问心,他们的成亲之夜又是什么情景呢?两情相悦?幸福无比?不想则罢,这一想我心中又酸又妒,又气又恨,一股怒火狂升而起。月满楼已醉得不成样子,他见我在一旁咬牙切齿,便笑道‘怎么,碧衫,你还在恨他?哈哈,你错怪他了,那天晚上,上你画舫的是我不是他!’我猛地一惊,颤声问他‘不可能,你的声音和他不一样,他的声音那么特别,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他笑着说‘那有何难?我那义兄叶护花的口技之妙天下无双,要学什么就象什么,我请他教我学说欧阳俊生的声音又有何难?’我一刹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如此!若不是他,也许我的计谋早已得逞,若不是他,我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他害了我一辈子——”   “陡然明白了真相,狂怒之下,我一掌拍在他胸口上。他酒喝得太多,根本无力还击,也无力闪避,倒飞出去,后脑重重撞在了墙边的凳角上。他一下子醒了,口中吐血不止,想起自己酒后失言,脸色惨变,指着我颤声道‘碧衫——你会后悔的——其实我——”他话未说完,竟就此死去。我这才想起他练功的气门正是在脑后’玉枕‘穴,我竟一掌杀了他。我吓坏了,怒意顿消。“   “第二天,我谎称月满楼是练功走火入魔而死。月满楼的二弟虽有怀疑,可哪敢来质疑我?有谁会相信在新婚之夜,新娘竟会将新郎害死?我独身一人,寂寞难耐,就想去把孩子接回来。可是一想到此去就必须承认当初之事全是我自己一手造成,我确是冤枉欧阳俊生和宋问心了,他们心上的枷锁从此得以解脱,我又不甘心。虽然我也知道其实欧阳俊生和宋问心都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可我就是恨他们。我就一直隐瞒着没去接孩子,也没对任何人说出过真相。”   “恰在这时,我发现月满楼的一个姿色出众的女婢竟有喜了。原来月满楼风流成性,她怀的竟是他的孩子。为解除我思女之苦,便决意好好待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由我来抚养。我将那女婢藏在内室,许她重金,要她不得透露消息。然后谎称怀有月满楼的遗腹子,需要静养,不见外客。过了九个月,这女婢产下一个儿子。我欣喜若狂,自思是上天对我的补偿。只是那女婢失血过多,生下儿子不到一个时辰就死了。这个孩子就是明儿你!你长得与月满楼就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是没有人生疑。你刚满月,你二婶也临盆了。未料就在当晚,月家的仇家找上门来,我和你二叔拼命抗敌,但对手实在太强,有备而来,那晚血战真是惨烈。虽然最终将仇敌杀退,但为娘脸上却被砍了一刀,而你二叔也不幸伤重身死。你二婶刚刚生下孩儿,就听到了你二叔的死讯。她一滴泪也未流,趁我没注意,举剑自刎在你二叔身旁。她临死前托付给我的那个孩儿,就是圆儿你!这些年来,我一直说你二人是双胞兄弟,是为了你兄弟二人更加相亲相爱,其实你二人是堂兄堂弟,明儿只长圆儿一个月。我对月满楼有负罪之心,又着实喜欢你们兄弟,就留在了月家,不再改嫁,一心一意把你们兄弟养大,重振月家。你们虽都非我亲生,但我一直视你们为我的命根子!”   月几明、月几圆听得呆若木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听月老夫人又道:“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女儿,往事又历历在目。女儿那哭叫的情形与声音折磨着我。我忽发奇想,要报复欧阳俊生与宋问心。虽然我知道他们并没有错,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报复。我想,我的女儿在他家,我何不把他女儿弄到我家?我知道欧阳俊生并不知道月夫人便是我冷碧衫,而他与月满楼是多年好友。我若遣人去提亲,他必不会拒绝。而宋问心,她对我多少有些歉意,也应该不会反对。果然,此事我一提出,他二人便一口应允,给明儿你与他的女儿绿珠订了亲。那年明儿还不过五岁。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未料明儿长大后独上断魂崖,竟——”月老夫人又一次泣不成声。   月几明颤声道:“秋烟她,她是——您的女儿?”   月老夫人口不能言,只点了点头。   月几明与月几圆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月老夫人当年为何那样坚决地阻止月几明与叶秋烟成亲,不是怕得罪宋问心,而是因为他与叶秋烟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叶秋烟本该叫月秋烟。月老夫人为何会独居佛阁,相伴青灯古佛,清修这一十七年,只因她心中有愧,叶秋烟之死给她的打击实在太大。   月几明一想到自己同叶秋烟竟有男女之亲,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心道:“我竟和自己的亲姐姐——我与禽兽何异?”顿时萌生自绝之念。   却听月老夫人颤声道:“也许你们会奇怪,那些已过去几十年的陈年旧事我为何仍记得那么清楚?只因那些事我从来不曾忘记过,又有哪一天那些往事没在折磨我?可我想不通,明儿,你与秋烟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生的孩子不是畸型怪胎就是残废,又怎会有秋儿那般美丽聪慧的女儿?”   月几明无言以对,浑身颤抖,忽然刷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便往颈上抹去。月几圆出手更快,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捏住剑身,兄弟俩争夺起来。忽听门外有人惊叫道:“不可如此!”是欧阳绿珠的声音。接紧着门被撞开,欧阳绿珠扑了过来,抱着月几明哭道:“明哥,你,你怎可如此?你纵一死解脱了,却要老夫人怎么想啊!”月几明想起母亲尚在,自己岂能先死?松开握剑的手,颓然瘫倒在地。   却听门外有人长声叹道:“月几明,你不必寻死。其实,你和秋烟并非亲生姐弟!”月老夫人叫道:“问心,是你么?”门外人缓缓道:“不错,碧衫,是我。我来看你了。”月老夫人久已未听有人称呼过自己的名字,此时禁不住全身一颤。如烟的往事又已历历在目。 第十一章真相大白   一个玄衣道姑走了进来。宽大的道袍纤尘不染,一双清眸却是红的,脸上泪痕犹未干。月老夫人道:“问心,想不到你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宋问心道:“你呢?又何尝有半点衰老?”月老夫人黯然道:“可我这张脸——”宋问心温和地看着她的脸,自月老夫人毁容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可她一点也不吃惊。只幽幽一叹:“容貌再美,也不过是一幅臭皮囊而已。纵是青春尚在,此心却早已老去。”   “岂只老去,我的一颗心早已死了。”月老夫人凄然一笑:“问心,那倒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宋问心沉重地点点头:“我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月老夫人道:“现在呢?你可以说了么?”   宋问心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给秋烟取名叫叶秋烟?”她将那个“叶”字说得特别重。月老夫人失声道:“莫非那晚那人不是欧阳俊生,也不是月满楼,而是叶护花?”宋问心点点头:“不错,正是他。”   月老夫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中泪珠滚滚而下:“我好恨!”宋问心低下头去:“碧衫,你还记得当年你托月满楼转交欧阳俊生的那封信么?”自怀中取出一个牛皮信封,封面已泛黄,上书“欧阳大哥亲启”。   月老夫人用颤抖的手接过信,就如接过了整个过去,接过了自己这一辈子。她取出信纸,泪眼迷朦,正欲看时,手却微抖,泛黄的信纸如一只蝴蝶般飘落床前。   月几明拾起信纸,只见信并不长:“欧阳大哥示下:妹久未见兄之面,心下颇多猜疑。兄若非无义之徒,就于中秋之夜,西子湖畔两棵歪脖树下画舫中相见。何去何从请兄明言,也让妹从此死心,各得其所。切记,以敲门十下为记。一次一下,两次两下,三次三下,四次四下。妹将候于舫中,不见不散。”   宋问心道:“月满楼拿了这信并没有直接送到欧阳俊生手中,而是先来找了我。他早已偷拆了这封信,并将内容告诉了我。我心想欧阳如去赴约,万一受不了天下第一美人的诱惑而变了心怎么办?我那时正疯狂地爱着他,我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他会是怎样的痛苦?我不敢把信交给欧阳,就问月满楼怎么办,月满楼向我吐露了他的心事,说他苦恋你多年,如果欧阳俊生前去,与你发生了意想不到之事,他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他求我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欧阳俊生,并向我询问欧阳平时的一些爱好和言行习惯。我明知他既这样要求,必是另有诡计,但犹豫再三,最终竟答应了他。”   “不料月满楼为了学欧阳说话的声音,就把此事告诉了叶护花。叶护花满口答应,果然悉心教他口技。月满楼学成之后得意之极,拉了叶护花去喝酒。不料叶护花也早对你垂涎已久,只是无缘接近。得知此事他竟在酒中下了药。月满楼很快就醉了,他便穿戴一新,又简单易了容,冒充欧阳去骗你。他的易容术本极拙劣,但口技很好,竟骗过了你。他也甚是谨慎,事后为免真相泄露,竟未敢再去找你。”   “后来,月满楼醒来,已知中计,但叶护花已逃走,他又不敢声张,只好立即来找我。我一听知道坏事了,便同他商量,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我只有叫他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你,好好待你,我另想办法拖住欧阳,不要让他与你见面。此事瞒得一日是一日。哪知你自那夜之后竟直接回了天山,我自是少了许多心事,转而一心一意筹备起我和欧阳的婚事来。哪知你竟会——有了孩儿!”   “婚后不久,欧阳又收到一封信,约他在西湖畔两棵歪脖树下相会,但没有落名。我深感蹊跷,却又不敢对欧阳明言。欧阳对匿名信之事感到奇怪,但还是去了。我们在西湖等了半月也不见有人来,正准备走时,你却赶来了,酿成一场误会。现在想来那定是叶护花的杰作,他是想故意挑起一场混乱,好从中渔利。当你把孩子扔给我们,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后悔已极却无计可施。欧阳自知其中必有隐情,便追上了天山。不料却未能找到你,后来便传来了你已死的消息。欧阳难过了许久,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暗自自责,认为是他那一掌失手伤了你,才会让你不治身死。我更是一直为内疚所折磨,我不能原谅自己所犯过错,却不敢将实情告诉欧阳。我太了解他了,他若知晓真相,必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其中缘由,所以便将你留下的孩子取了个名字叶秋烟。一天,月满楼来悄悄告诉我,说其实你并未死,你已决定嫁给他。我也落下了一块心病,以为你已气消怨散,从此有了归宿。不料你们新婚不久,便听江湖上传言月满楼在新婚之夜暴病而死的消息。我心知不妙,却猜不透是为了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当时月满楼太过高兴,同时也想解你心结,就借着酒兴想把当年的事认在自己头上。不料这竟会送了他的命!”   “后来,听说月满楼尚有遗腹子,而你最终竟生了一对孪生儿子,我也着实替你高兴。你叫人来替明儿向绿珠求亲,我便一口应允。不料后来明儿竟与秋烟在断魂崖上相遇——我以为明儿是你同月满楼的儿子,那么他与秋烟便是同母异父的姐弟,就说什么也不准秋烟嫁给他,仍逼着绿珠嫁进了月府。我又觉着对不起秋烟,便将幻月宫主之位传给了她。不料她竟会跳崖自杀。唉,我俩若是早日相见,知道了内情,明儿与秋烟本无血缘关系,又怎会酿成断魂崖上的悲剧?让他们四个人都痛苦一生,还连累秋儿落下恶疾——”   月老夫人哽咽道:“我可怜的孩子!”   月几明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原来,命运竟给他们几个人开了一个绝大的玩笑,只觉脑中模糊一片,唯有低头垂泪。月老夫人的目光犹如一把刀直刺宋问心,不无讥讽地道:“我一步走错落到如此田地,以致连累后世子孙,算我的报应。可你呢?你过得高兴吗?幸福吗?”   宋问心凄然一笑:“我高兴?我幸福?我又何尝有一天快乐过?我总是内疚,一见到秋烟更是难受。我每天同她朝夕相处,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让我想起你,那愧疚、那悔恨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那又是怎样一种滋味?”   “更可恨的是叶护花胆大包天,竟拿此事要胁我利用职权为他做事。我自是不从,他便又用匿名信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详细地告诉了欧阳,并将我当初偷拿的衣服、扇子、头巾还有你写的信件等物证一并随信交给了欧阳。人证、物证俱在,欧阳怎会不信?他来质问我时,我自知瞒不过了,便将实情告诉了他,请求他看在夫妻多年的情份上能原谅我。谁知他竟一言不发,忽地一掌掴在我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那一掌无异于打在了我心里,直到现在我想起他那绝决的表情都会心冷。他不会明白,我之所以会变得那样自私都是因为太爱他。”   “三个月后,他才回来。我知道他定是找叶护花去了,可是没有找到。他回来后,仍是一言不发,连瞧都不瞧我一眼。收拾好了他的每一件东西,甚至包括一枝笔,一页纸,只要是他用过的,就毫不留情地全都带走,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给我留做纪念的东西。无论我怎么请求他谅解,我甚至不惜跪下向他哀求,他也毫不理会,自始至终都不再同我说一个字。他走时,脚步虽轻,却一步步都踏在了我心上。”   “当他走出园门,我意识到将永远失去他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跪倒在地,拉住他的衣角,嘶声叫道‘欧阳,你,你不再爱我了吗?’他终于冷冷地回过头来,默默地凝视了我半晌,悲哀地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女人,没想到你竟这般自私歹毒!当初你看错了我,我也看错了你’说完,他拔出剑来,削断衣角,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也打听不到任何有关他的信息。我知道什么都已完了,只恨他那一剑没有刺在我的心上。当时我简直没有再活下去的勇气,可是绿珠扑过来拉住了我——直到现在,几十年了,他都音讯全无。他,他竟这般绝情!”   “我与他相恋时,只求早日与他成亲,好让他永远属于我,没想到不属于我的终是强留不住。我知道自己错了,却已太迟。他走后,我反复思量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他说得不错,我是个自私歹毒的女人,为了留住自己的爱,却把你推向痛苦的深渊。当初,我也的确看错了他,如果当时我了解他,信任他,知道他的心中只有我,纵然前去赴约,也不会被你的美色所迷,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现在想来,那以前相恋的日子才是最美的。”宋问心并没有哭出声来,泪却早已湿了衣襟。   月老夫人默然无语,两人泪眼相对。宋问心颤声道:“四十年了,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可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月老夫人流泪道:“不,你错了,我也不能怨你,一切都只怪我自己太过强求。当年我若是你,我只怕比你做得更过。”转头看着月几圆,缓缓道:“男女之情最是一个缘字,缘份不可强求。圆儿,我对你说的事你还一直不同意,可现在你想通了么?萧雨飞他根本不爱丽人,若是强迫他成亲,也最终是害了他们。情爱之事万万勉强不得,否则害人害已,这是我这一生所得来的最大的教训,你不可不听。”   这个教训的代价是几对恩爱夫妻被拆散,两人送命,一人出走下落不明。月几圆此时还能说什么?他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嗯,儿子听娘的。我这就把当年的婚书聘礼全都退回萧家去。”   “啊”,窗外一声惊呼,随即传来一阵哭声。哭声渐渐远去,月几圆惊道:“不好,是丽人,她都听到了。”   月老夫人轻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长痛不如短痛。丽人这孩子,天生丽质,却红颜薄命。她终有一天会明白我的苦心。”顿了顿,,又道:“明儿,若是我知道秋烟不是你姐姐,我又怎会阻止你们?你恨不恨我?”   月几明流泪道:“儿子怎会恨母亲?只是我这做儿子的一直不知道您老人家这一生过得这么苦。”月老夫人笑道:“你放心,娘从此就再也不会苦了。”她语中的不祥之意大家都听出来了,宋问心惊道:“碧衫,你——”   月老夫人黯然道:“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临死前还能看到我的亲孙女和她的心上人幸福地在一起,我也算死而无憾。明儿,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可秋儿却是我的亲孙女,你,要好好待她。还有圆儿,你不要忌恨她,她是个好孩子,萧雨飞要退亲不是她的错,你也要答应我,好好待她。”   月氏兄弟点头应了,月几明道:“娘,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待她。但你老人家可不能——”月老夫人摆摆手,打断他们的话,道:“圆儿,拿纸笔来,娘有话说。”提起笔,在雪白的纸上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情丝缕缕皆祸根。有情无缘能奈何?机关算尽假难真。   她放下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宋问心瞧着不祥,道:“碧衫,还是先让我为你疗伤吧!”月老夫人笑道:“不必啦,灵丹难医断肠人,我心脉将断,能支持到你来已是不易。又何必再浪费你的内力?”   宋问心连忙抓起她的手,一诊脉,果然已是命悬一线,不由放声痛哭起来:“碧衫,你怎能就此而去?”月氏兄弟和欧阳绿珠顿时同放悲声。月老夫人此时眼中却连一滴泪也没有了,目光柔和,转向那已泛黄的信。月几明慌忙将信递于垂死的母亲。月老夫人将信缓缓凑上了烛火。   信纸燃烧了起来,火焰明亮无比,亮得就如月老夫人此时的眼睛。然而随着火焰亮光的衰弱,月老夫人眼中的亮光也在衰弱。当火光熄灭信纸如黑蝶般飘落在床前,月老夫人的眼也缓缓闭上。   月府的丧事并不张扬。不久,天山上那座空坟已变成一座名副其实的坟,坟旁开满了洁白的雪莲花。一代红颜终于长眠在了冰天雪地中,所有的爱和恨都已不复存在,只有呼啸的寒风似还在诉说那凄婉、哀艳的故事。   后来,月府中人离开天山之后,冷碧衫墓上忽然多了一个很特别的花环,是用白布染上血做成。红白相间,美得凄艳绝伦。没有人知道是谁所送,只有宋问心明白,那送花环之人必是欧阳俊生,那血乃是叶护花的。他这几十年,必是追杀叶护花为冷碧衫复仇去了。   果然,不久,有人在关外大漠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据说很像失踪了数十年的叶护花。 第十二章劫美   人间佳丽在苏州,绝色却在春意楼。   春意楼,苏州第一楼。四月十五日,夜。华灯初上,春意楼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只因每月十五日夜,春意楼都会推出几名新来的头牌姑娘,让客人竞价,出价最高者可获得中意女子的初夜。而今夜要竞卖的几个女子个个国色天香,自是引得苏州风流子弟蜂捅而来。   已过中年却风韵犹存的鸨母五花娘早已打扮得花团锦簇,在客人中间左右周旋,打情骂俏。   竞价现场设在春意楼的大厅里,客人们分座厅中,待卖的姑娘们就端坐楼上,人人面前垂着一道淡烟般的纱幕。雾里观花岂非更有情趣?   再过半个时辰,竞价就要开始了。一双双淫邪的眼睛往楼上扫来扫去。他们有的带着银票,有的直接命手下抬了成箱的银子过来,个个志在必得。为美色,不惜一掷千金。   忽然一个人捂着脸、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春意楼,冲到五花娘面前,气急败坏地道:“不好了,我的五姑奶奶,今天有人扰了我的场子。”厅中众人的眼光一下子转到这边来了。五花娘忙把鼻青脸肿的他拉到一间偏房里细问缘由。   偏房里有一胖一瘦两个人正在喝酒,一人怀中搂着一个粉头。瘦的那人极高,皮包骨头,犹如竹竿;矮的那人却胖得骇人,足可称得上是腰宽比裤长。其实他根本没有腰,该长腰的地方只剩下一叠叠的肉。   五花娘陪笑道:“不好意思,打扰二位爷了,得罪得罪!王三总管那边今晚有人闹事。二位爷看哪位过去瞧瞧?”胖子用肉嘟嘟的手指着瘦子道:“何老鬼,我刚吃个半饱,没有力气揍人,你去跑一趟吧!”   不待何老鬼答话,王三已抢着道:“我看请二位爷是不是都去走一趟?那几个人扎手得紧——”话未说完,“啪”的一声,脸上早着了一掌,何老鬼骂道:“找死么?王三麻子,你是不是嫌老子还不如那肥猪镇得住堂子?”说完故意扫了胖子一眼,胖子却并不介意,一手执筷,一手端酒,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道:“王三,你且说说倒底怎么回事?”   王三哭丧着脸道:“何大爷,朱大爷,我那赌场还从来没人敢来闹过事,可今晚一开场子就来了两个小煞星。两人自称绿玉公子和红玉公子。小的一听就知道是假名字,只因两人腰带上各嵌着一块绿玉佩和血玉佩,他们便随口胡诌。他们一来便下注一万两。那红玉公子说‘今儿我们既不推牌九,也不掷骰子,只想和你们赌两个问题,而且是赌关于你们赌场和你王管事本人的两件小事。第一个问题一万,第二个问题两万。你们若答对了,我输三万,你们若答错了而我答对了,你们就输三万如何?小的心想竟是关于赌场和我本人的两件小事有何难答,况且那三万银子又太诱人,所以就应了。没想到两个问题竟全答错了。”五花娘奇道:“他们问的什么问题?”   王三道:“问题倒的确是些小问题,可小的就是答不上。第一个问题是我那赌场里外七道门一共有多少级石阶?小的在赌场已干了十来年,每天那门里门外的石阶不知要走多少次,这些年也不知走了几千几万次,可就是从未留心数过。那红玉公子说共有三十一级石阶。我们当场数了两遍,果然不多不少。想来他们进门时就已数过了。”   “这第二个问题么——咳咳——”王三干咳两声,道:“小的是个大麻子,红玉公子居然要赌小的脸上一共有多少颗麻子。小的从五岁落下这满脸麻子,到现在三十多年了,又怎会数过?就连小的老婆也不知道,不料那红玉公子却笑着说小的脸上有二十三颗麻子。小的对着镜子数了几遍——结果又输了。”   朱胖子笑道:“三万两银子果然诱人,赢起来固然痛快,输起来可就心疼了。”何老鬼皱眉道:“当时你就该知道他们是来故意找碴子,不该再赌了。”   王三道:“是,何大爷教训的是!可小的已输了三万两,想翻本——那绿玉公子便说他可以给我个翻本的机会,叫小的同他赌喝酒,赌注是十万两。方法很简单,就是两人用一样大的杯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看谁能喝到最后。大爷您知道,小的从三岁时就开始喝酒,到现在三十多年了,还从未有过对手,小的绰号就叫‘千杯不倒’。可没想到结果又——又输了。当时小的拿出几坛竹叶青,和他一人一碗轮流喝了起来。那绿玉公子一介文弱书生,喝得虽是斯文,却是一碗连着一碗地绝不停口,小的喝了两坛已是头昏胸胀,不能站立。可那绿玉公子一共喝了四坛,居然还面不改色,连肚子都未怎样胀起——”   何老鬼眉毛挑了两挑,沉吟道:“我早知道这二人竟敢上你的赌场闹事,决非等闲之辈,却未料那绿玉公子竟还是个顶尖儿的内家高手,他若不以内力将酒逼出体外,又怎会连饮四大坛竹叶青连脸色都不变?三万两加十万两——你场中现银岂不正好十三万?看来人家果然是有备而来,连你有多少现银都摸得一清二楚。”   王三满头大汗,脸色惨白:“不错,场中现银总共才十三万两,所以——”何老鬼冷笑道:“所以你就耍赖,继而说他们纯心来捣乱,仗着人多大打出手是不是?”王三道:“他们那保镖委实厉害,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小白脸,结果——”朱胖子已笑得喘不过气来:“结果你的脸就开了花。哈哈,王三呀三王,你今天的招子不亮罗!”王三道:“结果他们把库中那十三万两银子全都兑成银票带走了——不过,我已经派了两个人跟上去了,看他们在哪里落脚——”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又冲来两个人,一个成了乌眼鸡,一个满嘴是血,门牙一颗不剩,两人惊魂未定:“王管事,小的们奉命跟踪他们,不料那保镖好生厉害,竟发现了我俩,我俩正想逃,脸上已各挨了两巴掌——他叫我们不用跟着他们了,他们要上春意楼来买位姑娘乐一乐——”五花娘霍的一下站了起来:“果然是冲着我们聚雄会来的。苏州赌场、妓院成百上千,他们为何单单找上你们茂财赌场和我春意楼?他们又怎知我们这两家乃是淮安王门下产业、由聚雄会在打理?”   王三迟疑了一下,道:“那三人扎手得紧,咱们要不要去——报告少庄主?”话未说完,左脸上又挨了一个耳括子。朱胖子拍了拍手掌笑道:“老子这双手加上何老鬼这双腿,好久都没活动筋骨了。”五花娘道:“不必惊慌,庄主师弟、王爷座前第一高手正在苏州作客。只要有他在,谁来咱们也不用怕。我先去主持竞价会。等他们来了,咱们随机应变。”   大厅里已坐了百来位前来竞价的客人。大家早已等得不耐,齐声催促五花娘早些开始。五花娘往楼梯口一站,媚笑道:“各位公子大爷都是春意楼的熟客了,规矩么我就不多讲了。今晚每个姑娘的身价起价都是一千两。每次加价不得低于100两。第一个是咱们刚从金陵买回来的娇杏姑娘,刚满十六岁,你们看她那皮肤多水灵,简直吹弹得破——”一边说一边指着楼上帘后一位穿水红色长裙的少女。   “一千二”、“一千五”、“一千八”——厅中顿时响成一片。很快,价格已涨到两千八百两。一个商人模样的绸衫男子又加了一百两,最后胜出。五花娘一招手,那娇杏扭着腰身从帘后走出。众人一看,果然是眉目如画,娇小可爱,尤其皮肤柔嫩粉红,就如花瓣一般。娇杏朝买下自己初夜的恩客道了一个万福,娇声叫一声“相公”。那绸衫男子得意地站起身来,朝众人一拱手,上前牵着娇杏的手,在几个艳装美婢的簇拥下朝后堂走去。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夹杂着啧啧的艳羡之声。   “娇杏已经名花有主了,现在轮到咱们的柔云姑娘了——”五花娘站在楼旁,向大家介绍柔云姑娘的生辰籍贯,有何绝技,现场热烈的气氛使她几乎已忘了有人正准备前来闹事。最后柔云被一富家公子以三千五百两的价格买下了初夜。这位公子早在门外备好了软轿,此时一得手立即带着柔云出门上轿而去。很快,楼上的五位姑娘都已有了各自的恩客。根据客人的意愿,有的随客人外出过夜,有的则把客人带进了自己房中。   最后只剩下一位穿紫色长裙的女子。这女子约摸十八九岁,一直在纱幕后垂着头一动不动,目不斜视,周围的欢笑戏谑之声仿佛根本不曾入得她耳。五花娘道:“现在楼上坐着的是春意楼本月为大家准备的最后一位姑娘柳儿。柳儿刚满十八岁,是春意楼近几年来物色的姑娘中最出色的一个,不仅美艳温柔,还饱读诗书,一手琵琶更是天下无双的绝技,此前大家都已见识过了,我也就不多说了。如此色艺双绝的佳人——”   五花娘还未说完,已有人抢先叫道:“我出三千两”!紧跟着,叫价一路攀升到了五千两。忽听一声“慢!”大门口一阵骚动。只见一衣饰华丽的黄衫男子出现在门口,神态倨傲,往众人面前一站,便如鹤立鸡群,朗声道:“我家公子马上便到,请诸位稍候。”   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两辆华丽的白马香车停在了门前。香车上悬挂着烟罗紫帐,金色流苏。车帘一掀,走出两位宫装美女。这两个女子约摸十七八岁,乌发如云,眉目婉约,神态优雅,俨然有大家风范。难不成两个年轻美貌的富家少女居然会来逛妓院?春意楼门前门外的人个个瞪大了眼睛。却见两位宫装少女款款走到后面那辆装饰更为豪华的香车前,恭声道:“请公子下车。”原来这两位美艳少女只是车中人的婢女。是什么人会有如此气派?   车中走出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两人俱都生得玉树临风,神情高傲,穿着一身衣料剪材都极为考究的白衣。腰间各自系着一块碧玉佩和血玉佩。正是萧雨飞和扮作男装的花溅泪。宫装美婢是可人和可心,穿黄衫的保镖乃牧野郎心。   萧雨飞和花溅泪手携着手,在可人可心相伴下缓步行来,意态悠闲。牧野郎心怀中还抱着一个锦盒,当前开路。他走到一张梨木桌前,将锦盒往桌上一放,打开了盒盖,盒中装的竟是满满一盒银票,票面都是白银一千两。五花娘心下瞭亮,这正是那化名绿玉公子和红玉公子,扰了王三麻子赌场的神秘人物。   花溅泪轻摇着一把香扇,朗声道:“我出一万两!”那出价五千之人顿时涨红了脸,叫道:“我出一万一千两。”花溅泪不紧不慢地道:“我出两万两千两——不管何人出价,我都再加一倍。”说着微笑着环视了厅中众人一眼。大家只觉她眼神之中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傲慢,似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那加价之人脸色变了几变,额上开始冒出了冷汗,嘴唇动了两动,终是不敢再叫价。   花溅泪道:“没有人再加价么?”连问三遍均无人应声,笑道:“那柳姑娘今夜就是本公子的了。”一挥手,可人从那锦盒中抽出一叠银票,放在龟公手中端的铜盘上。王三麻子躲在人群中,恨得牙根直痒。只因这一盒银票正是刚从他的茂财赌场赢取的。五花娘满脸堆笑:“哟,这位公子可真是大手笔呀!本楼自有初夜竞价会以来,还从未有哪位贵客这么豪爽地一掷万金。柳儿姑娘,快下来!”柳轻絮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掀开纱幕,快步走了下来,走到花溅泪身旁,给她道了一个万福。   花溅泪牵过她的手,笑道:“果然是国色天香。走吧,今夜你是本公子的人了。”说罢,牵着她就大摇大摆地往门外走去。五花娘叫道:“慢!这位公子好眼生,不知是哪府来的贵客。既来了,何必这么急着走,还请到后堂用茶。”花溅泪道:“茶么就不用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哪!”话音一落,厅中人都是一阵会意地大笑。柳轻絮将嘴凑在花溅泪耳边,低声道:“我爹还在他们手中。”花溅泪不动声色,改口道:“既是妈妈盛情相邀,稍坐一会儿也无妨!”五花娘不慌不忙,先将其余客人安顿好了,这才过来带着花溅泪一行人往后院而去。   后院和前厅简直就是两重天地。院内十分寂静,和前厅的繁华热闹形成鲜明对比。长廊中却摆着一桌丰盛的酒席,在空落落的院中显得十分怪异。五花娘道:“公子是新客,不知我春意楼的规矩。凡是竞价成功的客人,春意楼皆有席面一桌相赠。请公子入席小酌。”忽听身后哐的一声,院门上落下一道铁门,已将退路封死。   萧雨飞笑道:“妈妈,你这设的莫不是鸿门宴?”五花娘仍是满脸堆笑:“早知公子要来,岂敢不先作准备?”一条人影疾射而来,正是身着黄衫的牧野郎心。趁着刚才人多,他悄悄先溜往了后院。只见他满脸怒色,道:“萧兄弟,不必再和他们周旋,他们早已——”瞥了一眼柳轻絮,立时住口,道:“咱们不用理会他们,走吧!”   柳轻絮急道:“我爹爹呢?”牧野郎心道:“令尊——已经——”柳轻絮颤声道:“莫非他老人家已经——”牧野郎心点点头,道:“我刚刚抓了个护院一问,才知道其实你爹早在你进春意楼的第二天,就——撞墙自尽了!”柳轻絮身子晃了两晃,脸色顿时惨白,眼中泪如泉涌,却没有哭出声来,哑声道:“那他老人家的遗骨现在何处?”牧野郎心逼视着五花娘道:“你快告诉她!”   五花娘尚未答言,有人阴恻恻地道:“你爹早就烧成灰了,就装在我手中这罐子里,你们谁有本事,谁就来拿。”正是何老鬼。他瘦长的手中托着一个黑色的陶罐,只见他手往上一抛,那陶罐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长廊尽头的横梁上。他虽只一抛,却已显示了一手极厉害的内功。   花溅泪道:“这人不是中原人,他来自西域,人称何老鬼,和他的师弟朱胖子并称‘西域双煞’。两人在关外算得上一流高手,何老鬼腿功了得,朱胖子掌法厉害,两人总是联手对敌,一向是形影不离。何老鬼竟来了,朱胖子必也在左右。”只听一人笑道:“公子真是见多识广,我们兄弟俩已有十多年未曾在江湖上走动,居然也被你一眼识破。”一团黑影掠来,正是朱胖子。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象他那么笨重的人居然也会有这么好的轻功。   花溅泪笑道:“象二位长得这么有特色的人,总是很容易让人记住。”朱胖子的眼光在她身上一扫,道:“原来红玉公子是个女的,怪不得那么细心。只是我一般不和女人交手,绿玉公子,要不你来陪我兄弟玩两招?”牧野郎心冷冷道:“杀鸡焉用牛刀,你们逼死了轻絮的爹爹,我今日要你二人偿命!”   他的目光移向了酒桌上,酒桌正中摆放着一盘苹果。他从黄色的披风下取出了一把形状怪异的刀。手腕一翻,刀已在手,刀光一闪,已将一个苹果从盘中挑出。他左手用刀鞘点在那苹果上,右手持刀轻轻旋动,那么长的刀在他手中竟如几寸长的小刀般轻巧灵活,苹果在桌上轻轻转动,一转眼果皮一圈圈地完整地被削下,落在桌上圈成一团。   朱胖子的笑早已不见了。他已从这把刀上认出了牧野郎心正是几日前欲劫走柳轻絮的蒙面人。萧雨飞和花溅泪也看着牧野郎心的手。他的手是那么地稳,出手是那么地快。一圈圈的果皮全是一指宽,一样厚薄,削好的苹果看上去光滑之极。他虽不过只削了个苹果,却无疑露了手极高深的内功与刀法。能用这么长的刀削出这么整齐的果皮,内功不精纯,刀法不高妙,用的力道不均匀又岂能做到?   五花娘霍地起身:“牧野郎心,原来是你。怪不得你们会冲着柳轻絮而来。想不到你短短几天内竟邀到了帮手。”牧野郎心道:“就算我不邀帮手,你们又有谁是我的对手?”朱胖子眼见牧野郎心露了这手武功,又想到几日前他那迅快高妙的刀法,道:“论刀法,我们当然不是你的对手,若是论拳脚么,嘿嘿!”   牧野郎心道:“我今日不用刀,一样取你二人性命!”说罢刷地一声还刀入鞘。朱胖子见牧野郎心中了激将法,心中暗喜,和何老鬼暗中交换了一下眼色,忽地同时纵起身形,朝牧野郎心扑来。朱胖子双掌专攻牧野郎心的前胸要害,何老鬼双脚连环踢出,专攻牧野郎心的下盘。两人拳脚配合,前后夹击,不知曾击败了多少高手。两人练的内功均是阴劲一路,招式阴柔毒辣,招招不离牧野郎心的要害。   柳轻絮紧张地看着正以生死相搏的三人,关切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已暂时压下了丧父之悲。牧野郎心出掌之间掌风呼啸,声势骇人,隐有奔雷之声,在西域双煞的夹击之下毫无惧意,几招之间,已是占了上风。花溅泪道:“咦,牧野大哥这套拳法怎么倒似正宗的中原武功?”   萧雨飞道:“不错,他掌力雄厚刚劲,出招迅快沉稳,正是昆仑派绝技奔雷掌法。牧野大哥曾说他在中原曾拜过一位师父,原来竟是昆仑派掌门余磊英。”花溅泪道:“奔雷掌法至阳至刚,乃昆仑派的镇山绝技,正是阴柔一路武功的克星。这西域双煞只道牧野大哥刀法了得,掌上功夫平常,哪知牧野大哥竟是昆仑派嫡传弟子。”   只听砰砰两声闷响,朱胖子前胸已一连中了两掌,身子犹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正好撞在长廊尽头的柱子上。梁上的陶罐被震得跌落下来,眼看要掉在地上甩得粉碎,一道黄影闪过,牧野郎心犹如一只燕子疾掠而来,右手拿着刀鞘一挑,已将陶罐挑了起来,左掌再平平一推,陶罐犹如被一股无形之手捧着,平平地朝柳轻絮飞去,那股力道正好到了柳轻絮身边就刚刚耗尽,陶罐在空中一顿,柳轻絮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抱,正好抱个正着。   如此精纯的内力,如此高明的掌法,萧雨飞忍不住叫了一声好。花溅泪心中暗道,想不到牧野郎心武功如此之高,幸好他为人刚直,没有受谢谨蜂的威逼利诱,否则聚雄会又多一绝顶高手,冷香宫却多一劲敌。   接着又是一声闷哼,何老鬼猛地栽倒在地,躺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惨呼。他那两只细长灵活的腿竟已被牧野郎心的双掌生生击断!朱胖子吐出几口鲜血,挣扎着坐起身来,艰难地道:“牧野郎心,想不到你竟是余掌门的嫡传弟子!我兄弟二人竟连你的十招都未接住——”   牧野郎心道:“你们逼死了轻絮的爹爹,今日我必要你二人偿命。你二人还有何遗言?说完好送你们上路。”朱胖子眼中露出恐惧之意,颤声道:“你,你今日放过我们兄弟,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柳姑娘——”话未说完,忽地往上一跳,又咚地歪倒在地,一动不动,嘴角之间却有一股黑血流出。花溅泪一步跃了过去,只见朱胖子身上插着一蓬细如牛毛的毒针,不由变色道:“见血封喉,好厉害的毒!”   何老鬼撕心裂肺地叫道:“胖子——五花娘,你,你好狠!”五花娘冷冷道:“我会必杀令第一条就是叛会者死!你二人如此贪生怕死,关键时刻竟想出卖本会机密,真是死有余辜。”何老鬼叹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唉,我兄弟二人看来注定该命丧今日。我们一生杀人无数,今日惨死也是报应。”说罢以手撑地,费力地爬到朱胖子的尸身边,惨笑道:“师弟,等等我!”从他身上拔下几根毒针,往自己胸口一插,立时毙命。   花溅泪见二人方才还生龙活虎,转瞬已是横尸于地,虽知两人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是忍不住暗自叹息。她转身看着五花娘:“闻道苗疆百草门门主童一凤之妹十多年前因与人私通,密谋夺取门主之位,事情败露而被童一凤逐出门墙,后来却莫名失踪。此人莫非就是你五花娘?”   五花娘变色道:“你是谁?你怎知如此隐秘之事?”花溅泪道:“童一凤在逐你出门之时,怕有损百草门名声,对外只道你染病死了。但她却颇守武林规矩,曾修书一封,向冷香宫据实禀报你的真实去处。没想到你后来突然失踪,谁也找不到你的下落。原来你竟投奔了聚雄会。谁能想到心高气傲、野心勃勃的童赛花竟会藏身妓院当起了老鸨?”   五花娘眼中冷芒闪动,道:“原来姑娘竟是冷香宫中人,那就难怪会和我们聚雄会作对了。”花溅泪又道:“如今想来,当年和你私通的男子不是聚雄会中人,就是淮安王的手下。”五花娘道:“太聪明的人都不会长命,姑娘,你小小年纪心思竟是如此细密,看来定属早夭之命。”花溅泪淡淡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要生能尽欢,死又何惧?”   “生能尽欢,死又何惧”,这句话萧雨飞听来却是悲喜交集。喜的是花溅泪已经想通了,不再犹豫,只求与他生前尽欢,悲的是她确乃早夭之命,终究难免一死。   只听花溅泪又道:“童赛花,你是束手就擒,由我送交童一凤处置,还是要顽抗到底?”“哈哈哈,”五花娘纵声大笑:“你们自以为武功高强,就可以活着走出我这春意楼么?”大笑声中,双手连扬,弹出一股粉红色的烟雾。花溅泪惊道:“苗疆桃花瘴!”一推萧雨飞道:“云飘,快带他们走!”自己却不避不闪,反而欺身上前双袖连拂,将那毒瘴反逼回去。   萧雨飞等人知道五花娘武功虽平平,却是百草门门主之妹。百草门擅使各种毒物,这五花娘必定一身是毒。当下不敢大意,运起轻功,往院墙外掠去。柳轻絮虽不会武功,但牧野云枫抱着她往墙上一抛,随后一步掠上墙头将她接在怀里,跳到了墙外。   五花娘未料花溅泪竟会丝毫不怕她施出的毒瘴,一惊之下,正欲再发毒针,花溅泪手中的暖玉箫已指在她咽喉。五花娘神色不变,道:“幻月宫主,你要杀便杀,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花溅泪见她临危不惧,心下也有些佩服,道:“五花娘,今日且留你一条小命,待童一凤自来料理门户。你好自为之。”说罢,收起暖玉箫跃过高墙而去。   等花溅泪远去,五花娘忽然扭头对着长廊尽头的一间小屋说道:“看够了没有?你怎么一直不出手?”小屋的门缓缓打开,一个头戴竹笠遮住了大半个脸、颌下留着长须、看不清面容的黑袍人走了出来。正是那朝中第一高手、淮安王的军师。五花娘一见他,眼中顿时露出无限温柔之意,声音也变得柔媚起来:“他们武功再高,也不是你的对手。只要你一出手,他们还走得了么?”   黑袍人道:“若论单打独斗,他们三人谁也不是我的对手。这牧野郎心有柳轻絮拖累,不足为惧,我担心的是萧雨飞和幻月宫主。你有所不知,冷香宫的相思断肠剑法若是两人合使,威力便会倍增。他二人功力相当,心意相通,若是联手,必定配合得天衣无缝,我虽不惧,要留住他们也难。何况我们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么?”   五花娘看着地上何老鬼和朱胖子的尸身,道:“可惜为了让我们的戏演得更逼真一些,不得不牺牲掉他们两个。”黑袍人淡淡道:“要成就大事,死几个人算什么?你一向行事果断,怎么如此心软起来?”   五花娘道:“我不是心软,我只是在想柳轻絮靠不靠得住?据我观察,她好象对牧野郎心动了真情。”黑袍人道:“不会的,她父亲尸骨未寒,她怎肯真的委身仇人之后?”五花娘道:“你不懂女人。女人一旦对一个男人动了真情,什么都可以不顾——想当年,我不就是为了你背负了一切罪名么?”她的神情有些幽怨,眼中却柔情无限:“虽然我跟了你这么些年,连个名分都没有,可我仍觉得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见她说得如此动情,黑袍人淡漠的声音中也多了一份感情:“赛花——我身边虽然美人无数,你却是待我最真心的一个。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娶你的,我——”五花娘目中泛起了泪光,打断了他:“你不用说了,我心里明白,你身份尊贵,岂是我一个民间女子配得上的?只要你心里明白谁是这世上最爱你的女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无边无际的树林里,草地,小溪,野花,鸟蝶——该有的都有了,这是一个多么诗情画意的幽静所在。一栋小巧的木楼矗立在小溪之边,就如画龙点晴之笔,给这片美景平添了几分温馨之意。   这是牧野郎心选定的地方,他要与柳轻絮在此定居。本以为柳轻絮要为父守孝三年,但她却说不必了,她现在就要嫁他。她的理由很简单:父亲死了,她和妹妹已无家可归。她只能跟着他,可是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所以她需要一个名分。她说,非常时期,就不必再恪守礼法,反正也没人知道,没人关心她的生活。   他自是欣喜若狂。于是丧事之后,这木楼中紧接着就要办喜事。惟一的两位客人就是萧雨飞和花溅泪。   夜幕降临,小楼内灯火辉煌。跳跃的一对龙凤喜烛映着一个斗大的“喜”字。桌上菜肴不多,却是他们亲手烹制。桌子正中摆着一壶“合欢”酒。拜过了天地,又拜过了父亲的灵位,身着大红吉服的牧野郎心和柳轻絮夫妻对拜。待仪式完毕,新郎新娘该入洞房了。牧野郎心抱起戴着喜帕的柳轻絮,轻轻向楼上走去。看着这喜庆而温馨的场面,花溅泪暗自感慨,不知自己将来可有机会做萧雨飞的新娘?   萧雨飞满面喜悦地看着她,嘻嘻笑道:“将来我们也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人生乐事,何过于此?”花溅泪晕染双颊,道:“不许胡说。”   萧雨飞拉起她的手道:“我怎么胡说了?我已经正式退了亲,月家已把当年的婚书聘礼遣人送回我萧家去了,咱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也只是迟早的事。”花溅泪抽回手来,嗔道:“你退你的亲,干我何事?你怎知我将来定是和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萧雨飞笑道:“只因你已先遇上我了,从此这世上任何男子你都不会再放在眼里。”花溅泪道:“佩服佩服,想不到师兄你竟身负绝世神功。”萧雨飞奇道:“哦?”花溅泪道:“师兄的脸皮功已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小妹真是望尘莫及。”   萧雨飞纵声大笑:“是极是极,师妹真是慧眼识英才。”自从退亲成功,两人得以名正言顺地相处,花溅泪的心情开朗了许多,不再似从前那般忧郁,两人独处之时已多了许多调笑亲昵之举。男女相恋之甜蜜滋味,两人至此方知。   花溅泪道:“你且莫笑,我心中总觉还有什么事未放下。我总在想,我们救柳轻絮是不是太顺利了些?以谢谨蜂的性格,他早知我们要去春意楼劫人,不可能不先做准备。难道他真是一诺千金的君子,答应了牧野郎心不再插手,就真的袖手旁观不成?”   萧雨飞道:“我还从来没有和谢谨蜂碰过面,我一点也不了解此人。不过以我的直觉,他应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不会拘泥小节,守不守信他不会太在乎。”   花溅泪道:“所以我很奇怪,我们这次得手怎会如此顺利?还有柳轻絮刚刚丧父,怎会这么急着与牧野郎心成亲?柳叶儿说过,她是一个饱读诗书,遵法守礼之人。据我这两天观察,她有时瞧牧野郎心的眼神有点奇怪,似乎心中有什么矛盾为难之事委决不下。今日我帮她梳妆之时,我瞧她毫无喜悦之情,难道她心中并不想嫁给牧野郎心?但她对他的感情又不象是假的,真叫人捉摸不透。”   萧雨飞道:“你既这么不放心,不如咱们爬上房顶悄悄去看一看?”花溅泪顿时红了脸:“亏你说得出口,人家洞房之夜,咱们怎好偷*窥?”   萧雨飞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不放心了,若有什么意外,定该在今晚发生。咱们就去看一会儿,若是无什么事,他们饮过合欢酒好好儿地就去睡了,咱们就马上下来。”花溅泪想了一下,终是放心不下,只得跟着萧雨飞悄悄跃上二楼,伏在房顶偷*窥。   只见屋中喜烛高照,牧野郎心已挑开柳轻絮的喜帕。柳轻絮淡施脂粉,一身盛装,明艳照人。此时坐在桌边,螓首低垂,娇羞无语。桌上摆放着一壶合欢酒。牧野郎心伸手正欲倒酒,柳轻絮却一下子将他手按住,嫣然笑道:“我来!”她站起身来执壶倒酒,不和为何一双手竟在微微颤抖。   花溅泪和萧雨飞对望了一眼,心道柳轻絮果然有些异常。只见柳轻絮将一杯酒递于牧野郎心,神色庄严地道:“喝下这杯合欢酒,天长地久永同心。”她的声音竟也有些颤抖。萧雨飞道:“这壶酒是柳轻絮亲手装的,莫非这酒有什么问题?”花溅泪神色凝重,没有言语。   牧野郎心也感觉到了柳轻絮的异常,道:“轻絮,你怎么了?你冷么?”柳轻絮道:“不,我,我只是太激动。”说罢一仰头,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牧野郎心愣了一下,也抬手将酒饮下。萧雨飞心中稍安。心道若是酒中有异,柳轻絮怎会先饮?   一杯酒下肚,柳轻絮的神色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微笑道:“郎心,能与你结为夫妇,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对你是一片真心,你相信么?”牧野郎心道:“我自然相信。今生能得你为伴,夫复何求?”柳轻絮道:“人生苦短,尽欢而已。只要能成为你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天我也快乐无比。”   牧野郎心道:“你的眼神为何如此凄凉?说的话也这么悲观。我知道你以前受了很多苦,可是以后不会了,我会尽我所有让你幸福。”他拿起酒壶要斟酒,柳轻絮却将他的酒杯按住,缓缓道:“郎心,你不要再喝了。”牧野郎心道:“为什么?今天我一定要喝个痛快。这喜酒一生只能喝一次,能与你共饮喜酒,我好开心。”   柳轻絮望着他,神色变得凄凉,一字字道:“因为你不必再喝了。我已在酒中下了毒。一杯就足以让你永醉不醒!”牧野郎心变色道:“你说什么?”在楼顶偷*窥的萧雨飞也吓了一跳,正要跳将下去,却被花溅泪一把拉住。她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说我在酒中下了毒,其实从一开始接近你,我就是为了杀你,”柳轻絮的眼泪慢慢流下了面颊,神色却很平静:“不过你不用怕,我陪你一起死。我之所以急着要嫁给你,就是为了能以妻子的身份陪你一起死。”牧野郎心颤声道:“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柳轻絮道:“有些事我一直在瞒着你。你可知我是如何被卖到春意楼的?”牧野郎心道:“你说你是被强人所抢——”   柳轻絮道:“不错,是被强人所抢。不过这伙强人却不是普通的强人,而是聚雄会人所扮。他们把我和我爹一起抢到了春意楼。我以为他们要逼我为娼,不料他们却对我很好,一点冒犯之意都没有。聚雄会少主把我爹爹叫去,单独商量了许久。也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我爹爹被他们说服了,回来就劝我也要听从聚雄会少主的安排。”   牧野郎心道:“聚雄会少主不就是谢谨蜂吗?难道——后来我们之间的一切不过是他布下的美人计?”   柳轻絮道:“不错。他们似乎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他们早知你那天会从那凉亭外路过,就特意叫我先在亭中等候。后来你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我们演的一出戏——没想到你果然出手来救我——等我确定你已经爱上了我,我就马上告诉了谢谨蜂——后来的事我不说你也都知道了。”   牧野郎心一下子跌坐椅上,眼中露出痛苦之意:“原来你,你一直是在骗我!”他忽然哈哈一阵大笑,道:“能死在你手上,也总比死在谢谨蜂手上好一百倍。只是,轻絮,你竟不过是聚雄会手上的一颗棋子,你如此年轻,如此才貌,又何必陪我一起死?”   柳轻絮流泪道:“我也不知道。跟你相处不过一月,我竟是甘愿陪你去死。我生母早亡,继母虽待我不错,却又跟人走了,妹妹年幼,爹爹整日以酒浇愁,有谁关心过我?你却对我百般照顾,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快乐过。后来我对爹爹说,我不想再骗你,可爹爹大怒,说我如果不听他的话,就不是他的女儿。我这才知道,原来你的爹爹就是那个当年拐走我继母的男人!”   “你爹爹不仅拐走了我继母,还打断了我爹爹的一双腿,我爹爹恨他入骨。他不能杀了你爹爹报仇,就要我杀了你!我本来说什么也不愿意,谁知,谁知我爹爹竟一头撞死在我面前——临死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如果我不替他报仇,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恨我!为了爹爹遗愿,我不得不杀了你。我,我实是逼不得已。”   牧野郎心摇头叹息道:“原来如此!其实这里面有许多曲折你和你爹爹都不明了。你继母本不叫林娇姿,而叫小林娇姿。当年我爹牧野千枫和小林娇姿本是一对情侣,无奈小林娇姿是小林家族的公子和婢女所生,我爷爷不同意,非逼着他娶了小林公子正妻的女儿、也就是小林娇姿的姐姐小林雅姿为妻。小林雅姿就是我的母亲。后来我父母感情一直不好,我娘终日郁郁,我刚满五岁时她就死了。而这时小林娇姿早已负气离家出走,远赴中原。我爹带着我一路寻来,在中原找了整整十年。等找到小林娇姿时,她已成了你的继母,柳叶儿的娘。”   “小林娇姿被我爹一番真情打动,又一心想回东瀛,就决定随我爹一同走。那晚的情景我都还记得,因为那时我已有十五岁了。你爹不肯放手,想拿柳叶儿留住小林娇姿。可是小林娇姿决心已定,宁愿不要孩子也要跟我爹回东瀛。你爹站在崖边,问小林娇姿倒底回不回去。小林娇姿坚决地说了声不,未料你爹就跳了下去。我爹出手救时却已晚了,你爹已跌断了双腿——已是七年过去了,我爹和小林娇姿已先后病逝,未料你爹却始终竟着这段仇。我更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从崖上跳下去的中原男子竟会是你爹爹。”   柳轻絮痛哭道:“可现在——什么都已晚了。郎心,你不要怨我,从一开始我本只是骗你,可到后来——我对你是真心的!就看在我陪你同死的份上,你不要怨我。”   牧野郎心伸手拿过喜帕,揩去她脸上泪水,柔声道:“我怎会怨你?我说过我愿为你做任何事,就算是死又有什么可怕?只是你不该陪我同死,你马上回聚雄会去,他们会给你解药——”   柳轻絮摇摇头,坚定地道:“我早想好了,我虽不得不杀你,可我却绝不独生。我和你的誓言都是当真的,绝无半点虚假。所以我要这么急着和你成亲,这酒中下的是五花娘给我的慢性毒药,要十二个时辰后再发作,在与你死之前,我要做你一天的妻子。至于小叶子,她已拜了幻月宫主为姊姊,我们死后,幻月宫主自会照顾她。”   牧野郎心点头道:“也罢。我若死了,你对聚雄会已失去了利用价值。你独自活在这世上,受他们欺凌,也是生不如死。我知道,谢谨蜂是等着我回去求他,求他救我们。可我牧野郎心从不受人胁迫。我更不愿和他们一同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你我命丧今日,也是天意。能在死前与你做一日夫妻,我已不枉此生。”他将她搂在怀里,深深地凝视着她,毫无惧怕怨恨之意。见他如此镇定,柳轻絮也平静下来,微笑道:“我们已是夫妻,我们到床上去,就这样相拥着慢慢等死可好?”   她起身走到床边,将那床崭新的绣着百合花的大红喜被抖开。满床红光,映得她的脸娇艳如桃花。牧野郎心伸手拿过合欢酒,笑道:“反正一杯是死,两杯也是死。咱们不如喝个痛快。这是咱们的合欢酒,不要浪费。”他斟满两杯酒,递了一杯与柳轻絮,正要喝下,忽听一人叫道:“喝不得!”   两条人影从屋檐下跃下,穿过窗户落在了他们面前。花溅泪笑道:“本是洞房花烛夜,两位难道真要如此生离死别么?”萧雨飞道:“牧野大哥不愿与谢谨蜂同流合污,宁可携妻从容赴死也绝不屈服,叫小弟好生钦佩!”   牧野郎心道:“我们已中了百草门的秘制毒药,纵使你们冷香宫的冷香丸也解不了。”   花溅泪道:“虽然冷香丸解不了百草门的毒,但百草门的独门解药我却会配。冷香宫对制毒解毒素有研究。冷香丸只不过是众多宫中秘制解毒药中运用最为广泛的一种。上代幻月宫主、我师姑叶秋烟还曾将祖师传下的毒谱做订,将世上各种毒物和特性、解法做了详细记载。如今又过了十多年,世上又多了好些新的毒物品种,我正在着手修订这本毒谱。去年我才向百草门门主童一凤请教过一些苗人毒物的解毒之法。没想到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ω_.t x t 0 2. c o m   她拿起一杯毒酒,仔细看了看,嗅了嗅,又用舌尖舔了一点品尝,笑道:“还好,这是百草门的慢性毒药‘美人眼’,毒性犹如美人眼波般柔媚,我们马上去制解药,你们就安心过你们的洞房花烛夜吧!”   柳轻絮的脸一下子红了,将身子一缩,躲在了牧野郎心身后。愁云惨雾顿时一扫而光,屋中终于重又充满了洋洋喜气。 第十三章黑手   次日一早,刚刚为牧野郎心和柳轻絮解除“美人眼”之毒,萧雨飞和花溅泪就接到可人来报,师太宋问心已到了苏州。而月老夫人昨夜已亡故。两人大吃一惊,匆匆赶到月府吊唁。月几明和欧阳绿珠十分细心,在他们的刻意安排下,两人一直未与月氏兄妹照面,避免了许多尴尬。   五月初五端午节,乃宋问心五十五岁寿辰。本来五十五岁寿辰并非大寿,但冷香宫数十年的习惯,每五年借为宫主祝寿之名,召天下武林门派相会,也好互通信息、共谋武林大事。   月老夫人冷碧衫之死对宋问心打击太大,她本无意操办,但想到自己身份特殊,若是连寿辰都不庆贺,难免会让武林中人猜疑,而武林各门派平时疏于往来,全仗这五年一会能齐聚一堂。只得把所有感慨悲伤全压心底,打起精神准备五月初五的盛会。   自叶秋烟死后,宋问心把宫中事务全都交给大弟子李啸天暂理,自己不愿再呆在冷香宫那个让她触景伤情的地方,出了梅谷,远上黄山天都峰上独居。天都峰峰高千仞,陡峭险峻,罕有人迹,正好清修。这十多年来的三次武林大会均是在黄山脚下举行。萧雨飞和花溅泪也必须赶往黄山为师太祝寿。两人便留下了可人可心继续查找可情的下落,往黄山而去。   已是四月中旬,初夏天气。花溅泪走了半晌,汗已湿了衣衫。看看左右无人,随手将罩在外面的长裳脱下。萧雨飞道:“太阳虽热,风却还凉。你刚出了一身汗,被冷风一激,小心着了风寒。”花溅泪笑道:“我哪有那么娇气,你当我是纸糊的么?”她长裳里面穿的是一袭明黄轻衫,行进在风中,黄裳飘动,轻盈如燕子。   萧雨飞摇头道:“你呀,做起事来比谁都老练,可有时又任性得象个小孩子,还要我操心。”花溅泪撒娇道:“谁叫你是我师兄呢?”萧雨飞板下脸来:“既然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兄,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还故意怄我?”花溅泪柔声道:“因为我不仅是你师妹,还是你的语儿呀!”阳光正照在她脸上,她巧笑嫣然,明媚温柔,萧雨飞不由自主地温柔一笑:“既如此,你就更应该听我的话才是,来,把衣服加上——”将长裳往她身上披去。   她脚下一滑,从他手下溜走,咯咯娇笑道:“你追不上我——”萧雨飞一时兴起,果然拔足追去。但无论他如何奋力,花溅泪却总在前保持着一箭之地。不由暗暗叹服,她的轻功足可称得上天下第一。   如此嬉戏着前行,黄昏时分,来到一处小溪边。溪水清澈见底,触手清凉。花溅泪满脸热汗,禁不住伏下身来,将脸浸入溪水中久久都未抬起来。萧雨飞奇道:“你怎能在水中憋这么久的气?一个人内力修为再高,也不可能象你这般在水中这么久不呼吸。”   花溅泪将嘴凑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可以在水中呆上两个时辰都不用换气。因为我会一种特别的内功,可以把对空气的消耗降到最低,而我的皮肤可以短时间内从水中吸取空气,就好象鱼一样。其实每个人的皮肤都会呼吸,只不过我的皮肤呼吸的能力比普通人更强。但超过两个时辰就不行了。”萧雨飞道:“我不信,我从来不知道有这门功夫。”   花溅泪道:“这不是本门武学,也不是每个人都可学成。我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才练到了这一步。为给我治病,贾神医给我配了好多灵丹妙药,还专门教四个护花使女学会了培植药花。从我记事起,我每天都要在药水泡上两个时辰。在药中浸泡时我便开始练功,闭息躺在水里,不再呼吸,只靠皮肤吸取融解在水中的些微空气就够了。这样,我可以充分吸取药效。原是为了治病,不想日久天长,我竟能在水中闭气两个多时辰。反多了一项特别的本事。所以我修习轻功特别容易,只因我换气的间隔时间比普通人长得多,内息能一直畅转不止。”萧雨飞这才信了,道:“这本是上天给你的一点小小补偿。”   花溅泪取出一把小木梳,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抿了抿,重新挽在头上。萧雨飞指着自己的头发道:“劳驾,顺便给我也梳梳。”花溅泪嗔道:“若是被人瞧见,岂不惹人笑话?”   萧雨飞笑道:“这荒郊野外的,哪有人瞧见?何况我现在已是自由之身,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你我之事又是双方家长都应允了的,我现在是你名正言顺的未来夫婿,你给我梳梳头发,难道还有谁敢说三道四?”花溅泪红了脸道:“你现在说话行事是越来越放肆了!”但见左右确无人烟,心中稍安,坐到萧雨飞身边,将他头发打散,重新梳理好,用手拢到头顶盘成一个发髻,用玉簪别好。   夕阳斜照,轻风徐徐,身边溪水叮咚。萧雨飞感到她那纤纤十指柔若无骨,在头发上轻轻梳弄,一阵阵隐隐的幽香扑鼻而来,只觉浑身一阵阵酸麻酥软,不由微闭上了眼,自觉幸福无比。心道,能有此一天旖旎缱绻,已不枉此生。纵使明天就和她一同死去,亦无所憾,也胜过天天守着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毫无情趣地渡过漫长一生。   忽然感觉花溅泪停止了动作,猛一睁眼,却见她正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眼神温柔而平静,想是也和他感受相同,便伸手拥她入怀,她脸红了红,没有拒绝。他只愿就此抱着她,直到地老天荒。当晚,两人就在溪边露宿。天上无月,惟有满天繁星,虫鸣蛙闹之声不绝于耳,反更显幽静。花溅泪躺在萧雨飞怀中沉沉睡到天明。   次日醒来继续赶路。花溅泪却觉喉头作痒,开始咳嗽起来。自知是受了风寒,次日再不敢任性,晚上也不敢再露宿荒郊。早早寻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歇下。此处已近黄山,客栈中住满了各地赶来为宋问心祝寿的武林中人。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两人早早进了房,不再出门。   二更天时,忽听客栈外一阵骚动,夹杂着环辔声响。只听门外有伙计高声叫道:“快准备两间上房,月公子和月小姐到啦!”花溅泪正在床上盘膝念功,门外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猛一听到月小姐三个字,顿时脸色一变。少倾,便听门外有伙计恭声道:“月小姐,这边请!”   只听得一阵悦耳的环佩声响,一群人从门前走过。门外灯光将一个个人影投射在门窗上,其中一个人影高挑窈窕,意态从容优雅。那莫不正是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花溅泪不由浮想连翩。   月小姐的客房就在她隔壁。三更天时,隔壁房里已声息全无,她悄悄溜出门外,敲开萧雨飞的房门,要他马上随自己离开。萧雨飞皱眉道:“你又没有对不起她,何必怕她?何况天下同姓之人那么多,也未见就是她。你昨天受了风寒,今天又走得这么累,正该好好歇息一下才是,这镇上只此一家客栈,这么晚了能到哪里去?”   花溅泪无奈,只得又回房睡下,却哪里睡得着?萧雨飞却没有她那么多心事,只觉连日长途跋涉,有些疲倦,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不一会儿下起了大雨,雨声哗哗,还夹着一两声沉闷的春雷。萧雨飞被惊醒了,隐约听到隔壁一阵熟悉的咳嗽声,急促而剧烈,许久未断。他顿时睡意全无,披衣下床准备过去看看。刚一开门,冷风袭入,油灯灭了。而隔壁咳嗽声已止。他踌躇了一阵,心道:“店中人多口杂,被人撞见,有损语儿清誉。”遂又回到床上躺下。   四更天时,他又被一阵咳嗽声惊醒。这一次,咳嗽声更急更猛更久。他一跃而起,直奔花溅泪房中。只见花溅泪双颊绯红如血,已咳倒在地,胸脯剧烈起伏,正喘着气,一手指着桌上茶壶。萧雨飞将她扶上床,倒了一杯茶,用双手捧着茶杯轻轻摩动,催动内力将茶加热了,才喂她喝下,埋怨道:“你看你,要喝茶叫我一声不行么?现在你感觉怎样?”   花溅泪道:“店中住着这许多人,我若叫你,本是小事一桩,却说不定会引人非议,又何苦呢?”萧雨飞知她其实是怕隔壁的月丽人听见,低声道:“理他们作甚?”花溅泪道:“现在我好多了,你回去吧。我有事自会叫你。”待萧雨飞走了,她只觉喉头又痒又疼,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却惟恐他听见,只将头埋在枕被中,用丝巾掩住口,压抑着低低地咳,直咳得浑身酸软乏力,头昏脑沉。   当她喘息平定,将头伸出被来,便又看见了萧雨飞。他坐在床前,眼中充满了关切与担忧,低声道:“今晚你就不要赶我走了,让我在这儿陪你,好么?”花溅泪的眼中泛起了泪光,没有言语,只点点头。萧雨飞握住她手,坐在床前,又一直伴她到天明。当雨声渐停,她终于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却发现室外艳阳高照,已是中午时分,屋中弥满了药香。萧雨飞笑道:“你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好沉。我也略懂些歧黄之术,虽不甚精也还凑和。我去抓了点药来,已交给小二熬好了,我倒给你喝。”药刚熬好,还冒着热气。花溅泪尝了一口,皱眉道:“好苦。”   萧雨飞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啊!”花溅泪又尝了一口,道:“你抓的是些什么药?”萧雨飞道:“有麻黄、紫苏子、川贝母、厚朴、桔梗、陈皮、法半夏等十余味,另还加了少许姜片。怎么,有什么不对么?”花溅泪道:“这药——没什么,我觉着有些苦,你去帮我买几文钱糖来。”   萧雨飞买了糖刚回到客栈门口,突然觉得街边有目光正盯在自己身上。侧身一看,却见一辆豪华讲究的马车停在街边,车夫在整理辔头准备出发。而马车上的帘幕倏地放下。马车动了起来。店小二手里捏着一锭碎银,谄媚地跟在车后连声道:“多谢月小姐赏赐,月小姐慢走——”   原来车中坐的是月丽人!他心中顿时不安起来。他一直以为她对他也应该毫不了解、毫无感情,可她竟会暗中偷看自己,看来她对退亲之事难以释然。不禁深感歉疚,呆呆望着远去的马车,心道:“月小姐,你不要怨我。我不是有意弃你,实是情缘天定,今生我已有了语儿,只愿你能早日找到你的意中人。”长长叹息一声,转身进了客栈,一抬头,却见花溅泪的身影在楼上一闪而过。她刚才莫非瞧见了他痴望马车远去的情景?想到她素来多心,可转念一想自己对月丽人毫无感情,如若解释反倒添事。   装药的碗已空了,花溅泪接过糖,却不急着吃,笑道:“药已喝过了,这糖我等会儿再吃。”萧雨飞心中生疑,在屋中转了转,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想到刚才花溅泪在楼梯口出现过,便走去细看,在一个花盆中果然发现了药汁药渣,道:“语儿,你有事瞒我!这药中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语儿,你为何有事却不愿与我分担?”   花溅泪低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你一片苦心为我,没想到却被人在药里面下了毒。你若知道了,心里会难受。”还有一个原因她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什么人会下毒害她?什么人会这么恨她?恰好月丽人也住这客栈,如果声张起来,追查下毒之人,倒显得她故意把怀疑对象指向月丽人似的。三人关系本已微妙,再生出这些事来,更是复杂。   萧雨飞哪知她这么多心思,但想到自己亲手抓来的药中竟会有毒,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是谁?是谁想害你?”花溅泪道:“小声些,不要声张。你抓回的药肯定无毒,必是有人趁小二熬药时做了手脚。此店住客来自四面八方,你找谁去?”   萧雨飞道:“会不会是——二师姊?”花溅泪道:“不会是她。这药只是寻常毒物,她很熟悉我,知道除了焚心断肠散和绝情酒,我什么毒都不怕。而且她手上有冷香宫秘制的焚心断肠散,她若要下毒,必会用焚心断肠散。”   萧雨飞心中猛然想起:“会不会是月丽人?可是她怎么知道语儿也住这家客栈,怎么知道那药是为她而熬?而且听爹说她是一个温柔贤淑之人,纵然对我退亲之事有些怨意,也不会对语儿下此毒手。”他顿时想到花溅泪早知药中有毒却不明言,也是怕自己怀疑到月丽人身上,就宁可不说。一想到这里,不禁对她更是怜爱:“她总是如此替他人考虑。唉,如此善良之人,难道竟会不得善终?”   五月三日,暮色悄临,笼罩着这黄山脚下的小镇。并不宽敞却很洁净的石板路纵横交错。镇上所有的客栈都已住满。各门派各帮会的人都已涌到了黄山。“得,得得”,又是几匹马驶进了小镇,想是又有人连夜赶来了。   尽管天已黑了,各大酒楼却是杯盘交错之声不断传来。各条大街都灯火辉煌,照得青石板路隐隐生光。只有几家客栈例外,院内灯火全熄,没有半点响动。这便是武当、少林、华山等门派所住的客栈了。名门正派果然与众不同。   小镇外,黄山脚,一排竹篱,数丛蔷薇,环绕着三五间茅舍。屋中一盏桐油灯,在无边夜幕之中看来,十分明亮。一个农家老汉刚刚吃过晚饭,坐在院中门槛上,惬意地抽着烟斗。   萧雨飞和花溅泪走了过来,向那老汉行了一礼,请求借宿一晚。老汉慌忙站了起来,道:“老汉虽不富足,自女儿嫁后,几间空房倒是有的。只是简陋得很,让二位见笑了。”朴实和蔼的农家老妇端上了几碟新鲜的小菜与一碟腊肠。乡间的高梁烧酒虽非上等美酒,却也很是爽口。   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叫道:“喂,老头儿,酒买好了么?”又笑道:“蝶妹,就是这里了。镇上客栈都住满了,你先将就些。”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蝴蝶般美丽活泼的华衣女子。那青衫人一进门,顿时变了脸色,失声道:“萧雨飞,你怎么在这里?”   萧雨飞笑道:“程少侠,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程傲然眼珠子一转,笑道:“哦,这真是有缘何处不相逢啊!”随即转过头去,对身后女子道:“蝶妹,这位少侠便是冷香宫萧威海萧大侠的公子萧雨飞,这位姑娘么——我可不清楚了。”又对萧雨飞道:“萧兄,不瞒你说,这位便是雪山派掌门的掌珠孟蝶衣孟姑娘。我们的师父同门明日就到了,雪掌门和我师父有些不和,今晚我们在此相会,还请萧兄守口如瓶,不要走漏了风声。”萧雨飞笑道:“你放心,我这人记性不好,嘴却紧。”   孟蝶衣神态倨傲,从一见门,目光就四下扫个不停,脸上露出鄙夷之色,似嫌这农家太过简陋。后来眼光落在花溅泪脸上,停留了许久都不愿离开。花溅泪给她瞧得不好意思,微微一笑:“程少侠好,孟姐姐好。”孟蝶衣道:“请教妹妹芳名?”花溅泪道:“我姓花,花溅泪。”孟蝶衣道:“花溅泪?这恐怕不是你的真名吧?”花溅泪道:“名字只是一个称谓,我本无名小卒,真假都没关系。”   孟蝶衣笑道:“谁说你是无名小卒?你这名字如今在江湖上可响得很了。”说罢看了萧雨飞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大家都在说,是什么人居然让江南第一美人都一败涂地——”花溅泪脸色微微一变,心下一沉。她早知萧雨飞退亲之事必将闹得满天风雨,引来无数非议,没想到竟会这么快。如今首次听人当面提起,想到从今往后会有无数类似之尴尬场面,不由一阵紧张。   萧雨飞放下酒杯,道:“语儿,今天赶了一天路,大家都累了,咱们就不打扰程少侠和孟姑娘了,先去歇息了吧。”   夜半。月儿不见踪影,惟有星光照野。连日的奔波已使每个人都进入了梦乡。却有一条人影从田野中掠来,在茅舍外的蔷薇丛中站定。来人一袭银衣,脸上神情古怪而复杂,眼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郁色。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也不知过了多久,露已湿了他的头发与衣衫,他仍是徘徊着不肯离去。末了,他苦笑一下,喃喃低语:“唉,俗话说得不错,单相思,单相思,万万也不值一文钱——”   远处传来一声鸡啼,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只见银光闪动,他矫健的身影已溶入茫茫夜雾之中。他已似影子般跟上了花溅泪,所求却不多,只想远远地看上她一眼,悄悄地保护她,默默咀嚼单相思之甘苦。   花溅泪一觉醒来,天早已亮了。程傲然与孟蝶衣早已离开,她心中稍安,与萧雨飞携手往镇上而去。 第十四章阴谋   此时镇上十分热闹。消息灵通的商贩早已从四面八方赶来,沿街搭了许多临时的店铺。整个镇上人声鼎沸。街上往来的人很杂,他们几乎都不认识。忽然,一个蓝衫少年引起了花溅泪的注意。这少年看上去沉稳而俊逸,一股英气勃勃溢出,使他犹如人中龙凤,分外引人注目。她眼睛一亮,拉着萧雨飞跟了上去。   蓝衫少年进了一家酒楼。花溅泪也跟了上去,两人找了一个空位坐下,要了一碟粽子和几样小菜。花溅泪剥了一个粽子,一边蘸着红糖吃,一边悄悄看那蓝衫少年。那少年不紧不慢地喝着酒,悠闲得很。萧雨飞道:“喂,语儿,咱们跟着他干什么?你认识他?”   花溅泪低声笑道:“嘘,小声点。我和他岂止认识?简直可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在草丛里打过滚,在一个碗里吃过饭,在一张床上睡过觉——”话未说完,却见萧雨飞一捋袖子站了起来。   花溅泪奇道:“你干么?”萧雨飞道:“找他打架去!”花溅泪笑得花枝乱颤:“原来我一不小心打翻了一缸醋了!呆头鹅,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我大哥李思卿啊!”萧雨飞放下袖子,坐回椅中,笑道:“我知道你是想故意怄我,就配合你一下而已。我说呢,你对我都是如此爱理不理,还会对谁那么好。既是大师兄到了,咱们就该过去打个招呼才是。”   花溅泪道:“大哥最喜欢结交朋友,整日出门在外,常常一年半载都不回来。从我十岁那年爹要我蒙面起,他就没有见过我的真面目了。现在他肯定不会认出我来。我想和他开个玩笑,不过这玩笑有你在就开不起来了。听说黄山特产一种相思鸟,你先上山去帮我捉一对玩儿,等会儿我到苦竹溪找你,咱们再一同上山去见师太。”   萧雨飞道:“有了大哥,就不要师兄了么?不行,我要看看你倒底在搞什么鬼。”花溅泪剥下一个粽子,蘸满红糖,一下子全喂进他嘴里,笑道:“快塞住你的嘴!你不许在旁边偷看,马上上山给我捉鸟去,我再做个荷包奖你。不然我三天不同你讲话。”萧雨飞直着脖子,好不容易将那一整只粽子梗了下去,苦着脸道:“你如此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看来不走也是不行的了。唉,想不到我萧雨飞的骨头也会这般软。”   萧雨飞走后不久,李思卿也已酒足饭饱,叫道:“小二,结帐。”随手从腰间的香袋中取出一锭碎银,道:“不用找了。”店小二眉开眼笑,接过了银子。却听有人叫道:“慢!”花溅泪走了过来,怯生生地道:“这位公子,请把这香袋还于小女子好么?你抢了小女子的香袋,叫小女子如何是好?”李思卿皱了皱眉:“这位姑娘认错人了吧?在下与你素不相识,何曾抢过你的香袋?”   花溅泪咬着嘴唇道:“可公子这香袋确是小女子之物。公子若非抢我香袋之人,这香袋又怎会在公子身上?”此时,楼上所有酒客的目光都已投注在了二人身上,已有好事的人围了过来。李思卿有些发窘,道:“姑娘之言有何凭据?”花溅泪道:“这袋子乃小女子亲手绣制,小女子可说出它的特征,公子说这袋子是你的,你可否也说出它的特征?”   李思卿脸一红:“在下是个不拘小节之人,此等小事怎会留心?何况这香袋本是在下三妹所赠,在下未曾留心过。”花溅泪道:“这可奇了,这香袋竟是公子随身之物,公子怎会连它有什么特征都不知道?这袋子上面各有一枝梅花,用三种绣法绣着三种不同姿态的梅花。这袋角丝穗是用鹦哥绿丝线所编成,用了四股丝线,长二寸五。香袋长一尺,宽四寸五。”   李思卿涨红了脸,道:“姑娘这是存心为难在下。在下不想和你计较,失陪。”起身欲走,一白衣美妇已挡住了他的去路,冷笑道:“看阁下外表倒是生得唇红齿白,人模狗样,却连一个弱女子的钱袋都要抢,简直比那些下五门的小贼还不如!”   李思卿怒道:“这位夫人也相信她的胡言乱语么?”花溅泪却拉着她衣角,怯生生地道:“夫人,你可要为小女子做主啊!”   白衣美妇道:“嗯,你放心。”看着李思卿,满脸鄙夷之色:“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前,你还想赖么?识相的,快把袋子还于她。在这黄山脚下,我就不教训你了,免得扰了大家伙儿的清静。”她容貌秀美,脾气却是暴燥,一怒之下,什么“小贼”、“奸徒”之类的骂不绝口。   李思卿本不善言辞,怒道:“在下不想和二位纠缠,告辞!”白衣美妇冷笑道:“哼,想走?”手腕一翻,猛地抓向李思卿腰间的香袋,出手之快,快如闪电。李思卿避得更快,一闪身,人已滑后七尺,叫道:“既然夫人偏听偏信,一再相逼,请恕在下无礼了。”双掌一错,向白衣美妇攻去。白衣美妇双手笼在袖中,长袖轻拂,已将这一掌化开,袖风之中隐隐带出一股阴寒之气。李思卿收掌道:“夫人莫不是雪山派掌门雪老前辈?”白衣美妇傲然道:“不错。怎么,怕了?我也不和你小贼一般见识,你把钱袋交还给这姑娘便了。”   李思卿尚未答话,楼梯口却有人大笑道:“堂堂雪山派掌门雪飞飞竟向一个后生晚辈下手,岂不让人笑话?”大笑声中,踏进一个威猛的青衣中年人。雪飞飞淡淡扫了来人一眼,道:“风残云,你不去找你的宝贝徒儿,到这里来管我的闲事干什么?”   “不是来管你的闲事,我是专程来找你,”风残云笑道:“我的徒儿在哪里,这得问你雪掌门的宝贝女儿呀!”雪飞飞怒道:“你的徒儿拐走了我的女儿,这帐等会儿再同你算。”风残云道:“他二人是两厢情愿,怎能说得上‘拐走’二字?何况他二人虽在一起,倒底是谁拐走谁还未可知!”李思卿道:“风掌门,你来得正好,晚辈遇上件麻烦事,还烦风掌门为晚辈澄清。”   风残云这才注意到和雪飞飞交手的少年是李思卿,笑道:“哦,原来是你,你怎么同雪掌门交起手来了?”雪飞飞道:“风残云,原来又是你的老相识。你身边怎么尽出些卑鄙无耻之徒?”风残云道:“雪掌门,你骂我倒也罢了,这几十年我早习惯了。可你把冷香宫李啸天李大侠的长公子也骂作卑鄙无耻之徒,有点过了吧?”   雪飞飞道:“你说什么,他是李啸天的儿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思卿,讶然道:“想不到你便是出道不过两年便已名满天下的无鞘剑李思卿。难怪你的眉眼儿看上去那么眼熟,身手也这么好。看来,我的确是错怪你了。李少侠,请勿见怪。”   李思卿道:“怎能怪你,雪掌门一向嫉恶如仇,最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怪那女子故意栽赃,花言巧语骗了雪掌门。”雪飞飞脸一红,转身道:“姑娘,你——”可楼中哪里还有花溅泪的影子?她竟不知何时悄悄溜走了。   花溅泪走在大街上,晒着太阳,只觉心情格外好。一想到大哥刚才的窘样,就忍不住又捂着嘴偷笑。然而,她的笑容忽然凝固。长街那边,有一辆华丽的香车缓缓驶来,正是她那日病中在那小镇客栈外见到的那辆香车,当时萧雨飞正痴立门口目送那香车逐尘远去。   香车竟驶在她附近停下。车上跳下一个身穿淡青色长裙的婢女,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骄傲之气,溢于言表。婢女已如此,那车中的主人呢?青衣美婢在街旁买了几束野花,递到车窗边,恭声道:“小姐,你看哪束花最合你的意?”   车中伸出一只手来,在花中挑了挑,最后选了一枝大红的花。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啊!是那么地纤柔,秀美。雪白的肌肤宛如玉雕,丰不见肉,瘦而无骨,美得毫无暇疵。姿势更美,纤指微翘,宛如一枝幽兰,甚至还隐约散发着馨香。虽只一瞬间,但花溅泪正好瞧个清楚,不由痴了。   车中人道:“就这一枝吧,再找些水来装在瓶里。”声音很美,语调也美,绝美。香车从花溅泪身边缓缓驶过去了,她却一动不动。只听身边有人在小声议论:“瞧,这就是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小姐,啧啧,真是名不虚传。只可惜名花已有主了!”   “那当然,不过,依我看,除了萧雨飞倒也当真无人配得上她。他二人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打小两人就订了亲,这不是前世注定的好姻缘么?”“你们知道个屁!一个月前,萧雨飞就去月家退了亲了。月小姐还没过门就被夫家休了。”“什么,什么?萧雨飞竟连月丽人这样的绝色美人也不要?他真是失心疯了!”“来来来,我来告诉你,听说萧雨飞近来一直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花溅泪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江湖汉子正说得唾沫直飞,把周边的人都引了过去。只听他的声音隔着人墙传来,平添了许多莫须有的内容,听得周围的人目瞪口呆。   “呀,萧雨飞竟会为了她去退亲,看来两人必是早有奸情,那女人倒是好手段,只可怜月小姐大家闺秀,不懂那些荡妇淫娃的勾魂之术——”“我看呀,萧雨飞是年少无知,中了她的温柔陷阱,若他见了月小姐这般才貌,定会后悔自己有眼无珠,那时他若再回头去找月小姐,不知月小姐还肯不肯嫁给他——”   花溅泪听得心慌意乱,更惟恐被人瞧破自己就是那个“荡妇淫娃”,勿匆挤出人群,朝镇外走去,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头升起。   “云飘会如此义无返顾地爱我,不过因为我是第一个与他接近的女子,又恰巧对他有两次救命之恩。他若是早见了月小姐如此品貌,还会爱我吗?他会不会动摇?会不会后悔?我会不会失去他?”想到这不由机灵灵打了一个冷颤,又自怨道:“我怎的如此自私?我本是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若他能趁早回心转意,重新爱上月小姐,我正该祝福他才是。”一念及此,心中顿如刀绞。一路胡思乱想,渐渐往山上行来。   风景绝美,鸟声啾啾,花香扑鼻。而现在,她又怎有心思欣赏?她眼前不停浮现出那只绝美的手,耳中满是那绝美的语声。过了温泉,转而向东便到了苦竹溪。眼前是一大片竹林,风吹竹叶,沙沙地响。风中却有一种奇怪的呜呜声传来,单调却别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如泣如诉。是谁在吹竹?是不是萧雨飞?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委屈之意,只想尽快投入他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林中很静,翠竹丛生。一条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着,溪边一块石头上坐着白无迹,口中吹着一片竹叶。他的神情依然冷漠而高傲,眉尖却锁上了一丝淡淡的忧郁。吹了半晌,忽地将竹叶抛于溪中,拽下一根竹枝狠命地向溪水抽去。   “他的心中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烦恼么?他是在为谁而烦恼?”花溅泪隐在一块巨石后,想起了与白无迹几次相见的情景。“他为何不惜舍命也要救我?难道他——”想到这,敏感的心中又添了一份心事。   蓦地,白无迹冷冷道:“什么人?滚出来!”他身后竹林中跃出两个腰悬长剑的少年,身手矫健,显见武功不低,俱都身着青衣。一个青衣少年道:“白无迹,既已被你发现,我们好歹要同你斗个死活,若是侥幸赢了,也算为民除害。”白无迹头也未回,淡淡道:“听你们这口气,多半又是青衣门程傲然手下的人。你们别的本事没学到,倒将他的狂妄都学到了。只是他骄傲倒还有些本钱,凭你们二位却也配么?”   两少年齐声喝道:“那要试了才知道!”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唰”地一声,同时拔出了腰间长剑,一左一右全力向白无迹刺来。白无迹便似背后长了眼睛,身子有如一朵轻云反从二人头上跃过,姿势美妙之极。花溅泪心道:“他的轻功果然不错,但我怎么越看越象我冷香宫的‘冷香暗渡,花落无声’?”   白无迹手持竹枝,长身而立,冷而平静地望着两人,似乎不屑出手。二少年明知不敌,却也只得咬了咬牙又扑了上去。他们显然入青衣门已入,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配合得极为默契,只可惜他们要杀的却是白无迹。白无迹脚步一滑,便让到了一边,两人的长剑又刺了个空。   白无迹仍未出手。二少年眼都红了,又齐地一声暴喝,再次扑了上去。白无迹道:“事不过三,我要出手了。”手中竹枝忽地点出,竟似长了眼睛,快如闪电穿过二人剑幕中一闪即逝的空隙,分别点在了二人手腕上。“当当”两声,长剑已落地,两少年面如死灰。白无迹淡淡道:“凭你们想杀我,还差得远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们练好了再来‘为民除害’也不迟。”说罢,随手将竹枝抛入溪流中,头也不回地走入了竹林深处。   花溅泪暗想:“白无迹与云飘都生性孤傲,白无迹不愿轻易杀人只因他瞧不起这些人,根本不屑杀;而云飘立誓不杀人,却是因为他善良心软,根本不忍下手。他二人的行为有许多相似之处,性格却又大不相同——唉,我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总拿他与云飘相比?”   两少年呆若木鸡,怔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拾剑,无奈腕脉剧痛,使不出半分力气。他们实未料到自己辛辛苦苦练得的武功在白无迹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花溅泪一跃而出,道:“你们腕上经脉已伤,若不好好调治,以后便再也不能使剑了,我这儿有一瓶上等伤药,赶紧敷上吧!”说罢,将伤药取出递于二人。   二人看着眼前这陌生的少女,迟疑了一下,终于将药敷上。花溅泪收好药瓶,转身欲走。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小心!”背后“当当”两声,有人弹出两粒碎石,击落了偷袭而来的暗镖。随即一人如鹏鸟般飞身落在了她身边。是白无迹,他竟又回来了。两少年脸色一变,拾起长剑转身就逃。白无迹看都未看那二人一眼,任他们逃走。   花溅泪道:“你为何不拦住他们?”白无迹道:“你既心存仁厚,不愿伤他二人性命,我又怎能令你失望?”花溅泪道:“未料到他们这些名门弟子也会恩将仇报——”   “名门正派?”白无迹冷笑道:“嘿嘿!象他们这种名门正派不提也罢。你可知为什么他们会恩将仇报么?只因青衣门门规森严,剑在人在,剑毁人亡。我击落了他们手中长剑,他们回去便很难交待。而你是除我之外的唯一知情者,他们只有杀了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回去,继续做他们的‘名门弟子’。”   花溅泪叹道:“唉,难怪聚雄会能日益强盛,武林正道却呈衰败之象。”白无迹道:“江湖之险恶,非你能料。花姑娘,你武功很高,也很聪明,但你江湖历练太少,经验欠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固然可笑,但若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可就危险了。”   花溅泪道:“多谢白兄提醒。只是他们本不必这么做,我本不是一个饶舌的人。”白无迹道:“但对他们来说,杀了你比信任你更安全。”   花溅泪凝视着他,道:“听你所言,似对江湖之事感触颇深,莫非你有过什么类似的遭遇么?程傲然曾是你义兄。现在他却是最急着要杀你之人。你心中就是为此事而伤感么?”白无迹不答,道:“你可知我怎会被江湖上列为同谢谨蜂齐名的双花盗?我若说我没有做那件事,我是被人陷害,你信不信?”他看了她一眼,抬头仰望天上的朵朵白云,目中已充满伤感之意:“你不信是么?”   花溅泪道:“我——我会调查此事。”   白无迹摇头道:“你不用调查了,没用的。只因设计害我的人中,孟蝶衣就是主谋。连受害女子都认定我了,谁还能还我清白?”他叹息道:“但你应该相信我,我也只在乎你的信任!”   “三年前我刚出道,恰遇着青衣门首座弟子程傲然,一见如故,结拜为兄弟。未料他外表狂傲正直,内心却奸诈无比。我以真心待他,他却——唉,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两年前,雪飞飞四十寿辰,宴请天下武林名士。我少年扬名,也收到一份贴子。那晚我与程傲然斗酒。哪知他竟暗算我,用的是转心壶,我喝的是酒,他喝的却全是水。结果我醉了。那是我第一次醉,也是最后一次。我醉后,程傲然忽然要与我打赌,赌我有无胆量,有无能耐将孟蝶衣发上的凤钗偷来。我本就好强,经他一激,就一口应允在当夜三更时分,去将孟蝶衣的凤钗拔来。”   “谁知这竟是一个圈套!三更天,我趁着酒兴到了孟蝶衣的绣楼下。不料竟在楼下发现了雪飞飞两个爱徒的尸体。我吓得酒都醒了一半,以为楼上有变,不及多想,便冲上楼去。楼门反锁,里面传来微弱的女子呻吟声。我以为孟蝶衣也遭了毒手,而楼门既反锁,凶手必还在内,便破门而入。一进门,却见孟蝶衣披头散发,衣衫破碎,斜躺在地。我一探还有呼吸,便不顾男女大防将她抱起,正准备将她抱到床上为她验伤,忽听楼下有人高叫道‘杀人了’!接着楼梯声响,有人冲了上来,我怕引来误会,正要将孟蝶衣放到床上,不料她却忽然伸出双臂将我紧紧抱住,我吓了一跳,甩又甩不掉,又不敢出力伤她。结果这一犹豫,雪飞飞等人就冲了进来。当时,在雪府做客的各路豪杰、各门派掌门人都赶来了,而叫喊抓凶手叫得最凶的却正是程傲然。”   “孟蝶衣一计耳光打在我脸上,扑到雪飞飞怀中哭诉,说我欲对她强行非礼。雪飞飞当着众人之面,又羞又怒,不由分说便向我痛下杀手。我一边闪避,一边解释,可程傲然却将打赌之事推了个一干二净。孟蝶衣也说他亲眼见我调戏她两位师姐,行奸不成又将两人杀害,然后又冲上楼欲对她强行非礼。我已知中了他们早就串通商量好的圈套,自思有口难辩,先保住性命、日后再慢慢查访澄清不迟。”   “我与雪飞飞交手已占上风,忽听程傲然叫道,‘白无迹,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下流毒辣之人,我程傲然与你割袍断义’,果真一剑将衣角削下一片来。可笑我当时还顾念结拜之情不愿伤他性命,他倒先与我割袍断义。随后他便与风残云一同出手围攻我,各路武林高手对我虎视眈眈,万般万奈之下,我只得仗着轻功逃了出来,一路上被他们各门派联手追杀,我虽最终逃掉,却受了重伤,找地方休养了半年多才痊愈。等我重回江湖,才知道我已成了天下武林公敌,成了与谢谨蜂齐名的‘双花盗’之一。”   “如今我才明白,原来程傲然早与孟蝶衣有了私情。只是雪飞飞和风残云素来不合,两人眼看难成好事。而程傲然早与谢谨蜂勾结,淮安王的军师、那朝中第一高手便是谢谨蜂的师叔。我一直与淮安王作对,与淮安王结怨颇深。谢谨蜂就指使程傲然与孟蝶衣设计害我。一来逼我在江湖上走投无路,只能加入聚雄会,二来孟蝶衣借机对雪飞飞说,她恨我坏了她的名声,谁能杀了我,她就嫁给谁。雪飞飞不知其中有诈,自然应允。这样一来,程傲然只要杀了我,就可以和孟蝶衣公然成亲。”   “现在我已是淮安王和聚雄会的死敌。却又为武林正道所不容。我一直想找到程傲然与聚雄会勾结的证据,可谢谨蜂非常狡猾,没露一点蛛丝马迹,还故意让程傲然杀点聚雄会弟子,制造青衣门是对抗聚雄会最有力的名门正派的假象。”白无迹叹了口气,黯然道:“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本来也不愿对任何人说起。”   花溅泪道:“可你却对我说了。”白无迹幽幽道:“是,我是对你说了,因为你和别人不同。别人如何看我我都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却不愿让你误会我,轻视我,尤其把我视为一个采花贼——我不在乎任何人,你却是例外。”花溅泪呆呆地道:“为什么?”话一出口,她已后悔。她本已敏感到了什么,原本不该问的。   白无迹低声道:“你不会明白的。其实,在那酒楼中,我已不是第一次遇见你了。”他笑了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是在梅谷葬花溪——那是一个风轻日暖的日子,你躺在溪边的桃树下,花雨缤纷,萧雨飞就在那树下揭开了你面上轻纱——我正在一旁的一颗大树上午睡,我,我和萧雨飞同时看到了你的面容——”   花溅泪心中一阵慌乱,岔开了话题:“你刚才怎知我来了?”白无迹道:“哦,这倒不是你的轻功不高明,而是我这里是下风头,刚才一阵风吹过来,我闻到了你身上特有的那股淡雅的香气。”花溅泪低头瞧着清洌的溪水与水面的竹叶:“你既已知我在附近,为何不说破?”白无迹默然半晌,道:“你若愿见我,自己就会出来,你若不愿见我,我却说破,岂非无趣之极?”   花溅泪道:“我不是不愿见你,我只是——”只是什么却说不出来。白无迹道:“我知道,现在黄山大会,各路武林中人都赶来了,以你的身份,自是不便和我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在一起——”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花溅泪打断了他:“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其实,你刚才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相信。而且我还相信我一定能帮你证明自己的清白。”白无迹心中激动,忍不住一下子握住她手,声音已有些颤抖:“我——谢谢你!”   花溅泪本想缩回手来,可又怕伤了白无迹的心,只好任由他握着,脸瞬间红了,心道:“他真是一条硬汉。他对我如此钟情,我若非先遇上云飘,是不是也会喜欢上他?”脸上一热:“这情景若是被云飘撞见,我可说不清了——”   风吹竹叶,沙沙地响,小溪叮咚,默默流淌。头上碧空流云,足下芳草如茵。两人忽地松手,同时后退。白无迹扭过头去,抑制住内心激动:“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失态。”花溅泪低头望着自己脚尖,幽幽地道:“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只是朋友——”白无迹打断了她:“你不必说了,我明白——我不会让你为难,我已很满足。”他笑了笑,有些凄凉:“再会!”身形一纵,瞬间消失在绿云之中。   花溅泪在白无迹坐过的岩石上坐下,拾起一片竹叶,茫然地吹了起来。溪水中的倒影忽然多了一个,毕恭毕敬地给她施了一礼,文皱皱地道:“小生姓萧名雨飞,这厢有礼了。请教姑娘芳名?”花溅泪又惊又喜,忍俊不住:“好酸好酸!我么,我叫‘人不知,狗来问’。”萧雨飞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用手中湘妃扇轻拍手心,摇头晃脑地道:“哎呀,好名字呀,好名字,当真优雅得很哪!”撩起长衫,在她身边坐下。   花溅泪看着他,笑容渐消:“刚才的事,你都已看到了?”萧雨飞脸色微变,勉强笑道:“什么事?”花溅泪低声道:“你又何必假装不知?你若未看见刚才的事,见到一地暗器定会先问我发生了何事——其实我——”萧雨飞柔声道:“其实你根本不必解释。我没有问就是因为我不必问。语儿,我相信你,永远都相信你。也希望你相信我,永远都相信我。”   花溅泪怔怔地望着他,却见他轻松地笑道:“我早就觉得白无迹与传说中的绝不一样。现在好了,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同他结交了。”花溅泪道:“可是除了咱们没人会信他,他们必会说你结交歹人。”   萧雨飞淡然一笑:“我和他结交只是我二人之事,又何必去管旁人看法?一件事我从来只问该不该做,至于后果就顾不了那许多了。比如退亲这件事,无论从我们三个哪个人的角度来想,我都应该退亲。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怕。我认准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底,付出再多代价也绝不后悔。”   花溅泪幸福地倚在他身旁,心中踏实无比。忽听背后有人冷笑道:“果然在这里了。”回头一看,风残云带着雪飞飞与李思卿正向这边走来,不禁吓了一跳,低声道:“快走!”拉着萧雨飞飞奔而去,一口气跑到九龙瀑下方才停步。   萧雨飞道:“怎么,你给大师兄开的玩笑闹大了?”花溅泪扮了个鬼脸,将事情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笑道:“当时大哥那尴尬着急的样子,可比你上次在小红酒店中的样子还要可笑。”萧雨飞想起与她初会之时,她也曾如此戏弄自己,心中一阵甜蜜,笑道:“想不到我与大师兄倒是同病相怜了。”   时值正午,耀眼的阳光照在九龙瀑下的小潭上,波光粼粼变幻着异彩。花溅泪取出木梳,一边梳理头发,一边问道:“你给我捉的相思鸟呢?”萧雨飞道:“等你给我的新荷包做好了我才给你。”花溅泪用木梳打了他的手一下:“不许讨价还价。你没给我捉是不是?你把我的话都当了耳边风?好,今天我买了那么多好吃的,一样也不分给你。”   萧雨飞笑道:“想饿我,有这么容易?”右手高高举起,正握着刚从她腰边摘下的荷包。他从中挑了一个甜饼自顾自吃了起来,不停朝她挤眉弄眼。花溅泪噘着嘴赌气不理他,却忽地心生一计,扶着他手中甜饼喂了上去:“好师兄,小妹喂你吃饼。”萧雨飞三口两口咽下,笑道:“哦,这就对了,女孩儿嘛,就该这么温存——”话未说完,冷不防花溅泪手往下一滑,猛地扣住了他手腕脉门,振臂一摔,将他甩入了潭中。   萧雨飞在水中挣扎着,大叫道:“小语,快位我上去——我不会游泳——”花溅泪毫不理会,只见他在水中翻腾了一阵,连声叫嚷,终于一下子沉了下去,一串水泡冒上,竟许久浮不上来,大吃一惊,连忙跃入潭中,游鱼般潜到他身边。却见他躺在水底鹅卵石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正望着自己笑。情知上当,正要上岸,却被他一下子钻出水面抱住。   花溅泪甩开他,一边整理湿发,一边气恼地道:“原来白无迹是好人,你却是个大坏蛋。等会儿上了天都峰,见过师太,我就告你欺负我,让师太叫师叔狠狠地打你一顿。”萧雨飞满不在乎地道:“我爹才不会打我呢。从我十岁起,他就再未打过我了。”花溅泪道:“这么说你十岁前是常挨打的罗?我长这么大,我爹可从未打过我。”   萧雨飞道:“我爹从小就对我要求很严,我小时候又很顽皮,就免不了常同我爹的鞭子亲近。不过,我十岁那年出了一件事,我爹说了,他以后再也不打我了。他说到做到,真的从未打过我了,所以我可不怕你吓唬我。”花溅泪板着脸道:“那你记着,总有一天我会想法让师叔狠狠地打你一顿,让你重温旧梦。”   萧雨飞笑道:“难怪别人说黄蜂尾上刺,最毒妇人心。不过为了两只鸟,你就这般咒我。实话给你说吧,刚才我倒的确准备去抓相思鸟,但却碰上了一件意想不到之事。我碰上了一个怪人,头戴金竹笠身披金蓑衣,一脸大胡子,我藏在树后看不清他容貌。但我很容易就猜出了他是谁。这个人你也一定知道,他那一身穿戴可说是价值连城。”花溅泪眼睛一亮,连湿衣服也忘了绞:“姜太公?”   “不错,”萧雨飞道:“而和姜太公在一起的却是程傲然。他们相见的地方很隐密,显见早有约定。而从姜太公的身形和举止看来,他敢如此招摇,武功必定十分高深。我仔细看了一下,我连和他打个平手的把握都没有。”花溅泪诧道:“这姜太公竟有如此可怕?那我更怀疑他就是那晚和我与白无迹交过手的黑袍人了。此人乃号称朝中第一高手的淮安王的军师。如果是这样,那他与程傲然碰头也就不足为奇。他们的谈话你听清了么?”   萧雨飞摇头道:“没有。他们都是些精明人,武功又那么高,我不敢靠得太近,以免打草惊蛇。不过,我听姜太公最后一句话似乎说的是‘你记明白了么’,程傲然答道‘记明白了’。随后两人便迅速分开,互相都未再回望,便似陌路人一般。”花溅泪道:“此次师太寿诞,各路英豪来会,他们会不会趁此机会生事?”萧雨飞笑道:“我们不必在此费心猜测。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冷香宫和聚雄会面对面是迟早之事。”两人一路谈笑,迤逦往天都峰而去。   天都峰,峰高千仞,人迹罕至。天都峰之夜,凉如水。   已二更,花溅泪辗侧难眠,独自上了峰顶,坐在一块山石上,对着月儿默默地想着心事。一边沉思,一边又低低地咳了起来。一只温暖的手揽住了她肩。一回头,便看到了萧雨飞关切的眼神。他低声道:“你又有心事了。我知道,你是对我不放心。听说月丽人也来祝寿了,就住在山下的一座无名小寺里。江湖中人已经对我退亲之事议论纷纷,你的烦愁就是因此而起,对么?”花溅泪心中一阵感动。他是如此心细如发,如此了解自己。   萧雨飞道:“这阵风雨迟早会来,有我陪你一同面对,不用怕。就算天塌下来,也是我们俩一同顶着,实在顶不住了,也是把我们俩砸死在一块儿。”花溅泪温柔地看着他。这是她今生选定的人,他是那么值得她依靠。将头缓缓靠在他肩头,心中一片宁静。   两人在峰顶依偎着坐了一会儿,手拉着手朝回走去。只见对面远远走来一人,花溅泪脸色一变,倏地跳到萧雨飞背后。萧雨飞一看,原来是李思卿,忙道:“大师兄,这么晚了还没睡么?”花溅泪躲在他背后,有些慌张地道:“大,大哥好!”李思卿板着脸道:“大哥一点也不好。刚才当着师太和爹爹的面,我不好教训你,现在我找你算帐来了。”他虽板着脸,样儿却并不凶。花溅泪笑道:“大哥,小妹是跟你闹着玩的,何必当真嘛!”   李思卿道:“哼,我就知道是你,否则我那香袋的特征你怎会知道?你这玩笑也太过份了,简直胡闹。你出来,不要躲在萧师弟后面。你以为你找到靠山了,大哥就管不着你了吗?”萧雨飞往旁边一跳,抱着手道:“大师兄,我可不敢当师妹的靠山。她这么顽皮,我罩不住她。你要教训她,请便。顺便帮我也出出气。”花溅泪一下子失了藏身之地,急得直跺脚:“萧雨飞,你,你竟然落井下石!”   萧雨飞笑道:“我早被你欺负惨了,却只有怀恨在心。现在大师兄要为民除害,我不帮他已经很对得起你了。”花溅泪无可奈何,正想说上两句甜言蜜语,李思卿已经伸手刁向她的手腕。她只得手腕一翻,反击他的胁下。李思卿笑道:“咦,果然翅膀硬了,敢和大哥交手了。还不赶快投降,让我胳肢几下出气?”花溅泪道:“你抓住我再说。”   兄妹俩便在峰顶交起手来。两人都是李啸天亲手调教,自幼拆招,早就把对方的出手方位摸得一清二楚。李思卿胜在功力深厚,花溅泪却胜在身法灵巧。两人一连拆了上百招,竟是不分胜负。一条人影疾掠而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两人中间,两掌一推,已将两人分开。却是李啸天,慈爱地看着一双儿女,笑道:“怎么,兄妹俩一见面就这般亲热么?”   花溅泪一头扎进李啸天怀里,道:“爹,你来得正好,大哥正欺负我呢,师兄也不帮我,你快帮我教训他们两个。”李思卿道:“你倒恶人先告状呢,爹,你不知道,三妹今天把我整得好惨。”李啸天慈爱地搂着女儿,也不细问缘由,安慰她道:“别怕,爹帮你作主。思卿,你这作大哥的,让着妹妹一点不行么?”   花溅泪靠在父亲肩头,朝李思卿挤眉弄眼,嘻嘻笑道:“大哥,爹已经发话了,叫你让着我呢!”李思卿恨恨地道:“早知爹偏心,定会向着你。算啦,罚你闲时给我做几道小菜,向我陪罪,我就不和你计较了。”花溅泪一下子冲上去抱住他,娇声道:“大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好,这几天我一定亲自烧几道菜给你尝尝。”   萧雨飞也不禁莞尔。他还从未见过花溅泪如此小儿女情态。一侧目却发现李夫人与梅月娇也走了过来,梅月娇盯着花溅泪,脸上虽然带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嫉妒与怨恨,心中不由一紧。   花溅泪也发觉了,忙松开抱着李思卿的手,向李夫人请安。梅月娇满脸堆笑,上前拉着花溅泪的手问长问短,亲热异常。李啸天见花溅泪笑靥如花,娇俏可爱,不由心情大悦,心道:“难得见她如此开心,这都是因为有了飘儿的缘故。飘儿已经退亲成功,她心里自是高兴。幸亏当时我没有拆散他们。”   一行人说笑着往回走去,天都峰顶顿时洋溢着一片欢声笑语。   五月五日终于到了。   天未亮,已有不少冷香宫弟子将早已准备好的粽子、酒与各色佳肴果品一趟趟地运往黄山脚下的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早已搭好无数凉棚。天刚亮时,各门派的掌门各帮会的龙头老大以及武林中有头脸的人物都陆续到来。一眼望去,万头攒动。   宋问心面含微笑,注视着这一切。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看上去却不过是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依然风采动人。但若仔细看去,便可发现她眉梢眼角的皱纹似忽然多了许多。日上三竿时,人已基本到齐。除了苏州月家与镇江贾神医。李啸天皱眉道:“怎么,绿珠师妹他们还未来么?往年她与月几明他们总是提前几天就到了,怎么今日这么晚了还不到?”萧威海沉吟道:“月老夫人刚过世不久,他们能不能赶来还未可知。”话音刚落,宋问心已笑道:“来了,他们来了。”   月氏兄弟一身素服,并肩而来。身后跟着欧阳绿珠。每个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们这行人,人群中自动让开了一条道。但,最相人注目的不是他们。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双少年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身着黑衣,风神之美竟犹胜乃父。他身后则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黑衣少女。这少女更是千万个女人中也难挑其一的绝代佳人。   她粉颈微垂,莲步款款,轻施粉黛,身着修长曳地的黑丝袍子,上面用金丝线绣着一朵朵别致的牡丹。云鬓高挽,所佩首饰既不少,也不多。她的穿着装饰无一不是恰到好处,颜色也配得很整齐,很谐目。一举一动间,更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妩媚。每走一步,头上插的那只垂有珍珠的金步摇便随着缓慢而有节奏的步伐颤动不休。   如此的风韵,如此的仪态,就算每个人都不认识她,但每个人也都猜得出她。除了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谁会让人如此惊艳?丽人,丽人,丽质天生的佳人,她的名字就已表明了她的身份。她的一举一动永远是那么优美而从容,她随时都保持着那高高在上,与众不同的仪态。   千百道目光在注视着她。有的惊叹,有的嫉妒,有的艳羡。月丽人的目光在悄悄搜索,她很想看看那个夺走了自己未婚夫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绝色。但她失望了。在场的女子中没有一个符合她心中想象的那个形象——花溅泪没有来,连萧雨飞也没有露面。考虑到可能出现的尴尬局面,李啸天最终决定让萧雨飞和花溅泪暂时不在武林众人前露面。   就在祝寿现场进入高潮之时,花溅泪和萧雨飞也没闲着,他们在跟踪一个人。孟蝶衣的身形就如蝴蝶般轻盈,在山中翩翩飞过。终于,她缓了下来,掠入了一处空地。这空地方圆数十丈,寸草未生。她不但有着蝴蝶般的美丽,也还有着狐狸般的狡猾和谨慎。   萧雨飞与花溅泪只好在空地旁的杂草丛中藏好。花溅泪道:“她好象在等人,会是谁呢?她刚刚撒谎支走了程傲然,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好象也不简单。”萧雨飞道:“看来她与程傲然勾结陷害白无迹,绝不仅仅是因为她二人早有私情。”   一条人影箭一般疾射而来,本还在十余丈外,转眼已到孟蝶衣面前。好轻功!这人竟是那高深莫测的姜太公。花溅泪诧道:“她果然也与姜太公有勾结。但她与程傲然既都同姜太公有联系,又何必互相隐瞒,迷惑对方?莫非这姜太公同时在利用他们为他做事,又在让他们互相牵制?我越来越肯定他就是那朝中第一高手了。”   萧雨飞道:“那可麻烦了,他有那么多的钱财,高价收买各种消息,再高价卖给一些秘密买主。他作为中间人就掌握了买卖双方的情况和天下各种隐私秘密。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将为他所挟制。”   姜太公与孟蝶衣的谈话之声非常小,又相隔太远,二人无法听清。最后,姜太公声音稍大,道:“你记清了么?”孟蝶衣道:“记清了,太公放心。”   花溅泪道:“看来程傲然、孟蝶衣都与聚雄会有勾结。只不知青衣门和雪山派是不是都已卷了进去?若要扳倒他们,我们又没有半点证据。”萧雨飞道:“只要是狐狸,就迟早会露出点尾巴来的。”两人边说边走,不觉又到了苦竹溪附近。   溪旁的岩石上又有人在坐着吹竹,却不是白无迹,而是一个穿布衫着布鞋的落拓的中年人。他的头发还并未有半根现白,他的脸上也还未有多少皱纹,但他的神情是那么深沉、落寞,让人一眼就可看出他已不再年轻,已是人到中年,而且还很落拓潦倒。见有人来,落拓的中年人停止吹竹,起身淡淡扫了二人一眼,转身出了竹林。他走得很慢,背影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寞,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萧索之意。   花溅泪轻叹道:“他——他必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伤心事——”萧雨飞道:“每个人都自有所乐,自有所悲,不可告人也无可奈何。”忽听有人冷冷道:“那你自己心中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无可奈何之事?”白无迹从一丛竹林后缓步走了过来。   “我当然有,”萧雨飞道:“我也不能免俗。但我却看得很开。解决不了又逃避不了的事,就只有面对,顺其自然。”白无迹尖锐地道:“不,你不是看得很开,而是很会克制,很会掩盖。也许在你笑得最欢之时,心中却正痛苦,也许在你呼朋唤友一番畅谈之际,心中却正寂寞。”萧雨飞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笑道:“白兄果然是我的知已。”   白无迹道:“我可能是你的知已,却不会是你的朋友。”萧雨飞道:“为什么?你怕连累我?你看我萧雨飞可是怕连累之人?”白无迹叹了口气,道:“你不是!但,我们仍不可能做朋友。”萧雨飞道:“白兄莫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其实,你纵不愿承认,我们实际上早在心中把对方当作了朋友。”白无迹盯着他,眼中慢慢露出感动之意。花溅泪怔怔地望着他们,不知是惊是喜。暗思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好男儿,能彼此成为朋友,真是一大快事。   白无迹道:“我还有个约会,先告辞了。”转身大步离去,竟始终都未曾看过花溅泪一眼。花溅泪心中不由有些怅然。“他为何每次都去得那样匆忙?”   萧雨飞奇道:“他说他有个约会,可是谁会是与他约会的人呢?象他这样的人,还会与谁交朋友?”忽地失声道:“哎呀,若约会他的人便是程傲然,那他岂不是又要中了别人早已商量埋伏好的圈套?”   花溅泪一惊,道:“不错,约会白无迹的人以程傲然最有可能。他昨日与姜太公密谋的,可能就是怎么对付白无迹。那他此行就很危险了。既然程傲然与姜太公密谋很可能是为了对付白无迹,那么孟蝶衣呢?你去跟着白无迹,我去找孟蝶衣。”   萧雨飞点点头,纵身往白无迹离开的方向追下。花溅泪却一折身往黄山脚下奔去。她主动要去追寻孟蝶衣并不是只为了查清孟蝶衣与姜太公的密谋,还另有目的。她一直有个冲动,想悄悄去看一下月丽人,看看那个艳冠武林的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情敌。   很快便到了黄山脚下的聚会之处,她隐入人群之中,一边听群雄议论武林中事,一边悄悄搜寻月丽人的踪迹。但她也失望了,月丽人为宋问心献上寿礼之后便离开了。此时,人们正在谈论近段时间的武林要事,而除了聚雄会之外,最热的话题就是有关冷香宫弟子萧雨飞和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解除婚约之事。她听得心烦意乱,惟恐被人认出,不敢久留,往山上人迹稀少的僻静处走去。 第十五章秘闻   萧雨飞一路追下,不多时已远远瞧见了那在日光下闪耀的银色人影。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缀在他身后。   白无迹终于在九龙瀑旁停步。飞流直下,水声轰隆。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来,在一块岩石上坐下,随手捡起两块小鹅卵石抛上抛下的玩着。萧雨飞慢慢靠近了些,藏在一大块岩石后的草丛中。刚隐好身形,便见远处走来一人,青衫长剑,风度翩翩。   程傲然,果然是他,拱手道:“白兄,别来无恙?”白无迹淡淡道:“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象我这样的坏人命自然长些。说吧,你约我来何事?这一次你总不至于故伎重演,说我岂图对你非礼吧?”程傲然居然脸未红,色未变,呵呵笑道:“当然,当然!一个把戏玩两次就不新鲜了。我今天是特来还白兄清白。”   白无迹道:“哦?”程傲然悠悠笑道:“白兄何不运运功,看看倒底发生了什么事?”白无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忽然脸色一变,道:“你什么时候下的毒?”程傲然面有得色:“就在刚才。我在你坐的那块石头还有你手上拿的那块石头上施了无影之毒。人死之后万事空,白兄若是一死,岂不就清白了?人间的一切恶名都与你无关了。”白无迹反倒平静下来,道:“你怎知我一定会坐这块石头上?”   程傲然道:“你我毕竟曾是八拜之交,对你我可太了解了。你出江湖已有几年,经验丰富,行事谨慎。若与人约会,为防人施毒烟,你一定会抢占上风头。而在这九龙瀑下,风从西南方吹来,你一定会站西南方。而你又很爱洁净,西南方的石头就你站的这块最平坦、最干净。所以我料定你会坐在这块石头上,我又特地挑了两个漂亮的鹅卵石放在上面,供白兄等得无聊时拿来玩玩——其实我故意姗姗来迟,便是为了等你毒发。”   白无迹叹道:“程傲然,难怪你能搏得孔雀王子的美称,你的心肝的确同孔雀胆一般毒。”程傲然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做你的君子,我做我的大丈夫。不过你放心,你不会死的。我只不过想把你交给一个人,那个人对你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白无迹道:“谁?”程傲然道:“你肯定听说过的,这个人可以说是天下第一钓手。”白无迹道:“姜太公?我本该早料到他也插手了的。否则我约斗祈连十八太保之事你又怎会知晓?他倒底是谁?”   程傲然笑道:“你想知道什么,等会儿直接问他好了。”伸手向白无迹的“软麻穴”点去。他以为白无迹已是他瓮中之鳖,定会手到擒来。未料手指还未及触及白无迹衣衫,一柄长剑却已指在他咽喉。他欲避已迟,大惊道:“你,你难道已练到百毒不侵的地步了?”   白无迹淡淡道:“不,你错了!”他右手持剑,左手却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来:“你看这是什么?”深碧色的药丸,阳光下看得分明,萧雨飞吃了一惊,这不是冷香丸么?看来他的师承与冷香宫果然大有渊源,他究竟是谁的弟子?程傲然也惊呼道:“冷香丸!你竟也有冷香丸!是萧雨飞给你的?”   “不,不是,这是我师父给我的,”白无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师父从小就教我识毒,刚才我一坐上岩石,手一碰那两颗鹅卵石,马上感觉有异,就立即暗中服了一粒冷香丸。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姜太公是谁了?”他的剑尖微微一动,森冷的剑气已划破程傲然喉头的肌肤,立时有鲜血沁出。   程傲然脸色发白,声音直颤,那凌人的傲气早已抛到九宵云外:“白,白兄——你难道就不顾念你我当年的八拜之情了么?”白无迹冷笑道:“当初割袍断义,违背盟誓的好象不是我白无迹吧?要想活命,就快说,姜太公究竟是谁?”   程傲然面如土色,汗落如雨,却仍是不敢回答白无迹所提问题。他对姜太公的畏惧竟已超过了他对死亡的畏惧。   日光下有金光一闪,三枚梅花针成品字形朝白无迹背心要穴疾射而去,在瀑声遮掩下悄无声息。萧雨飞大惊,也不及发暗器击落金针,右手一扬,发出一计劈空掌,这一掌虽是仓促而发,但势道仍极沉猛,叫道:“白兄,小心!”   然而,这金针虽被掌风所阻力道一泄,去势仍未衰,白无迹闻声一闪,却也晚了半步,金针方向虽被击偏,仍深深射入了他的左臂。程傲然趁机猛退数步,摆脱了他的控制。萧雨飞一掠而出,扶住白无迹,关切地道:“白兄,伤得怎样?”   白无迹摇头道:“不碍事。”却觉伤口发麻,而金针已完全没入臂中,根本无法拔出,连忙将手中冷香丸服下。   只见一块岩石上赫然坐着一位金蓑衣、金斗笠、手持金钓杆的垂钓者——姜太公!只有他才有那么深厚的内力,发出的金针连萧雨飞也未能击落。虽然金针体积微小,萧雨飞出掌仓促,但也足可证明他的功力远在萧雨飞之上。   “他是谁?难道他就是那神秘莫测的朝中第一高手,聚雄会主的师弟?”萧雨飞心念数转,只觉心中竟从未有过的紧张。程傲然赶紧走到姜太公身旁,垂首低声道:“太公,我——失手了!”   两股针尖般的寒芒从姜太公斗笠下的双眼中射出,直逼萧雨飞。见姜太公动怒,程傲然大气也不敢出,慢慢退到了一边。姜太公一字字道:“你就是萧雨飞?”萧雨飞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不错!我正是。”声音依然平静。   姜太公道:“你是个聪明人,本不该多管闲事。上次你坏我大事,我本以为你会吸取教训,这次想不到又是你。”哼了一声,不怒而威,不厉而冷。萧雨飞淡淡道:“很抱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好,好一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倒正是你的本色!”姜太公笑道:“只是我若定要你改一改呢?你这性子太公我看着不太顺眼。”萧雨飞微笑道:“只可惜在下不想改。倘若下辈子我高兴了倒可试上一试,至于这辈子么,恐怕没指望了,实在抱歉得很。”   “没关系,”姜太公冷冷道:“我来帮你。”话音一落,他钓竿上的美玉已被轻轻甩落潭底,钓竿一扬,细长的鱼线猛地划空而来,发出“嗤嗤”的破空声直划萧雨飞面门。   萧雨飞见他甩落美玉,已知他要出手了,一掌推开白无迹,一个“铁板桥”放平了身子,钓钩从他身上擦过。姜太公的钓钩却似长了眼睛,能自由地连续划动,只一盘旋又划向萧雨飞的双腿。他知姜太公功力极高,若被划中,哪怕只是一下也必重伤,连忙脚步一滑,使出妙绝天下的“冷香暗渡、花落无声”,巧妙避过。   姜太公的钓钩连绵不断地在他身边围绕疾划,“嗤嗤”的破空声不绝于耳,萧雨飞虽一一避过,却已是满头大汗。但不知怎的,他一直未肯出剑应招,他莫不是在等待时机?   姜太公的钓钩越划越疾,“嗤嗤”之声已越来越尖锐,刺得人耳膜生疼。萧雨飞避得十分艰险,衣衫被划破了数十处。忽地,姜太公撮口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激厉高昂,十分刺耳,就在这啸声中,钓钩功势猛地凌厉了一倍。   白无迹大惊,正要出手加入战局,却听程傲然叫道:“白无迹,你最好不要妄动。你虽已服下冷香丸,但你若不好好运功调息逼毒而要带伤运功的话,你这条手臂可就废了。”   白无迹冷盯着他,冷冷道:“程傲然,在这以前我本还顾念昔日之情不想杀你,但下次你再落在我手上,我必亲手杀了你。”就在这短短瞬间,萧雨飞已连连遇险,衣衫又被划破了好几处。蓦地,姜太公低喝一声,钓钩直向萧雨飞心口刺去!白无迹欲救已迟!   阳光下,金色钓钩发出慑人的光华。却有另一道白色光华将这金光尽数压下!萧雨飞已拔出那号称“天下第一利器”的断肠剑,凝聚了全身功力迎了上去。钓丝缠绕在了剑身上,萧雨飞猛地一抖,钓丝断了,乌金细丝所做的钓丝已断成七八截。   姜太公一怔!就在这一刹那,萧雨飞已飞快地拉着白无迹,电闪而逝。姜太公想追也来不及了,只得作罢。低头看着那光秃秃的钓杆,轻叹道:“这么多年了,和我交过手的人中,能避过我这七七四十九钩中前四十八钩的,除了我师兄,就只他一人而已!”   程傲然道:“那第四十九钩您老人家为何不发?”姜太公缓缓道:“第四十九钩我还从未发出过,只因那一钩是个死着,又名绝命钩,一旦发出,便没有人能避开。他将必死无疑。而他,我不敢杀他。”从姜太公口里居然也会说出“不敢”二字,程傲然奇道:“为什么?”   “你不必问!”姜太公冷冷道:“不过这太公四十九钩的前四十八钩与最后一钩有很大差别,前四十八钩的威力加在一起也及不上这最后一钩。放眼天下,能避开我前四十八钩的能有几个?除了我师兄,也最多还有七八人而已。而这最后一钩世上只有两个人能避开,这两人已不是人,是神。”   程傲然道:“哪两人?”姜太公一字字道:“我师父,蓬莱岛主。”“蓬莱岛主?好陌生的名字!”程傲然吃惊地道:“他是谁?”姜太公道:“她是一个女人。而白无迹,我怀疑他就来自蓬莱岛。所以我一直没有杀他,为的就是不与蓬莱岛主结仇。”   程傲然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太公,您老人家为何只用太公四十九钩考验萧雨飞的武功,而不正式出手拈拈他的斤两?”   姜太公默然半晌,道:“我本以为他逃不过我的第四十八钩的,但我却忘了,他身上有那号称天下第一利器的断肠剑。他的武功根基很扎实,剑法身法都不错,只是年纪太轻,内力还不够深厚,若是假以时日,前途无量。而更难得的是,他有着过人的毅力与耐性,自信与机智。只不过,他今日虽能全身而退,下一次,却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萧雨飞拉着白无迹一路狂奔,忽觉白无迹脚步一缓,忙停下身道:“白兄,你感觉怎样?”白无迹道:“不碍事,我还撑得住。”萧雨飞见他脸色发白,嘴唇发乌,道:“你不用掩饰了,你的毒伤蔓延了是不是?姜太公的金针之毒很厉害,你虽服了冷香丸,若不赶快运功逼毒,把金针取出,你这手臂就保不住了。”   白无迹叹了口气道:“你既已知道,我也就不瞒你了,我现在已不能再动,你走吧。”   萧雨飞道:“你是怕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会连累我是不是?若说连累我,我早已为你得罪了谢谨蜂、程傲然、孟蝶衣、姜太公一干人,你早已连累我了,此时再叫我走又有何用?何况,你我是朋友,朋友即兄弟,兄弟即手足,我能弃自己的手足于不顾么?”   白无迹默然,冷漠的眼神已开始融化。萧雨飞扶住他,笑道:“我既连姜太公、谢谨蜂都敢得罪,难道还怕江湖上那些泛泛之辈的非议?走吧,我扶你上天都峰去,那里可说是最安全的。”他扶着白无迹到了天都峰脚下,却见白无迹脸色更白,头上冷汗涔涔,知他已支持不住了。四处一望,见一丛灌木分外茂密,忙拨开灌木丛,和白无迹钻了进去,萧雨飞扶白无迹盘膝坐好,左掌抵住他右掌,助他运功逼毒。两股内力在白无迹体内一交融,萧雨飞立刻感觉到白无迹连内功都和自己练的完全一样。两人简直就如同门师兄弟一般。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萧雨飞已助白无迹将蔓延的金针之毒慢慢逼至左臂伤处,忽听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来人虽未施展轻功,脚步声较重,但仍可听出武功不弱。   这脚步声竟慢慢来到了这丛灌木之外。隔着浓密的枝叶无法看清来人是谁,但一阵风吹过,传来一股甜美的脂粉香,显见来人是个女子。只听她幽幽一叹,接着啪的一声轻响,折下一根枝条,狠命地抽打着这丛灌木,似乎心中烦闷无聊之极。   萧雨飞不由皱了皱眉。现在正是他助白无迹运功逼毒的紧要关头,毫无抵抗之力,若那女子继续抽打灌木丛,晃动的枝条划到了两人身上,前功尽弃不说两人还会受极重的内伤。这女子究竟是谁,现在正是武林大会之时,整个黄山罕有人迹,怎会跑到这里闲逛?   一边想一边加紧催动内力为白无迹逼毒。又是一阵破空之声,头顶的光线暗了一下,一条人影从灌木丛上掠过,在那女子身边停下,笑道:“我的心肝儿,又劳你久等了。”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这声音充满磁性,别具魅力。那女子扔掉枝条,投身那男子怀抱,娇声道:“你每次都是这样,害人家好等。”   萧雨飞心中一惊,这女子声音好熟!怎么竟似孟蝶衣?可那男子却显然不是程傲然。难道她对程傲然也只是逢场作戏?她心中爱的竟是另有其人?这和她幽会的男子是谁?白无迹见他满面疑惑,悄悄伸出左手在他右手掌心中慢慢写了三个字:谢谨蜂。   萧雨飞大吃一惊,原来这孟蝶衣真正爱的男子竟是谢谨蜂!想来此人年少风流,必是英俊潇洒一表人材,那孟蝶衣和程傲然的关系可就微妙得紧了。只听谢谨蜂笑道:“蝶儿不要生气,我也想早点过来,可是武林大会上人多眼杂,我竟是脱不开身。好不容易抽个空溜了出来,就马上赶来会你。来,让哥哥我香一个陪罪。”   萧雨飞心道:“此人竟能公然参加武林大会,想来他的公开身份必是名门正派子弟。难怪他对武林中事了如指掌,我们却查不到他半点消息。”只听波的一声脆吻,伴着孟蝶衣的咯咯娇笑。谢谨蜂道:“好了,我的心肝蝶儿笑了。现在你可告诉我了,刚才你去见我师叔,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孟蝶衣不悦地道:“每次见面都先急着问人家办的事怎样了,一点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谢谨蜂道:“我的时间不多,先把公事说完了咱们好赶紧办咱们的私事呀。”这“私事”二字说得甚重,满含调笑淫荡之意。   孟蝶衣道:“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他只是和往回一样,问我你和你爹最近有什么新的计划,见了哪些人等等之事。”谢谨蜂道:“真的就只说了这些么?你经常和他见面,可不要和他假戏真做起来。”   孟蝶衣急道:“你怎么不相信我?我心里眼里时时刻刻都只装着你,接近姜太公、勾引程傲然还不都是你安排的,我为了你厚着脸皮周旋于他们二人之间,好不辛苦,你不体谅人家,反倒猜疑人家,你还有良心没有?”说着语音中已带有委屈的哭声。   谢谨蜂柔声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对。可我这还不是太在乎你。一想到你和程傲然那小子还有我师叔的亲热样子,我心里就痛。”   孟蝶衣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么?现在青衣门已在你掌控之中,淮安王那边的动静你也了如指掌。这还不是我的功劳?我对他们都是虚情假意,哪比得上对你的一片痴心?就算和他们在一起时,我也只是把他们当做了你。何况——何况我的身子最先给的还不是你——”她的声音渐渐低柔,说到最后已细不可闻。   谢谨蜂没有说话,看不清他的表情和动作。只听得孟蝶衣慌乱地躲闪之声:“啊,你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猴急——你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小心有人看见。”谢谨蜂道:“这会儿大家都在武林大会上谈些武林中事,怎会有人来?咱们有整整三个月零四天未曾见面,可想死我了,现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你还不让我好好亲近亲近?”   只听一阵喘息声和悉悉的宽衣解带之声。萧雨飞顿时心头一热,脸已红了。再一看白无迹脸色也红了,眼中露出鄙厌之色。   “啪”的一声,孟蝶衣打了谢谨蜂的手一下,推开他道:“你不要这样性急,咱们先找个隐密的地方再——我本就是你的人了,要怎么样还不是随,随你。”说到后来,语声又低,娇羞无限。谢谨蜂笑道:“咱们都是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害羞。也好,咱们先找个地方,再好好地享受不迟。”   萧雨飞心头一跳,心道他可千万不要也看上了咱们藏身的这丛灌木。转念又一想,谢谨蜂若和情人幽会,又正值武林大会,必不会戴那青铜面具,自己岂不就能看到他的真面目了?可此时白无迹运功逼毒正值紧要关头,双方若是突然遭遇,自己和白无迹都是再劫难逃。   然而两人的脚步声分明向着灌木丛而来,萧雨飞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浓密的灌木丛被分开了一线,两人已躬身钻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一个英俊少年。然而他脸上毫无表情,神情木然,只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显然带着面具。四个人四双眼睛猛然相对,都是吃了一惊。   孟蝶衣衣衫不整,陡然见灌木丛中居然有人,显然刚才自己和谢谨蜂的一番对话都被人听了去,也不及看清两人是谁,脸色通红,转身就逃了出去。等她再进来时,已穿戴整齐,手中却提着一柄长剑,满脸杀机。她仔细一看,灌木丛中端坐的人中有一人却是萧雨飞,自知武功比他差之甚远,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可当她看清他左手正抵在白无迹右手上,两人一动不动时,就明白两人正在运功疗伤,顿时心中一宽。谢谨蜂也已看清两人处境,哈哈笑道:“真是天助我也!没想到今天你们两个都会落在我的手中。”   白无迹按捺不住,劲力一退便要撤出自己的右掌。萧雨飞的左掌却紧紧跟上,不让他撤掌,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慌张,先运功逼毒要紧。白无迹用眼睛瞟瞟自己的左臂,脸上露出决绝之意,意即宁可舍掉这一只手臂,也不愿连累萧雨飞。萧雨飞也用眼睛瞟瞟自己的手臂和脚下,脸上露出温和而平静的微笑,意思是说你便是我的手足,我说什么也不会舍你不顾。白无迹脸上露出感激之意,想要收住自己的内息,但萧雨飞强劲的内力却不停涌进,让他欲罢不能。   谢谨蜂看着两人的表情,笑道:“萧雨飞,你倒真够朋友,为了救白无迹,自己的命也可不顾。只是,现在搭上你一条命也救不了他了。”孟蝶衣低声道:“他们已偷听到我们的谈话,不能留下他们活口。”低叱一声,手中青钢剑朝萧雨飞左胸刺去。然而剑只刺出一半,就被谢谨蜂的两根手指牢牢挟住。孟蝶衣急道:“蜂哥!若是留下他们活口,你我私情泄露,我可活不成了。”   谢谨蜂道:“你先别急。他二人运功逼毒正在紧要关头,现在你若出手,他二人都必死无疑。这白无迹是淮安王通辑的要犯,他身上还有许多秘密,师叔一直在想办法追查,若是现在杀了他,师叔不会答应。而这萧雨飞,我爹屡有严令,只可生擒,绝不可伤他性命。”   孟蝶衣道:“为什么?”谢谨蜂道:“我也不知。听我爹说,是我师祖有令,无论如何也不得伤他性命。”孟蝶衣道:“你师祖?”谢谨蜂道:“不错。我师祖的武功之高非你可想象,当今世上除了蓬莱岛主有资格与他放手一搏外,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我爹虽是会主,也得听我师祖号令。就连淮安王,都得服从我师祖的安排。”   孟蝶衣道:“萧雨飞是冷香宫弟子,你师祖为何要这般在意他的生死?”谢谨蜂道:“师祖的机密,谁敢打听?师祖不仅武功高绝,心智之高也是天下无双。他既这么吩咐了,自有他的道理。”孟蝶衣道:“现在怎么办?就这样放过他们?”   谢谨蜂笑道:“傻蝶儿,哪有这等便宜事?他二人武功都不在我之下,平时若要抓住他们不知要费多少功夫,现在他们自己送上门来,岂有白白放过之理?这是天意,逆天者不祥。”   看了看白无迹的脸色和他肿胀的左臂,道:“看样子白无迹是中了我师叔的金针。现在,他们运功逼毒已近尾声。待他们刚刚把毒逼出,未来得及收功的瞬间,就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时机。那时他们既无反抗之力,我们出手又不至于伤了他二人的性命。等会儿白无迹左臂上的金针射出之时,你马上出手点了他的穴道,萧雨飞就留给我对付好了。今日你助我抓住了他们,正是为我会立下的最大功劳,我回去禀过爹爹,他必会同意你当他的准儿媳妇。将来大事一成,咱们就马上完婚。”   孟蝶衣喜不自胜,却又道:“你说的话我可不信,这句话你不知给多少个女人说过了,你风流成性,身边美女如云,等将来你大业已成,用不着我时,哪里还记得我?”谢谨蜂道:“虽然我身边美女如云,可有哪一个能比得上你聪明机智,和我夫唱妇随配合得这般默契?你放心,你这聚雄会少主夫人的位子没人可以替代。”   孟蝶衣低声道:“我是死心踏地地跟你,只愿你莫要骗我。”谢谨蜂道:“我这人向来不会赌咒发誓,你要相信我,自己把心放宽了。你若不相信我,我说什么也没用。”   趁两人说话间,萧雨飞和白无迹加紧运功逼毒。只见白无迹左臂伤处金针一点一点地向往逼出,一股股黑血随即冒出。谢谨蜂和孟蝶衣知道两人马上就要行功完毕,不再说话,暗暗运力于指,只待金针一逼出,两人便立即出手。忽听“嗤”的一声,那三枚金针疾射而出,钉在了灌木丛外一棵大树上。   谢谨蜂和孟蝶衣出手如风,已分别点了萧雨飞和白无迹的穴道。眼看二人毫无抵抗之力,束手就擒,谢谨蜂禁不住哈哈哈一阵得意地狂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哈哈哈,要委屈二位一下了。”   白无迹道:“都是我连累了你。”萧雨飞道:“此时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你岂不辜负我一片真心?既是兄弟就不要说这些了。现在你左臂感觉如何?”白无迹道:“已恢复了知觉,不碍事了。”   谢谨蜂随即点了二人哑穴,笑道:“二位有什么知心话,等到了我聚雄会囚牢之中再慢慢交谈不迟。蝶儿,你先走吧,不要让人撞见。我要马上把他们带到一个安全之处,交给我爹。”孟蝶衣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看了谢谨蜂一眼,忽地凑头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钻出灌木丛,往山下走去。   谢谨蜂将萧雨飞身上的断肠剑搜了出来,赞道:“好一把天下第一利器!”把剑系在自己腰间,然后把萧雨飞和白无迹一左一右扛在肩上,出了灌木丛,正准备朝山中隐密处行去,却见眼见一花,一条蓝色身影不偏不倚落在了他面前,只听他道:“在下冷香宫弟子李思卿。这位兄台好生眼生,不知是哪位前辈高足?”   谢谨蜂未料这节骨眼上居然会碰上李思卿,而此人武功也不在他之下,心念一转,道:“原来是李少侠,久仰久仰,小弟乃昆仑门下弟子谢潮生。”李思卿道:“原来是谢兄。不知谢兄肩上扛的两位是谁?”   谢谨蜂道:“哦,他们是我同门师兄弟,喝得多了,师父命我送他们回去,不料走到路上两人酒劲发作,再也走不动了,小弟只好把他们扛着回去。”李思卿道:“哦,既是这样,谢兄一人扛两人岂不费力,不如小弟帮谢兄扛一个吧。”说罢上前一步,双手已向他左肩上伸来。   谢谨蜂已知难以瞒下去,忽地一声暴喝,将左肩上扛着的白无迹用力一抛,趁李思卿回手接人之机,将右肩上扛着的萧雨飞放下地来,同时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剑,横在了萧雨飞颈上:“李思卿,你敢再上前一步,我就立刻杀了他。”   李思卿将接下的白无迹放在地上,拍开了他身上穴道,再一看,落入谢谨蜂手中的竟是萧雨飞,不由变色道:“你究竟是谁?你不是昆仑弟子谢潮生,你究竟是谁?”   白无迹道:“他就是聚雄会少主、人称月夜留香蜂的谢谨蜂。”李思卿道:“哦?那阁下是——”白无迹略一犹豫,不知是不是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谁知谢谨蜂已抢先道:“不错,我就是谢谨蜂,不过你救下的这人就是和我并称双花盗的白无迹。”李思卿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满怀狐疑地打量了白无迹一眼,道:“你真是白无迹?”   白无迹道:“不错,我正是白无迹。我中了姜太公的毒针,刚才令师弟萧雨飞正帮我运功疗伤,不料却被谢谨蜂撞见,他趁我们运功逼毒无力还击,点了我们穴道,正准备把我们带回聚雄会,幸亏你及时赶到。咱们联手,先救下萧雨飞再说。”李思卿点点头,道:“谢谨蜂,你武功再高,也休想从我面前带走萧雨飞。何况此时我还有白无迹相助,你更不是我们的对手。咱们做个交易,你放了我师弟,我们放过你。”   谢谨蜂道:“让我考虑考虑。我且问你,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李思卿道:“我正巧路过,远远地听见这边有人在大笑,夹着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我一时好奇,就过来看看。”   谢谨蜂道:“那你除了看见我,还看见别的什么人没有?”李思卿脑中一转,想起自己看到孟蝶衣最先从这灌木丛中钻出,想来这孟蝶衣定是和谢谨蜂有私情,他怕自己说将出去,对孟蝶衣不利,便道:“我来时只看见了你,没见还有别的什么人。我只是觉得你肩上扛着两个人有些奇怪,且又瞧着面生,才随便问问。没想到你就是聚雄会少主谢谨蜂。”   谢谨蜂道:“没瞧见便好。李思卿,你武功虽高,我谢谨蜂却也不怕你。只是你和白无迹联手,我不可能再带走萧雨飞。所以我可以同你们交易,但我还要你们答应我,不管你们刚才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一年之内你们不得同任何人说起。”   李思卿不知他提出这个要求有何用意,但见他手中短剑紧紧贴在萧雨飞颈上,只要自己说个不字,这短剑说不定就会立刻划下,便道:“好,我答应你就是。”白无迹道:“我也答应你。”   谢谨蜂低声在萧雨飞耳边笑道:“萧雨飞,想不到你运气当真不错,关键时刻居然会有人来救你。好,今日就且放过你,只是下次你可要小心了,你若再落在我手中,嘿嘿,恐怕就不会有这般好运了。今日之事,我知道你必会告诉幻月宫主,但除她之外,一年之内你不得同任何人说起。”说罢,收回短剑,朝李思卿一抱拳,笑道:“后会有期。”一纵身跃入了密林之中。   李思卿赶上前去,解开了萧雨飞的穴道,关切地道:“师弟,你没事吧?瞧你衣服都破成这样了,也不知刚才的情形有多危险。想不到谢谨蜂的武功竟如此之高,连你都不是对手。”   萧雨飞道:“师兄不必担心,我没事。我这衣服不是谢谨蜂划破的,他和我的武功不相上下,怎能伤害到我?我们遇上的是姜太公,此人武功之高远在我之上。我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他忽地想起一事,失声叫道:“哎呀,遭了,我的断肠剑被谢谨蜂拿走了!”   李思卿知道断肠剑乃天下第一利器,曾是冷香宫镇宫之宝。脸色一变,欲拨足追去,哪里还有谢谨蜂的踪影?萧雨飞道:“不必追了,他脸上戴着面具,此时只需把面具一取,恢复本来面目,混入群雄之中,咱们到哪里去找他?”   白无迹叹了口气,道:“萧雨飞,这断肠剑我帮你去讨回。唉,想不到我已欠你两条命。”萧雨飞微笑道:“我救你两次,你救我师妹两次,咱们正好互不相欠。”   李思卿不解地道:“萧师弟,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倒底是怎么回事?”萧雨飞想起自己曾答应过花溅泪,不把梅月娇暗中加害的事告诉任何人,便道:“说来话长,前些日子,师妹险遇小人暗算,幸亏白无迹两次搭救。大师兄,白无迹其实并非江湖上传言的采花大盗,他实是被谢谨蜂、孟蝶衣、程傲然等人陷害——”说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加害花溅泪的正是梅月娇一节。   李思卿讶然道:“原来如此。只是现在口说无凭,咱们还不能为白兄洗刷冤屈。若待时机成熟,冷香宫必会还白兄一个公道。”   白无迹在旁默默地听着,听到这里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只觉心情复杂,意兴萧索。他在意的并不是自己还将继续背负恶名,他在意的是他和萧雨飞的关系已越来越微妙。他最不喜受人恩惠,更不愿受萧雨飞的恩惠,但萧雨飞偏偏已救过他两次;他不想交朋友,更不想和萧雨飞交朋友,而偏偏又不得不和萧雨飞成为朋友。   萧雨飞道:“今天幸好大师兄及时赶到,否则,”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师妹就再也看不到我了。”李思卿心中也是一阵后怕,道:“师太的寿宴还未结束。刚才她老人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说每年她生日之时,都有一位老朋友要来暗中探望,送上一份寿礼。她要我回山上去藏着,瞧一瞧这位暗中来送寿礼的老朋友是谁。我便马上赶了回来。幸好如此,不然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可叫三妹怎么办?”   萧雨飞笑道:“幸好是有惊无险。师兄既有事在身,就先请便,我们现在已没事了,就算谢谨蜂再返,也无须惧他。”李思卿点点头道:“那我先去了,江湖险恶,你们要小心。”   待李思卿走远,萧雨飞道:“白兄莫怪,我今日不是有意要跟踪你。我只是觉得会约你相会之人,除了程傲然还没有别人,你的朋友本就不多。”白无迹看着他,脸上第一次没有了那冷漠、高傲的神情,缓缓道:“程傲然不是我朋友,他不配。我的朋友只有一个,他就是你萧雨飞。”萧雨飞心头一热,道:“好,就为你这句话,无论我付出多大代价都值了。”两人四手相握,心中俱都泛起温暖之意。良久,两人撤回手,坐在一株老松树下。萧雨飞取出伤药,帮白无迹包裹伤臂。   白无迹道:“我知道你对我有许多疑问,但又不便出口相询。我们可说是患难之交,可以互托生死的朋友。我愿把我的一些秘密告诉你。但我没说的地方就是我不能讲的地方,希望你也不要问。”萧雨飞大喜过望,没想到白无迹终于肯向他敞开心扉,忙道:“好,我只听不问。”   白无迹轻叹了一声,道:“唉,离岛数年了,你是第一个将知道我来历之人。我告诉你后,你可以让她知道,但除此之外,不可再告诉任何人。”萧雨飞点头应了。   白无迹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蓬莱岛?”萧雨飞道:“从未听说过。只是刚才听谢谨蜂提到,说他师祖武功盖世,能和他师祖放手一搏的,天下惟蓬莱岛主一人。不知你说的蓬莱岛是不是就是他口中的那个蓬莱岛?”   白无迹点头道:“不错。蓬莱岛在茫茫东海之中。岛很大,一望无际。岛上也有高山和低谷,也有溪流和平原。那实在是一个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仙境。在那里,人们共同劳作,共同生活,没有欺压和剥削,也没有战乱与争斗。”   “蓬莱岛主是一个和蔼可亲而又沉默忧郁的老婆婆,她的武功,我敢说,确已是天下无敌。我从来不敢置信,一个人的武功可以练到那般出神入化之境地。岛上人大多是历代蓬莱岛主从中原带去的孤儿,还有就是经历了太多磨难与痛苦,无法再在中原生活下去之人。我的师父就是其中之一。她总爱穿一袭白衣,却成天蒙着面纱,我从来没有瞧见过她的脸。她是岛主十多年前从中原带回的干孙女,至今独身一人。她从来都没有笑过,我想,她一定经历过一件令她不堪回首、痛苦终生的往事。象她那般美丽的女子,身上一定有许多故事。”   “我是什么时候被带到岛上的我已记不清了,因为我当时太小了。听师父说,我姓白,是朝廷兵部尚书白孝乾的独子。我父亲因为弹劾朝中权势遮天,阴谋反叛的淮安王而被满门抄斩。白家总管为了保住我这一点白家的血脉,主动投靠淮安王,拿自己的儿子冒充是我,让淮安王杀了泄愤,我这才有机会逃了出来,最后被我师父带到了蓬莱岛。师父把我当她的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一手将我抚养成人,教我识字辩毒,教我武功和怎样做人。其实我的本名就叫无迹,因为师父希望我幼时经历的仇恨恩怨能被我淡忘,不会在我心中留下半点痕迹。可是,我倒底是白家惟一的传人,我白氏一族三百二十七口人的血海深仇不容我淡忘,我必须复仇。所以,我十七岁生日之后,回到了中原。可巧,因为我行踪不定,人们也叫我来去无迹鬼难寻,我仍叫白无迹。”   “我一回中原,就直奔淮安,调查淮安王阴谋反叛的种种罪证,处处破坏他的行动。他这一生杀人无数,朝中被他残害灭族的大臣不知有多少了,他根本想不到我会是白孝乾的儿子。所以他费尽心机想要查清我的来历。而聚雄会却一心想拉拢我,让我为他出力。聚雄会主和淮安王早有勾结,想联手先谋武林,再夺天下。但二人之间也是勾心斗角,各怀鬼胎。我敢肯定,这姜太公就是那晚在镇江城外,与我和你师妹交手的黑袍人,也就是聚雄会主的师弟、号称朝中第一高手的淮安王的军师。虽然两人装束不同,但他们的身形、声音和武功完全一样。”   萧雨飞静静地听着,心中闪过无数疑念:“蓬莱岛主究竟是谁?她有如此武功,如此才干,为何不回中原做一番事业?白无迹的师父究竟是谁?他们与冷香宫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他们究竟有过怎样曲折的往事?”心中疑问虽多,但有诺在先,只有沉默不言。   白无迹讲完之后,也是一阵沉默,眼神茫然,似乎正在沉思什么。过了半晌,他忽地起身,撕下一块衣角包着手,将松树上插着的那三枚毒针取下收好,神情又恢复了冷漠与高傲,一字字道:“姜太公,总有一天我会揭开你的真面目,并赐还你这三枚金针。”   萧雨飞道:“白兄,你以后有何打算?是去追查程傲然与姜太公,还是去找淮安王复仇?”白无迹道:“复仇之事还须从长计议。一来这淮安王戒备森严,身边高手如云,我近不得他身边;二来对淮安王这种身份的人,仅仅是杀了他是不够的,我要让他所有的阴谋一一破碎,在朝廷中和江湖上都走投无路,最后再杀了他。”   萧雨飞道:“想来淮安王虽不知你的身份,可也猜到你和他必定有仇。所以他才会让姜太公和聚雄会设计陷害你,让你成为江湖上人人痛恨的恶人,他才好对付你。”白无迹道:“不错,我真后悔当初怎会稀里糊涂地和程傲然这种表里不一的小人交上朋友?刚才一见他那贪生怕死的样子我心中就恶心,倒不屑杀他了。”   萧雨飞道:“其实你也不必后悔,吃一堑,长一智,每件事都有利有弊。何况,若不是他,你我怎能相识相知?”白无迹不禁又露出一丝复杂的微笑:“不错,所以,我倒该好好谢谢他了。”两人同声大笑起来。   此时日头已西沉。萧雨飞猛然想起花溅泪,如果她遇上了姜太公可就危险了,匆匆向白无迹告辞,往山下寻去。   路过苦竹溪,却见那落拓的中年人正在林中吹着一只紫竹笛。紫红的竹笛十分光滑,显见年代已很久远。他看上去是那么孤独、落寞,仿佛这世上的一切欢乐与幸福都不再与他有缘。萧雨飞看着他,竟并不想马上离去。他似有一种奇特的魅力,教人想忘了他、想不注意他都不行。   落拓的中年人停止吹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和蔼亲切的微笑。就这一笑,萧雨飞才发现原来他是如此英俊,如此有风度。他微笑道:“你是不是在找那个穿白衣裳的姑娘?她正在九龙瀑边等你,快去吧!”   萧雨飞道了谢,快步赶到九龙瀑。只见花溅泪正坐在潭边,眉锁轻愁,眼神迷离,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见他来了,惊喜地迎了上来:“云飘,你没事吧?”萧雨飞笑道:“我没事,只白无迹受了伤——”将事情经过细叙了一遍,道:“我听他说起他师父爱穿白衣,脸上成天蒙着面纱时,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刚见面时的你。”   花溅泪道:“蓬莱岛必和冷香宫有很深的渊源。当年创立冷香宫的祖师婆婆本就是个神秘人物,她的来历一直是武林中最难解之谜。想来她就是蓬莱岛上之人了。只是孟蝶衣竟也投靠了谢谨蜂,连程傲然都是她拉下水的,这真太出人意料。我本该马上禀告爹爹,通知雪掌门和风残云来,商量一下如何解决此事,只是你们又已答应了谢谨蜂不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这可难办得很了。还有,谢谨蜂为何要你们一年之内不得向任何人说起他与孟蝶衣之事?难道一年之后他就没有顾虑了?”   萧雨飞道:“我也一直奇怪。难道聚雄会将在一年之内发动?”花溅泪道:“若是如此,他岂不是在提醒我们要早做准备?依他的心计,不会如此疏忽。他故意要咱们封口一年,说不定是在搞什么阴谋。”   萧雨飞笑道:“想不通的事就暂时不要费心思了。只是我失了断肠剑,倒很难向爹爹交待。我答应过白无迹,不把他的秘密告诉他人,但若不把他的来历告诉爹爹,爹肯定不会允许我和他交往。爹若是问起,不知该如何作答。”   花溅泪一想这也确是个难题。她与萧雨飞无意中知道了许多秘密,却都不能对他人提起,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似乎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第十六章蒙冤   两人慢慢向山下走去。忽然对面走来一个身穿玄色僧衣、脚着黑鞋白袜的中年僧人。他径直走到萧雨飞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可是萧雨飞?”萧雨飞道:“正是。”   玄衣僧人道:“贫僧乃少林寺智慧大师座下弟子一清。大师吩咐贫僧传话给萧施主,今夜三更在黄山脚下无名寺中相见。”萧雨飞奇道:“久仰智慧大师乃少林寺第一高手,只是从无缘拜会,他怎会突然约我相见?”   一清道:“大师说萧施主眼下最想得到的东西就是少林寺的内功秘笈洗髓经和易筋经,但两本经书四十年前突然失窃,大师一直引以为恨。大师每晚都要做晚课至三更方休。而白天人多眼杂,不太方便,所以想约萧施主三更时分面谈,商量共同找回经书。”   萧雨飞更是吃惊,心道智慧大师出不足户,怎会知道自己想找到两本经书为花溅泪治病?但既是商量寻找经书的大事,自是非去不可,道:“好,今晚三更我准时赴约。”一清双手合十给二人行了一礼,转身远去。   花溅泪沉思道:“四十年前,两本经书忽然失窃,担护守卫经书职责的正是智慧大师。当年他是达摩院首座弟子,如今他已是少林寺方丈智因大师的师兄。对经书如何被窃之事,智慧大师一直语焉不详,只说是被一武功绝顶的黑衣蒙面人盗去。当时他身受重伤,从他的伤势来看,盗经之人武功之高的确天下无双,连师太都自认不如。但盗经之人从此再未在江湖中现身,此案遂成悬案。盗经者究竟何人,盗经何用,都无人知晓。爹为了给我治病,三次前往少林找智慧大师了解当年失经之夜的情况,均无所获。这么多年来,智慧大师都绝口不向任何人提起当年经书被盗之事,如今为何突然找你商谈此事?”   萧雨飞道:“我也觉得奇怪。智慧大师虽然知道你治病需要这两本经书,可他如何知晓你我的关系?”花溅泪叹了口气道:“这倒不足为奇,现在江湖之中不知道你我关系的人只怕已不多。以智慧大师的阅历和智慧,要猜出我的身份并不难。”   萧雨飞道:“据你所说,那盗经之人武功之高连师太都不是对手,那这人莫不就是聚雄会主和姜太公的师父?”花溅泪猛然醒悟:“不错,也只有他才能调教出聚雄会主和姜太公那样的厉害人物。只是他命令手下人无论如何要留下你的性命,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智慧大师瞧出了什么端倪,所以才约你相见?看来,今晚你无论如何也该去走一遭。”   两人便不再回天都峰,直接到了镇上,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客房。   二更天时,花溅泪敲开萧雨飞的房门,递给他一顶竹笠:“看天色,今夜定有一场大雨,你把这个带上。不知怎的,我总觉心中不安,好象你此去会有什么危险似的。所以你最好提前出门,先到无名寺周围巡视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萧雨飞应了,将嘴凑她耳边,低声笑道:“我会尽快回来,我怎忍让你独守空房待天晓?”花溅泪红了脸,举手欲打,萧雨飞已拿着竹笠一跃而出,爽朗的笑声渐渐远去。   无名寺在黄山脚下,不过十多个和尚,几十间禅房。少林、武当、苏州月家和梅花门都在寺内落脚。萧雨飞走出小镇,已隐约可见无名寺的所在。时间尚早,他在郊外随意漫步,晚风吹过,送来乡野间特有的清新气息。忽然,一阵疾风从脑后掠来,萧雨飞猛一闪身,低叱道:“谁?”   一枝竹箭“夺”地钉在了他身边小树上。但见苍穹中浓云密布,星月全无,夜幕之中,哪有人影?走近小树一看,竹箭下分明钉着一张纸卷,上面只有四个写得极为仓促的字:“有险速回。”旁边划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图形。冷香宫潜伏在聚雄会的三十六名死士都分别有特定的传递信息的暗号。而这图形却是排名第一的一号死士的标志。   “难道我此行真有危险?智慧大师约我三更相见真是一个陷阱?”以萧雨飞的性情,越是惊险越是好奇便越不肯罢手。可既有一号死士冒险前来示警,他不能不引起重视。收好纸卷,正欲回客栈中与花溅泪商量,忽听附近林中有人“嘿嘿”一声冷笑,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身影一闪而没。   是谢谨蜂!萧雨飞顿时拔足追了上去。在夜幕掩盖之下,谢谨蜂的身影时隐时现,带着他在黄山脚下东奔西跑。萧雨飞心中隐隐觉着有些不妥,但断肠剑乃天下第一利器,冷香宫的镇宫之宝,萧威海亲手将剑交在他手上时,曾再三嘱咐,万万不可丢失。平时若要找到谢谨蜂是千难万难,现在他主动出现,又岂能错过?   萧雨飞的轻功虽比谢谨蜂高一筹,但夜色太浓,山脚下林木茂盛,谢谨蜂又是一身黑衣,很不容易瞧清,这一追竟追了半个多时辰都未追上,但也未见有任何埋伏。后来突然发现谢谨蜂竟带着自己在黄山脚下兜圈子,心中一动,脚下一缓。谢谨蜂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回手解下腰间长剑一抛:“萧雨飞,还你的剑!”长剑迎面飞来,萧雨飞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却只是断肠剑的剑鞘。心中一急,再欲追时,谢谨蜂却已失了踪迹。   他心念数转:“此剑乃天下第一利器,武林中人莫不想据为已有,他好不容易夺得了,为何会如此爽快地还我?相思断肠剑的剑身剑鞘都属特制,他单单拿着剑身又怎好佩用?”   此时已近三更,他顾不上细想,也不及回客栈与花溅泪商量,将剑鞘先系在腰间,向无名寺掠去。奔至门外,正远远听得更鼓声响,不早不晚正好三更。他整整衣衫,伸手轻扣寺门。还只扣了两下门便开了。   开门的正是一清:“阿弥陀佛,萧施主果然守时。大师刚刚做完晚课,正在禅房相候,请随贫僧来。”萧雨飞看着一清背影,心中忽然一动:“这一清乃智慧大师弟子,在少林寺地位自是不低,他又非无名寺门僧,为何我一敲门,他便立刻开门了?莫不是智慧大师要他守在门边等候?为何要做得如此隐秘?”   恰在这时,大雨倾盆而下,萧雨飞顿觉这风雨笼罩的无名小寺中充满玄机。寺中所有僧众与借宿的各派人士早已安歇,只有西边最偏僻的一间禅房里还透着烛光,纱窗上有一端庄人影。一清将他带到那禅房前:“师父就在室内相候,萧施主,请。”   萧雨飞不再怀疑,举步走了进去。就在他迈步的一刹那,一清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彩,嘴角浮起冰冷而诡异的微笑,仿佛一个恶意的猎人在看着一只猎物即将跳进他预先挖好的陷阱——雨,好大的雨。小镇上,有人在打更。“邦——邦邦——”已三更。花溅泪伫立窗前,脑中不停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想从中找出一点头绪。   剑雨如注。长街那头,忽然出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走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失意与萧索,默默行进在风雨中,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又仿佛永不停歇,将这么一直走下去。那人影缓缓穿过空荡荡的街心,往黄山方向走去。花溅泪忽然想起他就是在苦竹溪旁吹竹的那个落拓的流浪人,连忙回头拿起一把湘妃竹伞,从窗口飘下跟了上去。   那落拓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衣衫已湿了大半,他却似全然不觉。一道轻微的闪电划过,花溅泪见他脸上竟忽然有了一丝激动之色,又一道闪电划过,她看见了他腰间那根古老的紫竹笛。“好漂亮的竹笛。吹起来一定很好听!”   又走了一会儿,花溅泪忽然发觉他竟是朝天都峰方向而去,好奇之心更甚。正要继续跟踪,忽然一个闷雷从头顶滑过,轰隆巨响吓了她一跳。与此同时那落拓的中年人纵身往路边漆黑的松林中一跃,快如闪电,瞬间失了踪迹。花溅泪连忙纵身掠了过去,但见林中伸手不见五指,风雨声又极大,竟不可辩出那中年人藏在哪里。   “原来他早已发现我了。此人是谁?他的武功原来如此之高,竟足可与师太和姜太公相比。”正思虑间,一只夜枭惊起,发出一声低沉而哑厉的啸声。花溅泪顿觉毛骨悚然,连忙退出林去。透过模糊的雨幕,她看到山路上竟站着一条人影,不由一惊:“谁?”   “别怕,是我!”那人影向她走近。她这才看清这人穿的是一件银色衣衫,放下心来,微笑道:“白大哥,是你。”白无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早已湿透。瓢泼的雨水顺着他的脸直流。他怎会在这里?他在偷偷地跟踪她?这么静的夜半,这么空的深山,这么狂的风雨,两个关系微妙的男女相对而立,她不由尴尬万分,局促不安。   还是白无迹先开口:“他呢?为什么没陪着你?”花溅泪道:“他有事,二更天就出去了。”白无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快回去吧,这么大的雨,小心淋病了。”花溅泪冲口而出:“那你呢?”白无迹道:“你不必管我,我自会照顾自己。”   花溅泪道:“我知道,这几天武林中有头脸的人物都赶来了,方圆数里的农家、客栈几乎都住满了。你身负恶名,怎能随意现身寻找住处?你又是那么骄傲,从不肯易容换名。前几天天气很好,你自可随便找个地方安身,可是今晚如此风雨,你却到哪里暂避?”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用手中伞去遮他。白无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低声道:“花姑娘——”   花溅泪笑道:“你是我师兄的朋友,你的师承又与我冷香宫有极大渊源,我也算你的师妹了。走吧,这会儿镇上的人都睡下了,我带你去换件衣服。何况,这里离镇还这么远,你就算帮我师兄护送我回去好么?”   白无迹又怎能说不好?尽管他想说“不”,可喉中转了几圈竟总也说不出口。何况,在他内心深处,他是不是真想说“不”呢?   她的伞终于遮住了他。两人在一把伞下往回走去。两人都本能地离得较远,反而都被淋了个透。走了半晌,谁也找不到一句可说的话。白无迹低头前行,闻着她身上那隐隐的幽香,心中什么滋味都有也什么滋味都无。蓬莱岛上那众多美丽温柔的女子都痴痴地爱着他,他一个也未动心,到了中原,却稀里糊涂地爱上了这个心已另有所属的人。   花溅泪也只是低头默默前行,心中暗道:“今天我是怎么了?云飘去赴约吉凶未卜,我却在这里同白无迹共伞同行——唉,若是被人撞见,我可是百口莫辩了!”雨更大了,山路却转窄。两人只得靠近了一些,心中都平添了几许矛盾和惶惑。   待两人身影远去。那落拓的中年人从林中一跃而出,往天都峰上疾掠而去。   峰顶木屋内,宋问心尚未安歇。她不安地在屋内踱来踱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她不时在窗口停下,向外张望,却惟见满天剑雨。白天,李思卿遵她之命在山上守了一天,却一无所获。那个年年会在她的生日悄然来看她的人一直没来。晚上她特地将所有弟子都支开,自己一人在屋中苦等。   她忽地长长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唉,这么大的雨——他一定不会来了——”蓦地,她神情一震,猛地冲到窗前。风雨声中,分明又传来了一缕缕熟悉的笛声,悠扬,婉转,似乎有着无尽的相思,又有着无尽的怨意。正是一曲“长相思”。   她第一次听到这笛声之时已是快四十年前。那天,她独自前往钱塘听潮,却见一个英俊少年正悠闲地坐在岸边吹着紫竹笛——几年后,他们成亲了。又过了五年,他出走了。从此音讯全无。然而每年她的生日之夜,他总会来为她吹上一曲长相思,却从不现身与她相见。她若要循声前往,她进一步,那笛声便远一步。她只能听到他的笛声,就是不能见到他的人。笛声清越,风雨声虽大,却怎么也掩不过那缕笛音,反而衬得那笛音更加凄美。   宋问心心潮澎湃,多少次冲动地想冲出去,却终又忍住,泪水无声流下:“欧阳,你果然又来了。可你为何仍不肯见我?你既不肯原谅我,又何必每年来给我吹曲子?你若肯原谅我,又为何不与我相见?你就这么恨我么——欧阳,雨这么大,你在何处吹笛?唉,你是故意来折磨我的么——”   笛音渐渐低了下去,逐渐不可闻,想是一曲终了,吹笛人已顶着风雨悄然远去。   萧雨飞推开半掩的门,踏了进去。忽然一惊呆住。   禅床上盘膝坐着一个须眉尽白的老僧,浅灰色的僧衣上有一团殷红正在一圈圈扩散。他左胸上赫然有一细小剑伤,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一柄三尺青锋横放榻前,上面却只浅浅一抹血痕。智慧大师怒目圆睁,却端坐蒲团上一动不动,显然被人点了穴道。   萧雨飞一步跨了过去,出手如风,解了他的软麻穴与哑穴,又迅速点了他伤处四周的穴道。但那一剑竟是穿心而过,纵使点了穴道,殷红的血仍是不停涌出,淌落在榻上。   萧雨飞见那剑十分眼熟,提起剑柄一看,上面果然刻着两个熟悉的纂字:断肠。他心知不妙,却来不及细想,抱着智慧大师,一手按住他胸上创处,一手抵在他背心处为他渡入内力。智慧大师喉头微动,似是有话要说,却连嘴唇都已张不开。萧雨飞脑中念头飞转,道:“大师,凶手可是谢谨蜂?”智慧大师圆睁的双眼突然充满焦虑,奋力说道:“他就是——”声音却细如蚊蝇,模糊不可辩。   萧雨飞急道:“他是谁?是谁?”智慧大师却已没了声息。萧雨飞不停地渡入内力,心中狂叫道:“智慧大师,你不能死,你这一死,我可是百口莫辩。”忽觉背上一痛,一人一掌击在了他背心之上,他一张嘴,一股血箭喷了出来。他顺手拾起断肠剑反手挥出,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偷袭之人已经中剑。   萧雨飞一探智慧大师鼻息,已是气息全无,心中凉了半截,一回头,却见一清捂着右臂,退到了门外,厉声尖叫:“快来人呀,抓刺客呀,刺客把师父给暗杀了!”   一清一面叫嚷,一面又冲了进来,闪电般出招击向萧雨飞。身手俐落,正是正宗的少林武功。萧雨飞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一手怀抱着智慧大师的尸身,另一手挥剑挽出一朵剑花,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一清凌厉的攻势,紧跟着又是一剑,将一清逼退两步。一清一面大声叫嚷,一面不停出招继续猛攻。萧雨飞不想伤他,只守不攻,道:“一清,你武功虽不错,却根本不是智慧大师的对手。想不到你早已和谢谨蜂勾结,合谋设下这个陷阱来嫁祸我——”   一清的叫嚷声早已惊动了整个无名寺,转瞬间,无数条人影朝禅房奔来,当前几个少林武僧一跃进房,一看房中情景,二话不说,对着萧雨飞立下杀手。萧雨飞放下智慧大师的尸身,使出一计凌厉的剑招,逼退众僧,叫道:“慢!你们且慢动手!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绝不会逃走,任凭你们处置。且叫你们方丈智因大师前来说话。”   只听一声清越的佛号声压过了屋外所有的喧哗:“阿弥陀佛,老衲在此!”一位身着大红袈裟的白眉僧人出现在禅房门口,正是少林寺方丈、智慧大师的师弟智因大师。他双目如电,往房中一扫,沉声道:“施主不知是何方高手,竟敢刺杀我寺智慧大师,来来来,让老衲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萧雨飞躬身行了一礼,道:“智因大师,晚辈并非刺客,晚辈乃冷香宫门下弟子萧雨飞。”智因大师吃了一惊:“冷香宫萧大侠是你什么人?”萧雨飞道:“正是家父。”智因大师道:“那你怎会夜闯无名寺,刺杀我少林智慧大师?”   萧雨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手的鲜血,苦笑道:“晚辈与智慧大师无冤无仇,又是冷香宫门下弟子,怎会刺杀智慧大师?晚辈是中了聚雄会的圈套。请大师暂勿动手,容晚辈细禀。”   一清道:“方丈师叔,不要听他狡辩,我亲眼见他杀了师父---师父他死得好惨!”说着,不由流下泪来。智因大师看着智慧大师怒目圆睁、须眉尽张的遗容,悚然动容,又低声念了一句佛,方道:“来人,去把冷香宫李大侠、萧大侠和各门派掌门人全都请到无名寺来。今天是宋宫主寿辰,就不要惊动她老人家了。”   几名僧人应了,转身奔去。一清道:“方丈师叔,你可要为师父报仇啊,他--”智因大师摆摆手道:“你先住声,现在正是武林大会之期,天大的事也会查个明白。萧雨飞竟是冷香宫弟子,也不怕他逃了。待冷香宫中人和各门派掌门人都请来了,大家一同禀公处置。”   萧雨飞自知此事难以善了,也不再争辩,脑中念头飞转,把整件事的种种疑惑之处想了一遍。这才明白谢谨蜂明明已抓住自己,为何李思卿一露面,他就爽快地放了自己,原来他早已另有诡计;为何谢谨蜂要自己一年之内不得说出他与孟蝶衣的事,并不仅仅是要保护孟蝶衣,还有就是要让他被陷害之时交待不清关键细节。   过了半个时辰,只听一阵人声喧哗,却是各大门派掌门人和武林中有头脸的人物都已到了。智因脸色缓和了一下,道:“各位掌门来得正好,且帮我少林调查这桩公案。”接着有人来报,冷香宫李啸天和萧威海也到了。萧威海只接报说智慧大师遇害,没想到赶来一看,被众人现场挡下的凶手竟是萧雨飞,不由大吃一惊。   待众人坐定,智因大师先向大家通报了情况,又对一清道:“一清,你且不要插言,先听萧施主讲发生了什么事。”   萧雨飞道:“多谢大师。各位掌门,各位前辈,此事乃聚雄会少主谢谨峰安排下的圈套。今天下午,这位一清师父突然来找我,说是智慧大师约我今晚三更在名寺相见---”将事情经过细叙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冷香宫一号死士中途示警等情节。此时他已明白,连少林寺中都有了聚雄会的内奸,在场的武林人士中必定还有聚雄会的人,不能连累了一号死士:“没想到我一进门,就发现智慧大师已经遇害,临死前他想告诉我凶手是谁,可是已经无法说话。现在想来,一清师父脱不了嫌疑,他纵非杀害智慧大师的凶手,也必是帮凶。”   一清叫道:“你休得血口喷人!方丈师叔,弟子入寺已近二十年了,当年我在江湖上走投无路,全仗师父收留,又蒙师父传授武功,弟子怎会做出弑师之举?他完全是一派胡言,盗经之事师父从不和任何人提起,这是他一生中最忌讳谈起的事,又如何会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商量?”   智因道:“萧施主,两本经书失盗之事是少林寺四十年前的一大悬案,我师兄深以为恨,从不主动与人谈起。他与你素昧平生,怎会找你商量此事?你难道就不觉奇怪么?”萧雨飞道:“当时我也不解。可是在下的一位红颜知己花姑娘身患奇症,只有修习这两本经书才能治好。晚辈关心则乱,纵然心中奇怪,仍决定前来。”   一清道:“你需要这两本经书是你之私事,我师父如何知晓?经书早已失盗,他又怎会约你前来商量?你的确是想要这两本经书,否则也不会来害我师父!”他向智因跪下:“方丈师叔,今晚二更,弟子就在隔壁先睡了,突然听到师父房中有吵闹之声,弟子一听,原来这位萧施主正在向师父逼问两本经书的下落,他出言甚是不逊,甚至指责师父当年根本就是监守自盗,师父不想理他,要他离去。过了一阵,房中却动静全无。弟子心中疑惑,赶来一看,只见他手中正握着这柄断肠剑,师父左胸有一剑伤,却一动不动,口不能言,原来已被点了穴道。现在想来,这厮必是一进门就先自报家门,师父见他是冷香宫弟子,毫无防范,他就暗中偷袭,点了师父穴道,然后再逼问两本经书的下落----”   萧雨飞笑道:“一清师父,你可真会编故事。”智因扶起一清,道:“你暂勿争论。萧施主,依你之见,一清才是真凶了?”   萧雨飞道:“他是帮凶,不是主凶。虽然以他和智慧大师的师徒之情,大师未曾防范,他可暗中偷袭,但晚辈刚才试过他的武功,纵使偷袭,也不能一招就同时点住智慧大师的软麻穴和哑穴,而且要一剑穿心再把剑拔出来却不震倒大师的身子,以他的身手也还做不到。”   几名少林武僧正在一旁替智慧大师验伤,突然大放悲声:“不错,师父正是被这厮所杀!他这断肠剑比普通宝剑要窄两分,正和师父胸上创口相合,这厮好不歹毒,竟一剑刺穿了师父的心脏!”萧威海闻言脸色一变,站起身来,走到智慧大师身边,亲自检看了一下伤势,沉重地点点头道:“不错,大师这剑伤只有断肠剑才能形成。”智因颔道道:“萧大侠果然公正。”   萧雨飞看着父亲,心中暗叹一声,道:“爹,智慧大师的确是被断肠剑所伤。但断肠剑今天下午就被聚雄会的谢谨蜂夺去了。”   萧威海道:“难道谢谨蜂的武功竟远在你之上么?”萧雨飞道:“那倒不是,我和他二人还从未正式交过手。只是当时我正在帮,帮人疗伤,他在暗中偷袭,因此得手。”他不擅撒谎,尤其在长辈面前,更是从未说过谎,却又不能直言,不由有些紧张。萧威海见他说到关键之处有些支吾,道:“你当时在帮谁疗伤?”   萧雨飞道:“一,一位朋友。”萧威海见他言辞含糊,心中暗忖,若是正道中人,现在这种情形下他岂有不明言之理?他年少无知,初涉江湖,莫非竟滥交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朋友?自思这几个月来任他独来独往,疏于管教,才会惹来今日之灾。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再追问,只道:“后来呢?”   萧雨飞道:“谢谨蜂本来已擒住了我,要把我交给聚雄会主,不料途中遇上了大师兄。是大师兄救了我,但断肠剑却被谢谨蜂拿走了。今晚来无名寺途中,他又故意现身,引我兜了半天圈子,再把剑鞘还给了我。我正奇怪他怎会把剑鞘还我,没想到他却是早有阴谋。他必是赶在我前面返回智慧大师房中,趁大师不注意点了大师穴道,然后用断肠剑刺了大师一剑,留下剑后离开,却让一清出门引我前来。大师临死前,我曾问他凶手是否谢谨蜂,大师神情十分愤怒而焦急,可惜只说了‘他就是’三个字就再也无力说话。显然这凶手乃大师熟识之人。一清师父,这凶手究竟是谁,你必定知道。”   一清冷笑道:“我当然知道,这凶手就是你!至于你是不是谢谨蜂,我可就不知道了。”萧雨飞道:“我若有心行凶,为何不蒙面换装,刚才为何又不杀你灭口马上逃走?”   一清道:“只因你若蒙面换装,师父必会戒备,你就无法得手了。正因为你亮明身份前来,师父才会对你毫无戒心,你才能轻易得手。你逼问经书下落不得,便动了杀机。只是没料到会被我撞见。你不是不想杀我灭口,而是没来得及动手,我武功虽不如你,你要想杀我也要费点周折。”指着臂上剑伤道:“这就是你想杀我的证据!”   萧雨飞将手腕伸给智因大师,道:“请大师为我把脉。”智因大师疑惑不解,但还是伸手为他把了把脉,奇道:“咦,你怎地受了内伤?而且伤得还不轻。”萧雨飞道:“当时我正在全力抢救智慧大师,一清师父从我背后偷袭。我这伤乃是金刚掌力所伤,智因大师不会看不出来吧?以我的武功,若非遭遇偷袭,一清又怎能伤我?”一清道:“我是偷袭了你,只因当时你刚杀了师父,心中慌乱,没注意到我会突然赶来。”   智因道:“你二人各说各的,我一时也难以决断。不知诸位武林同道怎么看?”武当掌门禅月道长道:“此事老道也听得稀里糊涂。二人说得似乎都有理。”只听“嘿嘿嘿”有人一阵冷笑。李啸天转头一看,却是青衣门首座弟子程傲然,便道:“程少侠笑什么?你有何高见?”   程傲然道:“高见但没有,只是有点小小疑问。不过有你们冷香宫在此调查,我一个晚辈岂敢乱说。”李啸天道:“冷香宫处事向来只认理,不分情份地位,你若说得有理,但说无妨。”   程傲然道:“那我就说了。萧兄弟,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断肠剑乃天下第一利器,武林中人莫不想据为已有。聚雄会少主谢谨蜂竟是好不容易得了,如何会轻易舍得交还给你?难道他不舍得杀你,也不贪这柄宝剑,为的就是陷害你?”他故意将“不舍得杀你”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大家都听出他是在怀疑萧雨飞与谢谨蜂之间关系并不简单。   萧雨飞怒道:“程少侠这话何意?莫不是在怀疑我和聚雄会还有勾结?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你和谢谨蜂、姜太公勾结之事,真的就以为无人知晓么?”程傲然笑道:“罢罢,李大侠,我早说我不敢说的。你看我一开口,就被萧兄弟反诬为勾结聚雄会。”   萧威海皱眉道:“飘儿,你说程傲然勾结谢谨蜂、姜太公,可有证据?如无证据,就不该如此轻易出言,惹人误会。”   萧雨飞道:“爹,我暂时还没有证据。不过,这事我和----”他本想说我和师妹都是亲眼所见,却想起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怎能把花溅泪扯进来?把话咽了下去,冷笑道:“程傲然,你真是一个卑鄙小人。你害了他不说,又想来害我。”   程傲然道:“你说我害了谁?”萧雨飞道:“你心里明白。”程傲然道:“我当然明白。你说的是白无迹,对吧?这白无迹,是和谢谨蜂齐名的双花盗,人人得而诛之。如果说我害他是错的,嘿嘿,那就让你继续对下去好了。上次在扬州,我要杀了白无迹为民除害,眼看就要得手,却被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救下。其实你帮他疗伤的那位朋友就是白无迹是不是?作为冷香宫弟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一个淫贼,嘿嘿,真不知是谁卑鄙!”   风残云马下脸来:“放肆!然儿,你怎能把冷香宫弟子说成卑鄙小人?就算萧少侠年少无知,结交了武林败类,你也不能把话说得这么没有分寸。”程傲然肃手道:“是,师父,徒儿知错了。”风残云话里藏针,萧威海岂有听不出之理,道:“飘儿,你今天救的那个人是不是白无迹?”   萧雨飞犹豫了一下,不敢抵赖,又自觉问心无愧,便点头道:“不错。其实他--”想起自己既不能透露白无迹的来历,也不能透露孟蝶衣和谢谨蜂本有私情,手中又没有丝毫证据证明白无迹是被陷害的,只好住口。   萧威海脸色变了两变,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叹道:“你,你真是太胆大妄为了。不过,你既连结交白无迹都承认了,想来你说的你为救白无迹才被谢谨蜂把剑夺走一事也应不假。”转向智因长老道:“非是在下护短,犬子是有些任性无知,但绝不会做出为了逼问经书下落就杀害智慧大师的事来。在下愿以私人名义为犬子做保。”   月几圆道:“我也相信萧贤侄行事虽有些冲动,但绝不至于敢在这武林大会之机杀害智慧大师。不如我们先把那位花姑娘找来,问个清楚再说。”   禅月道长道:“年轻人行事未免不知天高地厚,白无迹那种声名狼藉之人岂是结交得的?不过贫道相信冷香宫门下不会做出杀害智慧大师的骇人之举。贫道也赞成先把花姑娘请来问上一问,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这深更半夜,若是旁人去请一位女施主多有不便。贫道乃方外之人,又这把年纪了,不如就亲自去跑上一趟吧。”李啸天实在不愿将花溅泪牵涉进来,但杀害智慧大师的罪名非同小可,若不洗刷清楚,萧雨飞性命难保。好在在座众人无人知晓花溅泪的身份,只得点头道:“有劳道长。”   禅月道长轻功了得,不过一柱香时间,已经回来,但身后却没跟着花溅泪。他面色凝重道:“贫道刚刚去了刘记客栈了。掌柜的说确有一位花姑娘在客栈订了两间上房,但掌柜娘子去找过了,房门虽然拴着,房内却空无一人。”   “什么,”萧雨飞变色道:“她不在?”一清叫道:“你不用拖延时间了,你本一派谎言,纵然你的相好的来了也无法替你圆谎。”   萧雨飞竟未回答,心中紧张万分:“她竟不在房中!这样的雷雨之夜,她会去哪里?难道她又出事了?”转眼一看,没有瞧见梅月娇在场,一想到梅月娇的狠毒,和姜太公那惊人的武功,更是担心,竟连一清的话也没有反驳。向禅月道长急急问道:“道长,房中可有打斗过的痕迹?”他连声音都在颤抖。禅月道长微诧地看着这个原本那么沉着、那么冷静的少年人,摇头道:“没有。”   萧威海看着本来很镇定却忽然失态的儿子,心念一转,已明究里,不由暗暗皱眉:“如此紧急关头,自身难保,还在担心秋儿的安危。这孩子,怎的如此容易受感情影响?”温和地道:“飘儿,别紧张,你是担心花姑娘出事了是不是?你放心,她不会有危险。”   李啸天低声对李夫人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李夫人点点头,转身离去。见有李夫人去寻找,萧雨飞放下心来,微笑道:“一清师父,你说我之所以要杀智慧大师,就是为了逼问那两本经书的下落,好为花姑娘治病是不是?”   一清道:“不错。你被那花姑娘迷得神魂颠倒,为她什么事做不出来?”萧雨飞道:“可是既然我如此在意花姑娘的病,我的目的就是要找到那两本经书,我若杀了智慧大师,经书的下落岂不更难找到?”   一清顿时语塞:“这--也许你一时冲动-”他忽然一下子扑跪在智因大师面前,神情凄绝,含泪道:“方丈师叔,弟子知道萧雨飞背后有冷香宫为他撑腰,弟子说什么你们也不会相信。师父啊,你死得好惨啊,可怜弟子无力为你报仇!弟子只能以一死来证明弟子所言句句是实!”忽地举掌往自己左胸上一拍,身子扑地倒地。智因大师大惊,欲施救时已是晚了。一清竟真是一心寻死,那一掌竟自行震断了心脉。   这一突变实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萧雨飞呆立在场,犹如置身冰窖之中。智因大师悲愤地盯着李啸天:“李大侠,此事你如何说?”李啸天也未料在这紧要关头,一清竟会不惜以死来嫁祸。他沉默了一下道:“飘儿,你好好想想,还有别的什么证据没有?”   萧雨飞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有。一清既死,此事就再也说不清了。”转头对智因大师道:“此事与冷香宫无关。我已无话可说,我愿听凭你处置。”   忽听门外有人大声道:“慢,我还有话说。”却是李思卿。他大步走将进来,道:“此事别的证据我没有,但下午萧师弟为白无迹疗伤,被谢谨蜂偷袭、抢走断肠剑一事却是我亲眼目睹。既然剑已被抢,这杀害智慧大师之人就绝不会是萧师弟。”   程傲然点头笑道:“果然是同门情深。”李思卿怒道:“你少在那里挑拔。我知道为白无迹之事,你和萧师弟结怨颇深,但现在不是公报私仇之时。这分明是聚雄会设的局,目的就是要挑起冷香宫和武林同道的不和。如今聚雄会势力日益强大,若咱们不能同心协力,岂不会被聚雄会各个击破?”   程傲然道:“我的口才不如你。你搬出这样的大道理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冷香宫领袖武林,大权在握,要怎样还不是一句话?”风残云喝道:“住口!然儿不许再胡说。咱们还是听李大侠禀公处置才是。”   李啸天无奈地道:“萧雨飞是我冷香宫门下弟子,此事我当避嫌。还是请诸位武林同道商议,看该如何处置。”月几圆忽然道:“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李啸天道:“请说。”   月几圆道:“从我个人来说,我相信萧贤侄不会是杀害智慧大师的凶手。不过此事必竟是因他而起,一清已死,此事死无对证,再难说得清楚。萧贤侄竟说另有真凶,不如给萧贤侄一定期限,让他查出真凶。不管是谢谨蜂也好,是别的什么人也好,反正期限到时,让他拿真凶前来回话。如果查不到,再另行处置不迟。”   “好!”智因大师道:“这个最公平!萧施主,若是现在要你为我师兄偿命,你必定觉得冤枉,老衲就给你一个期限,你去把那谢谨蜂给老衲找来。明年二月初一,本是我师兄七十大寿之日,离现在还有两百多日,我就限你在明年二月初一找到真凶。如果找不到真凶,就只有你自己来祭我师兄在天之灵。李大侠,萧大侠,你们觉得如何?”   李啸天与萧威海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智因大师看着萧雨飞,道:“萧施主,你当着天下武林同道的面给老衲一个承诺。”   萧雨飞道:“明年二月初一,若查出了真凶,我将他亲手送往少林,若查不到,我也亲上少林来领死。”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坚定,很干脆,掷地有声。   萧威海看着儿子,目中露出赞许之意。但想到要在短短两百多日内抓到谢谨蜂,真是谈何容易?又不禁暗自担忧。萧雨飞的目光却从群雄脸上一一慢慢扫过,他知道,说不定谢谨蜂就隐身其中。现在他终于明白一号死士为何示警了,他必是知道了谢谨蜂的计划,冒着危险前来提醒,不料自己还是难逃此劫。 第十七章受诬   倾盆大雨哗哗地下着。花溅泪将白无迹带回客栈自己房中,从床头拿出一套衣裤鞋袜:“这是今下午我刚买的,我师兄他有时还象个小孩子,总喜欢穿新衣服新鞋子。你和他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先换上吧!”不由分说将东西放在桌上,转身带上门出去了。悄悄到萧雨飞房中看了看,发现他并没有回来,一颗心顿时就提了起来。   白无迹暗自猜疑:“他二人连衣服都放一处了,可见——唉,这只因他们都早已对对方深信不疑,誓不相负,所以成不成亲对他们来说已无关紧要,反正他们已是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心中一痛,忍不住就要冲出去,可刚奔到窗口却又停下了脚步:“我岂可不辞而别,辜负她一番好意?”暗叹一声,又走了回来,将那身衣服换上,低声道:“花姑娘,我已换好了。”   花溅泪走了进来,不由一怔:“想不到他换上这套白衣竟有几分象云飘!”白无迹低声道:“已过四更,我该告辞了。”花溅泪寻思萧雨飞也该回来了,便道:“也好。白大哥你多珍重。外面雨还在下,把伞带上吧。”白无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她手中的伞,心中暗叹道:“为何她的话总教我难以拒绝?”撑开伞,不敢再回头望她,径直出窗而去。   花溅泪回头看着桌上他换下的湿衣,不由一呆:“白大哥他竟走得如此慌张,连换下的衣服也忘了带走。唉,若是云飘回来会不会误会我?”正想动手把衣服藏过,转念一想,又打消了主意:“我这不是做贼心虚么?待他回来,我解释给他听便了。”   换过衣服,正在梳理长发,忽听掌柜娘子来报,说昨晚有一位道长来寻过她,说是无名寺中出了点事儿,要她回来后速速前往。花溅泪脸色大变,萧雨飞果然出事了!正准备下楼直奔无名寺,却想起刚才换衣时将玉箫和相思剑都放在床上了,忙又折身回房。   一进门,脸色又是一变。那本来放在桌上的两套湿衣都不见了。是谁拿走了?而那本已关好的窗户却大大打开。是谁在跟踪她,趁她出门之际,盗走了白无迹与她的衣服?此人显见不怀好意。这些她已来不及猜想,现在最让她揪心的是无名寺中倒底出了什么事?她吹灭油灯,燕子般掠出窗去,全力向无名寺奔去。   眼看离无名寺已不过两里之遥,她忽地止步——路边一棵大树上挂着一男一女两套衣裳,一银一白,不仅外衣,连内衣裤也是一件不漏。她又羞又急,正要纵身上树将那衣裳取下,却见红影一闪,一个人影已挡在面前。梅月娇,又是她!   梅月娇微笑道:“三妹,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花溅泪勉强笑道:“二姐,你莫要同小妹开玩笑了,快让我先把衣服取下来,若是被外人路过瞧见,岂不要生出许多是非?”梅月娇笑道:“先不用急。昨晚无名寺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你想不想知道?”花溅泪心中一紧,连衣服也顾不得取了:“是不是他——”   “他出事了!”梅月娇道:“我专程赶来,就是为了给你报个信儿。昨晚三更,智慧大师被人用断肠剑一剑穿心杀死,而当时正好只有萧师弟在他房中——”遂把事情经过添油加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好毒计,好阴谋!”花溅泪心中狂呼道:“我的预感果然没有错,这无名寺之约果然是一个阴谋。”心乱如麻。梅月娇笑道:“唉,可惜呀,你昨晚若赶来为他作证,事情也许就不会这么糟了。明年二月初一,至今已不足三百日,若是抓不到谢谨蜂,到时候,萧师兄就只有一命偿一命,若按武林规矩,到时处死杀害智慧大师这等身份人物的凶手,还会由你这幻月宫主亲自下令施刑呢——”   花溅泪手足冰凉,脸色苍白:“他现在在哪里?”梅月娇望了树上挂着的两套衣服一眼,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衣服挂在这里?”花溅泪道:“你是说他仍留在无名寺中?”   “不错,”梅月娇道:“武林各门派的掌门都已离开,他在等少林寺众僧火化智慧大师的遗体,他要待火化之后为智慧大师上了香才能离开。算来时间已快到了。”她阴笑道:“我真想看看他见到这两套衣服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昨晚找不到你来作证,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你的安危。一个是他冒死救下的朋友,一个是他不惜舍命的心上人,却在他遇险之时做出这种事来,好一对不知廉耻的奸夫淫妇!”   花溅泪颤声道:“住口,你,你胡说!我们是清白的!”梅月娇冷笑道:“我胡说?你们清白?哼,深更半夜深山老林里,孤男寡女共伞同行,靠得紧紧的,真是清白!小屋里黑灯瞎火的,连内外衣服都脱在一起了,真好清白!哈哈——”   花溅泪浑身颤抖,道:“随你怎么说,反正只要我自己明白自己是清白的,纵使天下人都认定我是个下贱淫荡之人又如何?”   “说得好不轻松!”梅月娇冷笑道:“就算你不在乎别人背后戳你脊梁骨,可是他呢?他若误会你,你也不在乎?就算这次他勉强信了你的解释,只怕心里也会从此落下一块心病。”   花溅泪道:“不,你错了,我根本就不会向他解释。他如果真的相信我,就根本不会要我解释,而他若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又何必向他解释?”   梅月娇冷冷道:“那好,咱们就试一试,看看他倒底是信还是不信。哼,月小姐如此品貌他不要,却一心恋着你这贱人,到时他把你和月小姐一比较,定会猛然醒悟,后悔不迭。只怕你从此就永远失去他了!”   花溅泪犹如被人当胸重重踢了一脚,血往上涌,几乎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梅月娇却不再理会她,侧身往树后叫道:“娘,这下你可明白了吧?为什么昨晚那么大雨她竟不在?原来,她竟与白无迹有苟且之事!”   树后走出一个面罩寒霜的美妇人来,果然正是李夫人,花溅泪猛地扑跪在李夫人面前,双目含泪,仰首叫道:“娘,你听我解释,我们——”   “啪”,话未说完,脸上早挨了重重一掌。李夫人冷笑道:“好一个水性杨花的贱人!我没有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说罢,转身就走。花溅泪爬起来,扑上去跪拉着李夫人的裙角,神情凄绝:“娘,你也不相信我么?连你也不相信我么?”李夫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反手拂开裙角,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伤风败俗!”竟自携着梅月娇去了。   花溅泪呆呆地跪在泥水中,既不能动,也不会思想。她似已完全麻木,眼前一片昏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声无力地喃喃道:“不,我还要去问他,只要有他相信我,就算全天下人都冤枉我,我也不在乎。”   她眼神茫然,起身向无名寺奔去,连树上的衣服都未顾上取。她奔得那么快,那么仓惶,眼前模糊一片,却将功力发挥至极限,有几次险些滑倒。此时她已脆弱到极点,若是萧雨飞表现出一点点怀疑,哪怕只是一点点犹豫,她便会被击垮。   奔到无名寺,她一眼便见到了萧雨飞,他正与李啸天、萧威海、智因大师、禅月道长四人在商谈着什么。她神思恍惚,被门槛一绊,扑倒在地。萧雨飞一惊,连忙赶上来扶起她:“语儿,别急,我没事。”   她却似没有听见,叫道:“云飘,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们是清白的,你信不信?”她抓着他的双肩使劲摇晃,语无伦次地叫道:“你信不信?”萧雨飞道:“语儿,你怎么了?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花溅泪含泪道:“你为什么不回答?你不信是不是?连你也不相信我?”她忽地纵声大笑:“其实我早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后悔。不属于我的终究不是我的,纵使得到了也很快就会失去。好,你也不用回答了,我不会让你为难。你且去回头是岸,留下我一个人在苦海里好了!”她哈哈大笑着,推开萧雨飞,站起身来狂奔而去。   萧雨飞大惊失色,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连忙跟了上去。李啸天皱着眉,与萧威海也跟了上去。花溅泪奔回那树下,然而树上已什么都没有了。她顿时怔住,眼中露出迷茫之色,喃喃道:“咦,怎么——不见了?”萧雨飞追上来揽住她腰,柔声道:“语儿,你一定是做了个恶梦,走,跟我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花溅泪甩开他,在原地打转,四处张望,口中叫道:“二姐,你在哪里?你快把衣服还给我!”她终于流下泪来,呜咽道:“二姐,我求你不要去对他讲昨晚之事,我好怕失去他啊——”   萧雨飞心中酸痛,上前一步抱住她道:“别怕,我不会相信任何人说的你的任何坏话。我只相信你一个人。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就是你死了,我也陪你一块儿死,咱们永远都不分离。”   花溅泪猛然清醒过来,一下子捂住他嘴:“不许说死!你答应过我的,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不仅会好好活下去,还要娶妻生子,为萧家留后。这是我们的生死约定,你都忘了吗?”萧雨飞含泪道:“我没忘。可是你也答应过我,不可再有退却之念,不可再自暴自弃、不珍惜自己。”   花溅泪道:“不错,我是答应过你。可是她们有证据,连娘都不相信我,连她都说我是个伤风败俗、不知羞耻的贱人——”   “什么证据,见鬼去吧!”萧雨飞道:“证据可以伪造,你的话却绝对不假。你说你是清白的就是清白的。你娘她不了解你,她说的气话你不用放在心上。”花溅泪迷茫的眼神一下子有了生机,道:“真的?我本以为你会后悔,会不再要我。”   萧雨飞紧紧抱着她,坚定地道:“我做过的事,从来都不会后悔。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也要你。我知道,自从和我在一起,你心里压力很大。你既担心隐疾发作离我而去,又担心天下人的耻笑,还要担心我承受不了压力或是诱惑而变心。这世上什么都可变,惟有我对你的心绝不会变。”   花溅泪道:“其实,昨晚上我只是和白无迹——”萧雨飞打断她道:“你不用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相信你就象相信我自己一样。”花溅泪温柔地看着他,温柔地笑了。   李啸天和萧威海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终于松了一口气。李啸天道:“此事必是月娇在从中捣鬼,如雪又纵着她。我要马上去找她们问个明白。”   萧威海道:“师兄且不要着急。秋儿既已无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她从不在你面前提及师嫂和月娇怎样对她,原是顾全母女姐妹情谊,你若把事情说破,岂不辜负她一片苦心?何况师嫂终归是她母亲,月娇终归是她二姐,她们终归还要长久相处下去。依小弟之见,师兄还是温言细语地找师嫂和月娇谈谈,暗示你已知道许多事,只是不愿再追究。她们心中明白,自然会有所收敛。你以后再慢慢劝解调停,方是上策。”   李啸天道:“莫如早些为他们成了亲,秋儿进了你们萧家,我就放心了。”萧威海道:“师兄太心急了,飘儿刚刚退亲,江湖非议刚起,此时就为他二人成亲,岂不更落人口实?况且秋儿以什么身份入嫁我萧家?是花姑娘还是幻月宫主?总不能委屈了她。最好等风声稍平,慢慢表明了秋儿的身份,待大家都接受这个事实了,再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操办婚事。”   李啸天笑道:“师弟说得对,我是关心则乱啊!别的不说,就说飘儿现在最要紧的是追查谢谨蜂的下落,岂能先顾儿女私情?”   萧雨飞揽着花溅泪慢慢往无名寺走去。花溅泪道:“昨晚我若能及时赶到,也许结果不会这么糟。”萧雨飞笑道:“这个结果已不算糟了,两百多天的时间并不短,我一定能想办法抓住谢谨蜂。你昨晚赶来才是糟糕之极,若天下人知道了你的身份,那可麻烦了。你来作证不仅帮不了我,反而让冷香宫更尴尬。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明儿咱们就到苏州去。谢谨蜂在苏州露过几次面,也许在那里能找到一点线索。”他低声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至少,我不忍心让你还未过门就先做了寡妇。”   花溅泪红了脸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萧雨飞放声大笑,愉快之极。他是那么自信与骄傲,昨夜之事似乎毫未影响他的情绪。   雨收云散,晨雾弥漫。寺外的花圃中有花,五月开的正是虞美人。萧雨飞摘下一朵鲜红如血的虞美人轻轻插在她的云鬓上。她回首嫣然一笑,笑却忽地凝结——她看见了月丽人。虽然她并未见过月丽人,但一种奇异的感觉告诉她,那正是月丽人。   月丽人身着曳地的黑丝长袍,斜倚着一株古松,正远远地望着他们,一动不动,连发上那只垂有珍珠的金步摇也纹丝不动,美得庄重,高贵,犹如一朵霞光照耀下的牡丹。花溅泪已看得呆住。   月丽人望着花溅泪,看她的白裳在晨风中轻飘,她那如云的秀发只轻轻松松地挽在头上,用一枚琥珀玉簪别住,站在凄迷的晨雾中,就如一只柔弱飘逸的虞美人。她也看得呆住。   萧雨飞也呆住,看看两人,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只本能地缩回了搂着花溅泪的手。三个人的关系,三个人的感受都很微妙。   过了良久,月丽人慢慢走了过来。她手中提着一个黑布包袱,走到花溅泪身边道:“妹妹,这是你的东西。现在还给你。”花溅泪伸手接过,打开一看,脸色一变。   月丽人道:“我刚才远远路过,看到树上挂着这两套衣裳,我一时好奇,就赶了过来,正好瞧见了你们姐妹在那儿说话。我不方便现身,就躲了起来。后来我见你那么着急地跑了,衣服都没顾上取,担心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就帮你收下来包好了。”   花溅泪红着脸道:“多谢姊姊想得周全。”月丽人柔声道:“妹妹不用难过,小小误会何须放在心上?萧公子对你一片痴心,岂是他人挑拨得了的?”   花溅泪想不到自己一直视为情敌的月丽人竟是如此宽仁柔和,不由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姊姊,我对不起你,我——”月丽人微笑着打断她:“你不用说了。你的心情我都明白。其实我一直都想见你,今天总算见着了。一见你我就明白了,你是如此柔弱,如此灵秀,很容易激起他那种热血男儿的爱怜之心,才能让他为你如此倾倒。刚才的事我也都瞧见了。他如此待你,真让姊姊好生羡慕。感情要讲缘份,我和他今生无缘,这岂能怨你。”她一边说,一边看了萧雨飞一眼,眼神中满含柔情和幽怨。萧雨飞被瞧得不安起来,低下头去。   月丽人幽幽一叹:“今日一见,我的心事也了了。我真心祝愿二位能白头到老,永不分离。”说罢,转过身快步而行,不再回头。花溅泪看着她优雅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浓雾里,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感动:“她真是一个世间少有的好女子!唉,想不到我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雨飞仍呆呆地立在一旁,没有言语。他已瞧见那包袱中装的是花溅泪与白无迹的内外衣衫,这才明白花溅泪方才那般惊惶所为何事,心中顿时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虽然他相信二人不可能背着他做出什么事来,但看着包袱内两人的贴身小衣也放在一起,心里总是有些不快。两人都是心事重重,都不再言语,携手慢慢往无名寺走去。   忽听有人叫道:“萧雨飞!”循声一看,却是白无迹在林中向他招手,身上正穿着花溅泪为他买的那套白衣。花溅泪道:“你去吧,我在寺内等你。”自进寺中去了。   白无迹沉默了一下,道:“萧雨飞,我知道梅月娇又在搬弄是非。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我和她之间是清白的。你若不相信,现在就杀了我。”   萧雨飞笑道:“白兄这是说哪里话来?我若连你都信不过,又怎会交你这个朋友?”白无迹见他神色毫无异样,放下心来:“为了交我这个朋友,你付出太多。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蒙受这不白之冤。”   萧雨飞道:“冷香宫和聚雄会势不两立,谢谨蜂迟早会向我下手,好挑起冷香宫与武林同道的矛盾,与你并无关系。只是没想到他竟有如此手段,能让手下人不惜为他一死。”   白无迹道:“谢谨蜂的手段为人,我比你清楚得多。这一清原是带艺投入少林,想来他在入少林之前已经入了聚雄会,他本就是聚雄会设在少林的一棵棋子。谢谨蜂虽然冷酷凶残,平素对手下人却是恩威并济。他必给一清许下了诸多好处,一清若死了,他的家人必将受到聚雄会的厚报,而一清若不死,他全家性命都难保。如此软硬兼施,一清自是非死不可。据我所知,这是聚雄会惯用手段。”   萧雨飞道:“白兄说得是。看来,要抓住谢谨蜂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之事。”白无迹道:“若是抓不住谢谨蜂,期限一到,你莫非真要束手待毙?”   萧雨飞道:“武林中人,一诺千金。我岂能失信于天下?何况,我一人生死事小,武林团结事大。作为冷香宫弟子,我也不能有损冷香宫的声誉。”   白无迹叹道:“萧雨飞,其实你心中的枷锁比我还要多得多。我早知你会如此,多说也是无用。不过我会尽力帮你,如果期限到时还不能抓到谢谨蜂,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处死!”萧雨飞道:“白兄休得任性。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   白无迹道:“此时你要和我分什么你我了么?你说过我们是兄弟,兄弟就是手足,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别人断掉我的手足么?”萧雨飞道:“你在黑白两道的夹缝中生存,处境本已危险,我不想连累你。”   白无迹怒道:“住口!你再说连累二字,你我情份一刀两段!”萧雨飞心中感动,道:“是小弟错了,白兄不要动怒。”白无迹转怒为喜,笑道:“想我白无迹能交到你这个朋友,真是不枉此生。咱们兄弟甘苦与共,生死与共。我就不信,还有你我兄弟闯不过的难关。”两人的两双手又紧紧握在了一起。一时间,两人心中都是豪情万丈,只觉天下再无难事。 第十八章毒计   黄山大会后,萧雨飞和花溅泪已“出名”了。一个涉嫌刺杀了少林寺一代高僧,一个却夺走了江南第一美人的未婚夫。如今,他们走到哪里,都是人们谈论的焦点。   为了早日查到谢谨蜂的行踪,两人提前辞别了宋问心等人往苏州赶去。两人并肩行在官道上,为避免人认出,都戴上了遮阳的竹笠。然而,两人仍觉得一路上似乎有人在暗中跟随。   已是盛夏,烈日当头,酷暑难当。官道旁有一片茂密树林,林中有一小小茶棚。两人在茶棚里坐下,要了两壶绿茶。茶还未沏好,又有几个人陆续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程傲然与孟蝶衣。随后来的是一个手持折扇的中年文士,举止儒雅潇洒,似乎并不是武林中人。最后那个却是那落拓的中年人。茶棚很小,棚里已坐满了人,那中年文士占据了最后一张桌子,那落拓的中年人见已无空位正准备转身离开,花溅泪叫住了他:“这位大叔若不嫌弃,就请到这里来坐坐吧。”   落拓的中年人默默地走过来,在萧雨飞身边坐下。茶倌立即过来沏上了一壶新茶。萧雨飞忽也对他产生了兴趣,含笑道:“请问大叔尊姓大名?在下如何称呼?”   落拓的中年人抬起头,温和地看着他:“别人都叫我伤心客。”花溅泪只觉他的语声虽平淡,却满含萧索之意。一抬头,目光正与那中年文士的目光相遇。中年文士装作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开。他莫非在跟踪伤心客?心中暗暗好奇,却不动声色,端起茶来一饮而尽。   茶倌立刻提着大水壶过来添水。也许是当了几十年茶倌,倒了几十年茶,他的手很稳,异常的稳,手腕一倾、一抬,滴水不漏地倒在杯中,刚好添满,一滴不多也一滴不少。花溅泪看着他的手,拿起茶壶看了看,又凑到鼻边闻了闻,一抬手将一壶茶全都倾在了地上。茶倌陪笑道:“怎么,这茶二位不满意么?”   花溅泪望着他,缓缓道:“你居然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好,很好!”茶倌道:“小人只不过做点小本生意,卖两碗茶养家糊口,有什么好不好?”   花溅泪道:“你想害我,可以用很多种方法,但我可以告诉你,下毒是最笨的一种,”她笑道:“我从吃奶的时候便开始吃药,到现在我吃的药比我吃的饭还多。我十岁时就会识别各种药物了,无论是补药,还是毒药。”茶倌面不改色地道:“好,小人记着了。下次小人一定换个方法试试。”花溅泪道:“你还有机会么?”   “我试试看!”茶倌忽一抬手,袖中滑出一柄精光四溢的峨嵋刺,直刺花溅泪“璇玑”穴。花溅泪犹如一朵轻云,连人带凳滑开七尺,从容避过。她真气流转,立时有清香溢出。茶倌手上功夫不错,花溅泪身法更妙。他刺得快,她躲得快;他刺得慢,她躲得慢,每一下都是轻轻松松、堪堪避过,游刃有余。转瞬间茶倌已刺出三十七剑。花溅泪却连手指头都未动一下。茶倌脸色已开始发青,汗水已开始滴落。她却仍是面含微笑,神色安然。   这茶棚中的过往路人多是刚从黄山大会过来的武林中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花溅泪的身手,眼中不由露出惊奇之色。连伤心客目中也露出赞叹之意。花溅泪身形过处,香风袅袅,不一会儿茶棚中已是幽香浮动。待刺出了第五十一剑,茶倌终于住了手,胸膛微微起浮,满头热汗。花溅泪同时停住了身形,连人带凳正好滑回萧雨飞身边,就好似根本未曾移动过一般,笑道:“如果你不想再出手,就把兵刃收起来,给我们换一壶好茶来。”   茶倌犹豫了一下,忽地足尖一点,往茶棚外飞掠而出。萧雨飞笑道:“茶钱都还未收,你就要走了么?”身形一晃,跟了上去。   那茶倌在林中跑了不过数十丈远,忽地停住身形,脸上露出惊恐之意,浑身颤抖,似乎见到了什么妖魔鬼怪一般。他忽地倒转峨嵋刺,往心窝一送,扑地倒地,手足抽搐了一下,不再动弹。萧雨飞欲出手已是晚了一步。眼光一扫,只见一株大树上赫然嵌着一枚银光闪闪的银牌,正是谢谨蜂的必杀令。必杀之令,见者必死。   花溅泪也跟了过来,取下银牌,道:“看来,谢谨蜂就在附近。他明知我们在追查他,却故意跟着咱们,随时在暗中使坏。真想不通,他既已设计套住了你,只需藏在暗处不露面,待你期限一到,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致你于死地,为何要故意暴露行踪?”   萧雨飞道:“他这是在和我们玩猫和老鼠的游戏。他明知这些手下不是我们的对手,却要我们随时处于紧张防备之中,片刻不得安宁。一旦我们稍有疏漏,他便会趁机偷袭。”   忽听身后有人道:“这茶倌也并非无名之辈,他本是蜀中唐门子弟,不知为何会入了聚雄会。”却是伤心客,他关切地看着二人,道:“今后之路恐更不平,可要多加小心。”说罢身形一纵,往树林深处射去,转眼失了踪迹。   少倾,茶棚里的武林中人都围了过来。孟蝶衣一见那茶倌已是尸横于地,冷笑道:“萧雨飞,你口口声声说你双手绝不沾血腥,永不杀一人,没想到下起手来却是如此狠辣。”   萧雨飞想起她同时周旋于三个男人之间,面上却装得冰清玉洁,投靠了聚雄会不说还害了白无迹,心中对她实是厌恶之极,懒得向她解释,仿佛根本未曾听见她话,看都未看她一眼,牵着花溅泪的手往外走去。孟蝶衣脸上一红,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机。   程傲然道:“蝶妹,此人和白无迹那淫贼交好,人品卑下,自然是个口是心非的虚伪之徒。人在江湖,谁能保证永不杀人?他连智慧大师都敢杀,何况他人?”   萧雨飞仍当没有听见,和花溅泪回到茶棚,拿起行囊就要离开。眼前人影一闪,却是那中年文士。众人都赶去林中看热闹,他却一人留在茶棚中不紧不慢地品茶。此时见萧雨飞二人回来了,伤心客却不见了,顿时就变了脸色。他已全然没有了文士的弱态,目中精光四射,直逼萧雨飞道:“伤心客呢?他刚才跟上去和你们说了些什么?”   他口气很硬,似乎根本不容人不答。仿佛别人都是他奴仆,可以随意呵责,而别人老老实实回答是理所当然之事。萧雨飞最不喜这种盛气凌人之人,不答反问:“这与尊驾有何关系?”   “住口!”中年文士喝道:“我没时间和你磨蹭,快回答我的话。”花溅泪皱了皱眉,拉了拉萧雨飞的衣袖,低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不要树敌太多。那句话本没什么,告诉他也无妨。”   萧雨飞道:“他若好好问我,我告诉他也不打紧,他却这般骄横无礼,我就偏不告诉他。”他虽将声音压得很低,却故意要让那中年文士听见。中年文士缓缓道:“我知道你会几招花拳绣腿,但在我面前,你最好放老实点。你说了,我且饶你这次出言不逊;你若不说,嘿嘿——这只怕就由不得你了。”萧雨飞鼻中冷冷哼了一声,神情傲然,并不答言。   中年文士怒极反笑:“好,有种!亮出你的兵刃来,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武功。”说罢足尖一点,已掠到了棚外,负手而立。花溅泪见他只足尖轻点,连膝盖都似没有弯上一弯,人已到了棚外,显见武功甚高,脸色变了变,却又不能阻止萧雨飞应战,暗叹一声,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萧雨飞知道这中年文士的武功定然十分高强,自己未必有取胜的把握。却将腰间断肠剑取下,将剑拔出递于花溅泪,自己只拿着剑鞘走了出来。   中年文士讶然道:“你就用剑鞘?”萧雨飞道:“我们是在比武,又不是生死相搏,自是要讲个公平,我这断肠剑乃天下第一利器,我若用剑,未免在兵刃上占你便宜。”   中年文士冷笑道:“好一个狂妄的小子!”手中折扇一挥,向萧雨飞头顶击落。萧雨飞侧头避过,剑鞘往上一撩,划向中年文士的脉门。连程傲然在内的数十位武林中人谁不想见识一下萧雨飞的武功?全都围了过来,远远地观看。   中年文士左袖一拂,已将剑鞘荡开。萧雨飞这一招本就是虚招,一试之下,已明白这中年文士为何会如此狂傲了,只因他武功之高远在自己之上,尤其是内力深厚,远胜自己,甚至连父亲萧威海都未必是他对手。若非自己修习过护体神功,这一拂只怕就会气血翻腾。他实在想不出除了宋问心、姜太公、聚雄会主等人,谁在内功上能有如此造诣。   他剑鞘回转,手腕一翻,幻起满天剑影,夹着轻微的破空之声,连刺中年文士身上十余处要穴,同时展开身法,不与中年文士硬打硬拼。中年文士不由赞道:“好剑法,好身法。怪不得你这么狂妄,原来果真有两下子。”十几招下来,他忽地眉头一皱,惊讶地道:“相思断肠剑法?你居然使的是相思断肠剑法?你是谁?”   萧雨飞道:“我乃冷香宫门下弟子萧雨飞。”中年文士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原来你就是萧雨飞!看来你和伤心客一样,是刚为宋问心那贱人祝寿归来。”萧雨飞闻言大怒,叱道:“住口!你竟敢辱骂我师太?”   中年文士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仇恨之意。蓦地,笑声止住,冷冷地一字字道:“萧雨飞,你也不用等到明年二月初一了,早死早投胎,我今天就先结果了你!”话音一落,他的招式已变了。他的招式看上去并无神奇之处,乍看似是江湖中人人都会使的普通招式,但一到他手中施出,每一招都已化腐朽为神奇,只略作改动,便已厉害百倍。   萧雨飞只守不攻,虽仗着身法轻灵未曾遇险,却已呈败象。转眼又是数十招过去了,战局仍呈胶着之态。中年文士忽地一声清啸,身形一变,招式也随着再变。他的出招变得诡异之极,竟全然不似中原武功,快而准,狠而疾,加之他深厚的内力,萧雨飞只觉有一道大网将自己罩住,这网越收越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单论招式精妙,萧雨飞在中年文士之上,但若论内力修为,他却远远不如。他本有许多次可以接下中年文士的进招,也有许多次施出的妙着可以击中中年文士,无奈内力相去甚远,威力大减,都未对中年文士形成威胁。中年文士冷笑道:“你不必硬撑,现在你若肯马上向我跪下求饶,我还可饶你一命。”   萧雨飞咬牙道:“休想!”说话间,已连连遇险,幸而身法未乱,堪堪避过。花溅泪见他汗湿衣衫,情形危急,也拔出腰间相思剑的剑鞘,身形纵起,闪电般刺向中年文士胸前。   这一剑来势迅猛,中年文士不得不退了一步,手中折扇迎上剑鞘。花溅泪只觉一股强大的内力涌来,身形如风卷柳絮般一飘,将这内力化解了大半。有了花溅泪相助,场中形势立刻改观。相思断肠剑法本是两套剑法,一曰相思剑法,以守为主,偏于阴柔;一曰断肠剑法,以攻为主,偏于阳刚。若是两人同时施出,一攻一守,便会威力倍增。花溅泪使出相思剑法,交织出一道密集的剑网,护住自己与萧雨飞,萧雨飞则改施断肠剑法招招强攻。双剑合譬,刚柔相济,竟反败为胜,逐渐将那中年文士迫得连连后退。   忽听“嗤”的一声,中年文士宽大的袍袖已被萧雨飞的剑鞘划破。三人同时住手。中年文士神情冰冷,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们已占上风,为何不趁胜追击?也许你们可以杀了我的。”   萧雨飞道:“我与你无怨无仇,又岂能因一句话就杀了你?我曾许下誓愿,终身永不杀一人。何况我们虽胜了你一招,若想杀你却是自不量力。我们只想知道你与我师太究竟有何仇恨,为何要恶语相向?”   中年文士铁青着脸没有回答,目光冷冷从他二人身上扫过。忽地回转身,袍袖一拂,一股浓烟刹时已将周围方圆数丈之内范围笼罩。待浓烟散尽,大家恢复视线,中年文士已不见。在场数十人,谁也没有看清他是用什么方法从哪个方位离开。   萧雨飞与花溅泪将相思断肠剑收好,系在腰间,提起行囊正要离开。程傲然忽然叫道:“慢!萧雨飞,亏你还是冷香宫弟子,此人辱骂你的师长,你竟然如此轻易地放他离去。”   萧雨飞道:“他虽对师太不敬,但罪不至死。我划破他衣袖已算回敬,又何必苦苦相逼?”程傲然厉声道:“那你根本不配为冷香宫弟子!你师太何等身份,天下武林中人谁不敬服?此人当着这么多武林同道的面辱骂你师太,你却不杀了他,还有何面目再在江湖中立足?”   萧雨飞道:“程少侠如此嫉恶如仇,刚才为何不亲自出手?”程傲然道:“有你这宋宫主的嫡传弟子在场,我们岂可喧宾夺主?”萧雨飞笑了笑,道:“哦,原来程少侠不出手是不想喧宾夺主,而非欺软怕硬、忌惮那中年文士的武功。”   程傲然正色道:“萧雨飞,我不和你逞口舌之利,你放走那中年文士便是在背叛师门。你善恶不分、结交淫贼,贪图美色、暗杀智慧大师,分明是个武林败类!”萧雨飞淡淡道:“既然程少侠已认定我是个武林败类,为何还不出手将我拿下?”   程傲然脸色一变,看了看萧雨飞那双稳定的手与嘲讽的眼神,终于忍下了那口气,转眼看了看身边众人,大声道:“萧雨飞,你乃冷香宫弟子,论武功我是不如你。但你仗着冷香宫的势力就可不讲江湖规矩,在武林中为所欲为么?”   萧雨飞道:“你不要动不动就拉上冷香宫和武林同道,是非自有公论,真相终究大白,你想挑拨是非,在武林中兴风作浪,只怕难如你意。”花溅泪唯恐程傲然继续纠缠,握着萧雨飞手道:“我们走吧!”两人身形拔起,以众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掠出人群,转瞬不见。空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奇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妙不可言。   一佩刀汉子道:“咦,大伙儿闻闻,这是什么香?”程傲然道:“这是那白衣女子花溅泪身上发出的异香。她所练内功颇为奇特,真气流转,便会散出异香。”佩刀汉子道:“她武功如此之高,看她与萧雨飞配合如此默契,莫非也是冷香宫中人?”另一人道:“不可能,冷香宫中没有此种邪门的内功。”   孟蝶衣冷笑道:“萧雨飞本与月小姐订亲多年,她却能将萧雨飞从月小姐身边夺走,自然有些邪门。他们与那中年文士交手,以二敌一方占了优势,武功也未见得就高明到哪里去。”   忽听有人哈哈大笑道:“孟姑娘看走眼了!那中年文士武功之高,足可与我放手一战。尤其是他离开时所用的奇怪身法酷似传说中的东瀛扶桑岛的忍术,轻可轻视?若换你上去,你只怕还接不下他一招。何况相思断肠剑法就如武当的两仪剑法,需得两个人使才能发挥出它的威力。”   孟蝶衣满面通红,低下头去。只见那神秘莫测的姜太公慢慢从林中走来,依然半边面遮在斗笠下,粘了满脸大胡子,让人瞧不清他的本来面目。姜太公道:“我已大约猜到那位花姑娘的身份来历,但对她的相关情况却了解得很少。现在有买主愿出高价买她的消息,若诸位有谁知道,我愿以重金购买。你们不妨帮我传讯,只要有她的消息,足够详细,足够清楚,我就以这鱼饵相酬!”   他钓杆轻挥,已将金丝线上钓着的那方美玉甩到了众人眼前。阳光照耀下,那价值连城的宝物灼灼生辉。自姜太公现身江湖做起买卖消息的生意,这美玉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消息能换走,而如今有了。是谁愿出如此高价买花溅泪的消息?又有谁会来卖呢?忽听林中有人缓缓道:“消息,我有!太公且随我来!”   树林深处,除了蝉鸣,寂无人声。姜太公停住脚步,道:“这里已没有别的人了,你可以说了。”他一直没看见这个神秘人,只听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武功也不弱。   林中人道:“那好,你接着。我这上面不但详细地写了她的短处与弱点,还写了一条计策。若依计行事,不愁除不掉她,至少也可把她与萧雨飞分开,你们再各个击破就容易得多。”一样东西飞出,姜太公头也不回,伸手接个正着。是一个纸卷。打开看后,陷入沉思。林中人道:“你不必怀疑,这些绝对不假。”   姜太公道:“此计不错,不过焚心断肠散和绝情酒一样,都是冷香宫独有之物,恐怕很难找到。”林中人道:“冷香宫的护梅使女可情不是偷了一瓶焚心断肠散给谢谨蜂么?我相信,愿以如此高价购买消息之人必定就是聚雄会主。”   姜太公笑道:“你的消息倒灵通,这种借刀杀人的毒计也只有你才能想得出来。”手臂一振,鱼线断了,那方美玉落在了地上:“这,是你的了。”林中人没有响动。姜太公道:“你怎么不拿?难道你不是为了钱财?”林中人道:“不错。你这美玉太也招摇。我若拿了不过是惹火烧身。”   姜太公道:“那你想要什么?”林中人一字字道:“她的命。”姜太公道:“你究竟是谁?”没有人回,。只听一阵疯狂的笑声逐渐远去。过了许久,姜太公回转身来,只见那方美玉仍在地上。有人不惜出卖自己的一切去谋求它,有人却将它弃如敝履。   姜太公喃喃道:“她既不爱财,又图的是什么?她恨她,是不是因为萧雨飞?唉,美人难过英雄关!”   萧雨飞与花溅泪出了小树林,上了官道,边行边商议方才之事。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萧雨飞,请留步!”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只见一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位年轻男子:“怎么,萧老弟,你不记得我了?”来人不过双十年华,一身黑衣,生得风神俊朗,举止潇洒,双目闪闪发亮,笑起来更是别有一番独特的魅力,勾人心魄。   萧雨飞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犹豫了一下,道:“这位兄长是——”黑衣公子翻身下马,一手拍着他的肩,一手指着自己鼻子,笑道:“八年前,你曾一拳把我鼻血都打出来了,现在你可想起来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萧雨飞猛然醒悟,笑道:“原来是月大哥!八年不见都长变了。瞧我险些儿认不出来了。”转头向花溅泪道:“这是我儿时玩伴,月二叔的长公子月凌峰。”花溅泪施了一礼,微笑道:“月大哥好。”   月凌峰连忙答礼,又对萧雨飞道:“时间过得好快,我们已经八年没见面了。唉,当年无知,逞强好胜,害你冤枉被萧伯伯痛打了一顿,如今想来真是惭愧。”萧雨飞道:“小时候的事,还提它做什么?不知月大哥叫住小弟,有何见教?”   月凌峰道:“适才见你与那中年文士交手,我本来还替你担心,不料你的武功竟那么好。现在我若同你打架,说不定已不是你的对手。”萧雨飞苦笑道:“月大哥就别取笑小弟了。刚才若非有语儿相助,我恐怕是九死一生了。”   月凌峰笑道:“你又何必自谦?那中年文士之武功不在宋宫主之下,你能与他单打独斗数百招不败,已是奇迹。刚才我可真为你捏了把汗,正准备拔剑助你,没想到花姑娘先出手了。早知你二人剑术如此高明,我也就不用瞎操心了。不过,你可知他刚才离去时使的是何功夫?”萧雨飞道:“小弟孤陋寡闻,还请月大哥赐教!”   月凌峰道:“赐教可不敢当,我只不过恰好听一位前辈说起过。不知你可曾听说过东瀛扶桑岛的忍术?”萧雨飞讶然道:“难道他所使的正是东瀛扶桑忍术?”   月凌峰道:“不错。东瀛忍术练成后,据说可以来无影去无踪。但若练此术,不但要有天赋,还要有超人的毅力与吃苦耐劳的精神,而且还终生不得近女色,所以练成者少之又少。当然,这也都只是传说而已。我看他使的似乎很象忍术,担心你着了他的道儿,就特来提醒你。”萧雨飞道:“多谢月大哥。”   月凌峰道:“咱们都是同道中人,又是兄弟,何必客气?我就不打扰二位了,二位若是到了苏州,可一定要到月家作客。”向二人一拱手,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萧雨飞望着他的背影,自语道:“想不到八年不见,他已是如此人物!唉,我却对幼时之事念念不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花溅泪道:“你在说什么?”萧雨飞笑道:“也没什么。还记得当年我爹爹三十寿辰,月大哥随月师叔前来祝寿。我和他为争一只蛐蛐大打出手,结果爹把我痛打了一顿——”把当年之事细讲了一遍,道:“所以我从此对月家人没有好感,连带对这门亲事也十分反感。也幸得如此,才把亲事一推再推,直到遇上了你。若无当年之事,说不定我也就认了这门亲事。”   花溅泪道:“原来你是记着儿时月大哥诬告你的仇,才会反感和月姊姊的亲事,这对月姊姊可太不公平。”萧雨飞道:“感情之事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你情我愿便是公平,一厢情愿便是不公平。现在月大哥对我如此之好,再回想儿时的小小纠纷,自己都忍不住好笑。”   两人日夜兼程,很快便赶到了杭州,与在这里等候的可人可心会合。想起西湖之美,两人决定在杭州稍作停留。花溅泪画了那茶倌的画像,命可人可心交给冷香宫苏杭分舵的弟子辩识,看是否有人识得。   傍晚时分,可人带着画像来回话:“有一弟子见了画像说,此人颇象去年失踪的蜀中唐门弟子唐畏。他是西子湖畔天香楼的常客,与天香楼掌柜的交情很好。”花溅泪道:“看来伤心客说得不错,这茶倌果然曾是唐门弟子。久闻蜀中唐门擅于使毒,他就是唐畏,错不了了。”找来苏杭分舵舵主谢成泰了解天香楼的来历背景,安排弟子去天香楼明察暗访。 第十九章幽灵   次日清晨,萧雨飞起个大早,悄悄溜到花溅泪房外,从门缝往里偷望。却见她早已起来了,正坐在窗前梳妆。她不爱施脂粉,却爱描眉。只见她纤指拈着一枝柳炭笔,正对着铜镜细细描画,时而正看,时而侧视,独自欣赏,嘴角带笑,真是说不出的妩媚娇俏,不由心中一荡,推门笑道:“昔年杨贵妃之姐虢国夫人国色天香,比杨贵妃还胜三分,从不用涂脂抹粉,只需淡扫蛾眉便可素面朝天,迷得唐玄宗神魂颠倒,特许她可骑马入宫,有诗云‘虢国夫人承皇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反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想那虢国夫人再美,又如何及得上我这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的语儿!”   花溅泪“啊呀”一声以袖遮面,叫道:“你怎么进来了?你快出去,人家刚刚画完半边眉毛,不许你看。”萧雨飞目中柔情荡漾,柔声道:“昔日张敞画眉,传为千古佳话,今日就让我为你画眉如何?”花溅泪嗔道:“休得胡说。人家张敞是为他夫人画眉,你我还只是师兄妹,男女授受不亲,岂能有这般亲昵之举?”   萧雨飞知她矜持,但心痒难耐,忽地心生一计,长长叹了口气,道:“人生苦短,何不及时尽欢?二百余日弹指可过,也不知我能不能在期限内抓住谢谨蜂。你现在不许,说不定将来想让我为你画眉都不能够了——”一边说,一边慢慢凑近,伸手去掀她衣袖。   花溅泪本还有些羞涩,但听他说得如此伤感,心中早已软了,不忍再拂他之意,只得随他。萧雨飞从她手中接过柳炭笔,仔细端祥她那花瓣一样的脸庞,骨软如酥,道:“语儿,以后这画眉之事就交由我代劳如何?若能天天为你画眉,我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男子。”花溅泪低声道:“你真是得寸进尺了。”   萧雨飞知她已是默许,心花怒放。但原本稳定的大手此时不知为何竟有些颤抖,画了许久,总是画不好,不由有些泄气。花溅泪满面红晕,笑道:“瞧你,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却握不稳一只小小的眉笔。”萧雨飞眼珠一转,道:“此次是我生平第一次为人画眉,自是不如人意。不过从明天起包你满意。”花溅泪道:“难道你一夜之间便可学会画眉不成?”   萧雨飞道:“山人自有妙计。”上午,趁花溅泪处理苏杭分舵事务,悄悄找了一个轿夫,赏了他二两银子,要他带自己到杭州最有名的妓院去。两个轿夫喜得眉开眼笑,慌忙将他送到了杭州青楼中首屈一指的“良宵院”。   萧雨飞下了轿,早被两个打扮得花团粉簇的小丫头上来一左一右地拉住,口里公子长、公子短的叫个不住。萧雨飞刚要抬脚进门,冷不防听到一声冷笑。只见街对面站着十多个青衣白袜、腰悬长剑的青衣门人,掌门风残云和首座弟子程傲然也在其中。那冷笑声正是程傲然所发:“萧雨飞,想不到你竟有如此雅好。”萧雨飞微微一笑:“真是有缘何处不相逢,程兄莫非也有兴趣?”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c o m   风残云沉声道:“住口,休得辱没我青衣门!萧雨飞,想不到你的品行如此不端,本已和月小姐有了婚约,却和花姑娘勾三搭四,你既为花姑娘退了亲事,为何又到这烟花之地来?难怪你会和白无迹那淫贼成为朋友,真是物以类聚。”   萧雨飞想起在那无名寺中风残云的表现,虽不敢断定他也加入了聚雄会,却知他甚为袒护程傲然,为人阴险,当下并不答言,只淡淡一笑,犹如未闻,转身随那两个丫头进了良宵院。当着众多弟子的面被萧雨飞如此轻视,风残云的脸色青一阵的白一阵,可又不便冲进院去找他理论,直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程傲然道:“师父不必和这种武林败类一般见识。萧大侠近日就要到杭州来了,萧雨飞如此不尊敬师长,行为放浪,师父何不找萧大侠理论理论?”风残云恨恨地盯着良宵院的大门,道:“好,我倒要问问萧威海,他这些年是怎么教的儿子!”程傲然道:“要不师父先回客栈,我在这儿守候一阵,看他什么时候出来。等把情况弄清楚了,我们再去找萧大侠不迟。”   风残云点点头,带着手下弟子大步离去。程傲然待风残云等人走远,左右看了看,一闪身溜进了街边一条小巷。过了一盏茶功夫,程傲然又出了小巷,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了的笑意,不慌不忙地踱进良宵院对面的茶楼,悠闲地品起茶来。   萧雨飞进得院来,早有鸨母龟公上前奉承。萧雨飞道:“给我一间上房,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姑娘叫来陪我,半日之内,你们谁也不许来打扰我们。”鸨母媚笑道:“呵呵,公子说得好不直白!放心,我们岂会打扰公子雅兴?只是我们这儿的姑娘个个都好——”萧雨飞道:“我要一个眉毛画得最好看的。”   鸨母笑道:“公子的要求可真特殊。人家到咱院里来挑姑娘,都是挑脸蛋儿,身段儿,和功夫儿,哪有挑眉毛的。不过我们这儿有一位媚娘,那眉眼儿真是没得说,公子先瞧瞧中意不!媚娘啊,快来侍候贵客!”楼上有人娇滴滴地应了一声,一阵香风吹过,一位红衣女子妖妖娆娆地走了下来。萧雨飞见她生得果然有几分姿色,尤其是一双眉毛描画得如烟似雾,风情万千,点头笑道:“好了,就是她了。”随媚娘上了楼,一进门便将门拴上。   媚娘媚笑道:“公子怎的如此性急。且让贱妾侍候公子宽衣——”身子一软向萧雨飞身上靠来。萧雨飞退后几步,正色道:“且慢!”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子:“你且不要过来。这里是黄金十两。你若能答应我三个条件,它就是你的了。”媚娘媚眼如丝:“什么条件?贱妾什么花样儿都会玩——”萧雨飞道:“第一,你不许靠近我;第二,你不许脱衣服;第三,你把梳妆盒拿来,教我怎么画眉。”   媚娘怔住,脸上的媚笑都已僵固:“公子你说什么?你到这良宵院来,难道竟是为了学画眉?”萧雨飞道:“正是。你什么都不要做,你只需教我如何画眉,我便给你黄金十两。”   媚娘收起满脸媚笑,将已松开的衣襟拉好,用奇怪地眼神看了他一眼,道:“看公子不象是说笑,也不象是有异癖之人,公子来学画眉莫不是为了一位姑娘?”萧雨飞笑道:“你真聪明。我看你这眉画得很好,你若能在半日之内教会我,让我画得和你一般好,那可真是感激不尽。”   媚娘怔怔地看了他半晌,道:“公子不用对贱妾这般客气。贱妾入行三年了,可说是阅人无数,却从来没有见过公子这样的客人。”当下收起了平素的妖媚,言语行动也不再有撩拨之意,拿出梳妆盒来,教萧雨飞画起眉来。萧雨飞见她此时比起刚才的媚态宛然如变了一个人,仔细瞧时,才发现媚娘虽浓妆艳抹,长得却是十分清秀,气质神态也不似一般烟花女子,心中暗道:“想来她本也是良家女儿,却不得已入了风尘。”   媚娘拿出柳炭眉笔,教萧雨飞画起眉来:“公子,这画眉可说是女子梳妆时极为要紧的一步,若画得好,可以平衡脸型,衬托眼神,——”她一一讲解明白,并对镜示范。萧雨飞原以为画眉是极简单之事,现在学起来才知道竟是如此复杂,只觉比学一套剑法还难。一直学了两个时辰,不知反复画了多少遍,才觉得稍稍熟练起来,笑道:“姑娘,在下有个冒昧之请,现在我虽在自己脸上画得熟了,只是不知替别人画起来如何,想借姑娘双眉试画一次,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媚娘一直在旁看着他,目中充满温柔感动之意,微笑道:“现在贱妾的身子都是公子的,何况一双眉毛?”又幽幽长叹了一声道:“唉,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这般至情至性的痴人,也不知是哪位姑娘能有这般福气。我今日能让公子试眉,已是福份不浅。”她正待洗去脸上妆容,让萧雨飞试笔,忽听有人叩门,却是那鸨母,探头陪笑道:“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有位熟客非要媚娘去敬一杯酒——”   萧雨飞皱眉道:“事先我早有吩咐,叫你们半日之内不得来打扰我,你且下去,我再多付你一倍银子如何?”鸨母陪笑道:“请公子见谅,这位熟客来头不小,咱们得罪不起,媚娘只去敬上一杯酒就马上回来陪公子如何?”媚娘脸上早已换上了一脸媚笑,腻声道:“公子稍坐,贱妾很快就回来。”   萧雨飞无奈,只得由她。只见媚娘扭着腰身去了。谁知这一去就去了约摸一柱香的时间。正等得不耐,只听门呀的一声响,媚娘又回来了。他注意到,她眼睛微微有些发红,似乎曾经哭过,脸上虽然带着笑,却笑得甚是勉强,诧道:“出什么事了?”   媚娘勉强一笑:“没什么,象贱妾这种人,时时受点委屈是再平常不过之事。”将手中捧着的一壶热茶放在桌上,道:“适才的茶已凉了,贱妾为公子重新沏了一壶好茶来。”   萧雨飞见她眉尖轻蹙,微露戚容,不由顿生怜爱之心:“姑娘是何方人氏,为何会流落至此?如果姑娘不想再在这里,我愿为姑娘赎身,再找人送姑娘回家。”媚娘凄然一笑:“多谢公子美意。只是贱妾早已没有家了,我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哥哥。哥哥为了娶亲,亲手卖了我到这院里来,如今出去,贱妾还能往哪里去呢?倒不如在此栖身,平素还有数十个姐妹相伴。”   萧雨飞道:“姑娘若不愿也罢了。我平日从不涉足青楼,今番前来只是为了学这画眉之术,好日日为我的语儿画眉,多谢姑娘成全我。”   媚娘叹道:“那位语儿姑娘就是公子的心上人吧?她能有公子这般真心相待,贱妾真是羡慕!”她又长长叹息了一声,挽起长袖,洗去面上妆容,让萧雨飞试笔。萧雨飞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描画,只觉她的身子竟在微微颤抖。目光与她一对视,才发现她正深深地凝注着自己,目中慢慢泛起了泪光。他心觉有异,停下手来:“姑娘,你若不愿,我不画便是。”   媚娘笑了笑,神情复杂,柔声道:“贱妾怎会不愿?能与公子有此片刻肌肤相亲,已足慰平生。”见她提到“肌肤相亲”,萧雨飞不由面上一红。媚娘见他神情不自在,岔开话题道:“公子真是手巧,这眉已画得比贱妾还好了。”萧雨飞仔细看了,也觉画得十分传神,心情大悦:“多谢姑娘,在下告辞了。”   媚娘道:“慢!贱妾能与公子在此相会,也是缘份。公子此去,想来再无相见之日。临行请容贱妾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她将新沏的那壶热茶倒了一杯,双手捧与萧雨飞。也许是由于心中激动,她的双手竟在微微颤抖。   萧雨飞不忍拂她之意,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道:“多谢姑娘。告辞!”刚下楼梯,只听楼上传来媚娘悲泣之声,暗思:“她为何会如此悲伤?莫不是她见我对语儿如此痴情,触景生情,感伤自己身世?”   想到自己画眉技成,萧雨飞心痒难耐,兴奋之中,竟是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便来到花溅泪房中,催她早起,好为她画眉。花溅泪见他如此心急,不由有此奇怪,当萧雨飞为她描出一双细长传神的柳叶眉时,更是诧异:“奇怪,不过一天时间,你怎么就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萧雨飞细细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得意非凡:“我萧雨飞是什么人?什么都一学便会,什么都难不住我——”   花溅泪笑道:“随便夸你两句,你就上天了。你既如此聪明,为什么就不学毒经呢?这毒经本是祖师婆婆所写,师姑叶秋烟曾重新修订过一次,祖师婆婆的手迹留在了宫中,我这本是师姑手书。天下毒物毒性莫不记载其中。娘不知为何,对此书极为厌恶,几次要我烧了它,我只好口里应承却悄悄暗藏起来。你若有本事能在一月之内把这本毒经背下,我便真服了你。”只见那毒经分为上中下三册,字迹娟透,对每一种毒物的外形、药性、提取方法与解除方法都写得十分细致,旁边还附了图谱。显见当年作书之人的细致。   萧雨飞道:“这个容易。从今天起我便开始向花解语师父学习,只不过徒儿有个小小要求,师父若能答应我便学——”花溅泪道:“我传你本事,你倒提起要求来了。说来听听,你想要什么?”   萧雨飞道:“从今日起我天天为你画眉,而你天天为我梳头如何?”花溅泪又红了脸,正想说不,可一看萧雨飞满脸期待之意,想起自己和他也许来日无多,嘴唇微张,竟说不出口。忸捏了一阵,慢慢伸手拿过了木梳:“还不快坐好——毒经在此,你先看一看总纲。”   接下来一整天,两人一边在分舵中等候消息,一边研习毒经。到得晚上,打探消息的弟子已带来回音:那天香楼掌柜林一默来历不明,行踪诡秘,很可能是聚雄会中人。林一默妻妾成群,有多处住宅,其中一处位于北郊的大宅子据说因为闹鬼,已荒置多年。唐畏此前曾在那鬼宅中暂住。两人寻思那鬼宅极有可能是聚雄会的一处秘会之所。所谓闹鬼的传言,不过是为了掩盖宅中的秘密。   夜半。无月也无星。趁着浓郁的夜色之中,两人来到了林家旧宅。宅院被一圈高高的院墙围住,墙外种着一排柳树。院内一点亮光也没有,除了蛐蛐的喧闹,寂无人声。两人正准备跃墙而进,忽听“吱呀”一声,那沉重的大门竟缓缓地向两边开去。   花溅泪一惊:“这门怎会自己开了?”萧雨飞道:“看来,咱们会找到这里来,早在聚雄会的预料之中。”笑了笑,牵着她的手大步走了进去。一进门,两人已被黑暗淹没。站了一会儿,略微熟悉了一下眼前黑暗,这才发现院内杂草丛生,可没人腰,风栏雨柱上蛛网无数。夜风吹过,荒草起伏,瑟瑟地响。萧雨飞握着花溅泪的手,忽地感觉到她的手有些发冷,忙道:“你冷么?”   花溅泪低声道:“我——我有些怕。我从小就听奶娘给我讲鬼故事,一在黑暗之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害怕——这里可是杭州城中有名的鬼宅——”萧雨飞紧紧握着她手,大声笑道:“天堂有路不爱走,地狱无门我偏来!”他中气充沛,内力精纯,笑声与语声响彻云霄。花溅泪心中安定下来,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进去吧!”两人手挽手不紧不慢地沿着荒径走了下去。忽见眼前亮起一点绿绿的磷光,一条黑影隐约而来。   黑影飘至距离二人十丈开外站定,手中提着一盏碧色宫灯,照着他脸上的青铜鬼面具。但这鬼面具与谢谨蜂的截然不同,整个面具都只是一片铜皮,光滑无比,只在眼睛处露着两个小洞,看上去格外可怖。黑影缓缓道:“幽灵宫勾魂使者奉幽灵宫主之命,特来迎接萧公子与花姑娘。”声音尖细,语调很慢,尾音拖得老长,仿佛也含满了森森鬼气。   萧雨飞上前一步道:“这本是天香楼掌柜林一默的弃宅,什么时候成了幽灵宫了?你不用在我们面前装神弄鬼,我知道你是聚雄会的人。”勾魂使者往后飘了一步:“请公子留步。幽灵宫中人都是幽灵,沾不得生人气。”萧雨飞见他不肯明言,微微一笑,道:“不知你们宫主要见我们,所为何事?”勾魂使者道:“请随我来。”转身往荒宅深处飘忽而去。   萧雨飞与花溅泪携手跟上。穿过一个圆月形的院门,勾魂使者手中的碧磷宫灯忽然灭了,他的身影也随即没入了黑暗之中。“呼”的一声从四面八方射来数十枝强弩发射的毒箭,箭去如电,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碧光。“当当当”一阵脆响,毒箭已断成两截落在了地上,形成一个圆圈,而萧雨飞二人背靠背站在圆圈中心,腰间剑鞘上的丝绦微微颤动。背后一暗,那圆月形的院门忽然缓缓合上。漆黑的门上有碧光闪闪的三个大字:生死门。却听远远的,勾魂使者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二位已过了生死门,就不再是人了,可以随我去见宫主了。”   两人循声而去,一路上穿亭过桥,再无什么机关埋伏。最后,二人在一幢楼前停住。勾魂使者不知去向。却听黑暗中从楼上传出三声拍手声,掌声一落,数十盏散布在宅院各处的宫灯忽然间已全部亮起,照得楼前亮如白昼。二人这才发现自己已到了一个美丽的花园里,园中百花盛开,香气馥郁。面前这楼富丽堂皇。晚风习习,花气袭人。楼上有人轻轻道:“贵客远来,何不上楼一叙?”声音又美又甜又温柔,竟是个女子。幽灵宫主竟是个女子!   小楼中的摆设华美而精致,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意味。楼上是一间小厅,厅中悬着一层层密密的珠帘。萧雨飞正要前行,花溅泪一把拉住了他,摆摆手,低声道:“不要碰这些珠帘,这上面悬的都不是普通的珍珠,是仿制的暗器,只要一碰,珠子就会马上碎裂,里面藏着沾骨即蚀的毒液。咱们要小心了,对所有的东西都不要碰。”   十数道珠帘后却坐着一个云鬓高挽的宫装女子。那女子背对着他们而坐,虽隔得甚远,又有层层珠帘阻隔,看不清她的容颜,但她那高贵而优美的姿势已说明了一切。幽灵宫主道:“二位远道而来,贱妾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花溅泪忽然感到这幽灵宫主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身上,这目光从头到脚,从头发到指尖细细地扫了一遍,才拍掌道:“奉茶!”   木制的墙壁中一阵机枢声响,一道木墙向两侧退开,一个木雕女童缓缓从壁中滑出,手中托盘上正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香茗。翡翠色的杯子中盛着深碧色的香茗,不但香,而且美。幽灵宫主笑道:“二位是识货之人,且品品这茶可好?”   萧雨飞看了花溅泪一眼,见她微微颔首,便端起茶来,先欣赏了一下,又深嗅了一回,展颜笑道:“好茶!”浅啜了一口,又赞道:“果然是茶中精品碧螺春。”幽灵宫主道:“岂只是精品?这碧螺春乃贱妾闲时亲手选摘,再放入怀中温干而成,一年不过能得数两。平时贱妾很难舍得喝上一回,今日是特地沏来招待二位贵客。”   花溅泪道:“宫主盛情,却之不恭。”说罢,也端起香茗呷了一小口,细细品尝,道:“不但茶好,水也好。”幽灵宫主道:“这是贱妾命人从天山雪莲花上扫取的雪水,埋在地下数年了,今日才开封。也只有这种水才配得上我亲自采制的碧螺春。”   萧雨飞欣赏着手中的翡翠杯,道:“不但茶好,水好,这杯子也是珍品,也惟有这种玉杯才配沏这么好的茶。”幽灵宫主道:“这是昔年七巧翁精心磨制的玉杯,玉质与做工都是绝世珍品。”   花溅泪微笑道:“也只有宫主这样的佳人才配用这种杯子饮这种茶。”幽灵宫主道:“能得到花姑娘的赞赏,已足慰平生。”花溅泪道:“宫主抬爱。”幽灵宫主道:“花姑娘如今可谓是一月之间名动天下。能让月丽人都甘拜下风的人,贱妾又岂能不仰慕?”   萧雨飞见花溅泪神色不自在,道:“咱们人也来了,茶也品了,不知宫主可否言归正传?”幽灵宫主道:“贱妾知道,你们此来本是想寻找谢谨蜂的下落。但你们错了,这所鬼宅如今已属我幽灵宫所有,与聚雄会并无关系。不过贱妾倒是可以帮二位一个小忙。花姑娘可想知道可情的下落?”   花溅泪道:“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她已被谢谨蜂带往聚雄山庄了。”幽灵宫主道:“不错。她自入了聚雄山庄,才发现她的情郎竟是谢谨峰,惊惧之下一病不起,如今已是命悬一线。谢谨蜂想从她口中得到的东西,能得到的都早已得到,得不到的都是她宁死也不肯说的。所以她留在聚雄山庄也已无多大利用价值,倒白白送了她一条小命。贱妾不妨帮你讨个人情,让谢谨蜂放了她。药医不死病,现在,也只有你才能让她抛却死念,重新振作起来。”花溅泪沉默了一下,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幽灵宫主一拍手,木墙又缓缓打开,墙中的木雕女童的托盘上放着一个锦盒。盒子是打开的,盒中铺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撕下的青布,上面放着一截扇穗,一束青丝。萧雨飞道:“这是可情之物么?”花溅泪沉重地点了点头。   只听幽灵宫主道:“贱妾一直居无定所,只能借居这鬼宅之中,贱妾想建造一所幽灵宫,却苦无经费。只要花姑娘肯拿出白银五十万两,可情就可回到你的身边。花姑娘,贱妾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五十万两银子虽听来吓人,对你来说要在三天之内凑齐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花溅泪忽地大笑道:“五十万两银子并不是个小数目,幽灵宫主,可情不过是我手下一个普通使女,冷香宫的叛逆,我正欲除之而后快,又怎舍出此巨资赎她?”   幽灵宫主笑道:“妹妹休要骗我,可情在冷香宫的身份虽不过是个普通使女,可她和幻月宫主你的情份又岂止是主仆情份?你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说,情同姐妹,你幼时与可情上山采药,被毒蛇咬伤,是可情不顾性命,为你吮出毒汁,结果自己却差点丧命。你每次受你母亲责骂,也只会对可情倾诉,就连夏日雨夜,你害怕雷声,也是叫可情陪你同床共枕,你二人如此情份,又岂只值区区五十万两银子?可情虽跟了谢谨蜂,也只是为情所困,又一直蒙在鼓里,可没透露过你冷香宫半点秘密。怎能说得上是冷香宫的叛逆?”   花溅泪脸色大变,道:“你,你是谁?既然可情没有泄露,你又怎知如此隐密之事?”幽灵宫主道:“因为我用高价从姜太公手中买来了所有有关你的情况。你虽不了解我,我却对你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一定会救她,因为你在这世上的朋友并不多,而可情,却是你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姐妹。以你的为人,你纵为她死也是心甘情愿,何况区区身外之物?”   花溅泪讶然道:“姜太公?他怎会有我的情况?”目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能这么了解她的,不是她的朋友,便是她的亲人。幽灵宫主道:“贱妾可以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在这生死门前,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花溅泪默然半晌,道:“好,既已如此,多说也是无益。不过,我要你保证她的绝对安全。”幽灵宫主笑道:“这是自然。三日后,贱妾见银子,你见人。”小楼内外的灯光忽然全部熄灭。幽灵宫主的人已没入了楼板之中,只听得她银铃般的笑声隐隐传来,渐渐消失。   花溅泪握着萧雨飞的手,慢慢走出楼来。屋外已是云散月出,照得荒宅中杂影纷纷。萧雨飞忽觉手背上一凉,抬头一看,只见花溅泪眼中泪光盈盈:“这件事我们自己想办法。千万不能让我爹和我娘知道,尤其是我娘,她若知道我花如此代价,救的却是一个冷香宫的叛逆,肯定不会原谅我,更不会放过可情。她不会理解我和可情的情份,你可知,在遇见你之前,可情是我惟一的朋友,是她陪我渡过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   萧雨飞道:“我明白。我很感激她。可是,你为什么不让大师伯知道?这向姜太公出卖消息之人必是你二姐。她如此不分是非,竟通敌害你,不仅是你心腹之患,也已危急冷香宫的安危。你如此一味退让,恐非上策。”   花溅泪叹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我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若要告诉爹,爹必会严惩二姐,最低限度也会废了她的武功,将她囚禁在冷香宫中。但若那样,娘便会和爹闹翻,家中永无宁日。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何况强敌当强,我不想宫中先闹内乱。”   萧雨飞扶着她肩慢慢往回走去,心中暗暗担忧。他感到有一种潜伏的危险正慢慢逼近,却不知该如何回避。 第二十章风云突变   一晃已是第三天。两人想尽办法,只凑得三十万两银子。花溅泪已将所有值钱的首饰物品全都送进了当铺,也不过仅得数千两白银。   萧雨飞道:“你也不用犯愁,这幽灵宫主一定就是聚雄会中人,咱们即便给她五十万两银子,她也未见得就肯放人。”花溅泪道:“此事必定也是谢谨蜂在背后谋划。他是想不停制造事端,牵制我们的精力,浪费你的时间。如果真能见到可情,从她身上多多少少总会查到一点消息。只是在杭州,咱们人生地不熟,急切之间,如何能再凑到二十万两银子?”   萧雨飞沉吟了许久,道:“昆仑派前掌门南宫君就住在杭州。南宫世家,富甲天下。我们可找他暂借。我爹与南宫君是二十年的至交。还记得当年爹爹三十寿辰,南宫君送的寿礼就是一对价值连城的羊脂玉瓶。”花溅泪道:“你已八年未见过南宫君了,他能认出你么?”萧雨飞摸了摸腰间的断肠剑,道:“他虽认不出我来,但他会认得这柄断肠剑。如果他不肯借银子给我,我也只有先把这剑抵押给他,待日后慢慢赎回。”   花溅泪道:“这剑是冷香宫至宝,师叔若追问起来,你如何交待?不如把我们这对龙凤玉箫抵押给他。”二人计议已定,写了拜贴,备下礼物,往南宫世家而去。   南宫世家,果然富甲天下。这么大一所宅院,布置得如此豪华,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在这里,你几乎可以见到你这一生中能见到的各种奇珍异玩,有的却是皇宫中也未有的绝品。南宫君的客厅古朴而典雅,墙上字画无一不是名家真迹。厅中坐椅均是用整块檀香木雕成的雕花大椅。用来沏茶的杯子是犀牛角所磨制,地上铺的却是来自波斯的毡毯。   惟有南宫世家,才能有如此大的出手,如此惊人的阔绰。但,无论是神偷还是巨盗,都不会有人来打南宫世家的主意。因为,这里住的是十六岁就击败了黑道高手谭羽,十八岁就名满天下,二十九岁就接掌了昆仑派的南宫君。五年前,他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徒儿余磊英,还将惟一的独生爱女嫁给了他。自己则安心回到杭州老家,悠闲渡日。   现在,这位武林名宿正拿着一个盛满西域葡萄酒的夜光杯,含笑看着这两个在黄山大会上引起万人瞩目、一月之内名扬天下的少年人。他放下夜光杯,拿起了那对晶莹圆润的玉箫,仔细把玩了一会儿,脱口赞道:“好玉,好做工!如此玉箫,真乃稀世之珍,老夫一生,见过奇珍异宝无数,却从未见过此等珍品。这对玉箫,实乃无价之宝,岂只值二十万两?”   萧雨飞道:“富时万金不嫌多,贫时一文也为珍。晚辈愿以这对玉箫作押,向南宫前辈借银二十万两应急,三月之内,定来赎回。”南宫君道:“南宫世家,略有家资,何需抵押之物。我与令尊的情谊,岂是钱财可以算计?”萧雨飞知他豪爽,也不假意推辞,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只是晚辈这次借银,乃晚辈私下有急用,与家父并无关系。” 八_ 零_电 _子_书_w_ w_ w_.t _x_t _0_ 2. c_o_m   南宫君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此等小事,我不会向令尊提起。你不必谢我,应谢你们自己。俗话说,挣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水退沙。南宫世家此时固然富足,但我也难保南宫世家能永远昌盛下去。所以,我也很珍惜今日之所有,并非一掷千金的豪客。我之所以愿借给你,就是因为你自己。而并非仅仅瞧在你爹爹之面。在无名寺中,你遭遇大变,却面不改色,不慌不忙,侃侃而谈,令我好生相敬。我也好生嫉妒,你爹爹居然调教出你这般优秀的儿子。我那几个孽障,哪有一个及得你!”   萧雨飞红了脸:“前辈过奖了。晚辈任性妄为,行事莽撞,才会惹祸上身,连累爹爹与冷香宫,哪里当得前辈如此评价。”   南宫君微微一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越是杰出的江湖男儿,越容易招来是非。想当年,我也曾率性而为,有多少次险些连命也丢了。你放心,我相信你绝不是凶手,而只是中了谢谨蜂的奸计。我也相信,以你的能力,必能在期限之内查清此事。”站起身来,将那对玉箫分别递还给萧雨飞和花溅泪,笑道:“看二位能拥有此等玉箫,必是精通音律。我有一个不请之请,想烦请二位为我合奏一曲长相思。此曲我一直最爱,只是一般优伶技艺平平,听来寡淡无奇,未若不听。二位若能成全,我还另有薄礼相赠。”   萧雨飞道:“恭敬不如从命。”龙箫先起,凤箫相随。由低而高,袅袅传出,徐徐填满了整个空间。如彩蝶相戏于百花丛中,又如风逐云去,相互渗透,了无痕迹。南宫君微闭着双眼,手指合着音韵轻敲桌面,听得如痴如醉。   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南宫君为何如此偏爱此曲,莫非心中也有一段隐秘情事?他夫人早逝,留下三儿一女。他却从不续弦,他心中,莫非一直放不下他那已死了十多年的夫人?   箫音渐渐低弱,犹如一串足音,正渐行渐远,终不可闻。南宫君睁开眼来,微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拍了拍手。一个锦衣仆人立刻从屏风后托着一个银盘走了过来。盘中是一叠银票,每张票面上都写着白银一万两。银票下面却堆放着十余件各色首饰。两人一怔,这不正是花溅泪昨早命可人卖掉的那些首饰么?   南宫君道:“这银票是我借给二位的,本是有借有还,但二位如此佳曲,岂有白听之理?这杭州城中的珠宝铺,多半是我南宫世家的产业。今早上,碧华轩的管事将这些首饰呈送于我,说是极上等的珍品。现在正好赠与二位,小小薄礼,虽不值什么,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萧雨飞明白,南宫君必已知道这批首饰是他们所售,故意找个理由还给他们。心中感激,却不便言谢,只朝南宫君躬身行了一礼,收了银票与首饰,辞别而去。   回到分舵,两人将五十万两银票装在一个小匣子中。二更刚过,两人携了小匣子,往那鬼宅而去。鬼宅中,荒凉依旧,阴森依旧。浓郁的夜色中,那生死门却大大敞开,那碧磷所书“生死门”三字若隐若现。勾魂使者早已在门内相候。身侧是一顶软轿,轿帘低垂。轿旁站着两个身形魁梧的轿夫。   花溅泪道:“五十万两银票我们已经带来。但我要先见见人。”   勾魂使者道:“我们宫主一诺千金,岂有耍诈之理?”掀起轿帘,轿中缓缓走出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韵儿,扶着一个脸色苍白,神情木然,摇摇欲坠的女子。韵儿望着花溅泪,哽咽道:“宫主!”   花溅泪微笑着,道:“情姐,韵儿。你们可好?”韵儿已流下泪来,不能再言语,只点了点头。可情却一动不动,置若未闻。淡淡的星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眼黯淡无神,茫茫然望着远方。勾魂使者看着可情,冰冷的双眼中忽然露出一丝温柔之意,关切地道:“你——去吧!”   花溅泪心中刺痛,双眼发热,叫道:“可情,是我啊,你过来啊,到我身边来。”可情缓缓将目光移注在花溅泪脸上。蓦地,她全身一颤,忽然转身狂奔而去,步子踉跄,跌跌撞撞地奔往那无尽的黑暗之中。花溅泪一惊,与韵儿同时追了上去。   萧雨飞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可情,见她如此憔悴单薄,与花溅泪当初假扮模样毫不相似,知道她这几个月来,必是倍受煎熬。想到她曾是花溅泪惟一的闺中秘友,却被谢谨蜂害成这般模样,不由心生怜悯。他冷冷地看着勾魂使者,将手中的小匣子扔给他,道:“这匣中装的银票正好是五十万两。你若清点明白,咱们就好各走各路了。”   勾魂使者接过匣子,并未急着打开看,似乎全然不在乎里面是否装有价值五十万两的银票,只是呆呆地瞧着可情身影的消失处。夜色中,又有人影疾驰而来,一眨眼已至眼前,是花溅泪,她满面怒容:“你们宫主怎地如此卑鄙?既已答应过我,要保证她二人的绝对安全,却又在暗中下毒!”   勾魂使者道:“我们宫主买来的消息上说,你能识天下毒物,我们宫主不信,要我试上一试。你既看出她中了毒,就该知道这毒并不厉害。”他从怀中掏出十余个拇指大小、一模一样的瓶来,笑道:“解药就在这些瓶子当中,烦请宫主自己慢慢找吧,不过我可要提醒宫主,除了一瓶是解药,其余瓶中装的可都是剧毒之物。”   花溅泪面若寒霜,冷冷道:“拿过来,我自己找。”拿起一个小瓶,就着灯光瞧了瞧,又用鼻子嗅了嗅,最后用指甲略略沾了一点,以舌尖轻尝,道:“这是七步散——”又接连拔开小瓶,先看后嗅,最后以指甲蘸毒亲尝,道:“这是断肠草,这是一日亡,这是子午粉,这是鹤顶红——”萧雨飞虽知她不惧普通毒物,见她亲自尝试诸般闻所未闻的剧毒,也不禁暗自担心。   花溅泪尝到第七个小瓶时,面色缓和了一下,道:“是这瓶了。原来你倒真带了解药。好,你转告幽灵宫主。就说咱们成交了。不过,你们竟额外给我增加了些麻烦,我自然也得收点利息。这些毒药都是极难得的珍品,我就全要了。”说罢,毫不客气地将十个药瓶都收入了怀中。   勾魂使者变色道:“你——”跺了跺脚,恨声道:“好,我走!”他一转身,正待上轿,花溅泪叫道:“唐少侠留步!”勾魂使者浑身一颤,转过头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花溅泪道:“没什么。只不过想印证一下我的猜想而已,你果然也是蜀中唐门弟子。看来,你们唐门早已入了聚雄会了。”勾魂使者面具后的双眼露出一丝痛苦之色,缓缓道:“不,我早已不是唐门弟子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死人,所以才会入了幽灵宫,做了这勾魂使者。我的所作所为,皆与唐门无关。”   花溅泪道:“你与唐畏应是兄弟,你们同时背叛唐门,自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只是,如果你们自认已不是唐门弟子,就根本不该再用唐门之毒。否则,你们欠下的债,难免都会算在唐门帐上。”勾魂使者目中痛苦之意更浓,道:“一入江湖,身不由已。我们兄弟之事,不用你管。”低头进了软轿,两个轿夫抬起轿来,健步如飞,朝鬼宅深处走去。   萧雨飞道:“可情怎样了?”花溅泪道:“韵儿在陪着她。她中了毒,我得赶紧把解药给她拿去。她的孩子被谢谨蜂留下了,她现在什么也不敢说,一心只想求死。我要陪她几日,慢慢劝导于她。这两日你在分舵中好好学习毒经,切不可外出生事。待我从可情口中慢慢问出些线索来,咱们好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萧雨飞笑道:“是是是,学生遵训!”花溅泪板着脸道:“休得在我面前这般嬉皮笑脸,我回来可是要查问功课的。每天你必须记下至少十页。少一页,我就一天不理你。”萧雨飞吐吐舌头,笑道:“师父好凶,简直比我爹还严厉。不过,要是多记一页呢,你是不是该奖励我?”   花溅泪道:“我奖罚分明。你若记得多了,我自会奖你。只是你想要什么?”萧雨飞涎着脸道:“多记一页,你奖我香吻一个,如何?”   花溅泪瞪了他一眼:“讨打么?”他立刻闭了嘴,肃手而立,满脸老实,一双眼珠却是滴溜溜直转。花溅泪扑嗤一声笑出声来,一扭腰身,飞掠而去。萧雨飞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唉,原来河东狮吼,竟厉害如斯!”话音未落,眼前一花,花溅泪竟又掠了回来,狠狠地道:“背后说师父坏话,该罚!从现在起,你每天必须背熟二十页!”说完,又一阵风似地掠了出去。   萧雨飞的脸一下子拉成了苦瓜脸。他知道,花溅泪说到做到,自己若是真没记下她规定的页数,她必是一脸冰冷,一个字也不会和他说,眼角儿也不会瞟他一下,那日子可难过得紧。他只得老老实实回到分舵,拨亮了灯,老老实实连夜背起了毒经。   当天色大亮,他已将毒经上卷的前十页,记得滚瓜烂熟。将毒经揣在怀中,正欲上街吃些早点接着背,忽听舵中弟子来报,萧威海昨夜已到了杭州,现正在南宫世家小住,叫他前去一见。   萧雨飞来到南宫世家,门僮直接将他带到了听涛别院。萧威海与南宫君私交极好,每来杭州,必来探望南宫君,在这听涛别院小住数日。听涛别院内种着一片竹林,杆杆翠竹碧绿如织。萧威海正面对大门而坐,侧着头不知在和谁说话。   萧雨飞进门一看,却见和萧威海说话之人,并非南宫君,而是青衣门掌门风残云。程傲然和几名大弟子,也坐在下首。风残云满面怒容,不知正在说着什么,一见他进来,便住了声,鼻中冷冷哼了一声。   萧雨飞知道风残云必是在向父亲兴师问罪,告他“**”一事,心中冷笑一声,对他视若未见,只向父亲行了一礼,问了安。萧威海道:“风掌门在此,你为何不先向风掌门请安,真是越来越没规矩。”萧雨飞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风残云抱拳道:“晚辈见过风掌门。”   风残云将身子侧向一边,道:“贤侄这个礼,我可受不起。你又何必前倨而后恭,你这会儿表面上向我问安,心里却不知怎么骂我来!”萧雨飞不敢反驳,也不答言,就如默认了一般。   萧威海道:“谢谨蜂的事,你查得如何了?”萧雨飞道:“正在加紧查,只是,暂时还没查到什么线索。”萧威海道:“风掌门说前几日见到你在青楼出入,可有此事?你是在查谢谨蜂那淫贼的线索么?”萧雨飞到良宵院学画眉,是为了能和花溅泪多一种亲昵乐趣,纯属一时兴起,此等香艳**之事,如何能对外人说得?只得含糊应了声“嗯”。   风残云道:“谢谨蜂风流成性,但天下如此之大,你怎知他在哪家青楼出入?贤侄,仅杭州青楼妓院就成百上千,似你这般身体力行,每日查访,不知何时才能查出头绪。”他话中带刺,萧雨飞如何听不出?一派掌门,竟是如此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萧雨飞厌恶他为人,忍不住冷笑道:“风掌门不必如此讥讽于我一个晚辈。我用什么方式查案,不劳风掌门费心。”   萧威海喝道:“住口!你岂能如此和风掌门说话?适才风掌门说你狂妄任性,我还将信将疑,没想到你当着我的面都是如此,离了我的眼,更不知是如何不知天高地厚。”萧雨飞道:“爹,风掌门对孩儿有成见。他说的话,不可全信。”   风残云道:“贤侄,我与你素昧平生,黄山大会时才见过一面。不知成见一说,从何而来?”萧雨飞道:“你我虽无过节,可你对程傲然却是百般宠爱,言听计从,武林中人,谁不知道风掌门与首座弟子的师徒情谊非同一般?我得罪了你的宝贝徒儿,与得罪了你有什么分别?”   风残云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情,程傲然接口道:“师父再宠我,也不曾纵着我出入烟花之地,败坏青衣门和武林同道的脸面。”萧雨飞道:“我虽去了趟良宵院,可并未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问心无愧,并不怕人胡乱猜测,诬告构陷。”   风残云腾地站起身来,朝萧威海拱手道:“萧大侠,我本是一片良苦用心,怕令郎行为不端,污了冷香宫的声名。既然令郎认为我纯属诬告构陷,此番就算我多管闲事。告辞!”萧威海道:“风兄留步!风兄不必和犬子一般见识。都怪小弟教导无方,还请风兄恕罪。”风残云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这本是萧大侠家事,我再多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竟不停步,领着众弟子,满面怒容而去。   萧威海苦留不住,只得作罢,回头看着萧雨飞,怒道:“且先不说你出入青楼所为何事,风残云乃堂堂青衣门掌门,年龄比你爹还大,他见你出入烟花之地,教训你几句也是天经地义,你怎能那般对他?现下当着我面,你对他也是毫无半点尊敬,你出江湖不足半年,竟变得如此目中无人了么?”   萧雨飞道:“爹,他哪配为一派掌门?程傲然勾结聚雄会已非一日,他岂能毫无察觉?他却百般护短,对程傲然言听计从。”萧威海道:“那你也不该把心中不屑都写在脸上。何况此番他所说之事确是你之错。你乃冷香宫弟子,岂能出入烟花之地?”   萧雨飞支吾道:“我,我只是去——”正想说是去追查谢谨蜂的线索,萧威海已打断了他:“不要说什么去查谢谨蜂的下落,刚才我不过是想在风残云面前保全一点脸面。你休在我面前撒谎,我还不了解你么,你只要一撒谎,眼神口气都不对,我一眼就瞧出来了。”   萧雨飞红了脸,道:“孩儿不敢撒谎,我的确不是去查谢谨蜂,但我也没,没做什么。”萧威海也不再追问,道:“这事先不提,我且问你,这两天,你还有什么大事瞒着我没有?”萧雨飞心中一跳,听这口气,萧威海在意的似乎另有其事。他指的莫不是向南宫君借银一事?但南宫君说过,不会把此事告诉任何人,那他所指何事?讷讷地道:“没,没有。”   萧威海凝视着他,那目光似要直刺往他心里,他不禁有些心虚,低下了头。萧威海冷冷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现在可以不说。但我若查出了什么,你可就仔细着了!”他忽地厉声叱道:“不许坐着,跪下!好好思过!把你这出江湖数月来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好好反省反省!”   萧雨飞脸色一变,面向父亲跪下,道:“爹——孩儿做错了什么,请爹明示!”萧威海冷笑道:“你自己做错了些什么,难道一点都不自悟?你可知,风残云并不是第一个找我兴师问罪之人?这些天来,几乎天天都有人来找我,历数你种种恶行,说你出言不逊,目无尊长,是非不分,勾结淫贼,残忍好杀,贪赌好色——”   萧雨飞大惊:“哪有这许多莫须有之事?”萧威海道:“还不止这些,有件事我正在调查,等我查清了,再一并和你算帐!”对萧石道:“萧石,我要马上去分舵一趟,你把门锁上,让他在里面跪着好好思过,不得让任何人见他!”   门砰地一声锁上了。萧雨飞缓缓低下头,心中隐隐觉着不妙。看来,不仅风残云和程傲然,连展奇,桃花公子,王氏兄弟,孟蝶衣等人,也都借机向爹进了谗言。而爹显然信了他们所言,竟不愿听他解释。这情形与八年前那次何等相似。他细细回想这数月来的所作所为,只觉自己并未做任何有违良心,有违道义之事。虽然有些事难免惹人非议,引来误会,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又有何妨?   屋外,太阳已当头。小屋门窗紧闭,又闷又热。萧雨飞大汗淋漓,却不敢起来。太阳渐渐西下,萧威海一直没有回来。他又饥又渴,头昏脑胀,汗水一行行从额上流下脸颊,汇在颌下一滴滴滴落。胸口如压上了一块巨石,闷痛难当。“虽是六月天气,我不过被罚跪几个时辰,怎么就如此不济?”迷迷糊糊中,一阵凉风迎面吹来。神智为之一清。门开了,萧威海终于回来了。而他身旁竟站着满面怒容的李夫人。李夫人双眼发红,显是哭过了。   李夫人道:“你师妹呢?”萧雨飞道:“师妹一早就外出办事去了,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李夫人道:“你和她朝夕相处,怎会不知她去了哪里?她必是躲了起来不敢见我。”说到这声音一涩:“我要当面问问她,我究竟哪里对不起她,她为什么要在她爹面前胡言乱语,挑拨我与她爹的夫妻关系?”   萧威海劝道:“师嫂不必伤心,师兄脾气急燥,有时言语伤人,你多谅解他就是了,夫妻之间,有什么话好好说,不用往心里去。秋儿不是搬弄是非之人,你来找她,岂不更令师兄误会?”李夫人睹气道:“我就是要找她问个明白!啸天他要误会就误会好了!秋儿是我一手养大的,难道我连问都问不得了么?”   萧雨飞顿时明了,虽然花溅泪不说,李啸天也隐约知道了一些真相,与李夫人闹得不可开交,李夫人便来找她兴师问罪。当下更不肯说实话:“我今天一天都没见到她,实不知她去了哪里。”话未说完,忽觉腹中一阵绞痛,仿佛一团烈火正在胸腹之间上蹿下跳,五腑六脏都被滚油煎烫,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一低头,瞧见鼻尖上一粒汗珠正滚来滚去。   萧威海道:“直起你的腰来,挺起胸,看着我!你不过跪了五个时辰,就已受不了了么?你的意志何时变得这般薄弱!”萧雨飞没有分辩,咬牙忍住体内剧痛,直腰挺胸望着父亲。说来也怪,那阵剧痛就如海浪一般,来得汹涌,退得也快,很快就完全消失。   李夫人瞧着他苍白泛青的脸,眼中露出同情之色:“师弟,我也知道,飘儿做错了事,你这是在管教他,我本不该插口,可你让他跪了这许久,也罚得够了,还是先让他起来吧!”萧威海道:“竟是师嫂求情,小弟岂敢不听。只是小弟还有一事问他,如果他能照实说来,我便饶恕他这一次。”   李夫人掏出丝帕,揩去萧雨飞满头汗水,柔声道:“飘儿,你真是任性。这几日,好些武林中人找上门来,向你爹爹诉说你诸般不是。你赶紧向你爹认个错儿,起来再说。”   萧雨飞见她柔声安慰,心中一阵温暖,心道:“她本是如此宽厚柔和之人,为什么偏偏不喜欢语儿?语儿和师姊都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为何独爱师姊一个,却对语儿无比憎恶?”口中低声道:“我,我实在不知自己有何过错。”   萧威海冷笑道:“想不到直到现在,你仍是执迷不悟。如果只一个人说你有何不是,倒也罢了,难道这许多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冤枉你不成?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自省?这些先不说,我再问你,你这几天干了什么事,现在想起来了么?”萧雨飞道:“不知爹想问什么?孩儿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瞒着爹。”   萧威海勃然大怒,喝道:“住口!到现在你还敢撒谎骗我。我且问你,昨晚你们去了哪里?你和你师妹有没有酬集过五十万两银子?”   萧雨飞心中一沉,没想到爹果然是为了借银之事才会如此动怒。但他本已应承过花溅泪,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加上李夫人就在身边,又正在盛怒之中,自是更不能说。心中暗暗奇怪,难道南宫君一代大侠,竟是言而无信之人?   萧威海道:“怎么,不敢说了是不是?到了杭州的第二个晚上,你和你师妹就不知去向。天一亮,你用你师妹的碧玉令在分舵提取了二十万两现银,加上你们上次在苏州茂源赌场赢来的十万,再加上在南宫掌门外借的二十万,一共是五十万两是不是?”   见他说得如此确切,萧雨飞大气也不敢出,只能低低“嗯”了一声。萧威海道:“你一下子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你这钱若是用途正当,为何不敢告诉我?你还准备用冷香宫的龙凤玉箫作抵押,真是荒唐!”萧雨飞心念电转,可急切之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无隙可击的理由。而要他在长辈面前撒谎,心下着实发虚。   萧威海道:“为什么不回答?低着头干什么?在想怎么骗我是不是?”萧雨飞含糊地道:“借,借给别人了,不,不是借了,是,是用了——”   见萧雨飞支吾了许久都交待不清,萧威海变色道:“难道你真的——昨日我一到杭州,就收到一封匿名秘信,说你在杭州贪赌好色,背着你师妹在良宵院胡闹不说,还与人豪赌,短短一个时辰就输了白银五十万两!我本不信,赶过来一查,你倒真酬集过五十万两银子。我问南宫掌门,他本想替你遮掩,但我早已知晓内情,他遮掩也是无用。我相信你不会去赌,可我想知道,你倒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敢告诉我?这几个月来,我对你疏于管教,不知你在外背着我干了多少无法无天之事!”   萧雨飞心中一动,难道,这写信诬告之人,竟是幽灵宫主?她如此做,无非是想在萧威海面前进谗,害他吃点苦头。这幽灵宫主是谁?怎么对他的情况如此了解?难道,她也从姜太公手中买了有关他的一切情况?萧威海见他低头不语,却目光闪动,显是心中正在冥思苦想,喝道:“抬起头来,看着我!回答我!你突然要那五十万两银子干什么?难道你真是还了赌债了?”   萧雨飞横下心来,道:“是!”啪的一声,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掌。萧威海盛怒之下,声音都已颤抖:“你,你真是去赌了?”萧雨飞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咬了咬牙,仍然道:“是!”   萧威海怒叱道:“十赌九骗,你竟会去赌!爹多年的教诲你都忘了吗?你在外惹是生非,四处树敌不说,还居然敢去赌?不但赌,还在妓院中赌,一次就赌掉五十万!你离开我才不过数月,品行就已变得如此不端,你,你委实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萧雨飞沉默了一下,垂首道:“没有!”   “好,好,好!”萧威海颤声道:“萧石,拿鞭子来,今日,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逆子!”萧石看着萧雨飞,见他默默不语,束手待罚,道:“老爷,你不是说过,无论公子做错什么,也再不打他了么?”   萧威海冷冷道:“如今的他已不再是以前的他了!我要给他一点教训,让他记住,有些错,是犯不得的!”萧雨飞想起了花溅泪的戏言,想不到这么快就真的应验,暗叹一声,垂下了头。   李夫人劝道:“师弟,飘儿的性情你还不清楚么?他又怎会去赌钱**?待我找到秋儿问个明白再说。”萧雨飞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大声道:“这不关她的事。再说她因为劝我不听,已经生气走了,你找不到她的。”李夫人诧道:“难道你真是去了良宵院,真是赌了?”萧雨飞道:“是,我当时因为一直找不到线索,心情烦燥,一时糊涂,就去了良宵院——”   萧威海一字字道:“好,很好,你终于承认了。师嫂,你请暂时回避一下。”李夫人皱着眉头,心中好生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萧威海接过萧石递过的牛皮鞭,凝注着自己惟一的爱子,目中又是爱来又是恨。手腕一抖,长鞭带着一声呼哨,“啪”地一下抽在他的胸膛上,鞭梢一带一卷,再一甩,已将他的白色外衫拉开,露出了贴身的素纱小衣。萧雨飞忽然想起了怀中的毒经,可不能让它被打烂了。眼见第二鞭又已抽下,他本能地伸手护在胸前。鞭子重重地从他手背上抽过,他忍不住浑身一颤。   萧威海停了手,疑惑地道:“你怀里放的什么,这么宝贵?”萧雨飞道:“没,没什么——只是一本书。”他不知李夫人是否已走远,他怕她看见这本毒经,会更加怨恨花溅泪。萧威海冷哼一声,手中长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向他怀中探去。萧雨飞不及多想,伸出两指将鞭梢弹开。萧威海脸色铁青:“你竟要和爹动手么?”萧雨飞道:“孩儿不敢!”他目中充满恳求之意:“爹,你不要看,我——求你了!”   从小到大,除了退亲之事,他从来没有求过他,萧威海一怔,道:“好,爹答应你,不看便是。”萧雨飞从怀中取出毒经塞在袖里,低声道:“爹,你——打吧!”萧威海神情一震,目中怒意顿减,沉默了一下,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告诉我,你真是去赌了,还是——”萧雨飞道:“孩儿是去——赌了!”   萧威海脸色一变,忽又暴怒起来,转到萧雨飞身后,高举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下去,暴雨般披头盖脸地落在他的脊背上、胳膊上。很快,身上已布满血红的鞭痕,他紧咬牙关,紧握着双拳,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是默默承受。   萧威海终于住了手,道:“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打你了么?五十万两银子,挨了五十鞭,你可觉得冤枉?”萧雨飞低声道:“孩儿任性妄为,有违爹爹教诲,爹爹自该管教,孩儿不冤。”   “不,你错了!这五十鞭你挨得实在冤枉!”萧威海喝道:“我打你,不是因为你去妓院,也不是因为你去赌钱,而是因为你竟敢当面撒谎来欺骗我!”   他颤声道:“你是我的儿子,是我一手养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你又怎么会去赌?风残云说你逛妓院,我也知道你必是另有原因。你对秋儿何等情意,连月丽人都不肯要,又怎会去**!我接到那封密信后根本就不信。只是不停地有人来告你的状,说你种种不是。我就赶来查了一下,没想到你倒真地凑用过五十万两银子。你有难处,为什么不敢向我说?你就那么不信任我这个爹?就凭你如此疏远我还撒谎骗我,我就该好好惩罚你!奢侈享乐是万恶之根源,撒谎却是万恶之开端!还有,你做事一向只问自己心中是否有愧,却从不在意他人眼光,江湖险恶,人言可畏,你身为冷香宫弟子,随心所欲、遍树强敌而不自知,如此下去岂不危险?罚你跪这大半天,就是要让你好好思过。没想到你一点也未醒悟。你岂能如此任性?过刚则易折,我若任你由着自己性子来,岂不害了你!所以我才会狠狠地打你,今日这彻肤之痛,我要你记在心里,记一辈子,再不可犯!”   萧雨飞心头一凛,垂首道:“谨记爹爹教诲,孩儿永不敢忘!”萧威海道:“你那五十万两,倒底干什么去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暮色已临,月光斜射,照着他神情激动的脸。萧雨飞见他眼角的皱纹已更深,头上的华发又添了几根,眼神中满含期待,心中不由一痛,只有这个时候,正当壮年的父亲才会显露出他的苍老与孤寂。可是,他能说么?忽地,他的胸腹中又腾起一股火焰,那种无以描绘的剧痛比上一次更加剧了。他怕父亲看出,只有咬牙忍住,指甲已陷入肉里。   萧威海目中的期待慢慢转为了失望,道:“好,这么多年了,你竟又给我拗上了!”手中鞭子挥动,又用力抽了下去。萧雨飞承受着体内体外双重的痛苦,牙已咬出血来,身子几乎要伏在地上。   忽听有人凄声叫道:“住手!”冲进一个人来,护住了他,是一个女人。萧雨飞以为是花溅泪,吓了一大跳,再定睛一看,更吃了一惊,来人竟是欧阳绿珠。欧阳绿珠护着他,将他抱得紧紧的,嘶声道:“不要打了!师兄,你,你好狠的心!”话未说完,泪已流下。   萧威海似呆了一般,神情木然,手中长鞭滑落在地,颓然长叹一声转过身去。欧阳绿珠顾不上看他,轻抚萧雨飞遍体的伤痕,颤声道:“孩子,疼吗?”萧雨飞摇摇头。当欧阳绿珠护在他身前时,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形容不出的奇怪感觉,当她温暖的双手轻抚过他的肌肤,那种感觉更强烈。欧阳绿珠道:“孩子,让我扶你起来。”又是一声孩子,如此温存柔和,一股暖流刹那从萧雨飞心头流过。   萧威海忽地转过身来,神情冷峻:“不要扶他,让他自己走。”欧阳绿珠一怔:“为什么?难道你就不许我碰他?”萧威海没有回答,目光凝注在萧雨飞身上,一字字道:“一个人活着,就该自己走路。哪怕是没有腿的人,爬也应该自己爬着走。你若要走,就自己走,不许要人扶。你若走不动,就歇一会儿再走。”   萧雨飞咬了咬牙,推开欧阳绿珠,大步走了出去。却每走一步,都似走在针毡上,刚一跨出门来,胸腹中又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扶住门缓缓倒下。欧阳绿珠大惊,扑过去抱住他,流着泪连声唤他。   萧威海道:“你不用担心他。他从早跪到现在,一直未曾饮食,天气又热,可能中了暑了,休息休息,调养一下就没事了。萧石,把公子扶到隔壁房里,让他好好睡一会儿。”   欧阳绿珠霍地转头,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萧威海道:“他是我儿子,我怎样对他都是天经地义。”欧阳绿珠脸色惨变,眼睁睁地看着萧石将儿子从怀中夺走。她望着萧威海,凄然一笑:“是,他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我,无权过问!”转过身,掩面奔去。   萧威海沉声道:“慢!”欧阳绿珠止住身形,靠在一杆翠竹上痛哭失声。萧威海轻轻叹息一声,走过去,搂着她的肩头,低声道:“绿珠,是南宫兄派人去叫的你,是不是?”欧阳绿珠流泪道:“不错。南宫兄太了解你的臭脾气了,一看不停有人上门告状,你又如此动怒,就知道飘儿必会受罚,就马上派人找我来了。若不是他,我还不知道你会这样对待我们的孩子!我从来不知道,你对他竟是如此地狠!”   萧威海缓缓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对他如此严厉?”欧阳绿珠倚竹而泣:“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飘儿他不管做错了什么,你都不该那么狠心地罚他,打他!你,你就算恨我,难道你要把这恨发泄在孩子身上吗?虎毒不食子,你就那么狠得上心来虐待他!”   萧威海目中露出深邃的痛苦,道:“不,你错了!我没有虐待他,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你。你我之事,是无可奈何之事,你这些年过得很苦,我岂能不知?我还有飘儿为伴,你却孤独至今,每念及此,我都心如刀绞,只恨不能带给你一丝一毫的快乐。我只有带好我们的儿子,也让你能稍有慰藉。”   欧阳绿珠哽咽道:“我知道你爱他,可是,你也该明白,一个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他如此年少,纵然有些过失,你也该多加宽容。”   “今天我打他,实是一片苦心!”萧威海道:“你可知,飘儿他生性热情刚直,清高自傲,行事任性,不计后果。他出道不过半年,已是结怨无数。展老英雄的儿子,在新婚前夕,携了家财,与一青楼女子私奔,他竟公然支持他们,与展老英雄处处作对;桃花公子要毒杀他的仇家,他却出手把他们全都救下,引来桃花公子对他痛恨入骨;他还几次三番,不惜舍了命地救护白无迹,最后竟引来了无名寺的泼天大祸;他还公然出入青楼,对风残云等人倨傲无礼——他年少任性,不知江湖有多险恶,亦不知人言人心有多可怕。他虽事事问心无愧,却不知众口烁金,积毁销骨。我若不及时教诲于他,他将来必会把自己弄得步步唯艰。明年期限到时,他若不能抓住谢谨蜂,他结下的仇家必会一力主张将他处死,以抵智慧大师之命,那时,我们想救他也来不及了!”   欧阳绿珠听得呆住,默然半晌,道:“你说得对——师兄,是我太冲动了。我相信,你在责打他时,心中一定比我还痛。我出言伤了你,你不要怪我。”萧威海温和地凝注着她,低声道:“我怎会怪你?从我们小时候到现在,三十年了,任何事情,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欧阳绿珠目中露出温柔娇羞之色,良久又道:“除了任性自傲,不知飘儿还有没有弱点?”萧威海道:“当然还有!他外刚内柔,重情而心软,很容易受感情影响而情绪波动。无名寺中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本来处乱不惊,从容应对,一听说秋儿不在房中顿时就失了方寸。也许是因为他还年少,未经历过感情上的磨炼,因而患得患失,十分脆弱。”   欧阳绿珠有些紧张地道:“那如何是好?”萧威海叹了口气,道:“没有办法。只有让他去经受磨炼,人生的成熟和感悟需要一个过程,我们无法帮他替代。” 第二十一章劳燕分飞   三更时分,萧雨飞终于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便看见了花溅泪。她正坐在床前轻轻捣药,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月光无声铺洒在床前,窗外风吹竹叶,竹涛声声。他轻唤道:“语儿!”   花溅泪闻声转过头来,一双清眸红红的,低声道:“你醒了?没想到师叔对你竟会如此严厉。从小到大,爹没动过我一个指头。”萧雨飞笑道:“是我自己太任性,出江湖这几月来得罪了不少人。爹如此对我,也是一片苦心。对了,我刚才不知怎么的,胸腹之间痛得厉害,简直难以忍受,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花溅泪道:“你这几日,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坏了肠胃?”萧雨飞道:“没有,我这几日天天都和你在一起。你既没事,我也不应有事。”花溅泪道:“我一直忘了问你,三日前,我忙于处理分舵事务,你足足有半日不见踪影,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一回来就象变了个人似的,手也灵巧了,画的眉比我还好。”   萧雨飞得意起来,低声笑道:“原来你还一直在想这个!实话告诉你吧,我花了十两金子,到杭州最有名的青楼良宵院去,请了一个最会画眉的姑娘教了我半日。”花溅泪道:“你可真是胆大妄为,为了学画眉,居然出入那烟花之地,难怪风残云会告你行为不端。你那日在良宵院中,可曾吃过什么?”   萧雨飞笑道:“我一心想着学会画眉,好在你面前卖弄,哪有胃口吃东西。我只不过喝了一杯茶而已。况且,如果那茶不干净,都三天过去了,哪有今天才发作的道理?”   花溅泪沉默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道:“既不是吃坏了东西,那你可能就是中暑了吧!看天色,这两日必有一场暴雨,所以天气格外闷热,你关在屋子里跪了那么久,滴水不沾,自然会感觉不适。”放下药钵,道:“我配了点伤药,来,我给你把伤处清洗了,再敷上药,过几日便会好。”   萧雨飞不忍她瞧见自己遍体的伤痕,不肯敷药,但终拗不过她,只得坐起身来。却见素纱小衣早已被血丝浸透,沾连在身上,浑身火烧火燎地疼痛。她怔怔地看着,轻抚他身上的道道伤痕,目中又泛起了泪光,道:“其实,我娘知道了这件事,最多骂我一顿而已,而你去承担后果,却要受这样的苦,你,你这是何必!”   萧雨飞低声道:“你不要伤心,哪怕我付出十分,只能为你做到一分,我也心甘情愿。”花溅泪摇摇头,长叹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那衣服剪碎脱下,将木盆中的棉帕挤干水,仔细而轻柔地为他擦拭身上的伤痕。见那又长又深的鞭痕纵横交错,心中一痛,忍不住泪流满面。   萧雨飞笑道:“师父莫哭!还记得在黄山你咒我挨爹的鞭子么?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师父,你说的话这么准,以后徒儿再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了。”他本想逗她开心,花溅泪却更觉心酸,一边为他洗伤敷药,一边簌簌泪落。敷好药,又给他换上一套崭新的月白小衣,道:“我给你熬了燕窝粥,我去端来喂与你吃。”   “慢”,萧雨飞拉住她:“师父还未查过徒儿的功课呢!我可是认认真真背完了十页。”花溅泪道:“那你背来听听。”萧雨飞精神大振,朗声背了起来。花溅泪默默地凝视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待他背完,道:“你背得不错,一字不漏。难为你竟这么听师父的话。对了,这毒经上有一处笔误,你先还了我,我改了之后再给你。”   萧雨飞不疑有他,从枕下取出毒经交给她。她把毒经揣在怀中,端起木盆往外走去。萧雨飞笑道:“多端点粥来,我饿了一天了,这会儿心情又好得很,我连一头牛都吃得下。”   花溅泪低低应了一声,掩上门去了。走入竹林深处,她的脚步忽地踉跄,木盆自她手上滑落。她倚在一竿湘妃竹上,泪如雨下,却不敢哭出声来,只是低低啜泣,犹如杜鹃啼血。竹涛阵阵,将她的声音淹过。   她慢慢止了哭声,从怀中取出毒经,翻了几翻,将其中一页小心地撕了下来,以免留下痕迹。月光斜射在那页纸上,只见上面赫然记载的是:焚心断肠散,原产自海外四季如夏之地。此毒乃至阳至刚之毒,一入人体,无药可解。与至阴至柔的绝情酒,并称毒中之王。然此毒性慢,中者三至五日之后,渐有知觉。此时毒性未烈,浮于血脉之中。此毒暗合阴阳之道,每月十五,月圆之夜,三更时分,方剧烈发作一次。每发作一次,毒便深入五脏一分,一年之后,不治而亡。   旁边有一行细小的楷书,乃是叶秋烟的补注:经与贾神医反复探讨,此毒惟一解法,乃是在第一次十五之夜发作之前,趁着毒性尚浮于血脉之中,由与中毒者所练内功相同、功力相当之人,以如下之法将毒引渡至自己体内——然中毒者若已于月圆之夜发作一次,毒入五脏,此法便不复可用。   花溅泪掏出火刀火石,将这页纸焚为灰烬,最后连灰烬都用泥土掩过,脸上神情平静而决绝。   夜幕中,有人从林中走来,月光清冷,来人银衫闪着光。他在她背后站定,长长叹息了一声。花溅泪正自心碎神伤,竟未察觉。陡然听见身后叹息之声,以为是萧雨飞,大惊回头,却见来人是白无迹,冷冷道:“你一直在跟踪我?”白无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花溅泪又道:“你凭什么跟踪我?”白无迹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也曾问过自己。我本还有诸多大事未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你去。”花溅泪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白无迹凌空一个翻身,挡住了她的去路,道:“慢!”花溅泪低叱道:“闪开!”白无迹道:“你可知萧雨飞中了焚心断肠散之毒?”花溅泪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连你都看出来了,何况是我?但这于你何干?你赶来见我,只是因为好为人师么?”   白无迹不理会她的冷漠与嘲弄,道:“明天就是十五了,你,你准备怎么办?难道,你真要替他——”花溅泪缓缓道:“你既已猜到,又何必再问?只要他能幸福,我可以去承受任何痛苦,只要他能活下去,我可以去死。”   白无迹道:“可你若这么做,就正中了幽灵宫主的诡计,也正成全了你二姐的阴谋!听江湖传言,有个神秘女人向姜太公出卖了你,我想除了你那二姐不会有别人。所以幽灵宫主才能那么了解你,才能利用你对萧雨飞的感情设下这条毒计。她知道你精通毒物,无法下手,才借了萧雨飞来害你。你即将接任幻月宫主之位,身份何等重要,你,你岂可因私废公,只为儿女情长,而不顾武林大义?”   花溅泪目光如刀,直刺在他脸上,冷笑道:“你来阻止我难道就完全是为了武林大义?难道你就没存一点私心?你如此谦谦君子,竟也会假公济私!”白无迹神情一震:“我——”自认识她来,她都是那么温和宽容,说话从不伤人,未料她此时竟如此一针见血,直取要害。   花溅泪不给他分辩的机会,打断了他:“你不必多说。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你以为,我不引渡此毒,就可以活得很久么?”白无迹变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花溅泪缓缓道:“其实,我自生下来就患有绝症,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突然死去。我和他有生死约定,我要为他尽力而活,但我若不幸身死,他必须好好活着,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娶妻生子,为萧家留后。我能为他而死,是上天对我最好的安排。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也可以稍有回报。其实,即便不引渡他体内之毒,我能否再活一年,也未可知。”白无迹浑身都已冰凉,忽地嘶声叫道:“可是,可是你若死了,便永远失去他了,你甘心么?”   花溅泪黯淡的眼中忽然发出柔和而圣洁的光辉,微笑道:“我不在乎。生已尽欢,死亦何憾?作为一个女人,能得到自己所爱的人的全部的爱,她还有何可怨?有何可憾?其实,我很幸运,也很满足。”她脸上泪痕未干,却满脸都是欣慰而满足的笑,笑得白无迹的心都碎了,碎成千片万片。她拾起木盆,轻声道:“白大哥,让我过去。”   白无迹浑身颤抖着,忽然道:“不,我不要你这短短一生过得这么凄凉!我,我与萧雨飞练的也是同门内功,功力也正相当,这毒让我来引渡——哪怕你只能再活一年,我也不要你在剩下的日子里,受尽煎熬!”   花溅泪心中一颤,却冷冰冰地笑道:“你来引渡?凭什么?你以为你这么做,就会感动我么?”白无迹神情激动,颤声道:“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可笑,我算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你正眼也不愿瞧的路人。我不要你感动,我只要你幸福!”   “哈哈哈”,花溅泪笑了起来,蓦地,她止住笑声,冷冷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插手。我欠你的本已太多,你要让我再欠你一条命么?休想!你不要如此居心叵测,硬生生要在我和他之间插上一足。还有,你莫忘了,你是白家惟一的后人,你要白氏一族在你手里灭绝么?可怜你白家总管,效法程婴,舍了自己的独生儿子,才换了你这一点白氏血脉,真不愧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未料到救下的却是你这样没用的男人!你竟要为了一个丝毫也不爱你的女人,舍了命去救她心爱的男人,白家祖宗在天有灵,也不会原谅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只会一厢情愿可悲可怜讨取女人欢心的子孙!”   花溅泪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是染了剧毒的刀,刺得白无迹木立当场,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从未料到,从花溅泪口中,也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而她说的偏偏句句在理,仔细掂量,一刹时万念俱灰。花溅泪却不再看他,端着木盆,从他身边绕过,慢慢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六月十五。西子湖畔。已近黄昏。   萧雨飞与花溅泪并肩走在湖畔,穿行在柳树花间,指点着西湖风光,低声谈笑。迎面走来一个手持白布幡的算命先生,幡上写着四个大字“铁口神算”:“占卜算卦,生死祸福,姻缘功名,莫不尽知。”   萧雨飞笑道:“铁口神算?哼,好大的口气!走,语儿,我们也去算一卦玩儿。”花溅泪道:“这些江湖术士之语,有何可信?人之命运,皆由天定,他也不过一凡人,如何算得他人命运。”算命先生闻言止步,冷冷一笑,指着手中招牌道:“我吕铁口铁口神算,方圆数十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若是算得不准,姑娘只管把这招牌扯在地上踩得稀烂。”   萧雨飞道:“我兄妹二人都想算一下终身大事——”吕铁口道:“公子又何必欺我?看你二人面相,明明是郎情妾意,要效那鸳鸯比翼双飞,怎会成了兄妹?”花溅泪见他眼光锐利,倒不似普通江湖术士,不由也动了好奇心,道:“那先生看我二人可能得偿所愿?”   吕铁口把二人左右仔细端详了一阵,又问了生辰八字,掐指算了一算,沉吟半晌方道:“不可说,不可说。我为人算姻缘,至少十两银子一卦。你二人的卦钱我也不要了。告辞!”说罢,转身欲走。花溅泪心觉有异,追上前道:“先生有何见教,还请明言。”吕铁口从布袋中抽出一根竹签,塞在她手中:“姑娘冰雪聪明,自去琢磨。”说罢,扬长而去。   看那签时,只写着四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话:自入红尘百事乖,镜花水月总堪哀。借火取暖终不热,哪里去还哪里来。   花溅泪仔细琢磨这签的含义,忽觉彻骨冰凉,心中痛不可当。虽想做得若无其事,,哪里能够,眼泪瞬间满眶。心道:“不错,我与云飘,终是镜花水月一场。命中不属我的,终究不是我的。他这一生,情归何处?还不是归了他之来处。我本应夭寿,却能在生前尽享他之柔情蜜意,并能为了他而死,也算上天待我不薄。我死之后,他若能与月丽人重谐好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也是应了天意。”只觉天意如此,更是无憾无怨,意志更坚,硬生生把泪逼了回去,沉默不语。   萧雨飞见她神情有异,上前来夺了那签,一看之后也是暗暗心惊,却笑道:“此等江湖术士之言,有何可信?把它丢了吧!”举手欲将竹签抛入草丛。花溅泪道:“既是不用理睬,又何必丢了它,不如留着,权当笑谈。”将签要回,藏入袖中。两人都刻意不再提那签上譏语,只谈些风月美景,武林秩事。   湖上有不少豪华的画舫,可以任人租用。一艘画舫自远处划来,舱板上,可人在招手叫道:“喂,公子,小姐,船租好了!”萧雨飞兴冲冲地道:“走,语儿,咱们游湖去。”   花溅泪不忍扫他之兴,自思这已是最后一段与他共渡的时光,撇下心头酸苦,展颜笑道:“再租一条小的柳叶船,我们慢慢划向那西侧荷花塘中,岂不更有趣?”   平静的湖面,轻漾的湖水。花溅泪望着湖中两人的倒影,暗想,此时同舟共桨,并肩而偎,明日便是天各一方,至死不见,岂不正是镜花水月总堪哀?萧雨飞哪知她心里酸楚,笑道:“语儿,我们来比比,看谁划得快!”花溅泪嫣然笑道:“好!船头向谁偏,谁就输了,晚上要罚酒三杯!”   两人奋力运桨,船向着湖西那片荷塘,疾驰如飞。船头竟是始终不偏不倚。小船箭一般射入了荷花丛中,两人同时住手,齐声哈哈大笑。此时夕阳西下,照着满池碧荷红花。花溅泪摘下一朵白荷,低头轻嗅那花蕊清香,粉面娇蕊,侧对斜阳,雅艳无双。萧雨飞痴痴地瞧着,良久道:“语儿,百花之中,我最喜荷花。你可知为何?”花溅泪道:“我也最喜荷花和梅花。此二花均乃花中君子。”   萧雨飞道:“梅花胜在风骨,这荷花却胜在花叶交融。李商隐诗云,自古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说的就是此意。你看,这满塘荷花荷叶,相互映衬生辉,缺一不可,若单赏荷花或是荷叶,便会风致大减。”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慢慢拥她入怀,低声耳语:“你便似这荷花,我便似这荷叶。必得相互映衬方能生辉,若是分开,便都会憔悴不堪。任他风雨雷电,也须把我们分割不开。”   花溅泪痴痴地看着他,心如刀绞,只能微笑不语。良久,岔开话题:“我为你唱一首采莲曲吧!”萧雨飞道:“好,你起个调,我为你吹箫伴奏。”   箫声渐起,在荷海中回旋,花溅泪手拈碧荷白花,俏立船头,展喉歌道:“扁舟一叶歌一曲,舟行水上歌在喉。碧叶连天花似锦,欸乃归去音尚留——”   夕阳渐沉,夜幕将临。二人方才尽兴而归。当晚,可人吩咐船家,不必靠岸,就在湖上随意游荡。船家道:“这两日天气闷热无比,必是大雨将至,虽是十五之夜,恐怕也难看到满月。”萧雨飞道:“不能赏月,能画船听雨眠,也是不错。”船家笑道:“公子竟有如此雅兴,小老儿自当听命。”   萧雨飞与花溅泪在舱中窗前坐下,行令小酌。正在兴头上,萧雨飞忽地想起一事,道:“语儿,可情怎样?”花溅泪道:“她已安定下来。只是她也确实不知谢谨蜂的真实身份。但她言道,聚雄山庄应该距苏州不过百多里路程。临行前,谢谨蜂要胁过她,若是她敢透露半点消息,他便杀了她的孩子。所以她不敢说得太多。”   萧雨飞道:“虎毒不食子,他不可能杀自己的儿子。可情不必如此害怕。”花溅泪道:“我也是如此说。但可情说,我们都不了解谢谨蜂,只有她知道,他究竟有多么心狠手辣。何况,谢谨蜂姬妾成群,这个孩子,并非他第一个儿子,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他眼中,这个孩子的生命,无足轻重。”   萧雨飞变色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等灭绝人性之人?”花溅泪道:“凡能成大事者,必有异于常人之处。所以聚雄会才能崛起得如此之快。看来聚雄会的图谋,绝非仅仅是称霸武林,而是有了易姓江山的野心。与这宏伟大志相比,一个孩子的命的确也算不了什么。古往今来,为了夺取天下,父子兄弟骨肉相残之事,举不胜举。”萧雨飞恨声道:“总有一天,我要生擒这厮,揭开他的真面目,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冷酷无情,阴险狡诈之人。”   夜色渐浓。果是黑云密布,狂风渐起,再无机会得赏明月。风过湖面,漾起半尺高的波浪,画舱轻晃,烛光跳跃。花溅泪道:“时间不早了,快二更了。我给你换了药,早些歇息吧!”萧雨飞笑道:“我最喜欢你给我换药了,你的小手又柔又暖,抚过我的肌肤,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花溅泪微笑不语,给他换好药,再帮他扣好衣衫,为他盖好薄毯。萧雨飞拉住她手,叫她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语道:“我只希望,这伤永远也不要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天天给我换药了。”花溅泪勉强一笑挣开手,嗔道:“又在说混话了!你再如此轻薄,我可不理你了。”萧雨飞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笑道:“岂敢,岂敢!”花溅泪往他床前香炉中加了一把香料,这才吹灭了蜡烛,掩上舱门,轻轻离去。   风更大了,画舫轻晃,犹如摇篮。香炉内轻烟袅绕,萧雨飞忽觉头昏脑胀,睡意阵阵袭来,很快便沉沉睡去,人事不知。也不知过了多久,轰的一声炸雷滚过。萧雨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道闪电划下,他发现床前椅上赫然坐着一个人影。他惊得一坐而起。又一道闪电划下,他看清了那人正是花溅泪。   他松了一口气,道:“语儿,你怎么还未回房休息?”花溅泪道:“我刚刚把毒经改好,过来交给你。这三册毒经你以后可要好好背记,江湖上使毒之人层出不穷,尤其是聚雄会,网罗了不少使毒的好手,你可要多加小心。”   萧雨飞笑道:“师父的吩咐,徒儿敢不记在心上?师父每晚都不妨抽查功课,看徒儿完成得如何?”起身下床,站在她身后,揽住她肩。闪电过后,舱中一片黑暗。他只觉心跳得厉害,捧起她披散的柔发轻吻。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避开,身子在微微颤抖。   忽听“咚咚”一阵敲门声:“有人在家吗?”仿佛一个老朋友前来串门聊天,是一个女子声音。萧雨飞披上外衣,走去开了门道:“谁?”   一个冷艳的青衣小婢款款拜倒:“小婢丁灵儿奉了主人之命,特来请萧公子赴宴!”赴宴?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萧雨飞奇道:“你家主人是谁?”丁灵儿道:“公子去了就知道了,又何必多问?”萧雨飞板着脸道:“我还没答应去呢!”   丁灵儿笑而不答,只道:“小婢在小舟上相候。”轻轻跳上系在舫边的小舟,坐在船头悠闲地拍打着湖水,面露微笑,笑得是那么自信,天上的狂风闪电,身边的黑暗波浪,似全然不放在眼里。是什么样的主人,才能调教出这样与众不同的婢女?萧雨飞的好奇心又动了。一回头,只见花溅泪走了过来,立在门后,望着丁灵儿发呆。   萧雨飞道:“你认识她?”花溅泪道:“不,不认识。”她又怎会不认识?在那黄山脚下的小镇上,那华丽的香车,那冷艳的美婢,那绝美的玉手与高高在上的语声——萧雨飞道:“这丫头古灵精怪的,我倒真想看看,她的主人究竟是谁。你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花溅泪望着丁灵儿,喃喃低语道:“是,我等你,我会等着你,等你回来——”舱中实在太暗,萧雨飞站在门外,看不清她的脸,没有发觉她的眼神是那么凄凉。他一转身,足尖一点,掠上了小舟。   丁灵儿笑了笑,似在说“我早知你会上来”,手中双桨一荡,小舟箭一般地向远处驶去。萧雨飞立在舟尾,回首向画舫上望去。只见花溅泪已出了舱门,倚门而立,一道闪电划下,照得她的脸青白吓人。狂风吹着她的白裳与披散的长发,衬得她更是弱不胜衣,又仿佛一只折翅的燕子要被雨打风吹去。他心中突然一颤,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丁灵儿运浆如飞,小舟早已去得远了。   花溅泪看那小船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心中想起那签上所言,暗道:“月丽人怎会在这个时候请他赴宴?难道一切真是命中注定,我要在今夜与他永别,她就恰到好处地来与他重续前缘?唉,他本是从她处来,自当还归她处去。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船尾系着白日里与萧雨飞划来的那叶小舟。她跃上小舟,解开缆绳,双浆一荡,箭一般朝与萧雨飞所去方向相反的方向划去。这时,她的泪终于悄然流下。她已下了决心,离开他,至死不见。长痛不如短痛,若再与他朝夕相处,一年后,情必更深,她月月毒发,熟记毒经后的他岂不会察觉?若他知道她是为他而死,大恸之下,还能遵守与她的生死约定吗?她早已暗中做好了准备,只待晚上萧雨飞熟睡之后,便悄然远去。   未料临走前,萧雨飞却会去与月丽人相会。一想到两人雨夜相会后的种种场面,她更是心痛不已。她拼命摇着浆,任泪花在风中零落,已分不清方向。小舟要飘向哪里?她已根本不在乎。小舟越去越远,渐渐也被吞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丁灵儿摇着船。船去如飞。远处已有灯光闪现。正是一艘豪华的画舫。画舫内灯火通明,在这狂风之中,说不出的温暖神秘。舱门前两名锦衣美婢盈盈拜倒:“萧公子,请!”   舱中放着一张软榻,榻上摆满佳肴,无一不是他平时最爱吃的美食。桌旁却坐着一位风韵惑人的黑衣佳人。她正专心致志地烫一壶酒,舱内酒香浓郁,不饮自醉。   萧雨飞一愣。他原以为这请他赴宴之人有什么阴谋,甚至是聚雄会又在故弄玄虚,没料到却是本该成为他妻子的“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颇为尴尬。   月丽人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妾特地备下美酒佳肴,请公子前来小酌,不知肯否赏脸?”她今夜淡扫蛾眉,一头青丝蓬松地挽在头上,只插着一只别致的金步摇和一朵鲜艳欲滴的红牡丹。身上穿着一袭半透明的黑纱长裙,美艳无比。   萧雨飞道:“不敢当。在下只是有些意外,还以为是哪位仇家在故弄玄虚。”月丽人轻笑道:“若非如此,公子肯屈驾前来么?公子若是怪罪,妾当罚酒三杯以陪罪。公子请坐。”   萧雨飞只好在她对面坐下。在他座前早已备好一副象牙杯筷。月丽人玉腕轻抬,将烫好的酒倒了两杯,道:“公子,请!”说罢当先一仰首将酒喝下。再以空杯示意。萧雨飞犹豫了一下,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觉这酒入口醇美无比,口齿留香,不由赞道:“好酒!”   月丽人微笑道:“这杯酒来历特殊,自是甘美无比。”萧雨飞道:“愿闻其详。”月丽人道:“这酒乃是已窖藏了十九年的女儿红。乃贱妾当年满月之时,由妾父亲手窖藏于庭前桂花树下。本想待妾出嫁之日,取出以享宾客。现在公子已退婚,妾遂立下誓愿,终生不嫁。这酒也就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妾特地取了一坛来,亲手兑入三味新酒,调出了最佳口感,方敢请公子来品。”   萧雨飞一怔,口中甘美顿时全化作了苦涩,神情不自在起来,良久才道:“月小姐,退亲之事实是在下无礼。以月小姐之资容品行,天下男儿莫不仰慕,又何必为区区在下,自误一世青春?”月丽人秀眉微蹙,道:“妾虽读书不多,也知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既不堪奉公子箕帚,又何颜入他姓之门?”萧雨飞心中愧疚,道:“月小姐——”   “公子不须内疚,也无须多言,”月丽人打断他道:“姻缘天定,强求不来。你我既已陌路,妾今后生涯,公子又何须挂怀?”萧雨飞见她神情哀婉,幽怨无比,想到她因自己退亲之故,颜面扫地,如此丽质,竟决意要孤独一生,心下一阵难过,道:“月小姐,不知在下要如何做,才能让你稍有慰藉?”   月丽人收起满面戚容,微笑道:“这好办。这些年来,知公子好酒,妾搜罗了天下诸般好酒,再按公子平时口味,向江南名厨学了诸般厨艺,只为有朝一日,能让公子日日开怀畅饮。如今,公子若能赏脸将妾亲手备下的美酒佳肴一一品尝,也算了妾一桩心愿。”   萧雨飞未料她对自己竟是如此深情,如此煞费苦心。如今,他已做了薄情之人,她多年心血,付之东流。不由红了脸,道:“多谢小姐费心。这酒,在下一定喝。”   月丽人喜道:“多谢公子成全。”一手掀开软榻旁的纱屉,里面放着十二瓶大大小小的各色酒瓶。又取出一套三彩瓷杯,将十二个杯子依次放好。她打开第一个酒瓶,将瓶中酒倾入第一个杯中:“这是我从山西买回的杏花春酿,请公子一品。”   萧雨飞双手接过,深嗅了一回,果是芳香扑鼻,又赞道:“果然好酒!”举至唇边,慢慢饮下。月丽人将桌上佳肴,每样挟了一点,放在他面前的银盘之中,请他细尝。萧雨飞见桌上的数十道美味佳肴,干果点心,都做得色香味俱佳,也不知她素日里费了多少功夫,才练下此等厨艺。心下感动,只得一一取来,放入口中细嚼。只觉样样可口。每尝一样,心中便多一分歉疚。   月丽人陆续打开酒瓶,将各种美酒一一倒入相应的三彩瓷杯中,什么竹叶青,梅子香,西域葡萄酒,不一而足。每个杯子足有小碗般大,一杯酒足有半斤。萧雨飞暗自苦笑,美酒虽好,酒量虽好,这么饮下去也非醉不可。但他还是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下去。他知道,他这不是在饮酒,是在还债。   而他一边饮,月丽人也拿着一个大如鸽卵的小杯在旁陪饮。每一杯酒下肚,她脸上的笑意便多一分,红晕便浓一分。她的笑,越来越美,也越来越媚。而四周燃放的红烛,也恰到好处地逐一燃到了尽头,一根根陆续熄灭。舱中光线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暗淡。   舱中暖香浮动,暧昧动人。她忽然曼声吟唱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的歌声,似有一种说不出的**蚀骨的魔力,在舱中回旋环绕。   萧雨飞怔怔地看着她,满面泛红,眼中已有醉意。他一手端着一杯玛瑙般红润的葡萄酒,一手用象牙筷轻击盘盏。月丽人一边吟唱,一边用手扶在他杯沿,轻轻往他唇边一推。他便不由自主地又将这杯酒喝了下去。月丽人的眼波慢慢朦胧起来,如烟,如梦,如诗,如酒。   下雨了,初时稀稀落落,转瞬已哗哗哗响成一片,重重地叩击着舱顶。萧雨飞的眼也渐渐朦胧如雾。他喝得实在太多,太杂。胸中似有火在燃烧,要将他整个人都烧成灰烬。他缓缓扶着软榻站起来,想去开窗。月丽人笑道:“萧公子,你醉了?”萧雨飞道:“我——没,没醉。”他说话已开始结巴,连走去开窗的力气似也没有了。   月丽人媚眼如丝,柔声道:“还有最后一杯酒,乃是贱妾专程从波斯商人那儿高价买来的异域美酒,名唤‘眼儿媚’,酒质柔媚,犹如美人之眼,触之即摄人魂魄,其味妙不可言,公子且尝尝,比之中原美酒,有何不同?”   她似不经意地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一截欺雪赛霜的皓腕,在碧玉镯的映衬下,更是美不胜收。她纤指微翘,一抬腕,将“眼儿媚”斟满了最后一个酒杯。   窗外虽是雨狂风骤,电闪雷鸣,舱内却是暖香浮动,春意融融。花溅泪外表纤柔,那清雅脱俗的气质却有着一种叫人自相形秽、不敢冒犯的尊严;月丽人外表冷傲,那高贵的气质中却暗含着一种诱人颠狂的魔力。而现在,她巧笑嫣然,百媚俱生,刚饮过酒的樱唇红润如花瓣,半透明的低胸黑纱,衬得她修长秀丽的粉颈更是肤若凝脂——闻见女儿香,菩萨也断肠。萧雨飞软软靠在榻上,端起了“眼儿媚”,眼睛却呆呆地凝视着月丽人,仿佛已灵魂出窍,不知所踪。   月丽人柔声道:“喝吧,喝吧,喝下这眼儿媚,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她的声音低如梦呓,又香又软,象一条光滑无比的蛇,慢慢滑入萧雨飞耳中,钻入他心底——花溅泪终于摇累了,速度慢了下来。   她闻到一股幽香,接着,浆似被什么绊了一下。她睁开眼,借着闪电一看,原来自己已驶到了黄昏时与萧雨飞来过的那片荷海。才不过几个时辰,已是物是人非。放下桨,失声痛哭起来。过了许久,她慢慢止住哭声,从包裹中取出一葫芦酒来,拔开木塞,仰首狂饮。下雨了,倾盆大雨在水面激起无数水花。   她将酒一气喝干,随手将葫芦扔在水面上。暴雨很疾,打得她睁不开眼。头发衣裳瞬间湿透。忽的,她紧捂腹部弯下了腰,冷汗和着雨水流下。已是三更时分,那焚心断肠散之毒已发。她挣扎着在小舟中躺下,双手因过分用力,“嗤”的一声,竟将衣裳撕裂。   风更狂,雨更急。荷花已凋零。   萧雨飞端起了眼儿媚。   他微微摇摇头,似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月丽人就坐在离他不足三尺之遥的对面,他却似已看不清她。她美丽的脸和散发着热力的身子都已模糊。月丽人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扶住他杯沿,慢慢往他唇边推去。   眼见酒杯已触唇,萧雨飞忽一用力,“波”的一声,杯碎了。酒顺着他的指缝流到了桌上。月丽人的娇媚之态顿失,定睛一看,才发现萧雨飞那原本朦胧的醉眼,已在瞬间恢复了明亮与清醒。她勉强笑道:“萧公子,这已是最后一杯酒了,你为何不有始有终?”   萧雨飞缓缓道:“既已无开始,又何来的终?月小姐,我这一辈子,欠你的太多,不是一杯酒可以还清的。今夜就此为止,这眼儿媚,不饮也罢。”月丽人看着他,忽又恢复了她的矜持与高贵:“你要走?”萧雨飞道:“是!”月丽人道:“外面雨这么大,湖面上如此之黑,方向都难辩清,你怎么回去?不如待雨停了,天亮了,再走不迟。”   萧雨飞道:“不能回去也要回去。”月丽人道:“为什么?”萧雨飞沉默了一下,道:“因为我已答应过她,要尽快回去。我只能做一个承诺,只能有一种选择。”月丽人默然半晌,站起身来,平静地道:“丁灵儿,送客!”   小船仍在画舫边停着。萧雨飞跃下小船,解开缆绳,箭一般往回划去。一道闪电划过。月丽人也倚着舱门,痴痴地目送他离去——萧雨飞回到画舫,迫不及待地冲进舱中,欢呼道:“语儿,我回来了。”没人回应。他眼珠子一转,狡黠地笑道:“语儿,你可知是谁请我赴宴?是月小姐,嗬,她今晚可真美——”他等着花溅泪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朝他瞪眼发脾气,拧他的耳朵。可仍无动静。   他点亮油灯,只见舱中哪有花溅泪的影子?桌上,三册毒经整齐地码放在一起。他的呼声已惊动了可人、可心。只听可人一声惊呼:“啊,这里有两封信——萧公子,信是小姐写的,有一封是给你的。”   萧雨飞急道:“快拿来给我!”心中陡然想起了花溅泪今晚的举止有些反常。尤其他临行回望时,那闪电照耀下的她,神色是那么凄凉绝望,仿佛在同他生离死别一般。他心中一动,走到香炉前,深嗅了一下炉中残香。他立刻感到一阵头昏,连忙打开窗户,让冷风吹进舱来:“她加的那些香料原来竟是催梦香。她故意让我昏睡是为了什么?莫非在我沉睡时发生了什么事?”   可人把花溅泪留给他的信拿了过来,满脸惊异:“萧公子,宫主她走了。她叫我们好好照顾可情,说她有要事要办,叫我们不要找她。”   萧雨飞的心忽地缩紧。他接过这封厚厚的信,似已预感到了什么,双手微颤。看完信,脸色忽地惨变,身子抖得厉害,眼中充满了痛苦、恐惧与惊疑,失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信——”忽地大叫一声:“语儿!”猛地冲出舱去,跳上小舟,冒着狂风暴雨,向黑暗中划去,一边划,一边高声呼叫:“语儿——”   小舟在湖面上乱转,不知要转向何方。忽然,他隐约见到湖面上飘来一样东西,是一个酒葫芦。而不远处,却是黄昏时与花溅泪同来过的那片荷海。心中一动,奋力划去,荷海深处果然有一小舟,他疾掠过去。却见小舟上哪有花溅泪的影子?借着闪电,他看到舟中有白裳一片。拾起一看,却是一片被撕裂的衣角。他转头四望,颤声叫道:“语儿,你出来,你写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即便你已真的不想再和我在一起,我也要你亲口对我说——”   然而任他如何呼唤,却始终无人应答。这片荷花,密密丛丛,一直接往岸边。莫非她已上岸走了?萧雨飞忽地站起身来,仰天狂呼道:“语儿,你等等我——”身形一纵跃上一片荷叶,飞虹般向湖岸掠去。   待他远去,水中忽然冒出一个人来,正是花溅泪。她筋疲力尽地爬上小舟,忽然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生再也不能同他谈笑,再也不能偎依在他身旁,刚才躲在荷丛中的惊惶一瞥,便已是永别!胸腹之中剧痛更甚,一股腥甜涌了上来,一张嘴吐出一股血箭,昏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情到浓时情转薄   狂风暴雨肆虐了一夜。黎明时,风已小,似呜咽;雨已细,似离人泪。一滴水珠滑落进嘴里,是不是有谁在为自己哭泣?   花溅泪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仍睡在小舟里,全身的骨头似已散了架。舟中积了不少水,四周全是荷花荷叶,历经一夜风雨,已凋零不堪。昨夜的一切又浮现在脑海,她的心隐隐作疼。但,事已至此,就该把所有痛苦全压心底了。   继位大典尚未举行,武林中事还尚未开始料理,武林中各门派,有哪些已被聚雄会侵蚀,还需一一摸查,萧雨飞的期限之事,也耽误不得。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她此时体力虽最虚弱,意志却也最坚强,思维也最清晰。待把乱麻一般的诸多杂事理个清楚,天色已渐渐亮了。   她艰难地坐起来,只觉头疼欲裂,拿起桨,慢慢划出了荷丛。雨后的西湖更美,天色刚晓,烟波浩渺。忽地,小船猛烈地摇晃起来。她一抬手,将木桨扔出三丈余远,人如燕子般掠出,轻轻落在了桨上。   小舟忽然已被翻转了过来,一人从水中跃出,站在了小舟底上。来人身穿一袭黑色水靠,手持一对分水刺。人虽生得矮小,骨瘦如柴,却肤白如玉,一双小眼炯炯有神,一看就知道是个精通水性的好手。他双手连挥,已用分水刺在小舟底上戳了几个大洞。小舟渐渐下沉。   花溅泪立在木桨上,只觉头重脚轻,阵阵晕眩,来人身手敏捷,弄沉了小舟后身形一跃,手中分水刺笔直刺来。花溅泪脚下一滑,木桨载着她斜斜滑出七尺。来人一刺未中,鱼儿般落入水中,双足踩着水,半个身子露在水面,挥动分水刺,刺向花溅泪双足。花溅泪连连闪避,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来人水上功夫了得,游鱼般在水面上下神出鬼没,双中分手刺不停刺出,招招又狠又快。花溅泪避得十分艰辛,眼前湖水荡漾,来人的身形一会儿成了两个,一会儿又成了三个。突然,恍惚中只见来人从她木桨旁的水面一跃而起,水中分水刺划作一道长虹直刺她的胸前。花溅泪在雨中被毒伤折磨了一夜,虚弱之极,再无力闪避,身子往后一仰,往水中跌去。   一条人影疾掠而来扶住了她,同时传来一声惨呼。花溅泪定睛一看,那手持分水刺的瘦小汉子已不见了,湖水中泛起一抹血红。身旁的木桨上却立着一位风神俊郎的少年。湖风吹拂着他的黑色长衫,他微笑着收回扶住她腰肢的手,道:“来,握住我的手,我带你上船去。”却是那曾在官道之上匆匆见过的月凌峰。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那么温暖有力,牵着她,袍袖往身后水面一拂,木桨便向前滑去。不远处,一艘豪华的画舫正快速驶来。月凌峰带着她腾空而起,轻轻落在了舱板上。足一沾船,月凌峰立刻松开了手,退后几步,道:“花姑娘,多有冒犯,还请恕罪。”花溅泪道了个万福,道:“多谢月大哥出手相救。”   月凌峰含笑道:“区区小事,何须言谢。不知姑娘因何事惹来了仇家?”花溅泪道:“那人多半是聚雄会的人。”“可惜!早知他是聚雄会的人,我就该留下他的活口才是。”月凌峰顿足道:“刚才情急之中,我不得不下了杀手。没想到,却错过了一个追查聚雄会行踪的绝好机会。咦,萧兄弟怎么没陪在姑娘左右?”   花溅泪神情一黯,没有答言。舱内有人嗔道:“大哥,你先让人家进来换过衣裳再说话呀!”声音柔美甜润,悦耳之极,正是月丽人。月凌峰笑道:“是,大哥糊涂了。花姑娘,里面只有舍妹一人,你先进去换过衣服再说。”花溅泪未料到月丽人竟也在船上,顿时有些尴尬,定定心神,方才掀帘进了舱中。   月丽人云鬓高挽,黑裙曳地,显是刚刚妆罢,容光焕发。花溅泪长发零乱,脸色苍白,衣裳破碎,正滴哒淌水,陡然见她倚坐锦榻之上,意态端庄,高贵如皇后,不由有些自相形秽。月丽人款款起身,取出一套粉色长裙让她换上,又递过一根丝巾。花溅泪擦过头发,道:“月姊姊,我要运功调息一下,暂且失礼了。”盘坐榻上,双掌手心上下相合,闭目行起功来。只见她头上开始缓缓逸出一丝蒸气,随即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溢出。不过一盏茶时间,一头湿漉漉的青丝竟已干了。   月丽人从梳妆盒中取出一把精致的木梳,道:“妹妹若不嫌弃,就让姊姊给你梳梳头如何?”轻轻地梳理着她那柔软乌黑的长发,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花溅泪道:“月姊姊何故叹息?”月丽人道:“我有一桩心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花溅泪心头一跳:“姊姊但说不妨。”   月丽人幽幽地道:“其实,这件事你一定明白的,不说也罢。”花溅泪低声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心里一直很歉疚。不过——我欠你的,我自会还——”月丽人道:“我不明白妹妹的意思,感情又非物品,可以有借有还。其实,你也不必歉疚,你本没有错。错的只是命,是命运在捉弄我。我是真心希望你和他能一世幸福,白头到老。”将她的头发挽好,用簪别住,在她身边坐下:“你可知昨晚请萧公子赴宴的人是谁么?”花溅泪勉强笑道:“总不会是姊姊你吧?”   “不,你错了,”月丽人道:“正是我!说心里话,我很自负,对于萧公子退亲之事一直都不甘心。我总在想,我究竟什么地方不如你?昨晚,我特地备下许多好酒,又刻意打扮一番,故弄玄虚叫丁灵儿引他前来——我想试试,他对我倒会不会有一点点动心?可是,我——失败了!我这才明白,爱就是爱,哪怕你不在他面前,你也在他眼里立着,心里坐着;不爱就是不爱,哪怕你再活色生香,哪怕你再柔情万种,他也视而不见。我很佩服他的定力,他喝了那么多酒,却还挂念着你,匆匆赶了回去。”幽幽一叹,道:“他对你真是一往情深!他说,他这一生,只能有一个承诺,只能做一个选择。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份了。”   花溅泪听得怔住。她未料本为情敌的月丽人,对她竟是如此坦诚,如此推心置腹。月丽人道:“其实,我本不必说,更不该对你说。可是——我总觉自己太自私,太卑鄙了——我想请你原谅我昨夜之荒唐!”她缓缓低下了头,修长的睫毛上已挂满泪珠。   花溅泪又是羞愧又是感动,动情地道:“不,是我对不起你,我才是一个自私、卑鄙之人!”月丽人摇头叹道:“不,这岂能怨你?强扭的瓜儿不甜,是我错了,我不该去强求本不属于我的东西。不属于我的终究不是我的——现在,我已不敢再奢求什么,我只希望你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两行晶莹的泪珠自她脸上滚落,楚楚动人,梨花带雨:“不知你肯不肯做我的妹妹?”   花溅泪跪倒在地,拜道:“姐姐在上,请受小妹一拜!”月丽人也跪倒在地,还了一礼:“能与你结为姐妹,已不枉此生!”两人相拥而泣,脸上均露出感动而满足的笑意。   花溅泪从怀中抽出一根竹签来,道:“姐姐,其实我师兄与你才是姻缘天定,我对他来说,不过是他命里的一个匆匆过客。这枝签,是昨日那人称铁口神算的吕铁口送的。上面说得分明,我与师兄只不过是镜花水月,我只是暂时从你这借了他来,他迟早还是会回到你的身边。只希望将来他回头之时,姐姐能不记前嫌——”   月丽人看了那签,道:“这等怪异之事,不信也罢。萧公子对你何等情深,又怎会再移情别恋?”   花溅泪道:“不瞒姐姐说,我本身患奇症,如今已只有一年阳寿。我已决心自今日起与他分别,至死不见。他曾答应过我,我若死了,他必须好好活下去,不仅要好好活下去,还要娶妻生子,为萧家留后。而除了姊姊,谁能配得上他?”   月丽人道:“你怎知你只有一年阳寿?难道你的病就无人能治?你若就此别去,萧公子他怎会死心?”花溅泪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与其明年与他生离死别,难舍难分,不如就此别过,再不相见。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叫他死心,到那时,姊姊可要答应我,要好好照顾他,不要让他孤苦一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不能为继。   月丽人含泪抱着她,道:“我答应你!妹妹,我原以为,你是这世上最幸福之人,没想到,你的命竟会比我还苦!”   花溅泪将头埋在她肩上,紧闭着双眼,泪如泉涌。想到自己死后,月丽人自会以她的柔情蜜意,慢慢打动萧雨飞。若要娶妻,还有谁比她更合适?慢慢止了眼泪,心中暗自谋划,怎样才能重新撮合他二人之婚事。而当务之急,是要查出谢谨蜂的下落,帮他解了期限之危,同时破解聚雄会的诸般秘密。   西子湖畔望湖楼,望湖楼下水如天。中午时分,雨尚未停。楼上酒客只稀稀落落几人,十分冷清。   一个靠窗的角落里,萧雨飞正拿着一个酒壶,对嘴狂饮。桌上摆放着几个空酒壶。他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已湿透,头发衣服都还在淌水。小二远远地看着他,不敢上前招呼也不敢离开,惟恐他喝醉酒后闹事,或是不结帐就一走了之。   咚地一声,萧雨飞把空酒壶往桌上用力一放,拍桌叫道:“小二,拿酒来!”小二陪笑着上前:“公子爷,本楼的酒,都是上等的竹叶青,柜上吩咐,再要酒,须得先拿了银子去,一两银子一壶——”   萧雨飞道:“罗嗦什么,给你就是!”却发现夜里走得匆忙,竟是未带分文。小二见他手在怀里摸了摸,出来却是空空,不由板下脸来:“没钱还敢到望湖楼来喝酒?”   忽听有人道:“银子我有,小二哥,他要多少酒,就给他多少酒。”楼梯口多了一个手持折扇,儒雅风流的中年文士,径直走了过来,从怀中摸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正是那日在小树林中跟踪伤心客的那人。小二收了银子,顿时眉开眼笑:“这位爷稍坐,酒马上来。”   萧雨飞笑道:“你请我?好,多谢。”中年文士在他对面坐下,折扇轻摇,道:“三百六十病,相思病最苦。不过半月多不见,想不到你竟已病如膏肓。”萧雨飞不答,只道:“来来来,陪我喝两杯。”拍着桌面,大声笑道:“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中年文士道:“我既无忧,亦无愁。”   小二已一溜小跑,用托盘装了几壶酒送来。萧雨飞拿起一壶,直接对嘴饮了一气,才道:“你不喝,我喝。”中年文士见他很快又是一壶酒下肚,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血红色,忍不住道:“空腹饮酒最易醉,也最伤身。”萧雨飞道:“我本就是来买醉的。你管我作甚?不要以为你请了我,就可以教训我。”   中年文士皱眉道:“你的脾气还是那么臭。你爹爹一顿严训,你还未吸取教训么?”萧雨飞道:“我的事,你为何知道得那么清楚?难道你跟踪伤心客不成,就来跟踪我?”   中年文士不答,道:“你还是少喝一点罢。这酒别名钓诗钩,又名扫愁帚,但不过是些文人骚客的无稽之言。倒是它的另一个别名,最名符其实。”萧雨飞道:“什么别名?”   中年文士道:“穿肠毒!酒乃穿肠毒药,你难道没听说过?即便没听说过,也该听说过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吧?”见他脸上露出不以为然之意,重重一拍桌子,冷笑道:“懦夫!”萧雨飞眼中已有醉意:“你,你在说谁?”   “说的就是你!”中年文士道:“那日小树林一战,还觉得你不愧是个恩怨分明,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没想到你却是一个胸无大志,只知为情颠狂的懦夫!”   萧雨飞不怒反笑:“你怎么看我,是你之事,与我何干?在你心中我是什么,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中年文士道:“可是她怎么看你,在她心中你是什么,你也不放在心上?”萧雨飞沉默不语,只拿起酒壶又是一阵狂饮。中年文士道:“其实,象她那样水性杨花的女子,实在不值得你为她如此。”   “住口!”萧雨飞猛地站起身来,道:“拔出你的剑来!你可以侮辱我,却不能侮辱她。”中年文士冷冷道:“萧雨飞,我虽有点爱惜人才,却不要错以为我不敢杀你。”萧雨飞道:“敢不敢杀是你的事,怕与不怕却是我的事。何况,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中年文士气往上冲,脸色一变,手中折扇已停止摇动,钢作的扇骨,一根根合拢。看了他半晌,脸色慢慢平和,手中折扇又缓缓打开,摇了几摇,道:“我不想和你交手。此时你心浮气燥,神思恍惚,胜之不武。”   萧雨飞道:“如果你不愿出手,就闭嘴。再有一个字辱及了她,想不想出手就由不得你了。”中年文士道:“少年人初尝情爱之味,自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但你若知道她为何要离开你,只怕就不会再这么回护于她。”   萧雨飞眼中一下子射出凌厉的光来,沉声道:“你怎知她已离开了我,你又怎知她是为了什么?”中年文士道:“我也象你这般年轻过,你所经历的事,我样样都经历过。只需看你现在这消沉的样子,再想想在黄山那晚我看到的情形,自是不难猜出其中变故。”   萧雨飞变色道:“你说什么,我竟不明白。”中年文士道:“你别急,我自会慢慢告诉你。你虽是我仇人弟子,我却很钦重你的为人,所以不忍见你被一个女人误了终生。你先告诉我,她临走前,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萧雨飞见他神情郑重不似说笑,沉默了一下,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事,不足为外人道。”中年文士也不介意,缓缓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无名寺那夜,她究竟身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又做了些什么事?”萧雨飞心中一跳,手中酒壶失手落在地上,跌得粉碎,颤声道:“你——”   中年文士道:“我所言之事,皆是我亲眼所见,信不信由你。你若不愿对我实言,我自也不必多管闲事。”萧雨飞犹豫了一阵,低声道:“她昨夜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书信。说她此前对我,皆是错爱,她和我在一起,越来越矛盾,越来越不快,她要和我从此一刀两断,相忘于江湖——”   中年文士道:“她信上所言,你可信么?”萧雨飞道:“我不信,我总觉得,她有些含糊其辞,似有什么隐衷。”   “你该相信她的话!”中年文士冷笑道:“她虽朝秦暮楚,用情不专,倒还敢作敢当。不错,她是有隐衷,只因她虽和你形影不离,却不知不觉被另一人所吸引,她的心已另有所属!”   萧雨飞颤声道:“谁,是谁?”脑中不自觉地闪过一幅幅画面:花溅泪几次遇险,都是那人舍命相救;那日半夜从梅月娇手中逃出,身上着的正是那人衣衫,而当晚她开始动摇,提出要他停止退亲;黄山苦竹溪畔,他无意中撞见,她和他正执手相对,默默相视——最让他心中刺痛的,却是月丽人打开那手中包裹,露出那银白两套内外衣衫,紧紧纠缠在一处——难道,她一直若即若离,忧郁不快,竟是内心深处,另有不可对人言的矛盾挣扎?   中年文士道:“这几个月来,除了你,她和谁走得最近,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那天夜里,我追踪伤心客,行至半路,却见她也从一客栈中跟了出来,我二人一前一后跟着伤心客往天都峰而去。不料中途,伤心客有所察觉,竟趁着雷雨掩护失了踪迹。这时白无迹来了,我远远见他二人,在雨中对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你那花姑娘,竟主动上前一步用手中伞遮住他,与他肩并肩朝山下走去。我一时好奇,跟在他们身后,只见两人慢慢回了客栈,从窗口进了同一间房,连油灯都未点。我本欲守在外,看他们何时出来,忽见身边有江湖人士往无名寺奔去,说是无名寺中出了大事。我连忙跟着他们走了。后来天亮之时,我在无名寺外的一棵树上,见到了那一银一白两套内外衣衫。两人在那客栈之中做了些什么,自不消说了——”萧雨飞如堕冰窖之中,浑身冰冷:“不,不是,他们之间是——是清白的!”   中年文士看着他,眼中露出同情之色,道:“我知你若知晓真相,心里必会难过,何况这是他人私情,我又何必多管闲事,所以一直没对谁提起。只是今天恰巧见你在杭州城中东奔西跑,四处打听,好不失魂落魄,转念一想,必是她见异思迁,抛了你找那白无迹去了——如今江湖后起之秀,我能看得入眼的不多。我不想让你至今还蒙在鼓里,为她这样的女子自误青春!”   萧雨飞颤声道:“住口,你,你不要说了——就算你所说是实,也不能说明什么。她和他,都绝不是那样的人。”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道,她虽与他不致有逾矩之亲,但她对他,却未尝不曾动心。白无迹的神秘与孤傲,连他都惺惺相惜,她难道就不会由同情到关怀,由感动到爱慕?   中年文士眼中同情之色更浓,摇头叹道:“言已至此,信不信由你。你要掩耳盗铃,我也救你不得。你好自为之。”说罢,起身唤那小二过来:“这位公子爷要多少酒,你就给他多少酒,不得怠慢!”又抛下一锭银子,叹息着转身去了。   小二乖巧,连忙揣了银子,又下楼去取了几壶酒上来。却见萧雨飞怔怔坐在桌后,似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双眼发直神情怪异,心中骇然,竟连酒都不敢送过去了。   过了良久,萧雨飞慢慢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朝楼下走去,对周围的一切已视而不见,木然走进细雨之中,口中喃喃自语:“自入红尘百事乖,镜花水月总堪哀。借火取暖终不热,哪里去还哪里来——”   下午时分,冷香宫苏杭分舵。   舵主谢成泰正在书房阅看手下弟子送来的新情报。忽见窗外一道白光闪过,一阵幽香扑鼻而来,眼前已多了一个人。连忙起身行了一礼:“宫主!”花溅泪摆摆手,低声道:“谢叔叔不必多礼。今日我师兄可曾回来过?”   谢成泰道:“回来过,见宫主不在,又马上走了,说是一见宫主回来,叫属下马上派人去南宫世家通知他。”花溅泪道:“你不要通知他,从现在开始,我的行踪,除了我爹,你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谢成泰一愣,仍恭声道:“遵命!”   花溅泪道:“上个月的密报可曾送到?”谢成泰道:“十日前,上月密报就已从梅谷送出,不料途中遇到山洪冲毁了桥梁,信使又绕行了两日路程,连日来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今早方到。”说罢,双手递过一份密封的信函。   花溅泪拆开后仔细看了两遍,从厚厚的信纸中抽出一页递于谢成泰:“蜀中分舵有两名弟子被聚雄会收买,幸被舵主及时查出才没有酿成事端。你也看看,切勿外传,小心提防聚雄会以同样手段,收买你舵中弟子!”其余的则当场化为灰烬。   谢成泰接过信函看了,道:“宫主放心,苏航分舵弟子,每一个人的身份来历属下都仔细查过。”花溅泪点头道:“你做事谨细,我很放心。但有消息,聚雄会总舵、聚雄山庄可能就设在苏州城郊百余里之外。离你这分舵最近,你可要多加小心。”谢成泰惊道:“聚雄山庄离苏州只不过百里之遥?属下马上安排几个得力弟子,到苏州一带摸摸情况。”   花溅泪道:“不必心急,小心打草惊蛇。这两日,我不在舵中住,我爹和我大哥就要到杭州了,我有要事和他们商量。他们人一到,你就在分舵后门上悬挂一盏红灯笼,我见了自然明白。另外,给我准备一套男人衣衫。”   夜暮降临,华灯初上。良宵院中,丝竹之声盈耳,伴随着迎来送往之声,好不热闹。   楼上一间香闺之中,媚娘浓妆艳抹,正奇怪地打量眼前这陌生的恩客。这客人出手阔绰,一来就挑中了她。进房之后却循规蹈矩,连她手指头也不曾动一下,只要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要她陪他小酌。她放出手段百般撩拨,客人却只是微笑,并不上手。到后来她已黔驴技穷,好生无趣。仔细打量那客人,难道他到这良宵院来,流水价地花银子,只是为了要她陪坐闲聊么?   这一细看,就看出了蹊跷,这客人虽长得浓眉大眼,却身段窈窕,举止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媚风流,耳朵上还有两个细小的耳洞,分明是个女子。媚娘笑道:“原来公子是消遣媚娘来了。”客人道:“此话怎讲?”媚娘道:“贱妾阅人无数,你是什么人,难道还逃得过我这双眼睛?”   客人也笑了:“不错,我本是个女子。”取下头上纱帽,露出满头青丝。再从发际边轻轻一揭,揭下张精致的人皮面具。媚娘一下子惊呆了,她未料到这客人不但是个女子,还是个她生平仅见的绝色美人。只听那客人道:“数日前,有一位姓萧的公子来向你学过画眉,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他?”   媚娘的脸色变了:“你,你莫不是语儿姑娘?”客人道:“你怎知我的名字?”媚娘不答,仔细看了她半晌,长叹一声道:“难怪他肯为你如此费心,原来你竟如此之美!”   花溅泪道:“你既已知我身份,就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你不要叫,否则——”拿起一个厚厚的瓷盘,纤指轻动,犹如摘花瓣般将瓷盘一片片掰成大小如棋子般的碎片。   媚娘道:“姑娘不用吓唬我,我丝毫不会武功,你只需动动手指,我便只有束手待毙。不错,我在那日倒给萧公子的茶中,下了焚心断肠散之毒。我知道,他毒发之日,便是你来找我之时。”她神情平静,毫不慌张,继续道:“我也不妨对你直言,这良宵院乃聚雄会手下产业,这儿的鸨母龟公,实际都是聚雄会弟子。我和其他姐妹一样,都受他们控制。我本不肯害萧公子,但我若不害他,他们就会害我和我的家人。你若认为我错了,我该杀,只管动手便是。”   花溅泪未料她是如此坦白,默然半晌,道:“告辞!”起身欲走。“慢”,媚娘道:“萧公子现在情形如何?”花溅泪冷冷地看着她,道:“他现在情形如何,与你何干?你难道还在乎他的生死?”   媚娘眼中慢慢泛起了泪光,颤声道:“他是不是已经毒发了?是不是就要死了?”花溅泪见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丝毫不似伪装,心下暗暗奇怪:“你自己下的毒,你难道不知道后果?”   媚娘道:“他们当时说这毒不是太厉害,很容易解的,可后来我私下找人打听过,说这毒很厉害,绝对没有解药,不知是否当真?”花溅泪道:“不错。此毒乃毒中之王,的确无药可解。”媚娘怔怔地呆了一会儿,凄然笑道:“这几日我一直坐卧不安,就是想知道一个最后的答案!多谢你!”   花溅泪见她神情有些异样,似乎对此事颇为内疚,想到她也只是聚雄会控制下的一颗棋子,给萧雨飞下毒也是被逼无奈,又何苦为难于她?以她的地位,对聚雄会的情况也了解得不多,若是再追问她,反害她白白送了一条性命。正欲出门,忽听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隐约夹着一声低微的呻吟声。一回头,却见媚娘已倒在地上,胸上插着一柄闪亮的匕首,她的双手紧紧握在匕首柄上。花溅泪大惊,一个箭步掠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出手如风,点了她伤处周围的穴道:“媚娘,你这是何苦?”   媚娘脸色惨白,含泪道:“从前两天听说这毒并无解药那刻起,我就下了决心,若是真无药可解,我就陪他一同去死——”花溅泪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陪他去死?”   媚娘道:“象我这种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其实,从那天他走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他随我学画眉时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从来没有一个客人象他那样待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象他爱你那般去爱一个女人。我总在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痴情的男子?他若能对我有对你这般好的十分之一,我便为他去死,也是甘之如饴——象他这样的好男儿,却是被我亲手害死的,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趣味?不如陪他去死,能在阴间远远地看着他,也是好的——”   花溅泪未料这媚娘虽不过一青楼女子,虽不过与萧雨飞只相处了短短两个时辰,竟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她虽不得已下毒害了他,却是打定了主意要陪他共死。不由百感交集,垂泪道:“其实,你本不必寻死,因为他根本不会死——焚心断肠散之毒虽无解药,我却有办法在他毒发之前,把毒引到自己身上。现在,他已无事了——”   媚娘那一刀,正中心口,虽已为她止了穴道,鲜血仍不停涌出,她艰难地道:“是,是真的么——可是,他虽不死,你却为他死了,他岂不更是生不如死?你可知道,他,他对你有多么——”花溅泪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虽死何憾?连你都愿为他而死,何况我?”   媚娘道:“我知道你来找我,必是想问有关聚雄会之事,可惜我真的只知道一点皮毛而已——第一个占了我身子的,就是聚雄会少主,他玩腻了我,就把我送到这良宵院来了。他,他外表长得象萧公子一样俊美,可是,一颗心却毒辣得很——我好怕他,鸨母逼我下毒,我不敢不从——其实,我宁可伤害我自己,也不想伤害萧公子——”   花溅泪垂泪道:“我知道,我见识过谢谨蜂的手段,你也是迫不得已。”媚娘眼神逐渐焕散,低低地道:“我虽未害死他,却害死了你,他若知道,也必会恨我——唉,我这一生,不过是一场梦,一场梦——”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不可再闻。   花溅泪呆呆地抱着她,心中一片茫然,直至她温热柔软的身体,在怀中渐渐冷却僵硬,才慢慢恢复知觉:“相比媚娘,我何其之幸!我还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这聚雄会,害了多少武林豪杰、良家儿女,我若不能在死之前,揭开谢谨蜂和聚雄会主的真面目,铲除聚雄会,又有何面目去见祖师?”打开窗户,抱着媚娘出了良宵院,消失在浓郁的夜幕之中。   次日傍晚,杭州城郊多了一座新坟。   花溅泪独自一人忙了一天,才办完媚娘的后事。为媚娘之坟垒上最后一捧土后,已又是黄昏。她心情沉重地往昨日入住的小客栈走去。这客栈虽小,却紧邻苏杭分舵后门。远远地,她见门上挂着一盏崭新的红灯笼,知是李啸天与李思卿到了,心头一喜。   大厅内,李啸天正与谢成泰商量苏杭分舵事务,李思卿坐在下首相陪。李啸天道:“秋儿,见过你娘了么?”花溅泪道:“见过了,娘回梅花门探亲去了,说要过一段时间再回梅谷。”李啸天道:“你已看过上月密报了,不知你有何打算?”   花溅泪道:“正要同爹爹商议。蜀中唐门已有两名嫡系弟子投靠了聚雄会,唐门却未有只言片语上报,这唐门必有大变。若唐门已与聚雄会勾结,蜀中分舵人少势单,恐难行事。所以我想请大哥去蜀中走一遭,同时巡视蜀中武林门派,然后南下苗疆,去百草门找那童一凤,告诉她,她那失踪多年的妹子童赛花,早已入了聚雄会,现在明的身份是苏州春意楼的鸨母,浑名五花娘。和她商量如何处置。”说着,把唐畏、唐逸与苗赛花之事细说了一遍,又道:“若唐畏与唐逸只是私下叛逃,就和唐掌门商量一下怎么办,再叫唐掌门把唐氏兄弟惯用毒物的解药各备若干,送往冷香宫;还有百草门的毒物解药,也须叫童赛花多多准备。若是唐门已整门变节,大哥就用碧玉令,调动其它相邻门派,相助蜀中分舵,把唐门拿下,重新清理之后,另立掌门。”   李啸天道:“既是如此,思卿,这两件大事就交由你去办了。”李思卿道:“孩儿遵命!”双手从花溅泪手中接过了碧玉符令,贴身藏在胸前。   花溅泪道:“另外青衣门之事,恐怕只能有劳爹爹亲自出马了!早就听闻风残云对这程傲然百般宠溺,言听计从,这掌门之位迟早都是程傲然的,若不及早处置,恐成大患。”   李啸天道:“我也一直奇怪,以我多年对风残云的了解,他虽然心胸狭隘,喜欢护短,但也不失为正派宗师,何至于被一个弟子牵着鼻子团团转?其实,风残云并非青衣门前掌门巫贤之大弟子,武功也非门内最高,按理说,这掌门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接任。不料二十多年前,青衣门有一场大变故,巫贤在闭关练功时突然走火入魔身死,大弟子刘愚又在守灵之时,触棺自尽身亡。风残云这才接了掌门之位。两年后,他便收养了一个孤儿做大弟子,这便是程傲然。他与程傲然名虽师徒,实则有父子情份。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该对程傲然溺爱到大是大非都不顾的地步吧?”   李思卿道:“莫不是当年青衣门的大变故与风残云有关?聚雄会掌握了他当年的秘密,在要胁他?他实际与程傲然都已入了聚雄会?”   李啸天道:“我也曾有此怀疑,但冷香宫处事,向来以理服人,我们毫无证据,如此大事,怎能凭空猜测?这件事先交给我,我会盯住这青衣门,只要他稍有异动,我便先下手为强!”   花溅泪点点头道:“有劳爹了。另外还有一事,雪山派掌门雪飞飞的独生女儿孟蝶衣,也已投靠了聚雄会,而且和谢谨蜂结下私情,此事千真万确,虽无凭证,却是师兄与大哥亲眼所见。虽然师兄与大哥被迫答应过谢谨蜂,一年内不得向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提起此事,但我可没答应过为他保守秘密。此等大事,不能不向爹禀明。只是,雪掌门为人刚直,嫉恶如仇又性烈如火,若是不告知她,似有不妥,若是告知了她,她激愤之下,又必会生出事来。所以孩儿心下好生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理方是上策?”   李啸天沉吟道:“此事确是为难,雪掌门虽是女流,行事刚毅决断,不让须眉。她若知道自己的独生女儿竟是如此胡作非为,甚至与聚雄会少主结下私情,定会大义灭亲,将孟蝶衣杀了了事。但如此一来,岂不害她无后?”   花溅泪道:“孩儿还有一层顾虑,这聚雄会与淮安王竟相互勾结利用,又彼此怀疑制约。所以谢谨蜂才会指使孟蝶衣利用美色,周旋于姜太公和程傲然之间。若是情况挑明,孟蝶衣一死,反而让聚雄会和淮安王之间少了牵制。”   李啸天道:“这样吧,青衣门之事爹来处理,这雪山派之事交给你萧师叔来料理。他做事比我谨细,去见雪掌门,比我合适。我们不一定非要先把事情向雪掌门挑明,以免她急性之人,打草惊蛇,倒不如暂且放水养鱼,任孟蝶衣在三方之中两面三刀,只是要注意收集证据,将来处置孟蝶衣时,才不致口说无凭。你萧师叔正在南宫世家作客,不如叫了他来,一同商议商议。”   花溅泪道:“暂且不必了,待明日爹再去找萧师叔商量也不迟。”李啸天见她神情有异,不由有些奇怪。再一想,萧雨飞怎么没和她在一起?   花溅泪对谢成泰道:“谢叔叔,苏州的春意楼,杭州的良宵院,都是聚雄会的产业,安排机灵点的弟子,把辖内的妓院赌场都摸一摸,看有哪些是聚雄会在暗中把持。但不要打草惊蛇,摸清情况后,加强监控,不妨时不时故意泄露些东西给他们。”   谢成泰道:“属下明白。这春意楼,倒是早在我们掌握之中,只是不知那五花娘原来就是童赛花。这良宵院,此前倒未留意。看来聚雄会发展太快,开销太大,不得不借着淮安王的势力,搞些一本万利的勾当。”众人又商量了一些武林中事,天色已完全黑了。   花溅泪道:“谢叔叔,我还有点事要和爹爹、大哥谈。你且去料理舵中事务,不必在此相陪。”谢成泰道:“属下正好要去安排安排,等会儿好为李大侠接风。”   待谢成泰远去,花溅泪起身将议事厅的所有门窗全都紧闭。李啸天和李思卿暗暗奇怪,不知她有何事要谈,竟比方才所议之事还要慎重。却见花溅泪径直走到李啸天面前,扑地跪下,叩首道:“爹,孩儿有一事相求,请爹先应允了我!”   李啸天吃了一惊,双手扶她:“秋儿,怎么突然行此大礼?你有何事,起来再说。”花溅泪抓住他双手不让他扶,道:“爹若不先应允,孩儿就不起来。”李啸天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心中突然隐隐有些不安,知她要自己应允的必是一件艰难无比之事,但怎忍拂她之意,迟疑了一下,道:“好,爹答应你了,你先起来。只要是爹能做到的事,爹一定为你做。”   花溅泪这才起身,道:“爹,孩儿不要再做这幻月宫主了,趁着尚未正式举行继位大典,武林中人也无人知晓我的真面目,请爹收回成命!”此言一出,李啸天和李思卿都是大惊,脸色大变,齐声道:“这是为何?”   李啸天道:“继位大典虽尚未举行,但我已传书武林各大帮派,定下了你的名份。这是何等大事,岂能说收回就收回?莫不是有人识破了你的身份,对你和你师兄之事妄加指责?你不堪重压,才生退意?”   花溅泪道:“孩儿性情柔弱,行事赡前顾后,加之身患隐疾,实不宜担此重任,是爹和师太,认为孩儿仁厚,非要孩儿继任这宫主之位。孩儿左思右想,还是请爹收回成命,另立他人。”   李思卿道:“三妹,方才我见你处理武林中事,还井井有条,考虑周全,正暗自为你欣喜,你怎会说出这样意外的话来!幻月宫主之位,非冷香宫女弟子不能继任,二妹刁蛮任性,心胸狭窄,岂能成事?你虽性情柔弱,却禀性温良仁厚,有爹、萧师叔和我们一帮师兄弟帮着你,还有什么事不能解决?”   花溅泪道:“你们不用劝我,劝也无用。实话告诉爹,我已最多只有一年阳寿,还能不能活到明年继位大典之时都难预料。不如早作打算。”李啸天变色道:“你说什么?谁说你已只有一年阳寿?”   花溅泪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两月前,贾神医就曾明言,我这病他穷一生心力也无法治得。如今我自感身体一日弱似一日,左右也就这一年光景。又何必尸位素餐?不如趁早另立新人,我在这剩下的日子里,自会尽力辅佐新主!”   李啸天脸色惨变,将她搂在怀中,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慈爱地道:“不,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以前不是有过好多次吗?年年都以为你活不过去,但结果你年年都挺过来了——”   花溅泪流泪道:“爹,你不要再抱有幻想了,这一次,和以前是不同的——我们又何必掩耳盗铃?幻月宫主虽得由女弟子接任。可是新一辈女弟子中,能各方面都出众的实在太少,二姐又绝不可担此重任。这几日我左思右想,莫如破除陈规,立大哥为宫主,以大哥的武功人品和声望,实是不二人选——”   李思卿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急道:“不可不可,幻月宫主都是女弟子接任,我一个男儿,如何能做得这幻月宫主?”   花溅泪道:“古往今来,哪一条法令规矩,不是因天时地利人和之异而易?如今情形变了,岂能削足适履?爹,你若不能横下心来,改变这一陈规,早日定下大哥的名份,将来孩儿一死,你急切之间到哪里再去另觅人选?”   李啸天紧紧抱着她,眼中慢慢有了泪光,缓缓道:“秋儿,你说的都是真的么?你真已——”花溅泪凄然笑道:“自然是真的,否则,我又怎忍和师兄分离?”   李啸天又吃了一惊,道:“其实,你做不做这幻月宫主并不是第一等要紧事。这些年,爹心中也常常不安,总在想你若去了之后,谁能替你之位?以月娇的心性,绝不能让她继位,我也曾考虑过,是否破除陈规,让你大哥或你萧师兄,来任这宫主之位?如果事出不得已,爹心中也早有准备。所以,爹最看重的,其实是如何才能让你活得更快乐。你,你既已来日无多,为什么不好好和你师兄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   花溅泪道:“师兄武功高强,为人刚直,且大度能容,素有才智,但他生性淡泊,孤傲清高,行事任性,易受感情左右,若做宫主,未必比大哥合适。何况他对我太过痴迷,常令我心生恐惧,好好一个男儿,恐怕就毁在我之手中。所以我已决心和他分离,至死不相见。他若以为我对他无情无意,虽会心灰意冷一段时间,但日子久了,自会重新振作起来。他日闻听我的死讯,他的痛苦也会减轻。他曾答应过我,我若死了,他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并娶妻生子,为萧家留后。何况现在我不再爱他,到时又哪有理由陪我同死?”   李啸天道:“你对他倒是一片苦心,可你明明爱他,却要与他至死不见,你,你岂不更是痛苦?”花溅泪道:“与其让他将来痛苦,不如现在让我痛苦。只要一想到他将来能重新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我这点痛苦也就算不了什么。”   李啸天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将她搂在怀中,心道:“苍天,苍天,你为何要待她如此不公?”   花溅泪想到自己大事已了,心下顿时轻松了许多。不由暗想萧雨飞现在情形如何?唉,分隔不过两日,就已无数次想起他来,何况还有漫漫一年相思,如何熬得?定定心神,继续和李啸天、李思卿商量密报上的诸多大事。末了,她突然想起,那幽灵宫主极可能是聚雄会中人在装神弄鬼,何不趁夜到那鬼宅中一探?   夜半,天香楼。   一个伙计半夜里出门方便,忽的,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吓得睡意全无,裤子都尿湿了,颤声道:"谁?"身后黑影道:"你们掌柜林一默在哪里?"伙计结结巴巴地道:"走了——他昨日就把天香楼卖了,城里几处宅子也都卖了,今儿一早就走了。"黑影道:“他上哪里去了?”伙计道:"小的不知!大爷,你老人家不要杀我呀,小的上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下有——"话未说完,忽觉颈上一松。一回头,身后空空,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夜色深沉,萧雨飞漫无目的地在荒郊中独行。昨日听了那中年文士的话,他开始有些失魂落魄,但细细回想和花溅泪在一起的数月时光,她虽素来矜持,对他却是时时真情流露。虽然她也有可能被白无迹所吸引,但还不至于胜过对他的感情,以二人的为人,更不会有逾矩之举。心里慢慢冷静下来。只是她突然不辞而别,如此决绝,其中必有重大变故。此事若非与白无迹有关,便是与聚雄会有关。天香楼掌柜林一默是聚雄会中人,不料此人反应竟如此之快,闻听唐畏失手,就立刻变卖家产,一走了之。他突然想起了林一默废弃的那处鬼宅。那幽灵宫主分明与聚雄会有莫大关系,当即朝那鬼宅奔去。   鬼宅中阴森依旧,风声瑟瑟,夜鸦暗啼。他今晚换了夜行衣,悄悄行来,犹如鬼魅。慢慢潜入鬼宅深处,竟未碰见半个人影,也未遇到任何阻碍。   他知道那小楼内所悬珠帘有毒,他取出头巾,包了头脸,又戴上一双鹿皮手套,口中含了一粒冷香丸,慢慢摸进楼来。借着月色,他看到楼中已空空如野,那特制的有毒珠帘,房中的所有陈设乃至桌椅板凳都不见了。幽灵宫主也走了,离去时,还把这楼内仔细清理过了。突然,他嗅到一股幽香。淡淡的,甜甜的,犹如花中之蜜,隐隐约约催人遐思。这香好生熟悉,似在哪里闻过。   忽听楼外有呼啸之声传来,一道道亮光如流星般划落,有的竟直奔小楼而来,落地处均腾起一股熊熊火焰。却是绑了松油、染了碧磷的火箭。他持剑在手,本待从楼中一跃而出。忽然借着火光,见楼中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指甲大小的金属盒子。连忙伸手拾起,用布包好,放在怀中。只见满天火箭不停划来,落在荒宅各个角落,转瞬间,整个鬼宅已成一片火海。这幽灵宫主做事如此谨细,不仅把所有物事清理一空,还干脆把整幢宅院都烧了,以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萧雨飞冷笑一声,从火光中一掠而出。几个起落,人已来到荒宅之外。但见宅外风清月明,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这幽灵宫弟子果然训练有素,放完火箭,立刻撤走,毫不停步。他掏出那刚刚拾得的金属盒,只见这是一个小小的金盒,镂空雕花,做工精细。盒中装着鲜艳欲滴的胭脂,甜香四溢,正与刚才在楼中所嗅香气一般。原来,这竟是一个小小的胭脂扣。他复用布巾包好,塞回怀中。一路走,一路沉思。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随丁灵儿离去时,花溅泪看丁灵儿时的眼神是那么奇怪和无奈。难道她认识丁灵儿,知道要请他赴宴的就是月丽人?怀疑他要"哪里去还哪里来",所以才会一气之下,留书出走?   越想越觉得情形应是如此,自以为已找到了症结所在,心情顿时轻松起来,暗思只要找到花溅泪,向她解释清楚,她知自己绝无负她,定会回心转意。她出宫已数月,宫中不知积压了多少大小事务要待她处理。不如直接到冷香宫去等她,也胜过在外没头苍蝇般乱转。   又想起谢谨蜂虽行踪不定,但近几月来,在梅谷至苏州一线却是屡次现身。正好借此机会,一路寻访,把谢谨蜂在各地现身的时间、情形了解清楚,勾勒出谢谨蜂的行事规律。此人平时在武林中,必是另有身份,只要能慢慢缩小嫌疑范围,那谢谨蜂究竟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走了一阵,忽地一种本能的警觉让他汗毛倒竖,似乎背后有人。他不动声色,快行数步猛地回转身来。白无迹!只见他神情冷漠,眉眼间颇有倦怠憔悴之色。想起那中年文士之语,心中不禁泛起异样感觉,看他时的神态便有些不自在。   白无迹冷面含霜,手中虽无剑,但身上却散布出森森杀气。一股萧杀之气已笼罩天地,冷冷道:"我此来,是要和你决斗!""决斗?"萧雨飞变色道:“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白无迹一字字道:"要问理由,这就是理由!"手腕一翻,"呛啷"一声,剑已出鞘。他一剑在手,那迫人眉睫的杀气已更加凌厉。萧雨飞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却没有动,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手,缓缓道:“我不想和你决斗,也不能和你决斗。”   白无迹道:“为什么?”萧雨飞道:“因为不管我们谁死谁伤,对她都是伤害。”一提到“她”,白无迹的神情中也起了一种难以描叙的变化,道:“她现在怎样了?她在哪里?”   萧雨飞道:“我也想问你,可知她在哪里?她现在怎样了?”白无迹道:“我若知道,还会来问你么?看来她已离开你了,她离开的时间莫不是六月十五三更前后?”萧雨飞心头一跳:“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白无迹呆立片刻,神情复杂,一时竟没有答言。良久才道:“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她走的时间,还知道她为什么要走。”萧雨飞一颗心扑扑直跳,直视着他的眼:“请白兄直言相告!”   白无迹握剑的手在微颤,似乎有些犹豫,终于,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告诉你,她要走,只因她——”突然住口,目光望向萧雨飞背后,神情惊异。   萧雨飞蓦地转身,只见远远数丈之外,有一条黑影一闪而没。他心中一动,追了过去。却见那黑影穿着夜行衣,在夜色之中疾驰如飞,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浓郁的夜色之中。是谁,谁的轻功如此高明,让他也望尘莫及?他忽然止步,转身往回奔去。   却见白无迹仍呆立在那里,神情复杂:“对不起,萧雨飞,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可是我不能告诉你。”萧雨飞变色道:“为什么?”白无迹道:“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又何必问我?而且,此事本该她自己亲口告诉你,由我说来,实是无趣。”一转身狂奔而去。   一番话更说得萧雨飞心中七上八下,胡思乱想,叫道:“白兄慢走!”追了上去。本来二人轻功不相上下,但他追人心切,已将功力发挥至极限,追不多时,一个翻身挡在白无迹面前,大声道:“站住!不行,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能出尔反尔。”   白无迹低头不语。萧雨飞激动地道:“刚才那黑衣人就是她?是她打手势要你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她可以让你知道,却不肯让我知道?为何她可以见你,却不肯见我?为什么这原因该她自己对我说,你却不便说?请你对我明言,不要让我一直蒙在鼓里。”   白无迹忽地抬起头来,冷冷道:“你猜得不错,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想不出其中的原因吗?”摇摇头,转身又欲走。只听“呛”的一声,萧雨飞的断肠剑已在手,道:“好,白兄,我愿和你一战,就在此时,就在此地!我陪你决斗,你告知我真相。”   相思断肠剑,天下第一剑。此时,那森冷的剑气已笼罩天地,剑身如一涨秋水,剑茫流动,映着剑柄上两个纂字:断肠!萧雨飞屈指一弹,剑作龙吟,嗡嗡之声经久不息。没有风,身旁的木叶却纷纷飘落。白无迹盯着断肠剑,眼中有亮光一闪,赞道:“好剑!”   萧雨飞凝注着手中的断肠剑,缓缓道:“我七岁学剑,十七岁才从我爹手中接过这把剑,虽已身经数十战,却只用过一次。只因我爹说此剑太过凌厉,常有饮血之恨,妄用不祥。现在我为你用之,你还有何犹豫?”   此剑萧雨飞只用过一次,那一次是在什么地方,为何人而用,没有人比白无迹更清楚。九龙瀑前,萧雨飞和姜太公舍命相搏,不就是为了救他吗?白无迹眼中闪过愧疚之色,却瞬间消逝。他的手也紧握住了剑柄,却又忽地松开,长叹道:“我很想和你一战,但,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萧雨飞颤声道:“为什么?你宁可错过这次机会也不肯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白无迹摇头叹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可以让我知道,却不肯让你知道,就是因为,因为——她把你看得比我重一百倍,一千倍啊!”   萧雨飞道:“你再说得明白些?”白无迹脸上露出凄凉的笑意,低声道:“我说得还不够明白么?你可知,何谓情到浓时情转薄?你若想不明白,又有什么资格爱她?”说罢,黯然转身,低头慢慢行去,孤独而落寞的身影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萧雨飞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反复咀嚼他的话,情到浓时情转薄究竟何意?是指她对他已爱到极致,所以看起来反似不爱,还是话里另有所指,要他对她,情到浓时情转薄,该放手时须放手?   他本聪灵,但连日来的大起大落,种种或真或假的讯息缠绕着他,关心则乱,竟有些分辩不清。心道:“难道我真是当局者迷么?”握剑的手缓缓垂下,冷汗已湿了衣襟。 第二十三章当局者迷   梅谷,葬花溪。曾经落英缤纷的桃树,已绿叶成荫子满枝。无数蜜桃,熟得透了,散发着清香。   花溅泪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看着桃林怔怔出神。已是黄昏,夕阳给林中的一切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金黄。她举目四望,林中寂寂,空无一人。事过景迁,物非人也非。   忽然,林中响起了箫声,悠扬,婉转,似在诉说那无尽的相思。她浑身一颤,难道是他?他已算准自己会回来,特意在这里等她?她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悄悄循声而去。   葬花溪旁的岩石上果然坐着一个人在吹箫。他吹得很入神,似已完全融入了箫声里。却是白无迹。溪水静静流淌,花溅泪倚在一株桃树后,回想与他几次相见的情景,他曾在黄山苦竹溪畔言道,当时就在这葬花溪旁的桃树下,他与萧雨飞一同看到了她面纱下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白无迹抬起头来:“你终于来了。”花溅泪在一块岩石上坐下,与他隔溪相对:“你在等我?你知道我会回来?”白无迹见她神色平和,笑了笑,道:“你肯和我说话了?你不再刺伤我了?只因你已不用再担心我会抢着以身犯险了,是么?”   花溅泪低声道:“其实我那日说的也确是真话。我乃兄妹三人,少我一个不少,我率性而为,尚无大碍,但你白氏一族,却只余你一点骨血,你不能太任性。”白无迹道:“我明白。我和你一样,这一生,都注定要为他人而活。”花溅泪道:“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为自己而活?只要问心无愧,便不枉此生。”   白无迹道:“你已来日无多,他又如此痴恋于你,你二人两情相悦,何不好好在一起欢渡这一年时光?而非要彼此折磨,受这相思之苦。”   花溅泪道:“你是个明白人,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是将死之人,一切打算都自要把他放在首位。若与他长相痴缠,他纵是百炼精钢,也会被炼作绕指之柔。明年我撒手而去,他如何渡过余生?我自是得了快乐,却给他留下无尽之痛,我于心何忍?长痛不如短痛,若在这一年之中,疏远他,冷落他,先让他慢慢死了心,将来我死我活,对他都已无所谓。”   白无迹摇头道:“可你这一年何其之苦?而且,你以为你疏远他,冷落他,他就会不爱你了么?只怕你白受一年痛苦,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花溅泪道:“男女情爱,需要彼此感应。岂有单相思一生之理?只要他以为我不再爱他,自会慢慢死心。只要他永远都不知道我是为他而死,他就会慢慢忘了我。人之一生,何其漫漫,他岂会为这数月情爱而磋砣一生?”   白无迹道:“那你准备怎么做?你总不能一直避着他,让他为寻你而将这数月期限白白耗尽?”花溅泪面露忧色:“这正是我最担心之事。我不知要怎样才能快刀斩乱麻,让他尽早对我死心。”白无迹想了想,道:“我倒有一计,只怕你不肯。”花溅泪道:“但说无妨。只要能让他彻底死心,我岂会不肯?”   白无迹道:“若要他对你变心深信不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你已另有所爱。那晚我一时冲动,正想告诉他,你为他所作的牺牲,你及时出现阻止了我。从他种种不自禁的言语表情,我感觉得到,他对你我已起了疑心。若你不介意被人视为水性杨花,我也不惜扮那横刀夺爱之人。”   花溅泪愣住,良久才道:“好计!只是,这对你太不公平。”白无迹道:“你为何每次言事,都先替他人考虑?你为什么不替自己多多打算?就算你已只能再活一年,也不该如此自暴自弃。你不用为我歉疚,我身上背负的恶名,比这恶毒十倍的都有,何况如此香艳之戏,由我这采花贼来出演,倒是正合适不过。”   花溅泪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你说得不错,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这一生,我欠你太多,我无以为报,惟待来生。”白无迹微微一笑:“你情我愿之事,怎能说得上亏欠?如果你真想报答我,我倒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若能应了我,就什么也不欠我了。”   花溅泪道:“白兄请讲。”白无迹道:“我本孤儿,无兄弟,无姐妹。若你不嫌弃我声名狼藉,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花溅泪知他是故意要和自己先定了兄妹名份,方好依计行事,以免自己尴尬。他对自己,实是考虑周全呵护备至。心下感动,红了眼圈,扑地跪倒在地:“大哥在上,请受小妹一拜!”   白无迹也跪倒在地,还了一礼。两人就这样隔溪对拜,结为兄妹。白无迹心中暗叹:“这一拜,从此便再无他念可想。萧雨飞还未死心,我之心却是不得不先死了。”   一连忙了三日,花溅泪才将积压的事务一一处理完毕。百忙之中,竟无半点闲暇顾及儿女私情。到第三日傍晚,看完最后一份卷宗,慢慢踱至吟露园的水池边,陡然想起数月前与萧雨飞在此相会的情景,心头一痛,不由怔怔地望着溢香亭出神。   “宫主,谷口有飞鸽传书!”护菊使女可思送来一封密信。   花溅泪以为是萧雨飞到了,心中砰砰乱跳。打开一看,上面写的却是:梅花门九公子带了数十身份不明之人,抬了二十口大木箱,已至谷口,请求入宫觐见。   可思道:“宫主,九公子素来和朝廷要员结交甚密,上个月,九公子已认了淮安王为义父,此事发给宫主和老爷的密报已经禀报。现在老爷和夫人均不在宫中,九公子却突然前来,还带了一干不明身份之人,不知是何用意?”   花溅泪叠好信纸,目中精光闪动,沉思片刻,微笑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随梅九龄前来的,必是淮安王之信使。那木箱之中,装的乃是淮安王给我的见面礼。”可思道:“他们会不会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花溅泪笑道:“梅九龄虽热衷仕途,却必竟是梅花门下弟子,我的亲表哥,他岂敢如此放肆!淮安王认他作义子,正是想借他之手,与冷香宫和武林门派搭上关系。所以随梅九龄前来的,必是淮安王的密使,来探我的口风来了。吩咐十护法,到谷口迎接,再吩咐司仪,准备下香案红烛和回赠的礼品、赏钱。”   一个时辰后,有弟子送来了梅九龄的拜贴。花溅泪打开一看,笑道:“果然不出所料,淮安王真是大手笔啊,一出手就是十箱奇珍异宝,外加黄金万两。还说已奏明皇帝,拟封我为护国**师,要冷香宫从武林中挑选一百名武林高手,为朝廷训练五万精兵,以御西北异族侵犯。”   可思道:“淮安王居然要咱们冷香宫为朝廷效力,真是荒唐。”花溅泪道:“不是为朝廷效力,实则就是为他效力。如今朝中兵权近半在他手上。他一方面和聚雄会勾结,一方面又来拉拢我冷香宫,呵呵,如此明目张胆,难道他真把天下武林当作了朝廷,可以任由他玩弄于指掌之间么?不过,淮安王如今在朝中权势遮天、炙手可热,不可拒他于千里之外。”   二更天时,冷香宫十大护法,已将梅九龄等人带至冷香宫门外。梅九龄约摸二十余岁,一幅文士打扮,儒雅稳重,脸上始终一幅不冷不热、不愠不火的表情,叫人捉磨不透。   随从中有一肤色黝黑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虽然混迹于数十人中,衣着打扮也没有什么不同,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给人卓然不群之感。只见他一抬手,随从们放下木箱,迅速在门外排列成两行,站得标枪般笔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显是训练有素。   忽听三声礼炮响过,冷香宫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门内数百男女弟子,个个衣饰整齐精神抖擞,肃然分列两旁,行列尽头,两名宫装少女拉着一道如烟如雾的雪色纱帐,隐约可见帐后端坐一盛妆丽人。   梅九龄和那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那中年男子本有些倨傲,但脚一踏入门来,倨傲之色顿时收敛了几分。两人走到距离那纱帐三丈远处停下,梅九龄抱拳道:“梅花门弟子梅九龄参见幻月宫主。”旁边那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拱了拱手,权当行礼,却并不言语。   只听花溅泪那柔和悦耳的声音从纱帐后传出:“九表哥不必多礼。只不知这位贵客是——”梅九龄道:“这位是——石传志石先生。”花溅泪道:“石传志石先生?十二年前,武当俗家弟子石传志进京武考,一举得中状元,听说经过这十二年征战,早已官居三品,现乃淮安王手下最得力的大将。不知石将军可就是眼前这位石先生?”   石传志未料花溅泪竟一口点破他的师承来历,倨傲之色又敛了几分,重新抱拳道:“到了梅谷冷香宫,哪里还有什么将军,在下正是武当门下石传志。”花溅泪道:“武当禅月道长德高望重,我幼时也曾蒙道长指点过内功,我与石先生也算有半份同门之谊。来人,看座奉茶。”   早有冷香宫弟子在纱帐前两丈开外摆好座椅,奉上了香茗。待梅九龄与石传志入了座,花溅泪道:“不知石先生突然造访梅谷,有何见教?”石传志道:“岂敢岂敢。在下此来,乃是——”倏地住口不语,眼光扫向一众冷香宫弟子。   花溅泪摆了摆手,两旁数百弟子转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连脚步声也半点儿不闻。石传志看在眼里,心中肃然起敬,开始还残留的一点倨傲之色已消失殆尽。   梅九龄低声道:“表妹,我适才的拜贴之中,早已将石先生此来的目的写得明白——”花溅泪道:“我知道石先生此来,乃是有密令在身。那门外的二十口大箱中装的,莫不就是尊上淮安王命你送与我冷香宫之物?”   石传志道:“这儿是十箱奇珍异宝,十箱黄金,些许小礼,不成敬意,只是鄙上一点小小心意。”花溅泪道:“无功不受禄,我冷香宫素来不参与政事,也未曾为朝廷立下半点微功,岂敢受此厚礼?”石传志笑道:“这些礼并非朝廷所送,乃是鄙上仰慕宫主,命在下代他暗里送来,纯属私人心意,非关朝廷公事。”   花溅泪道:“王爷的心意我心领了,王爷的举荐,我更是感激不尽,但小女子不过一山野草民,虽受武林众人所推,忝居这武林盟主之位,也不过是打理些江湖杂事,平息点门派纠葛,维护些武林秩序,既不知兵法,也不懂规矩,实不堪驱使。这护国**师的高位,绝不敢受。所以,这礼物么,还有劳石先生完璧送还。”   石传志道:“宫主太过谦了。谁不知冷香宫领袖江湖数十年,根基深厚,武林各派莫不敬服。现在朝局动荡,内忧外患,王爷一心为国,日夜操劳,却有一帮无聊文人不识大体,口诛笔伐聒噪不休,又有一帮心存嫉妒、阴谋夺权的小人,罗织罪名,轮番构陷。王爷想有一番作为,重振朝局,希望宫主能祝他一臂之力。”   花溅泪道:“小女子才疏学浅,于军国大事一窍不通,更无意涉足朝廷党争。所以只有辜负王爷一番美意了。”石传志道:“宫主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花溅泪道:“冷香宫祖师留有遗命,凡冷香宫弟子,不得参与朝政,不得结交朝廷文武官员。小女子不敢有违祖师遗训!”   石传志盯着纱帐,目光突然间变得凌厉如刀,阴阴笑道:“淮安王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天下过半兵权。识时务者,俊杰也,王爷肯屈尊结交宫主,已是给足了冷香宫脸面。宫主不要看不清形势,固执一已之见,而给冷香宫带来无妄之灾。”花溅泪笑道:“石将军利诱不成,就要威逼小女子了么?”   见气氛陡然紧张,梅九龄赶紧站了起来,道:“石先生不必动怒,待我劝劝她来。三表妹,此事关系重大,不必如此急做决断。不如姨父回来,大家好好商议商议?”   花溅泪缓缓道:“不必。冷香宫绝不会沦为朝廷党争的工具。人各有志,九表哥热衷仕途,你非冷香宫弟子,我管你不着。但你若要牺牲冷香宫乃至整个武林的利益,以作你入仕的进身之阶,就休怪小妹翻脸无情。”   梅九龄的脸色红一阵的白一阵,道:“三表妹,想不到数年不见,你的脾气竟变得如此大了。只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朝中局势直接关系着江湖局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礼物暂且不受也无妨,我们可以给三表妹几月时间考虑。”花溅泪道:“你回去转告你那义父,我的决定不会改变。是赦免是怪罪,全由他。”   “啪”的一声,石传志一掌击在椅上,腾地站起身来,冷笑道:“幻月宫主,你不要如此不识抬举,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武林中人虽对你冷香宫敬畏三分,我石传志可不怕你!你这梅谷,纵使固若金汤,可敌得过我数万铁蹄?”   话音刚落,忽见一道锐利的目光穿透那纱帐,针尖一般扎在他脸上,花溅泪的面容虽隐在那如烟如雾的纱帐后,一双眼睛却似明亮如星,宛然就在眼前。却听她微微笑道:“石将军,且息怒。将军神勇,天下谁人不知?将军若动怒,岂不吓煞了小女子?”   石传志见她声音温柔,言语谦恭,似有退让之意,缓和了一下脸色,道:“非是石某对宫主不敬,宫主新掌武林,毕竟年少气盛,不知和朝廷为敌的厉害!”   花溅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冷香宫岂敢与朝廷为敌。”顿了顿,话锋一转:“将军远道而来,小女子尚未为将军接风。只是乡村野外,草莽人家,无以为敬,惟有素茶一杯,聊表敬意。”只见纱帐后有白光一闪,一道雪白轻纱闪电般疾射而出,不偏不倚飞到石传志座前高几上,卷着那茶杯盖子又飞了回去。   花溅泪道:“这茶太烫,待小女子亲为将军稍加冷却。”在纱帐后轻柔地挥动着右手,一道柔和的内力透过纱帐,直达石传志座前,那杯中绿茶水波轻漾。石传志顿时变了脸色,他实未料到,这幻月宫主内力竟如此纯厚。难怪她小小年纪,竟能号令武林。他呆立座前,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神色一连数变。花溅泪道:“茶已凉了,请石将军一品。”   石传志定定心神,坐回椅中,神色恢复如初,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刚将茶杯放回几上,只见长纱飞出,那茶杯盖已分毫不差地盖回了杯上。花溅泪温柔的语声已经转冷,缓缓道:“石传志,我知道你在武当门下二十年,已尽得禅月道长真传,一手太极推手和两仪剑法,均已炼得炉火纯青。在军中,你已足可算得第一高手。加之你熟读兵书,素有权谋,行军征战,无往不利,所以渐渐目中无人,睥睨天下。作为军人,你自是惟恐天下不乱,无法掘取军功。只是纵然天下大乱,你以为从中得利的真是你么?岂不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石传志脸色铁青,自思论武功绝非花溅泪之对手,只有沉默不语。花溅泪轻笑一声,冰冷的语声又渐渐转柔:“淮安王此命你来,在你看来是为朝廷网罗人才,但在朝中其他权臣看来,又何尝不是勾结江湖势力,培蓄私党?若淮安王要以朝廷名义兴兵问罪,我难道就不能径直向当今圣上辩冤?以我的武功,要私闯禁宫面见圣上,又有何难?冷香宫不愿卷入你朝廷是非,王爷乃欲成大事之人,自是大肚能容,想来也不致与我辈草民计较。此番回去,该如何对王爷说,相信石将军自能掂量。”   这一番话虽是款款道来,却是软硬相兼。石传志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渐渐缓和,起身抱拳道:“宫主神功,在下已经见识过了。冷香宫能领袖武林数十年,果然是名下无虚。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千军万马。既然话不投机,在下这就告辞。回到王府之后,在下自会尽力替宫主在王爷面前进言,毕竟在下也曾是武林中人,也不愿将来与恩师在阵前相见。只是方才所议之事,还请宫主三思。”   花溅泪道:“多谢石将军好意。既是如此,石将军走好,恕不远送。”石传志转向梅九龄:“九公子,你是随我一同走,还是要留下来和宫主叙叙旧?”梅九龄道:“将军且先回王府复命,待我稍作几日停留,慢慢劝导表妹。”石传志点点头,带领一帮手下大步去了。   宫门缓缓闭上。花溅泪招手道:“九表哥,且随我来。”梅九龄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跟在花溅泪身后,向冷香宫腹地走去。花溅泪一直将他带到了吟露园,进了溢香亭。两人在亭中坐下,低声交谈,足足谈了一两个时辰。最后,两人站起身来,一前一后掠回岸边。   花溅泪道:“二姐出谷去了,可能也快回来了。九表哥若无事,不如在飘香别院小住,等她回来?”梅九龄眼中露出失望之色,道:“她不在?我这次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花溅泪笑道:“九表哥有两三年没见过二姐了吧?还记得小时候,二姐总是欺负你,你每次都被她弄得好不狼狈。我曾听娘有意和姨娘亲上加亲,这次娘又到梅花门去了,似乎就是为了商量此事。”梅九龄有些发窘,道:“我这段时间都在淮安,哪知娘和姨娘商量了些什么?”花溅泪笑道:“呀,提到议亲之事,九表哥居然也脸红了!你这人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原来也有藏不住的时候。你对二姐的心思,咱们家谁看不出来?”   梅九龄脸上露出甜蜜之意,道:“三妹取笑了!既然月娇就要回来了,那我就在这谷中小住几日吧!”他与梅月娇自幼青梅竹马长大,早在七八年前,李夫人便与其母梅萼君有过联姻之议。那时梅月娇虽年幼,不晓人事,他却已是十多岁的懵懵少年,长辈在屋内议亲时,他刚刚陪梅月娇在外放了风筝回来,陡然偷听到长辈们的谈话,说要“亲上加亲”,将梅月娇许给他为妻,想到将来要和这娇俏可爱的妹子长相厮守,不由心如鹿撞,顿时想入非非。此后再和这妹妹相处,就多了一份心事,待她也比别的妹妹不同起来。不料,梅月娇年纪渐长,竟似对他反而疏远起来。   梅九龄随可思来到飘香别院住下。眼见天色已渐亮,哪里还有睡意,躺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便披衣来到院外树林中闲逛。密林中,忽有脚步声传来。他警觉地回头一望,却见一红衣女子,明眸皓齿,正对着他笑靥如花。愣了一愣,失声叫道:“阿娇,是你么?”   “是我,九哥哥!几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么?”梅月娇咯咯娇笑着向他走来。梅九龄喜形于色:“刚刚我还在想,不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此次能不能见你一面,想不到你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觉着好似做梦一般。”   梅月娇亲热地拉过他的手,和他一边闲聊一边往密林深处走去。她少女心思,何等敏感细腻,这梅九龄对她的心意,她岂会看不出?只是觉得他性情内向,对她又百依百顺,缺少情趣,哪里比得萧雨飞那般看得着,却走不近,走近了却驯不服?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一处山涧脚下,在涧水边找了块岩石坐下。正是清晨,林中寂静,人迹罕至。梅九龄侧身看她,只觉她虽眉目依旧,却多了几分妩媚风韵,身形依然窈窕,却更丰满成熟。两年不见,还是第一次与她如此单独亲近,不由心中发慌,手足无措。倒是梅月娇,似丝毫未注意到他的窘态,与他昵语调笑,就仿佛已是一对恋人。   梅月娇道:“你近几年在忙些什么?姨娘提起你来,也是言辞闪烁,不肯直言,听说你上个月还拜了淮安王为义父?你什么时候热衷于仕途之道起来?”梅九龄支吾道:“也没干些什么——淮安王权势遮天,他要认我为义子,我岂敢推辞?”梅月娇也不再问,以手支颐,盯着涧水出神。   梅九龄见她似有不悦之色,犹豫了一阵,鼓足勇气低声道:“阿娇,你不要恼,我知道你是厌恶我和朝中权臣结交,其实,我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我乃——”话未说完,梅月娇已打断了他:“我没有恼,九哥哥,其实我正想求你一件事,幸亏你已做了淮安王的义子,不然此事就难办了。”   梅九龄一愣,将还未及说出的话收了回来:“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为你做。”梅月娇道:“你帮我从姜太公手中要一个东西。”梅九龄诧道:“姜太公身份神秘,我怎识得他?你要向他要什么东西?我不懂你的意思!”   梅月娇笑道:“九哥哥何须瞒我?淮安王既肯认你为义子,对你自是宠爱有加。那姜太公便是号称‘朝中第一高手’的淮安王的军师,你们又怎会不认识?你帮我向姜太公要回一样东西又有何难?”   梅九龄没有说话,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失望,震惊,怀疑,却一闪而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展眉一笑:“原来你也认识他!那我也就不瞒你了。不错,我的确与淮安王的军师交情不错,只不过今日方知他就是江湖上那神秘莫测的姜太公。你想找他要什么东西?”   梅月娇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一个纸卷。九哥哥,此事我只对你一人说了,你切不可让第二个人知道。我曾向姜太公卖过一条消息。当时我不敢让他瞧见我,只把消息写成纸卷抛给了他。这姜太公既然就是淮安王的军师,淮安王又正在打冷香宫的主意,他若猜出我的身份,必然会留着这个纸卷,以待将来有机会时要胁我。你帮我要了回来,千万不要看,烧了它。若你实在忍不住看了,看了就把它忘了,千万不要给任何人说,否则我性命难保。”   梅九龄的脸色变了,道:“你竟向姜太公卖消息?你必不会是为了钱,你是为了什么?你卖的究竟是什么消息?”梅月娇不悦地道:“你就别问了,此事与你无关。你要帮我就帮,不帮我就算了。我就当从此没有你这个九哥哥!”   梅九龄凝视着她的脸,忽然觉得数年不见,这个妹妹已变得他都不认识了。这哪里还是当年那天真活泼,刁蛮可爱的小姑娘?她的心中倒底藏着多少不可告人之事?他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你既不愿说出实情,我也不再问你。只是阿娇,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误入歧途啊!那姜太公,是何等精明厉害的角色,任何人只要与他惹上关系,一生都会受他掌控。你幸亏是有我这个哥哥,恰好我又与他有些特殊关系,不然后果难料。以后,你切不可再如此任性,当心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梅月娇娇笑道:“好好好,我听你的便是!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如此罗噪?走吧,这几日,我好好陪你到谷中各处逛逛去。”复又牵了他手,有说有笑地往回走去。   梅九龄握着她温暖柔软的小手,已没了初见她时那种心悸的异样感觉,只觉心情十分沉重,隐隐有一丝忧虑。   中午时分,花溅泪正在“无尘斋”练字。   纸用木框夹好了,悬在空中。笔却又长又粗,杆为铁铸,十分沉重。用这种特制的毛笔,手腕悬空写字,难度自是极大。从小到大,只要一有空,她就会站在这框架前练字。也不知是数月未练了,还是心神不宁,一连写了几页,竟屡屡出错。她闷闷不乐地放下笔来,闭目调息。但仍觉心中慌乱,仿佛六神无主,不由暗道:“今日莫不有事将发生?昨日密报,他离梅谷已只有一日路程,难道——他今日会来?”   下午,又近黄昏。白无迹正在桃林中等候,忽见花溅泪慢慢走了进来,道:“刚接密报,他已近谷口,一个时辰内准到。”白无迹点点头,道:“一想到他不知会有多么痛苦,我反倒有些犹豫了。”   花溅泪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过……他会承受住。我很了解他,他就如小草,虽然风一吹就会摇晃不休,但却是再大的风也吹不倒。他比你想像中坚韧,你不必担心。”白无迹道:“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你既有把握,我自也无话可说。”两人在溪边岩石上坐下,默默无语,看那夕阳一点点的下沉,下沉。   萧雨飞骑着一匹白马驶进了梅谷。二进梅谷,两种心情。当他经过小红那家酒店时,睹景生情,不由自主地打马停留。   小红正在店门口,对照一张清单核对一批刚刚送到的货物。见他来了,笑着和他打招呼。萧雨飞下了马,含笑答礼,见地上堆满各色彩线丝帕,笔墨纸砚,胭脂水粉等物事,笑道:“怎么,小红姑娘不开这黑店,要改开杂货铺了?”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小红抿嘴笑道:“早知从此担定了这黑店的名儿,我上次就不该只要一匹马儿就放过了你。这些,都是宫中姐妹们常用物事,平时由我和爹爹负责采买。”   萧雨飞忽地心中一动,道:“小红姑娘竟是长期负责采买这些闺中之物,不知可识得各类胭脂?”小红指着自己鼻子道:“不是我小红夸口,这普天下的胭脂水粉,你只需给我瞧上一眼,我就知它是哪家货色!”萧雨飞从怀中掏出那自鬼宅中拾来的胭脂扣,小心翼翼递于小红:“那烦请姑娘帮我瞧瞧,这胭脂是何来历?”   小红接过那胭脂扣,眼中露出惊奇之色,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打开嗅了嗅,用指腹抹了一点,在手背上擦拭,才道:“这胭脂扣作工精细,又是纯金所制,非寻常之物,乃是专门请金匠定制,这胭脂也不是市面上流通之物,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闲来无事,自己淘制的胭脂膏子。这制胭脂之人手艺很精,所用原料也极好。这胭脂是我生平所见的最好的胭脂。不知萧公子从哪里得来?可否让我认识认识这位姑娘,好学习这制胭脂之术。”   萧雨飞心中若有所思,接过胭脂扣,贴身收藏好了,笑道:“我哪认识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不过是我无意中捡来的,觉着好玩罢了。对了,不知宫主可曾回来?”小红道:“宫主已回宫数日了。”   萧雨飞大喜,匆匆道了别,翻身上马朝谷中疾驶而去。行不多远,忽见空中有一只鸽子掠过。他认得那是冷香宫的信鸽,心道:“不知又有什么重要信息,这几日,语儿定是忙坏了。不知她近来身子可好,咳嗽已好些了么?”   行了十余里路,隐隐听得有溪水丁咚。一片桃林出现在眼前。这不正是葬花溪么?就在数月前,在那缤纷的落英之中,他揭开那层面纱,第一次看到了那张让他魂牵梦引的面庞。摸摸胸前,那方面纱还在,不自禁地露出甜蜜之意。   桃林中忽有一缕缕低沉婉约的箫音袅袅传出。是冷玉断肠箫!莫不是她?也和他一般,正在此定情之地怀念过往?他忍不住就想高声呼唤,半月的分离与疑惑,他的相思早已浓得化不开。翻身下马,连缰绳也不及系就往林中轻轻奔去。   当远远瞧见那熟悉的、纤柔的身影,他心中一阵狂热,感情已怒涛般卷起。正要高呼“语儿”,却蓦地一惊,硬生生将那险些冲口而出的两个字拉回,硬生生收住狂奔的脚步——溪边岩石上不只坐着花溅泪,还有白无迹!他一阵慌乱,连忙一闪身隐在一株枝叶繁茂的桃树后。   只见白无迹的银色披风就铺在他曾坐过的那块岩石上,花溅泪与白无迹并肩偎坐。她正吹着冷玉断肠箫,还是那首“长相思”,她吹得那么专注、那么深情!萧雨飞心中一阵酸痛,他知道,她已不是吹给他听。想起在黄山苦竹溪,白无迹握住她手时,她没有拒绝,只是含羞垂首,难道……心中发紧,不敢再往下想。   花溅泪一曲已毕,轻轻放下玉箫,含笑指了指溪边一朵蓝紫色的野花。白无迹会意,轻轻掐下那朵野花,簪在她如云的鬓发边。花溅泪对着清澈的溪水理了理长发,仰首对白无迹嫣然一笑,也不知二人在低语些什么,只隐约听得她的语声甚是欢快。这、这、这怎么可能?与她共享这欢乐、这温馨的本应是他而不是白无迹啊!   万箭穿心,萧雨飞心中一阵强烈的痛楚与迷乱,忍不住就要冲过去大声质问她与他,问她问什么薄情,问他为什么夺爱……但他终于忍住!“若我突然出现在她二人面前,她一定会羞愧会尴尬,甚至会……恨我!”一想到她对自己竟也会由爱转恨,他浑身都禁不住开始颤抖。   “看她此时,何等幸福!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在痛苦与不幸中煎熬,我岂可去破坏她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可是,难道她此前和我在一起时的幸福,都是假的么?”他神迷意乱,一颗心不停痉挛,握紧双拳,强行克制住汹涌的感情,悄悄转身踉跄出了桃林。   桃林外,白马仍在。他无言地上了马,轻轻调转马头,向来路返回。此时,他再去见她还有何意义?难怪她会不辞而别,言辞含糊,难怪白无迹要他“情到浓时情转薄”,原来,他真的一直在掩耳盗铃。此前他享有的温暖,全是借来的火。这一走,何时才能再见她?莫不就这样俩俩相忘于江湖?他机伶伶打了个冷颤,猛一拍马股,疯狂地往谷外冲去……   在马蹄声完全消失后,花溅泪的眼中也慢慢蒙上了一层泪雾。她知道,她的目的已达到。从此,他和她,便已是路人。   白无迹看着失魂落魄的她,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默然半晌,忽地跳了起来:“我怎么这么傻?我为什么不回去向师父求救?妹妹,我要回蓬莱岛一趟。我不能看着你束手待毙,我要想法子救你!这段时间里,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待花溅泪答言,一掠而去。   葬花溪畔,已只剩下花溅泪一人。想到萧雨飞此时必是心碎神伤,不由五内俱焚。呆坐了一会儿,收起满腹心酸,决定前往苏州,按可情所说的方位,寻找聚雄山庄的踪迹。   萧雨飞骑着白马狂奔出梅谷,一口气奔行出百余里,看着白马已奔累了,这才翻身下马,牵着马缓缓前行,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杂乱无章地回想。虽已亲眼见她移情别恋,却偏偏还不肯死心,种种过往情形轮番出现,两种结论激战得厉害,只觉头痛欲裂,几欲疯狂,暗骂自己:“她终于拥有了幸福,你该为她祝福才是,你还沮丧什么?你要她为你歉疚,对你旧情难忘,左右为难么?你怎地如此自私,如此没有出息!”哈哈哈大笑几声,跃上马背,又是一阵疾驰。   如此时而疾驰,时而慢行,渐至天亮,马儿已疲惫不堪。他却一直处于亢奋之中,既不知饿,亦不知累,心中虽想流泪,脸上却只是自嘲地大笑,到后来索性换了匹马,继续不分昼夜地打马狂奔。一连三天两夜,接连换了十匹马,他终于赶回了扬州。此时,已三天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的他,犹如大病了一场,疲惫萎糜。   进得城来,已是夜幕低垂。行不多远忽然呆住。眼前那酒旗飘飘,灯火辉煌的,不正是当初与花溅泪初会白无迹的酒楼么?就是在这里,他不惜得罪青衣门救下了那个江湖上人人深恶痛绝之人,如今,此人夺走了他唯一所爱的心上人。他忍不住悲从心来,想放声大哭,嘴一张开,发出的却仍只是笑声。无论如何,他不能流泪。宁可流血,也绝不流泪。   他包了个雅间,已懒得说话,小二推荐什么他就点头要什么。酒菜上了满满一桌。他一直未曾进食,腹中空空,酒一落肚,胸腹内发慌发疼,极为痛楚。他知道那是自己空腹饮酒所致,却不在意,杯中酒倒得反而更快。上一次,他在月丽人舱中喝了那么多酒都没醉,只因他一直在运功逼酒。这一次,他是真的只求一醉,很快,便已是头昏脑胀双眼发花,连胸腹中那烧灼的痛苦都已模糊不清……   一双柔软温暖的手忽然扶住了他的肩:“你怎么了?”有人在他耳边关切地柔声低语。他猛地回手抓住了那人的一只手:“语儿!”神智也为之一清。然而入目却是梅月娇那张美艳的脸,此时她是一个十足的温存少女,那双杏眼中满含着深沉而真切的感情,和无法掩饰的关怀忧虑。   他失望地收回手,回过头又去倒酒。梅月娇按住他倒酒的手:“不要再喝了!这么饮酒很伤身体。你看你的脸色,红得好吓人!”萧雨飞推开她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冷道:“伤不伤身是我自已的事,何劳师姊操心!”   梅月娇道:“可你这会儿若遇上了你的仇家或聚雄会的人怎么办?以你现在的体力,你岂是他们对手?”萧雨飞淡淡道:“打不过也不过一死,又有何惧?”一边又去倒酒。梅月娇伸手拦他,他甩开她,毫无表情地道:“你走开!”梅月娇脸色变了变:“可是……你若醉了,谁来照顾你?”   “不劳师姊费心,”萧雨飞冷冷道:“我只要不死在这里,爬也能爬回去。”梅月娇低声道:“师弟,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萧雨飞不理她,自顾自倒酒喝。   梅月娇忍不住叫道:“师弟!你为了那个朝三暮四、水性扬花的贱人就如此消沉,如此糟蹋自已,值得吗?”萧雨飞蓦地抬头直视着她,目光如刀:“住口!你再敢侮辱她,休怪我不顾同门之谊!”   梅月娇怒道:“到了这个时候,你竟还护着她。你这个傻瓜!疯子!”萧雨飞冷笑道:“我本就是个又傻又疯的人,尤其是我现在心情不好,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我。”   梅月娇见他双眼冷芒闪动,似有一股怒火即将喷出,心中一怯,口中却不肯认输:“哼,你若敢动我,师叔也饶不了你!”萧雨飞道:“你少威胁我,你那挑拨离间,栽赃陷害的本事我很清楚。”   “你……”梅月娇气得脸色发白:“你以为你是什么?我稀罕你么?等你醉得走不动了,你求我扶你我都懒得管你!”萧雨飞笑道:“当我醉得走不动时,你若真要扶我,我倒宁愿就躺在这酒肆里!”   梅月娇气得说不出话来,猛地起身拂袖而去,却听她那恶毒的话语从帘外飘来:“萧雨飞,你果然是个不识好歹之人!难怪你肯为他们牺牲一切的两个人,会同时背叛你!哈哈……难怪三妹宁可爱那采花贼也不肯要你!”   萧雨飞目中神彩如燃尽的烛火倏地黯淡,端起酒壶一阵狂饮,伏在桌上喘息。隔壁座里,欢声笑语不断,有歌女正在唱那“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一听那相思二字,他大笑起来,用筷子敲着杯沿,放声歌道:“劝君莫唱相思调,自古相思令人老。世间何处觅真情?纵有真情也易凋!莫回顾,莫留恋,一场春梦转瞬消。莫如拼将买一醉,酒毒穿肠也逍遥!”声音又哑又涩。隔壁座里的人早已听见,隐隐有人笑道:“是谁在胡唱?唱得比哭还难听!”   萧雨飞也不理会,抛下一锭银子,拿起最后一壶酒往外走去。一举步只觉头重脚轻。街上行人已少,灯火阑珊。他的意识还未完全丧失,还依稀记得回家之路,脚步踉跄,东倒西歪地捱去。口中还模糊不清地断续唱道:“劝君莫唱……相思……调,自古相思令人……老。世间何处觅……真情?纵有真情也……易……凋——”   一阵晚风吹来,胸中酒气上涌,那烧灼的痛苦更剧烈,连忙一仰脖将壶中酒对嘴倒下,似想扑灭心头那熊熊烈焰。可酒一入肚便如油入柴堆,那火反而烧得更烈。他扶住一株树弯腰想吐。忽地,树上猛然跃下一条黑影,手中长剑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青光向他刺来!   萧雨飞一惊,身子一侧,虽匆匆避过杀身之祸,左臂却被剑尖划出一道创口。他退了几步,捂住伤口,神智略清,这才发现这偷袭之人竟是程傲然!体内酒气翻涌,他一弯腰吐了起来,双眼发花,身子发软,几乎软倒在地。   程傲然瞅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长剑一挺,毒蛇般刺向他咽喉。他无力回避,眼看已将血溅青锋,却见夜空中银光一闪,一条银色人影鬼魅般掠来,一指弹开了长剑。是白无迹!原来他也不放心,也一路跟来了。   程傲然掉头就跑。白无迹顾不上追他,回身去扶萧雨飞。他推开他,踉跄着奔到另一株树下,扶住树干呕吐不止。他这几日来一直粒米未沾,吐的全是酒,是水,又酸又苦的水。最后,他吐的竟是血水。   白无迹脸色发白,怔怔立在那里。他心里明白,他绝不会让他扶。萧雨飞搜肠刮肚地吐了许久,直到连苦水、血水都已吐尽,才缓缓直起腰来,倚着树微微喘息。他看着白无迹,即无恨意也无怨色,只是静静地、无力地看着。   白无迹自从与他相识,他总是那么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何曾见过他此时之态?心中不由一酸,忽然拨出腰间长剑,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声道:“萧雨飞,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   萧雨飞看着他手中寒光闪闪的青锋,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眼中却慢慢现出了泪光。他接过剑,轻轻抚摸那冰冷的剑锋,忽地手腕一动,长剑已插回白无迹腰间鞘中。笑了笑,苦涩而艰难:“她一生孤苦,来日无多——现在只有你能给她片刻幸福——你好好珍惜……好好待她!”他的声音忽而喑哑,却微微一笑:“白兄,再会!”白无迹呆呆地望着他疲惫的身影渐渐远去,忽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花溅泪从树后转出,慢慢向他走来,低声道:“白大哥,对不起,我这么做太伤你的心了。”白无迹激动地道:“你以为这件事最受伤的是我吗?不,你错了,是他!我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失望!可是他呢?他突然从快乐的巅峰,跌下这痛苦的深渊!还有你,不得不去伤害你最不愿伤害的人,你心中痛苦之深有谁比得上?”   花溅泪无语,也无泪。她虽是想往苏州而去,却担心萧雨飞的安危,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后。他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已。她早已惯于忍耐。   白无迹看着她,忽然喃喃道:“不,我不能看着你慢慢去死,我要救活你,我要去找师父想办法!”转身狂奔而去。   花溅泪立在黑暗中,两粒泪珠终于跌落尘埃,低声歌道:“情到浓时情转薄,非是真情难寻求。但低头,不开口,泪往心里流。只把无限伤心事,诉与月,月知否?月不知。月无爱,哪知愁?今生若得为情死,死无憾,也风流……”   萧雨飞挣扎着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床上。萧威海闻讯赶来,见他烂醉如泥,不由皱了皱眉。十八年了,他还从未见他醉过。再一看,他右臂上还有一道剑伤,伤口又长又深,血都还未能止住。赶紧点了他伤处四周的穴道,想唤醒他细问缘由,却怎么也唤不应。   他抱起他,却见他眉头紧锁,紧闭的眼角竟是湿的,一股股滚烫的液体正不停流出。他竟是在流泪!虽在梦中,他却是在流泪!   萧威海吃了一惊,隐隐感到,萧雨飞和花溅泪之间必有大变。在杭州时,他就发现两人没在一起,问萧雨飞时,却胡乱遮掩过去。忙灌他喝了两杯浓茶,又给他裹好了伤,吩咐萧石道:“去查一查,公子今晚在哪儿喝的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萧雨飞一下子翻身坐起,张嘴就吐,将所喝茶水尽数吐出,茶水已变成暗红色,显是渗杂着血。萧威海失声道:“飘儿,你怎么了?”   萧雨飞无力地睁开眼,认得是他,低声道:“”爹,我……好难受!这里好痛!“他揉着胸挣扎了两下,又倒头睡去。萧石惊道:”公子怎会吐血?莫不是受了内伤?“萧威海给他把了把脉,道:”他没受内伤,但脉息很乱,象是忧伤聚结之症。他会吐血,必是空腹饮酒伤了胃。你先去找大夫熬点药来。“   当萧雨飞睁开眼时,只见满室阳光灿烂,胸口闷痛与烧灼感已减轻不少,只是头仍又昏又疼,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他呆呆地看着帐顶,出了半日神。   吱呀一声门开了,他头一偏,见是父亲来了,支撑着坐起,道:“爹!”一开口才感到口中还残留着药汁的味道。不用说,一定是父亲像他小时候那样,用小勺一勺一勺喂他吃的药,心中生出一丝歉疚与温暖之意。   萧威海把一碗稀粥放在桌上,温和地道:“飘儿,好些了么?”萧雨飞低声道:“爹,对不起,我昨晚失态了。”   萧威海道:“爹不怪你!我知道,你若非痛苦到极点,也不会醉成这样!只是借酒浇愁除了消磨意志,于事无补,反而伤身。”萧雨飞默不作声,身上伤痛又怎及他心中伤痛之万一?   萧威海道:“是谁伤了你?”萧雨飞看了一下已包扎好的左臂,道:“是程傲然。”萧威海道:“想不到为了白无迹,他竟会如此恨你!不过你能活着回来,已是不幸中之万幸。”   萧雨飞道:“是白无迹救了我,不然我昨晚可危险得很。”萧威海奇道:“白无迹?他怎会恰好赶来救你?你和他倒底是怎么回事?”   萧雨飞苦笑道:“我和他是好朋友,情同兄弟。爹,其实他并非传说中的采花淫贼,乃是被程傲然所陷害。他为人光明磊落,刚毅正直,谢谨蜂想拉拢他入聚雄会,他坚决不肯,谢谨蜂才会勾结程傲然设下毒计害他。”把白无迹蒙冤一事说了一遍,只是略过了白无迹的身世和师承来历。   萧威海道:“难怪你竟会和他结交。你呀,你和他结交可以,但不该那般肆无忌惮,在没找出证据为他洗清冤屈之前,你们应稍加收敛,以免引人非议。你年少气盛,不懂这人言可畏。你身份特殊,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要落人口实。”萧雨飞道:“爹的教诲,孩儿都记下了。我正准备想办法为白无迹洗清罪名。”   萧威海凝视着他苍白而忧郁的脸,缓缓道:“到现在这个时候,你不为自己期限之事着急,却想着要先替白无迹辩冤,很好。你是想尽快还他一个清白,好让你师妹能早日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萧雨飞吃了一惊:“爹,我心里想什么,你怎么知道?”   萧威海道:“其实,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两夜了。在这期间,我把你这几日的经历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二师姊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正在想等你醒来,怎么劝你,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强,还要大度。你能如此,我很欣慰。只是,爹还有话要提醒你,你若能想明白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萧雨飞道:“爹,你不要听二师姊胡说,她一向嫉恨师妹,她的话根本不可信。”萧威海摇头叹道:“傻孩子,你到现在还想瞒爹么?你二师姊虽心胸狭窄,但我相信,她所说的葬花溪的情景,和你亲眼见到的完全一样。我知道那会对你造成怎样的打击。”   萧雨飞心中刺痛,道:“爹!你不要听二师姊挑拨。师妹如此选择,自有她的道理。我没事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喝醉。你不要怪师妹。”   “我并无怪她之意,”萧威海道:“你且听爹说,你师妹要和白无迹在一起,当然自有她的道理。但却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个道理!你难道就不想想,白无迹现在是什么身份?她和你在一起尚且那般矜持,那般赡前顾后,又怎会在梅谷之中公然和双花盗之一的白无迹成双成对?”犹如醍醐灌顶,触动了萧雨飞心中某个不敢深想的念头,他失声道:“难道,难道她是故意的?”   萧威海点头道:“不错。她即便移情别恋,也自会做得十分隐秘,哪有光天化日之下恰恰让你撞见的道理?还有,你莫忘了,在无名寺外,她担心被你误会,急得险些神智不清,那般情真意切,岂能伪装得出?你呀,真是当局者迷呀!”   萧雨飞猛然醒悟,想起了离开小红酒店后不久,曾看到有信鸽往葬花溪飞去,难道是小红在通风报信,她知他要来,故意和白无迹做下那般情态来骗他?萧威海道:“我虽也想不通,她为何要故意这样伤你,甚至背负水性扬花的骂名也在所不惜。但我这旁观者清,她爱的必不是白无迹,而是你!她如此做,必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你和她朝夕相处,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   萧雨飞脑中念头飞转,却想不明白。若说她是担心自己身患隐疾,命不长久,可他们早已有了生死约定,她当不会再为这件事突然离开他。   萧威海道:“如果你暂时想不通,也不用急。你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去,只需记牢了,她的心是在你这里就够了。你曾对她说过,证据可以伪造,她的话却绝对不假。现在不正好是这种情形么?她之所以不敢见你,不敢亲口对你说她已变了心,就是因为她说不出口,她做不到自己骗自己。”   萧雨飞仔细想了一阵,胸中阴壑一扫而光,心情豁然开朗,展眉笑道:“我真是关心则乱,急糊涂了。不错,眼睛有时也会骗人,看到的并不足为凭。除非她亲口来对我说,否则,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萧威海见他本病情恹恹,此时却满面喜色,溢彩流光,已是不治而愈。不由微微一笑:“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为情所困。好了,你先喝点粥,休息一下,过些天,我有事安排你做。”   萧雨飞从床上一跃而起,笑道:“不用等了,我已经好了。有什么事,爹尽管安排我做便是。等做完了,我就到苏州去。”萧威海道:“别逞能了,你此次元气大伤,还是调养两日的好。我要安排你做的事很危险,你若不在最佳状态,我不敢让你去冒这个险。对了,你到苏州去干什么?”   萧雨飞道:“我近来一直追查谢谨蜂和幽灵宫主的行踪,已有一点眉目。但此事太过重大,我现在只是一点猜测,不敢妄下结论。待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我再向爹禀报。”   萧威海见他满脸兴奋,充满了自信,不由露出满意的微笑——这十八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第二十四章计中计   萧雨飞心病既愈,一边将养身体,一边将花溅泪留下的三卷毒经拿来背记。   此前,他早已背完了第一卷,越看越觉得其中奥妙无穷。遇有寻常毒物,还想法弄了来,细细比照书中所言观察印证。数日之后,不仅身体恢复如初,又已将毒经第二卷看完。他急着前往苏州,催问萧威海有何事要他去办。萧威海却总说未到时机。   又过了数日,他已将毒经第三卷看完。掩上书卷,他似乎觉得少了点什么。想了许久,才想起这书中记载了天下毒物,连毒中之王的绝情酒也罗列其中,却单单少了与绝情酒并为毒后的焚心断肠散。不由暗暗纳闷,师姑叶秋烟修订毒经时,怎会单单遗漏了焚心断肠散?   想起花溅泪曾言道,这焚心断肠散十分厉害,绝无解药。若只能识别其它毒物,却恰恰遇上对手使用焚心断肠散,岂不糟糕?暗道:“等找到了语儿,我再向她请教,提醒她这书中有一处遗漏,叫她早日补上。她若继续不理我,我就要缠着她,一口一个师父叫个不住,她脸皮薄,终得老老实实教了我这徒儿。只要她一理我,嘿嘿,我自有法顺着杆儿往上爬,看她拿我怎么办——”不禁幻想与她相见后的诸般情形,心中扑扑乱跳个不住。   正胡思乱想间,萧威海走了进来,道:“好了,时机到了!那谢谨蜂已到了扬州城了!”萧雨飞奇道:“你怎会知道?他莫不在扬州又做下什么事了么?”   萧威海道:“那倒没有。是他主动来找萧石联络。早在十年前,聚雄会来收卖我身边的人时,萧石就将计就计和他们有了关系。现在谢谨蜂来找萧石,想要打听你和你师妹的情况,萧石都据实相告了。谢谨蜂知道你正在找他,想设下埋伏,诱你前往——”   他将嘴凑在萧雨飞耳边,低声说了一阵,又道:“我一直有些犹豫,这样做风险太高。不过,此事若成功,谢谨蜂对萧石必是更为深信不疑。谢谨蜂狐性多疑,不管萧石如何试探,他都没有透露他的真实身份,我们也查不到聚雄山庄的所在。若要抓住谢谨蜂,为你洗清罪名,这次本是个绝好的机会。但如此一来,萧石的身份必将暴露,我们的损失实在太大!我左思右想,难以决择。”   萧雨飞静静听父亲说完,笑道:“相比破解聚雄会之秘密,我这期限之事不过是小事一桩。以后要抓谢谨蜂,机会多得是,也不在乎这一次。爹不必再犹豫,就这么定了。”   萧威海皱眉道:“可是你若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萧雨飞沉思了一会儿,道:“不要紧,我有办法!”在父亲耳边低语了一阵。萧威海听罢,担忧地道:“那太危险了!”萧雨飞胸有成竹地道:“爹放心好了,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去找师妹呢!”   没有月,苍黑色的天空中散布着几点寒星。冷风掠过,扬州城郊蒿草起伏。惨淡的星光照着淹没在草丛中的一座座孤坟,磷光点点。萧雨飞换了身黑色的夜行衣,鬼魅般掠来。   一个坟头上盘膝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黑衣飘飘。萧雨飞走过去拍拍他肩膀,笑道:“石叔,你果然准时!谢谨蜂呢?”   那人笑道:“在这里!”猛地转身,一掌挥出。萧雨飞胸口上正着。踉跄着一连退了好几步才立稳身形,手抚胸口喘息了几下,显见受伤非轻。他望着来人脸上的青铜面具,惊叫道:“你不是萧石,你是……”   那人截口笑道:“月夜留香一蜜蜂!怎么,没想到吧?你不是一直想见我么?今日我们终于面对面了。白日里,我故意在萧石面前泄露行踪,就是为了诱你前来,在这坟场四周我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撮口呼哨了一声。坟场四周立刻涌出二十个手持强弩硬弓的壮汉,涂有剧毒的箭已在弦,围成了一个方圆五丈的大圆,箭头齐齐指向萧雨飞。   谢谨蜂得意地笑了笑,又是一声呼哨,一拍手,又有十个手持钩镰枪的矮小汉子滚地而来,围成了一个方圆两丈的小圆。这些矮子显见受过严格训练,拿钩镰枪专钩人脚,加上身材矮小,更是灵变。互相呼应,伺机而动。   萧雨飞环顾四周,额上已沁出冷汗,却笑道:“我虽中了你的圈套,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谢谨蜂道:“咱俩的武功应在伯仲之间,若是一对一的决斗,输赢自是难料。但你我此时并非是在比武,不用讲那么多武林规矩。冷香宫是我聚雄会之大敌,而冷香宫中人,我最恨的就是你!你若落在我手中,嘿嘿,”他眼中露出一丝恶毒而残忍的笑意,衬着那青铜面具,魔鬼般狰狞:“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萧雨飞奇道:“你最恨的是我?我们虽注定是敌人,却是素昧平生,为什么?”谢谨蜂道:“等你落到我手中时,自然就明白了!我不会让他们出手,我只不过让他们拦住你,以防你逃走。现在我要先领教领教你冷香宫独步天下的相思断肠剑法!”双腕一翻,一对百炼精刚所铸的长钩已在手。   萧雨飞叹了口气道:“钩,可以克剑,想不到你什么都已准备好了!看来我今晚是霉星高照,再劫难逃!”他“逃”字一出口,忽然闪电般拔出剑来,闪电般刺向谢谨蜂的咽喉。谢谨蜂一侧身避过,叫道:“好快的剑!”手中双钩一错便去绞他的剑。萧雨飞长剑回收,改刺他的双膝。   两人在坟场中施展平生所学拼死搏杀起来。两人均是当今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少年高手,身形快如闪电,交错在一起,加之两人身高体形衣着颜色均极为相似,若非谢谨蜂脸上戴着那青铜面具,简直叫人难以分辩。   以兵器论,钩正是剑的克星,但萧雨飞的断肠剑却是削铁如泥的天下第一利器,剑身柔韧如腰带,可曲可直,纵是双钩也难以绕着。谢谨蜂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那一掌不轻,萧雨飞受的内伤必定很重,只要拖延片刻,他必败无疑。何况,四周还有那么多训练多时的弟子在虎视眈眈。   萧雨飞明白自己目前所处的危险是什么,二十名弓箭手所持的机关强弩,劲道十足,若机簧引动,他不能一掠而出,立即便会被射成刺猬;那十名矮子目光闪烁,一直盯着他的脚步,也正在寻找出手的时机。   很快,已是百招过去。两人一直硬打硬拼,萧雨飞的力道越来越弱,明显出于下风,似已内力不济。谢谨蜂双钩的攻势更凌厉,萧雨飞已被迫改攻为守,渐处劣势,出招越来越缓,剑法越来越乱。忽然,谢谨蜂的双钩突破他的剑网,绞住了他的长剑,他用力一挑,铮铮两声,谢谨蜂的双钩已被绞断,但腿上要穴却被谢谨蜂踢中,“扑”地倒地。   谢谨蜂大喜,连忙点了他的“软麻”穴,叫道:“来人!绑了!”他的眼在闪着光,仿佛萧雨飞已是他砧上鱼肉,可任他宰割。立时便有几个矮子放下了钩镰枪,取出几根牛皮索过来准备绑人。弓箭手劲力一泄,举起的弓箭也已放下。   就在几个矮子俯下身来,尚未挨着他的肌肤时,躺在地上的萧雨飞用足跟往地上一点,贴着地面从两个矮子的空隙间疾射而出,已冲出了包围圈外,接着拔地而起,掠上了一座坟头。弓弩手们连忙对准坟头按动了机簧,几十枝毒箭疾射而出。   萧雨飞脚一沾着坟头,就顺着下坠之势往地上一躺,滚进了坟旁的荒草丛,毒箭便擦着他的头射过。谢谨蜂欲拦不及,惊极怒极,一跃而起,直向那坟头扑了过去。却见萧雨飞在荒草丛中一闪而没。他的轻功虽亦高明,可哪里及得过冷香宫的“冷香暗渡,花落无声”,追了一阵,却是越追越远。他停下脚步,喃喃道:“想不到他也已练成‘移穴换位’之术!我真是太大意了。”   一座坟头后窜出一个人来,连声道:“可惜可惜,如此难得之机,就这样被错过了。你若早点让弓弩手们一起动手,他就跑不了了。”谢谨蜂道:“我还从未与他正式交过手,如此机会怎可错过?何况,我此次擒他,是因为我师祖交待下来,想见见他。叫我不可伤了他性命。”   萧石奇道:“你师祖是谁?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他?萧雨飞是冷香宫弟子,你师祖又怎会这么介意他的生死?”   谢谨蜂道:“我也不知道。我师祖曾特意吩咐,要我爹想办法逼得他在江湖上走投无路,却不得伤了他性命。这几日,他突然心血来潮,说想见见他,所以我才会来找你想办法。这次虽未抓住他,你却做得不错,回头,我向爹为你请功。”萧石抱拳道:“多谢少庄主提携!”谢谨蜂撮口呼哨一声,几十名手下弟子聚了过来,一行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待一行人走远,萧雨飞从一个坟头后走了出来,披散着头发,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道:“石叔,我受了伤了!你快来背我回去!”萧石吃了一惊:“你伤得怎样?有没有被那毒箭射中?”   萧雨飞手中握着半截玉簪,道:“还好没有,但我这玉簪却被射断了。只差一点点,那毒箭就射着我的头了!不过谢谨蜂那一掌好不厉害,我现在连走都走不动了,你快来背我!”说罢,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发出一声呻吟。   萧石大惊失色,凑下身来正要背他,忽见他眼珠滴溜溜直转,隐隐有一丝狡黠的笑意,直起身来:“好啊,你又骗我!险些儿就上了你的当了!”   萧雨飞笑道:“我哪有骗你?我真的受伤不轻,我为了你被弄得如此狼狈,要你背背我都不肯么?”萧石道:“你少来,你呀,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不了解你么?你若真受了伤,反而会硬装好汉,哪还会叫出声来!”   萧雨飞泄了气,道:“怎么我每次撒谎,都会被你和爹爹识破?”   萧石道:“只因我们太了解你了。你有个习惯,若是在耍小心眼儿,自以为别人已经上当,心里一乐就沉不住气,想拼命忍住偷笑,眼珠子却会乱转。”   萧雨飞奇道:“我有这个习惯么?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我看看!”解开衣襟,从胸口取出一个护心铜镜,正欲照照自己的脸,却见那铜镜已被击得深深凹陷,上面布满蛛网般的细小裂纹。萧石倒抽一口凉气:“这谢谨蜂当真厉害,也亏了是你,换一个人,不死也只有半条命了。”萧雨飞道:“那当然啦,不过呢……”   “不过你还是脱身逃了出来,对不对?”萧石截口道:“你又想吹牛炫耀了,对不对?”萧雨飞苦笑道:“好哇,石叔!你把我利用完了,马屁也不用拍了,又来揭我的短处!”萧石道:“这边的事完了,谢谨蜂会连夜离开扬州,下一步你想怎么办?”   萧雨飞道:“他一定会回苏州去。我要马上跟着前往苏州,今日终于与他一见,我心中的追查范围更小了。我有个想来很荒诞的推测,要去找可情印证一下。”萧石道:“我知道你一来是想查出那谢谨蜂是谁,二来是想去找你师妹,你若不弄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开你,心又怎么放得下?”萧雨飞亲昵地抱着他:“知我者,石叔也!”   “又来拍我马屁了!”萧石板着脸道:“你每次一露出这种无赖表情,我就知道你必是又看中我的什么东西了,说吧,想要什么?”萧雨飞手一伸,闪电般拔下了他发髻上的碧玉簪,道:“我为你如此辛苦卖力地演出,你总得给我一个彩头吧!我的发簪断了,正好借你的一用。”   萧石劈手想要夺回,萧雨飞已一个筋斗跃出三丈余远,一边用玉簪别发,一边轻笑道:“石叔,再见!”萧石道:“你可要小心些了,千万莫要再喝醉。”萧雨飞早已去得远了,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天刚蒙蒙亮。眼看天色阴晦,似有大雨,萧雨飞雇了一辆马车,向镇江驶去。黄昏时分,快到镇江了,萧雨飞忽然想起自已没带盘缠,身上银两已所剩无几,这可怎么办?   天上乌云密集,虽刚黄昏,却已极暗了。他灵机一动,叫那车夫停了车,皱眉道:“我给朋友买的一粒珍珠掉车上,滚进缝隙里去了,我找了许久也未找到,把你的火折子借我一用!”车夫愣了一下,道:“小人没,没有。”萧雨飞知他撒谎,也不说破,道:“那我下车去买,你在此稍候。”   他掀帘跳下车去,到城门边一个小铺子假作买火折子。只听“啪啪”两声马鞭脆响,随即有马蹄声传来,萧雨飞回过头来,正如他所料的那样,那车夫没命地驾着车狂奔而去。   他得意地笑了,暗道一声:“抱歉!”信步往镇江城走去。一来要去拜访贾神医,二来正好可以向他请教一些阅览毒经时的疑问。   就在萧雨飞滞留扬州之时,花溅泪却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往杭州,想再慢慢说服可情,了解一些有关聚雄会的消息。没想到,寻到安置可情的秘处,可情已不见了。   她不由暗暗担心,难道又是聚雄会所为?可是此处如此隐秘,聚雄会又怎能找到?她连忙折身赶往分舵,欲找可人可心问个究竟。一进分舵大门,迎面正碰上谢成泰匆匆出来。他一见她,慌忙给她递了个眼色,又用嘴朝身后呶了呶。花溅泪心知有异,正要转身退出,只听厅内有人冷冷道:“既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却是梅月娇的声音。   花溅泪朝厅内一望,只见梅月娇已到了大厅门口,而厅内赫然端坐着李夫人。她心念一转,顿时敏感到,李夫人与梅月娇必已知道了可情之事。而这通风报信之人,多半便是幽灵宫主。她先写匿名信,在萧威海面前进谗,接着又把此事通报给李夫人,继续挑拨。一时间来不及思考对策,硬着头皮进得厅来,给李夫人行礼问安:“娘,你不是说要在梅花门多玩几天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夫人冷笑道:“我倒是想清清静静在娘家多玩几天,可惜养了你这样的孝顺女儿,又怎能静享清福!”劈手将一封信纸扔在她脸上。   花溅泪接过来一看,却见信上内容果然写的是她动用五十万两银子,赎回可情与韵儿之事,连动用款项的来历,交割地点都写得分明。信虽未落款,但写信人不是那幽灵宫主是谁?信上字迹却是苍劲有力,颇具气势,毫无女子脂粉气。   李夫人道:“看了这信我才明白,那五十万两银子,竟是被你拿去赎一个冷香宫的叛逆去了!你初掌大权,竟是如此胡闹么?你萧师兄为帮你掩盖此事,竟不惜自担嫖院豪赌的罪名,惹你师叔大发雷霆。他那一顿鞭子,挨得实在冤枉。当时我来问你,那五十万两银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顺着你师兄的说法,把所有罪过都推他头上,你欺骗我倒也罢了,但你怎能对你师兄如此自私、狠毒?”   花溅泪无言以对。当时她不肯说出实情,一是为了保护可情,二是为了成全萧雨飞回护她的心意。李夫人如何理会得?   李夫人冷笑一声,又道:“上次在无名寺,月娇说你和白无迹有苟且之事,你还喊冤,这次你公然投身白无迹怀抱,你还有何话说?难怪你会如此待你师兄,原来你根本未把他放在心上,你分明就是在利用他!我一直就觉得你表里不一,两面三刀,但未料你竟是这等凉薄绝情之人!你师兄对你一片痴心,什么都肯牺牲,连订下八年的亲事都强退了,你却背着他与那采花淫贼勾搭。你如此不知廉耻,简直和你那——那一样,哼!”   花溅泪更是无言以对。个中情由除了白无迹,对谁都不曾透露,怕的就是走漏了消息,早晚会传入他耳中,那她就前功尽弃,又怎能对李夫人说?何况,如今她与白无迹之事,已是白布落了染缸,说什么也洗不清了。   李夫人见她脸色一阵阵发白,神情凄伤,却始终不作一字辩解,眼中露出憎厌之色,道:“你无话可说了是不是?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不仅你胡作非为,连可人、可心这两个丫头也跟着你胡闹。我一问可情之事,她二人都说什么也不肯透露,可人竟还偷偷溜了出去,给那可情通风报信,致使可情与韵儿这两个叛逆逃得不知所踪!现在,我已将这两个丫头关了起来,准备带回冷香宫,按律处置,你意下如何?”   花溅泪吃了一惊,道:“娘,可情虽然误跟了谢谨蜂,但她并没有泄露我冷香宫什么机密,也没有助纣为虐,尚无叛逆之实,求娘从宽发落。至于可人可心,不过是照我的意思行事。千错万错,都只是孩儿的错,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李夫人冷冷道:“你乃宫主,我岂敢罚你!你又何需求我,你只需一声令下,要我放了可人可心,再饶了那可情,我也不敢不从。”   花溅泪听她言语不善,心中发虚,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请娘息怒,孩儿岂敢在娘面前妄自尊大!只是,此事确是孩儿一人之错,求娘不要和几个丫头计较。”   李夫人起身闪到了一边,道:“幻月宫主,你行如此大礼,岂不折煞了梅如雪!你这几个丫头,眼里只有你这一个主子,我说什么,她们竟是理也不理。你这些属下,最会狐假虎威,知道你定会为她们撑腰,哪里还放我在眼里。你不用在我面前阳奉阴违,害我落下不慈之名。从今后,你不再是我女儿,我也不再是你母亲!”   花溅泪虽知李夫人必会大怒,却未料有如此严重,惊道:“娘,孩儿……”膝行几步,想要抱住李夫人的腿,李夫人又是一闪身避过,道:“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担米养个仇人。我养了你十七年了,你翅膀已硬,不必再在我面前伪装。”   花溅泪听她言语之中,似有深意,不禁想起梅月娇曾说过,她并非李夫人亲生之女,含泪道:“娘,孩儿身体肤发,皆受之父母,生养之恩,孩儿岂敢有忘!”   李夫人见她说得动情,脸上怒色稍敛,默然半晌,长叹了一声,道:“你我又何必再彼此折磨?反正你爹爹此番也说了,我不配作你的母亲。我知道这并非他一时气话,这句话憋在他心中也不知多久了。为了你这个女儿,他和我这么多年的夫妻情份也全然不顾了。他说得不错,你我做母女,对彼此都是一种伤害。从今日起,你我母女情份,一刀两断!”   花溅泪暗自心惊,连连叩首道:“娘,孩儿做错了什么,你要打要骂皆可,血浓于水,这母女情份,岂能说断就断?”   “血浓于水?”李夫人凄然笑道:“只怕在你爹爹心中,不是血浓于水,而是情浓于血吧?我伤透了你爹爹的心,你爹爹也伤透了我的心,既是如此,多说何益?秋儿,你我今生,已无母女缘份。你要好自为之,不要学你那——唉,你还是和白无迹断了,回你师兄身边去吧!”说罢,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低头快步去了。梅月娇跺脚道:“娘,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匆匆追了出去。   花溅泪呆呆跪在地上,几乎已不能思想。良久才站起身来,心中已打定主意。待找回可情后,便去追问李啸天,自己到底是不是他和李夫人梅如雪的亲生女儿?   她找到可人可心,询问可情下落。可人道:“当时时间紧迫,我怕夫人和二小姐会追来,只通知可情速速离开,找好落脚之处后,再马上悄悄通知我们。现在她们去了哪里,我也不知。”   花溅泪寻思,可情和韵儿皆无亲无故,仓促之中哪里能找到落脚之处?可情尚有大仇在身,她极有可能带着韵儿回家乡找那杜大善人复仇去了。吩付可人可心速回梅谷,向谢成泰要了一匹快马,全力往可情家乡赶去。   夜色正浓,夜风一阵阵吹过,乡野间一所大宅门口灯笼轻晃,灯笼上印着一个大大的“杜”字。一匹白马飞驰而来,在宅门口停下。花溅泪翻身下马,打量这所巨宅。   只见宅院四周修着丈余高的院墙,院前立着两头威武的石狮。厚重的朱漆大门半掩,门前却不见一个人影。她不由暗自纳闷,杜府怎会连个守门的家丁也不见?莫非可情已经来过?   她从半掩的大门走了进去。刚一跨进高高的门槛,只见门后倒着两个家丁,双眼凸出,满面惊讶,手里还各自紧握着一把雪亮的砍刀,刀刃上却毫无半点血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已是一命归西。她心头一紧,凝神细听,只听院内十分安静,什么声息也没有,但风中却带着浓郁的血腥气。难道,一场恶战已刚刚结束?   以可情和韵儿的武功,要杀杜大善人这样的乡绅,自是易如反掌,但她心中却突然感觉不安,隐隐觉得已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既然连她都能猜到可情会回来寻仇,那故意走漏消息逼走可情的幽灵宫主,难道就想不到么?可情二人,是冷香宫中惟一见过谢谨蜂真面目的人,虽不识他之真实身份,但以谢谨蜂一惯谨慎狠辣之作风,难道就不会来杀人灭口么?   她心中暗惊,往宅内一路寻去。只见院中不时有倒毙的家丁,被削断的刀剑随处可见。后花园内,满地狼藉,打翻的酒席,破碎的杯盏,零落的枝叶花瓣,和人体的各种残肢混杂在一起,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殷红的血正在青石板上汩汩流淌。自入江湖,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这么惨烈的场面,只觉心中发睹,低声道:“可情,韵儿,你们在哪里?”   没有任何回应。难道这里竟已无一个活口?从未杀过人的可情与韵儿,怎会有如此狠的出手?但若不是两人下的手,那两人现在何处?莫不也遭了毒手?花溅泪走近死尸,一具具翻看,一双绣鞋很快便已被地上鲜血浸透。足底又湿又冷,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酒席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肥头大耳、头发花白的华服老人,他仰首倒在椅上,满面惊恐,咽喉处一个血洞还在缓缓流血。   那是一处剑伤,看伤势,正是相思断肠剑法中最厉害的杀着。这一剑,必是可情所留。那这华服老人必是杜大善人了,可情她终于亲手为自己的娘报了仇。可是,她和韵儿现在何处?   一处花台后,露着一只脚。那脚是那么纤细,绣花鞋是那么眼熟。花溅泪心中一颤,一步跨了过去。只见韵儿倒在一丛蝴蝶花下,心口插着一只飞镖,直没入柄。花溅泪急忙用手一探鼻息,却早已气绝。只见韵儿双眼圆睁,竟是死不瞑目。花溅泪颤抖着手为她合上双眼。月光下,只见韵儿双唇乌紫,这镖上显然有毒。花溅泪取出飞镖,凑鼻嗅了嗅,又对着月光仔细看了看,若有所思。   “宫,宫主——”身后传来一声细若游丝的低唤。花溅泪一转身,只见一棵黄桷树的阴影之中,隐隐有一个人靠在树根上。   她叫道:“情姐,是你么?”放下韵儿,掠了过去。果然是可情,她靠在树上,胸上三处深深的创口,衣裳早已被血浸透,双眼仅睁开一线,眼神已混浊。花溅泪连忙点了她伤处四周的穴道,把她抱在怀里,一手对了她掌心,为她渡入真气。可情双唇微微动了动,似有话讲。花溅泪低下头,将耳凑她唇边,只听她道:“孩,孩子——”   花溅泪含泪道:“情姐,你是说你的儿子冰儿是不是?你放心,我会找到他,把他带回冷香宫,交给我大哥,把他抚养成人。”眼见她伤势如此之重,难以救活,不由心如刀绞,流下泪来。   可情又断断续续地道:“画,画——谢谨蜂——我怀里——”声音低弱至极,模糊不可辩。花溅泪听了许久才明白,道:“你是说你画了谢谨蜂的画像,放在怀里了是不是?你是想告诉我对照谢谨蜂的画像,就可查出他在江湖中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可情费力地道:“不错——我,我好恨!”头一偏,闭上了双眼。   花溅泪哭道:“情姐,是谁杀了你,是谁?”将可情扶起,双手往她背心中再次渡入真气,但无论她怎么催动内力,可情也再无半点反应。花溅泪松开手,抱她入怀,回想与她自幼长大的种种情谊,悲恸难抑,泪如雨下。   树顶上,忽有树叶微动,接着一把暗器满天花雨般当头罩落。花溅泪虽在悲痛之中,却未放松警惕,头上树叶微动声传来,已知树上有人,抱着可情就地一滚,避开这致命偷袭,刚一出了树荫,即掠出三丈余远。右足一踢,已将那沉重的桌面在身前立起,夺夺夺一阵闷响,如影随形的一把暗器,已尽数插在了桌上。   花溅泪放下可情尸身,身形掠出,如鹰击长空般直扑那黄桷树之巅。树巅上站着一个戴青铜鬼面具的人,却是那曾在幽灵宫中见过的勾魂使者。勾魂使者哪敢接这含愤而出的一掌,一仰身从树上倒跃下来。可花溅泪的身形比他更快,还未至树巅,见他跃下,身子在空中一顿,流星般坠落,后发而先至。他双足刚一落地,花溅泪的冷玉断肠箫已指在他咽喉。彻骨之寒从咽处肌肤传来,勾魂使者再不敢动弹。   花溅泪冷面如霜,怒道:“勾魂使者!竟然是你!想不到可情提起你来,还说你是聚雄会中惟一待她好的人,没想到她最终竟是死在你的手里!”   勾魂使者面具后的眼中起了一种奇怪的变化,颤声道:“她说我是惟一待她好的人?她,她真是这般说吗?”   花溅泪道:“不错。没想到,她竟看错了你!可情乃冷香宫之护梅使女,已足可算得上江湖中一流高手。你虽是唐门嫡传弟子,若论武功,却根本不是可情的对手。你若非借了她对你的信任和好感,突然偷袭,又怎能伤得了她?”   勾魂使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平静下来,道:“你说得不错,我本奉了幽灵宫主之命,来杀她灭口。我自思非她敌手,便假意相助,提前一步赶来,帮她把杜大善人一家三十几口先杀个干净,只留下杜大善人一人,等她来亲自手刃。就在她拔剑刺向杜大善人时,我在一旁用喂毒的暗器偷袭了她和韵儿。”   花溅泪未料他竟如此爽快,直承其事。一听他亲口说出暗害可情和韵儿的经过,悲愤之下一掌击出。勾魂使者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跌入一丛花中,挣扎着坐起,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花溅泪道:“你虽非我对手,也未尝不能和我对上几招,为何却毫不避让反抗?”勾魂使者喘息道:“我身为唐门弟子,却投靠了聚雄会,短短一年作孽太多,该有死报。以宫主之尊,自可代替家父清理门户,我愿一死以谢罪!”   花溅泪道:“你倒底是谁?这幽灵宫分明就是聚雄会的组织,你为何会与唐畏一同背叛唐门,入了聚雄会?”   勾魂使者缓缓取下了脸上的青铜面具,露出一张苍白而俊秀的脸来,道:“幻月宫主,弟子本是唐门掌门唐玄机的第七子唐逸。那在树林中偷袭你的茶倌是我三哥唐畏。”   花溅泪道:“唐门历来门规森严,唐玄机对待门下弟子,更是严正,你兄弟二人,都是他的亲生儿子,如何会同时背叛唐门,做那不敢见天日的勾魂使者?”   唐逸苦笑道:“我们之所以会做出此等不齿之事,皆是为情所困。我们兄弟,竟是不约而同爱上了同一个女人。”花溅泪心念一动:“你们莫不是爱上了幽灵宫主?”   唐逸道:“宫主心思灵动,明察秋毫。不错,我们正是爱上了幽灵宫主。不瞒宫主说,象她那样的女子,真是天下无双的尤物,她不仅长得和宫主一样姿容绝世,更比宫主多了一种妖媚惑人之气质,对待男人的手段更是无人能及。我敢说,没有一个男人能抗拒她的魔力——”   他的眼光缓缓投向遥远的夜空,似已沉浸在回忆之中,缓缓道:“去年夏日,我与三哥外出游历。有一日到了杭州,三哥去了一趟西湖后就似变了一个人,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原来他在西湖边偶然遇见一个女子。那女子坐在一顶软轿之中,一阵风拂起了轿帘,他瞧见了那女子的脸。他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当下就看得痴了。那女子见他如此,微微一笑,更是百媚俱生。但只此一眼,轿帘复又垂下。轿夫抬了轿子就走,他就不知不觉地跟在后面,也不知跟了多远,直到那女子的侍女出言骂他轻薄,他才醒悟过来,停下脚步满面通红。仅此一眼,他心痒难耐,纵使已回客栈,满脑也都只是那女子的笑容。自此相思入骨,神魂颠倒。日日到西湖边转悠,从日出直守到日落。”   “我从未见过他那般模样,心里也不禁暗暗好奇,那女子难道真能美到如此地步?便也跟着三哥去湖边苦守。过了半月,那女子终于又坐着软轿来了。我三哥一见那顶软轿,就激动万分,浑身颤抖,却不敢进前,惟恐唐突了佳人。却见轿夫落了轿,侍女上前掀起帘子,扶那女子下轿。那女子慢慢出了轿来,款款上了一艘停靠在岸边的画舫。我们所在的位置,根本瞧不清那女子容颜,只能瞧见她背影。但仅这个背影,已足以令人颠狂。我竟比三哥更惨,连她的脸还未见着,只瞧了一眼她的背影,便已是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船家撑着船渐渐远去。我和三哥呆立岸边,浑不觉烈日当空犹如火烤,直站到天黑,晒出一身油汗,那画舫也未回来,我们才茫茫然回了客栈。从此,我们便天天到西湖游历,为的就是见那女子一面。直到有一天,那女子也发现了我们这两个痴人,命那侍女来请了我们相会——自从,我兄弟二人为她美色所迷,竟把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她才表明身份,说她便是幽灵宫主,隶属聚雄会门下,问我们可愿做那左右勾魂使者,守卫在她身边。我二人虽大吃一惊,但色令智昏,辗转想了几日,终觉即便被千刀万剐,也不如见不到她那般痛苦。名利地位,江湖道义,父母兄弟,门规律令,和她比起来,都变得不再重要——我兄弟二人就此从江湖上消失。家父十分震惊,派人四处寻找,但哪里找得到我们?家父为人十分严正刚直,若知我兄弟如此贪恋美色,自毁名节,必不会容我们活于世上。所以,自从我们入了幽灵宫,就已无回头的可能。”   “这一年来,我们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其实,我们虽为左右勾魂使者,能见到幽灵宫主的时候并不多。她总是神出鬼没,对我们兄弟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心情好时,她会对我们兄弟软语温存,百般撩拨,却总是不肯让我们一亲芳泽,一年来,我们连她的手指头也没摸过一下。我慢慢有些醒悟,开始感觉到,这女子虽然美艳无双,却是心如蛇蝎毒辣之极。我兄弟二人跟着她终将死无葬身之地。对她的狂热之心慢慢有些冷了。直到有一天,少庄主带回了可情姑娘。”   “若论外貌,可情姑娘比幽灵宫主差得远了,若论妖媚之术,更是半点也无。可我见她每日里愁眉深锁,甚是可怜,对人却温和宽容,甚是可亲,虽对谢谨蜂一往情深,却能进退有度,坚守自己对冷香宫的忠诚,不容侵犯,又甚是可敬。我从同情到敬佩再到爱慕,把对幽灵宫主的心思一点点转移到了她身上。只是,她乃谢谨蜂的姬妾,我不敢有半点非分之心。而且对她的感情,又和对幽灵宫主的不同,不似那般神迷意乱,不能自主。幽灵宫主百忙之中,竟未察觉。”   “我三哥却一直执迷不悟。在接受任务前去刺杀你们的前一天,幽灵宫主只不过陪他对月小酌了一会儿,剪了截青丝赠他,他便义无返顾,虽死无憾。第二天,我闻得三哥死讯,悲痛欲绝,幽灵宫主却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只怔怔出了一会儿神,长叹了一声,便自行其事去了。我见她如此薄情,彻骨心凉,自思我兄弟二人如此迷恋她,以致人伦尽失,法理皆废,换来的却是什么?三哥为她而死,她却只是一声叹息,说不定连那声叹息也并非为我三哥所发。因为这几个月来,她总是不停出神,时常无故叹息,一时黯然落泪,一时咬牙切齿,也不知究竟有何烦恼。象她这样能颠倒众生的女子,又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又有谁值得她烦恼?”   “如此一来,我对她更是死心。后来你赎回了可情,我自是替她高兴。以为她从此便获新生,不料昨晚却接到幽灵宫主秘令,要我来杀了她。我本不肯,可幽灵宫主告诉我,她刚刚接到飞鸽传书,就在十日之前,唐门已被聚雄会暗中所破,我爹爹唐玄机已落入聚雄会手中。我若不从,她便要杀了我爹爹——”   花溅泪惊道:“什么?唐门已被聚雄会暗中所破?蜀中距此山遥水远。她所说有何凭证,仅一封飞鸽传书,你竟信了她?”   唐逸道:“她对我这种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实是轻视之极,从来毫无顾忌,连假话也懒得说。她跟我说起的江湖中事,无一没有应验。何况要破这唐门,她更是容易,只因我那三哥,对她简直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这一年来,她不知从他口中套取了多少唐门机密。”   花溅泪想起上月秘报,蜀中已有异动,聚雄会势力在蜀中活动频繁,这唐门被破,极有可能。算算日程,李思卿应该这两日就到蜀中了,如果唐门真有剧变,很快就应有消息传来。心中暗暗盘算,要马上回去修书一封,派密使飞鸽速递,直入蜀中,将这消息通报给李思卿。   唐逸喘息了一阵,道:“幻月宫主,我求你一件事!家父已被聚雄会悄悄送至淮安王府关押。此祸皆由我兄弟二人引发,我兄弟二人纵然一死也难赎其罪。我求你救出家父,并帮家父重振唐门。据说,淮安王府中已关押了不少江湖好手。淮安王想软硬兼施,逼他们为他效力,或是留作将来要胁冷香宫的砝码。你若能将他们一并救出,对武林也是一大幸事。”花溅泪道:“这本是我份内之事,你不求我,我也会办。”   唐逸低声道:“如此多谢了。”突一回手,将一只毒镖插入心口。花溅泪欲救已迟,俯身抱着他:“你这是何苦?”唐逸眼中闪过一丝凄凉之意:“这是我助纣为虐应得的报应。”   花溅泪道:“你迷途知返,本是好事,若能待罪立功,纵不能完全抵过你犯下的罪孽,也不愧为一个顶天地立的好男儿,你若一死,岂不更对不起你唐门,更对不起武林?”   唐逸苦涩地笑了,道:“我今日失手,回幽灵宫也是必死无疑,若是随你而去,又有什么脸面对他人?何况,我为美色所迷,做下这等荒唐行径,是可情让我彻底醒悟,我才明白,一个女人,真正能打动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心。她挽救了我,我却利用她的信任杀了她,再苟活世上还有何意义?不如随了她去,与她同作那孤魂野鬼——”   花溅泪摇头叹道:“你,你真是太傻了!”忽然,她觉得唐逸的手动了动,暗中将一个东西塞在了她手里,是一个纸卷。她心中暗暗惊异,却不动声色,假意伸手入怀取伤药,把那纸卷放入了怀里。   唐逸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低声道:“宫主,你是个聪明人,希望你能一切顺利,若你能成功,我的罪孽,也可稍有减轻。唉,人生如棋局,一步走错,全盘皆失啊——”声音渐渐细微,呼吸也慢慢停止。   周遭一片静寂,仿佛整个黑夜都已死去。花溅泪抬眼望着满园死尸,忽然觉得生死之间的距离,竟是如此模糊。放下唐逸尸身,呆坐花丛,慢慢理清了思绪。   可情的身子已僵冷。花溅泪想起她这一生遭遇,禁不住又流下泪来。她探手入怀,果然摸到一轴小小画卷,连忙取出打开,想看看这神秘的谢谨蜂究竟是怎样一个专猎女人心的美少年。   未料可情伤处流出的血,早已将画卷浸透,墨痕晕染开了,模糊一片,哪里还瞧得清楚?花溅泪不由呆住,心道,这莫不是天意?   忽又想起唐逸临死前暗中塞给她的那个纸卷。听他所言投入聚雄会的经过,似乎句句是实,不是捏造得出,但为何又要如此神秘地另给自己一个纸卷?莫非这园中另有人在暗中窥视?唐逸自知此来就不能生还,所以提前写下一些不能说出的秘密,好暗中交给自己?那上面倒底说了些什么?   心中疑问虽多,却不便拿出纸卷来看。唐逸竟如此小心,自有他的道理。需得小心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天明时分,荒岭上,又多了三座新坟。花溅泪葬了可情、韵儿与唐逸。骑了白马,往杭州而去。 第二十五章一剑断肠   一月之间,屡经大变,花溅泪似已成熟了许多。几天之后,她风尘仆仆地到了苏州月家。   她与月丽人结拜后分别之时,曾答应过要去看望她。况且,谢谨蜂曾在月府出现过,显然是来探听月老夫人的秘密。她想找月几明问问,月老夫人究竟有何事竟会引来聚雄会少主如此关注。   月几圆与月凌峰都外出未归,月丽人得讯迎出门来,拉着她手亲热地问长问短:“你难得来一次,一定要多住几天。姊姊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亲手去做几味小菜,让你尝尝姐姐的手艺好不好!”唤丁灵儿:“快去把我那床上寝具全都换上新的,今晚我要同我这妹妹抵足而眠。”说罢,倒真的卷起衣袖下厨去了。   花溅泪见她这般热情,心中更不是滋味,拦也拦不住,只好作罢。忽见厅旁雕花木窗下放有一架七弦琴,不由自主地走去,挽起长袖弹了起来。也不知怎的,如今她每一抚琴,便会不由自主地弹起“长相思”来。想弹点别的,手指却不听使唤。这曲子她已深记心中,纵然闭着眼,脑中一片空白,她也不会弹错。弹着弹着,心已茫然。   丁灵儿怔怔地望着她:“花姑娘,你怎么和我们小姐一样,也喜欢弹这只曲子?”月丽人也喜欢弹这“长相思”,花溅泪心中自是明白原因,有点尴尬地道:“哦?是吗?她也喜欢弹琴?”   丁灵儿摇头道:“不,她不喜欢弹琴。我们小姐什么乐器都不喜欢,但她却会弹奏许多乐器。”花溅泪道:“难道她不喜音律?”丁灵儿道:“嗯,我们小姐也不喜欢女工针线,但她绣的花、裁做的衣裳却连苏州城中的‘巧手’七姑都佩服!”   花溅泪道:“那你们小姐喜欢什么?”丁灵儿道:“我们小姐最喜欢看书和下棋。她说这可以增长见识,让自己变得聪明。她还说女人总被男人瞧不起,就是懂得的事情太少,她要做一个不被任何人看低的女人!”   花溅泪长叹道:“她的确也做到了!只有别人被她看低,却没有人会看低她!只是,她不喜欢的事又何必去学,而且学得那般好?”   丁灵儿低下头去,幽幽地道:“因为……她知道萧公子精擅音律,多才多艺……她不想让他失望……”花溅泪的心似被针扎了一下,嘴唇微微抖了几抖。   月丽人亲手做的小菜十分精致,色香味俱佳,正是萧雨飞平时最爱吃的。月丽人一个劲地给她夹菜,同她闲聊。她越是热情,花溅泪心中越不是滋味,鲜美的菜肴吃起来味同嚼蜡。   用罢晚宴,花溅泪随月丽人去拜见月几明和欧阳绿珠。月几明兄弟的府第中间便只隔了一个花园。当她们经过花园佛阁时,花溅泪忽然想起了已逝的月老夫人。在临死之前,她如此大度地成全了她和萧雨飞,亲手把他们的手暗合在一处。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借来的东西,终是要还的。她暗中叹了口气,顿觉意兴更萧索。   风中忽有呜咽的笛声传来,似是发自身后佛阁。两人猛地回头,只听笛声蓦止,一条人影穿过佛阁飞掠而去。紧接着,又是一条人影追出。转眼,两条人影都不见了。月丽人惊道:“这两人是谁?好高明的轻功!”   花溅泪道:“小妹阅历浅薄,月姊姊竟不知晓,小妹就更瞧不出了。”心中却道:“这两人极象是伤心客与那中年文士,他们怎会在此出现?莫非与月老夫人有什么关系?”正想着,又有两条人影飞掠至她们面前,问道:“你们发现了什么没有?”却是月几明与李啸天。   月丽人道:“侄女刚见有两个人从佛阁里出来,一下子又不见了,也不知是谁!”李啸天看着花溅泪,见她竟和月丽人携手站在一起,眼中露出惊讶之色:“咦,秋儿,你怎会在这里?”花溅泪道:“我与月姊姊已结拜为姐妹,此次,我是专程来看望月姊姊的。”李啸天转念一想,已明究里。她是自知来日无多,要在死前撮合萧雨飞与月丽人破镜重圆,心中一痛。   花溅泪对月几明道:“月伯父,我想同我爹说几句话……”月几明勉强一笑:“我正好还有点事,你们谈吧!”月丽人甚是知趣,也借故离开,花园中只剩下了李啸天与花溅泪。   花溅泪正色道:“爹,我想问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回答我!”见她神色庄严,李啸天心中忽有一种不祥预感,强笑道:“何事?”花溅泪看着他,一字字缓缓道:“爹,你告诉我,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李啸天强自镇定,笑道:“傻丫头,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怪问题来了?你当然是爹的亲女儿了!”花溅泪道:“那娘为什么一点也不喜欢我?我的长相、性格为什么与大哥、二姐一点也不相似?”   李啸天道:“虽然你们三个都是我和你娘的亲生孩儿,可五个手指也还有长短,作父母的偏爱某个孩子多些,也是常事,你娘偏爱你二姐多些,我这作爹的偏爱你多些,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一惯豪爽,不惯撒谎,仓促之中说来,神情语调终有些不太自然。花溅泪看着他的表情,摇摇头,咬着唇道:“不,爹,你在骗我!你笑得很勉强,脸色也变了…我,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李啸天的心如无数钢针在刺扎,刺得要流出血来。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你是的!你不要听信谣言,胡思乱想……”“花溅泪忽地拔出了腰带中那柄相思剑,手腕一抖,”唰“的一下,剑身已霍然伸直。   李啸天大惊失色,想伸手夺剑,却已迟了一步。花溅泪脚步一滑,退后一丈,手中相思剑已抵在心窝!她额上冷汗涔涔,一字字道:“爹,你快告诉我实话,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李啸天脸色大变,深深地凝注着她,无限怜爱:“秋儿,你听爹说,爹没有骗你,你是爹的亲……”   花溅泪手上微一用力,剑尖已入胸半分,鲜血顿时溢出,红白相衬,十分醒目。李啸天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想扑过去夺剑。花溅泪厉声道:“你别过来!你先告诉我实话,我就把剑放下!”   鲜血不断溢出,白衣已被染红一大片。李啸天已知今夜之事无可挽回,长叹一声,黯然道:“好,我告诉你,你,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花溅泪脸色苍白:“那我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   李啸天心如刀绞,正想说不知道,却见花溅泪手一动,剑尖又刺入半分,鲜血涌得更快,脸色惨变,连声说:“秋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我从葬花溪旁捡来的孤儿。只因你长得很像我死去的师妹叶秋烟,所以我给你取名‘诗秋’。但你的亲生父母是谁,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只有用这半真半假地话来稳住她。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一定不会怀疑自己仍在骗她:“也正因为你像你死去的师姑,所以你现在的母亲才会不喜欢你,因为她对你师姑有成见……”   “当”的一声,相思剑已坠地!花溅泪身子颤抖如风中枯叶。心中最担心的可能已成为事实,低声惨笑道:“原来如此!”跌跌撞撞往回跑去,却只觉天旋地转,已分不清方向。她忽地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一指点在她“黑甜”穴上,她昏睡过去。   李啸天赶过来,只见月几明抱着她,神色木然,欲哭无泪。他连忙闭了花溅泪伤口周围的穴道。   一抬眼,目光正与月几明相对。含泪眼对含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花溅泪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当梅月娇挺剑向她刺来,她忽觉椎心之痛,仿佛已被刺中,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只见月丽人正温柔地望着她,想翻身坐起,却觉胸口一阵刺痛。月丽人忙伸出柔弱无骨的手将她按下,柔声道:“别乱动,刚换过药,一动又会流血!”花溅泪感觉身下有些颠簸,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竟是在马车上。马蹄声和金铃声相和,十分悦耳。   月丽人道:“你伤得虽不甚重,但李伯伯担心你的隐疾,要我带你去见贾神医。”花溅泪一想到那晚李啸天亲口告诉她的话,心中不由万念俱灰,暗道:“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还有何可怨?”   忽听马儿一阵长嘶,马车蓦的止步。月丽人道:“出了什么事?”窗外有人道:“有几匹饿狼挡道,想是闻见腥了想来找死!”声音清脆,却夹杂着一丝冰冷的凉意,正是丁灵儿。花溅泪笑了,这丫头最是个冷心肠的人。有这主仆二人在,自已可真是安全得很。缓缓闭上眼,自顾自休息。   车外传来一人气势汹汹的声音:“这车上坐着何人?”丁灵儿悠悠道:“不知道。”那人怒道:“你怎会不知道?你敢骗你史大爷?你史大爷的九环刀可不是吃素的!”只听“哗”一声脆响,想是他故意把手中九环刀一抖,出声恫吓。   丁灵儿冷冷道:“我只知道,你们再不闪开,史大爷就当真成了‘死’大爷!”月丽人皱眉道:“来人自称姓史,又使的九环刀,莫不是‘长白九怪’?听说他们已投靠了聚雄会,看来是聚雄会的人盯上咱们了!”   花溅泪道:“这些武林人物月姐姐信口道来如数家珍,小妹当真佩服!”月丽人笑道:“这九人全都长得奇形怪状,丑陋不堪。你若见了,只怕会三天吃不下饭!丁灵儿,不要再与他们罗嗦,快些把他们打发了,赶路要紧。”   丁灵儿道:“是!”唰地一声,剑已出鞘。花溅泪叫道:“丁灵儿,留下他们活口!”丁灵儿却似没有听见。一阵兵刃碰击声后,只听“啊”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花溅泪勉强支撑着坐起,掀开帘来。只见长白九怪的咽喉处皆已为剑洞穿,鲜血汩汩涌出,不由皱了皱眉。   丁灵儿笑道:“怎么,花姑娘认为我出手太狠了是不是?若对坏人仁慈,便是对好人残忍!你说对么?”花溅泪苦笑。她本是为她才杀人,她更无法反驳,只得复又躺下,心道:“长白九怪武功也不算低了,而丁灵儿却毫不费功夫就将他们杀死,可见她武功之高不在可人等人之下!那么这月丽人的武功……”不由自主地看了月丽人一眼,只见她正温柔地望着自已微笑,看上去是那么娴静。   马车终于停了。月丽人与丁灵儿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贾神医的府邸。贾神医听说是花溅泪又来求医,连忙撇下别的事,赶来专为她医治:“怎么,姑娘又受伤了?”   花溅泪道:“我伤得并不重,不过……”眼光扫了月丽人一眼,欲言又止。月丽人笑道:“听说镇江繁华不在扬州之下,我想同丁灵儿一同出去逛逛,你们慢慢谈吧!”待她二人离去,花溅泪缓缓伸出手来:“请神医相脉!”   贾神医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熟练地将五指搭在她腕上。忽地,他目中露出惊惧之色,仔细看看她气色,认真号了号脉,脸色已变了,颤声道:“焚心断肠散?你……你中了焚心断肠散之毒?你熟识天下毒物,这焚心断肠散之毒性虽烈,却是不难辩识,你又怎会中毒?”   花溅泪叹息了一声,没有言语。贾神医背负双手在屋中缓缓踱着步子,沉吟片刻,忽地转身看着她:“萧雨飞为什么没有同你在一起?是不是他中了毒,你为了救他就把毒引在了自已身上?你又怕他看出,就离开了他?”   花溅泪点点头:“神医,我什么都瞒你不过!可是,我求你不要把此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我爹与萧雨飞!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又何必让更多人痛苦。我本乃将死之人,如此做对谁都没有损失。”她凝视着他,目中满含恳求之意。   贾神医嘴唇抖了几抖,终于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看着她,心中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不由暗暗叹息。   黄昏时分刮起了狂风,眼看又是一个电闪雷鸣,雨骤风狂之夜。花溅泪突然想起今天正是七月十五,借故将月丽人支开了。   夜渐渐深了,电闪雷鸣中暴雨倾盆而下。花溅泪脑中正思虑如何潜入淮安王府查探唐玄机等人下落,忽听有人低低敲了两下门。一个女仆低声道:“花姑娘,老爷让我来通知你,萧公子也到贾府来了,说是要请教毒经上的一处遗漏。老爷没告诉他,叫你不用担心。只是他执意要住你右边那间客房,老爷叫你留神。”   花溅泪吓了一跳:“你们府上客房甚多,为什么不给他另找一间?”女仆道:“因为萧公子上次送你来这里养伤时,你住这里,他就住你右边那间。这一次,他仍旧要住他以前住过的那间。老爷没办法,只好让我来通知你一声!”说罢,掩上门去了。   花溅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吹灭了灯。她此时伤口未愈,剧毒将发,如此雨夜,根本无处可避。蹑足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瞧。只见贾神医一手打伞,一手提着盏“气死风”灯,领着萧雨飞往隔壁房中走去。   多么熟悉!他依然是那么神彩飘逸,只是眉梢眼角多了一抹无法掩住的淡淡的忧郁。花溅泪心中一阵强烈刺痛,几乎站立不稳。回到床上躺下,暗自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发出半点响动,若是被他察觉,两人面对面时,她不知是否还有勇气狠得下心来伤害他。   三更一到,焚心断肠散之毒立时发作。剧痛阵阵袭来,一阵比一阵强烈。她已忍不住想呻吟,想翻滚。但一想到萧雨飞就在隔壁,却只得咬牙忍住。紧紧抓住被角,蜷曲着身子,冷汗如雨流下,一动也不敢动。一直熬到四更天,这种痛苦才渐渐减退。她却又忍不住想咳嗽,用丝巾掩住口,把头深埋在被中咳了起来。这一咳而不可收,越咳越厉害,咳得气都喘不过来,全身骨头似要散了一般。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只觉无比困乏与疲倦,渐渐昏然入睡,却又睡不安稳,总是刚一入睡便又咳醒。   五更了,天已微亮。风已小,似呜咽;雨已细,似低泣。朦朦胧胧中,花溅泪又已咳醒。她连忙将头埋入被中,忽然眼角余光感到床前坐有一人。一惊探头,立时呆住。   萧雨飞坐在床沿,深情地凝视着她,目中似泛着泪光,千言万语都已尽在不言中。一时间,她已茫然,什么都似已不知道了。冷风侵入窗来,很凉很凉。萧雨飞轻轻握住她手,微笑道:“语儿……”   这一声“语儿”,几乎已将她所有防线击溃。她告诫自已千万不能流泪,但泪却已满眶,连忙侧头面向帐内。萧雨飞柔声道:“你怎么了?咳得那么厉害!”慢慢伸过手来,抚她散落枕上的长发,低声道:“语儿,答应我,不要再这样。你难道忘了,我们的生死约定?你答应过我不会再生退意,会好好照顾自己——”   花溅泪已不能动弹。萧雨飞的话,每一个字都似鞭子抽在她心上。他并没有责怪她,也没有追问她,只是恳求她好好照顾自己,足见他的宽容与体贴。一月相思,一月煎熬,这意外的相遇是那么摧人意志。她是那么想投入那温暖宽厚的怀抱,但一句生死约定反让她冷静下来。若要让他重和月丽人再续前缘,平静幸福地过完这一生,关健就在此刻了!月丽人此时就在她左壁房里,她已亲口承诺要将他还与她。此时,她又怎能让他知道自已是爱他的、爱得要命?她要让他心碎、让他心死!   她起身坐起,微笑道:“萧师兄,一月不见,别来无恙?”她笑得那么陌生,一句“萧师兄”已拉开彼此距离。萧雨飞愣了一下,道:“语儿!”   花溅泪道:“请萧师兄以后称呼我师妹即可。不知师兄可看了我所留之信?”萧雨飞皱眉道:“看了。不过我一个字也不信!”他轻轻捧住她脸,深情地道:“语儿,你倒底有何苦衷,告诉我,好么?”   当他温暖的手一接触到她冰凉的脸,她的心差点儿又软了。但她马上克制住,一抬手将他手拂开:“男女授受不亲,请师兄自重!”萧雨飞收回手,长叹一声,黯然道:“语儿,你还要自欺欺人么?难道你心里就不痛苦?难道,你,你已真的不再爱我?”   花溅泪沉默了一下,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萧雨飞道:“自然是真话。”花溅泪道:“其实,自欺欺人的是你不是我。实话对你说罢,我从来就未爱上过你,以前我对你之种种,都乃错觉。我自幼生长在梅谷,少与少年男子接触,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的体验。你突然闯入我的生活,我以为那就是爱,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对你,只有感动,没有感情。”   此时听她当面亲口道来,她不但不再爱他,还从未爱过他,犹如一把刀直插入心里,萧雨飞神情一震,手足冰凉,嘶声叫道:“不,这不可能!语儿,你一定是在骗我,你不会不爱我!”   花溅泪拉过一个枕头靠在身下,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背对他道:“你要自作多情,我也没办法!”萧雨飞心如刀绞,颤声道:“那么在冷香宫,师伯欲杀我之时,你为何要舍身救我?”   “我已说过,那是我错了!”花溅泪回过头来,眼皮也未眨一下地道:“当我假扮可情,听你在那溢香亭中说出一见钟情四个字来时,心中莫名其妙一阵感动,我错把这种感动当作了爱!而现在我明白了,你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男人!我怕解释不清,只好悄悄出走。现在你已明白了么?”   她若直说不爱,萧雨飞只怕不信;而她如此说来,他的信心已动摇!他竭力控制住自已,声音却仍在微颤:“你,你喜欢的是……白无迹?”花溅泪道:“不错!我本来一直拒绝承认,拒绝去想,可是……我梦中却总是只有他的身影,我已身不由已!”   如五雷轰顶,这些天积聚的希望瞬间就溃不成军,萧雨飞无力地道:“可是……难道你以前对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么?你一直都是在骗我?”   花溅泪淡淡道:“你终于肯面对现实了。感情之事,怎说得上骗与不骗。我以前和你在一起,不只因为我的错觉,还因为你的未婚妻是江南第一美人,我下意识地想要试试,我会不会比过她。那是一种女人间的嫉妒和争斗,说来你也未必明白。我赢了,现在却厌倦了,心中又有了我真正喜欢之人,所以就要离开你!白无迹哪一点不比你强?你只知对我百依百顺,哪有他那般刚硬洒脱?你以前没有发觉,那是你太自信,太自作多情!”   这些话一句比一句伤人,一句比一句残忍。世上还有什么话比这些话更能令萧雨飞心碎?他痛苦地低下头去,良久说不出话来。忽又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双眼,想从中看出她真实心意。她一惊,目光与他一碰就迅速移开,但很快又移了回来,那么平静淡漠,无波无澜,含笑自若,与他对视,毫不退缩。他的心便一点一点冰冻,一点一点下沉。   花溅泪道:“我还想休息一会儿,萧师兄若无事了,就请回吧!”伸手放下香帐,复又躺进被窝。萧雨飞呆立帐前,木偶一般。少倾,低声道:“语儿,我不信,我还是不信!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一定要查个清楚,我要去找白无迹,我要问他,我们三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花溅泪蓦地翻身坐起,隔帐冷笑道:“你莫忘了,你的期限已过了两个多月了!你若查不出谢谨蜂的下落,就死定了!”萧雨飞笑了笑,无限凄凉:“我不在乎!”凝视着帐内隐约的她,无限深情:“我只在乎你!”   花溅泪道:“我已同你讲得再明白不过,你真要这般胡搅蛮缠么?你难道不明白,你越是这样纠缠,我越是对你厌恶?你如此公私不分,真让我失望。师叔就你这一个儿子,你要害他无后么?”   萧雨飞笑道:“你是要和我提那生死约定么?你既已做不到,又何必来要求我独自遵守?”一转身,就要离去。花溅泪掀帐下床,叫道:“站住!”萧雨飞站住,却没有回头。   花溅泪嘴角噙着一丝讥讽的笑意,冷冷地道:“萧雨飞!你以为,每个女人都该爱你是不是?”萧雨飞低声道:“不,我只要你爱我!”花溅泪不理他,继续道:“所以,我不爱你,你就觉得奇怪。可你怎么去查?你要剖开我和无迹的心来验证吗?”萧雨飞道:“你既如此厌恶我,又何必再关心我之生死?又何必管我要去做些什么?”又举步向门口走去,始终没有回头。   “站住!”花溅泪大声道:“萧雨飞!你还是不死心是不是?我并不是关心你,我只是不想——不想你去找无迹!他现在被人陷害,处境艰难,你若要去找他的麻烦,我不会放过你!”   萧雨飞停住脚步,转身面对她,淡淡道:“好,那你出手吧,现在就杀了我!事有缓急,情有轻重,对我来说,最急最重的事,就是找到白无迹,弄清楚这件事!他若不告诉我实情,我会不惜和他拼死一斗。我就是要逼他,让他永无宁日,看你怎么救他!除非我死,否则我决不罢手。你若要阻止我,除非是杀了我!”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她竟如此在乎白无迹,他就要故意激怒她,看她已对白无迹在乎到了什么程度。   花溅泪怒道:“你,你!”她满面激愤与厌憎,心中却是担忧不已。白无迹已远去蓬莱,他到哪里寻去?若是白白浪费时间,期限一到,他岂不是死路一条?   萧雨飞凝视着她,目中又充满无限温暖之意,轻声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你又怎会对我出手?其实,你爱的不是白无迹,你真心爱的还是我,是么?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是我知道,你真心爱的只有我,是么?”   花溅泪脸色变了两变,咬了咬牙,忽地“唰”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那柄相思剑,手腕一抖,剑已笔直,剑光一闪,向萧雨飞刺去。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把剑,而用这剑去伤害的却正是赠这把剑给自已的人!这岂非上天残忍的安排?   萧雨飞神色平静,毫无惧意,反而将胸一挺,迎上剑去……轻轻的“扑”的一声,长剑已刺入他左胸,鲜血顿时涌出,染红了白衣!她拨出剑,厉声道:“你既执意要伤害白无迹,我只有先下手为强!你不该拿你的性命来开玩笑,你怎可如此自信?你不必恨我,应悔你自已太傻!”   萧雨飞未料她竟真会为了白无迹向他下手,此心已碎,甚至已感觉不到那冷冰的剑锋刺入左胸时的剧痛,脑中一片空白,已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剑已拨出,一串血花溅落。他捂着胸踉跄后退,颤声道:“你……你……”他忽地惨笑道:“你错了,我不恨你,也不后悔,我从来就不曾后悔也永远都不会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管是对是错,不管什么结果,都是我应该的。”他倚着墙,汗如雨下。眼见她神情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低沉地唤道:“语儿……”左手微微抬起向前动了动,似乎还想拉住她,似乎还是不信她会伤害他。   “咣”的一声,带血的相思剑抛在了他脚下,跟着又是一声响,剑鞘也被扔了过来,她冷冷道:“还你的剑!”他的手无力垂下,人也跌坐在地。他已彻底绝望,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没有看他。开开门,走进无边的风雨中。她挺直了胸,走下台阶,走过石径,胸上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她已感受不到什么痛苦,她的痛苦在心里。连她都不敢相信,那么绝情的话竟会从她口中说出,她自已都已承受不起,又何况他……   贾神医在她身后轻叹道:“你这又是何苦?”花溅泪猛地回头:“你快去救他!”贾神医道:“你的剑已刺入了他左胸,他……”   花溅泪急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我下手的轻重我心里清楚,所刺的部位也有偏差,又有你在这里,他决计不会死,这次之后,对他便是重生。我这里有一瓶伤药,白的外敷,可止血长肉;红的内服,可生血补元。你快去,否则他流血过多,会有危险!”   贾神医道:“那你……”花溅泪道:“你别管我,我自会照顾自己。”目送他匆匆离去,想到从此后萧雨飞对她便会由爱转恨,一阵万箭穿心,痛得几欲背过气去。一只手掌抵在了她背心,一股暖流顿时传遍全身。回头一看,却是月丽人,目中满是关切,担忧之意。花溅泪心头一热:“月姊姊,我没事,我能照顾自己。倒是他——他受了伤,不如你留下来,好好照顾他——”   月丽人打断了她,正色道:“现下你如此情况,我们是结拜姊妹,又怎能抛下你不管?何况,我虽想和他在一起,但男女情爱,也须取之有道,此时留下陪伴他,何异趁火打劫?再说,你的病倒底能不能治还不一定,只要你还在这世上一天,我就绝不会做那趁虚而入,横刀夺爱之事。”   花溅泪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低声道:“姊姊,是小妹错了。”随月丽人走出贾府,上了丁灵儿驾来的马车。马车在风雨中疾驰,凄切的冷风夹着冰凉的雨丝不时扑进。   萧雨飞斜倚墙坐着,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盯着地上那沾有血迹、寒光闪闪的剑。剑,是相思剑;相思,又何尝不是剑?他木然望着那剑,眼中空洞一片。那象征生命的血已染红他的白衣,此时仍在缓缓外涌。贾神医走过去,要闭住他伤处四周的穴道。他拂开他手。   贾神医低声道:“你伤得不轻,若再不闭穴止血,敷上伤药,是会死的!”“死?”萧雨飞喃喃着,忽地纵声大笑,笑声中可听出他气息已弱:“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这条命本就不值得珍惜!”蓦地,他止住笑声,轻叹道:“唉,这条命不是我给自已的,守身即尽孝,也不由我不愿珍惜!”   他自已闭了伤处四周穴道,解开衣襟躺在床上,让贾神医敷药,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来到这世上,一事无成,怎能轻言去死?”心中却道:“语儿,你虽不愿再遵守我们的生死约定,我却会尽力去做。即便要死,也不能死在你手上,否则你日后纵然与白无迹结合,又于心何安?”   一眼瞥见贾神医手中药瓶,好不眼熟,神情一震,心念数转,一丝希望又忽地生起,颤声道:“神医,这瓶药是不是她给你的?”贾神医心中一惊,不便否认。他眼中顿时又有了一线生机:“她刚给的?”   “这……”贾神医掩饰道:“不,这是她昨日来我这治伤时给我的。”萧雨飞眼中神采顿时又黯淡下去,忽然,他一下子翻身坐起,伤处血又流出也不管,惊道:“什么?她受伤了?伤得怎样?重不重?是谁伤了她?”贾神医道:“她没说为何受伤,不过她伤得不重,不会有事。”   萧雨飞慢慢躺了下去,心中那丝希望又已幻灭。贾神医暗中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自已纵可治好他的剑伤,却治不好他的心伤。那一剑本就不是刺在他身上,而是心里。心病还须心药治,灵丹难医断肠人。   他拾起相思剑,拭净剑上血迹,递与萧雨飞。相思断肠剑,天下第一利器,却是不祥之物,常有饮血之恨。自从父亲手中接过这剑,它上面所沾第一个人之血竟是他的!萧雨飞轻抚那冰冷的剑锋,缓缓闭上了眼。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贾神医已离去,屋里安静下来。胸上创处剧痛不断传来,他却似已感受不到。“我只不过说要去找白无迹的麻烦,她便不惜举剑刺我,还刺得这么深,这么狠,可见在她心中,我和白无迹的地位已是天壤之别。可是,难道她以前对我的一切,都真的只是错觉么?难道正因为我太在乎她,她不堪重负,才会选择了白无迹么?唉,白无迹如此男儿,她也终身有托。她和他在一起,自是一对神仙眷侣,整日里快乐无比,我又何必再去纠缠不清,惹她憎厌——”   想起她之冷漠绝情,只觉心中痛楚难当,生不如死。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心上两重痛苦已使他疲惫不堪,竟朦胧入睡。恍惚间,他正与白无迹比武决斗,斗了千余招,眼看已将得胜,忽觉胸上一凉——她忽然加入战局,一剑刺中了他!鲜血汹涌直流,他轰地倒下,只觉血逐渐流尽,一个魂灵儿飞出躯壳,在昏暗的空中游荡。低头一看,她却正扶着白无迹,关切地问他伤着没有……   他只觉一颗心已被绞得血肉模糊,大叫一声:“语儿!”身子一坠,犹如跌入万丈深渊,一下子惊醒过来,却是一场恶梦,浑身大汗淋漓。回想梦中情景,犹如置身冰窖之中。又觉胸上剧痛,却是梦中一番挣扎又牵动了伤处。看着手上沾满的鲜血,心中又酸又苦,激伶伶打了个冷颤。   再一看天色,却已是夜晚。原来,他不知不觉竟已昏睡了一日。 第二十六章被俘   忽然窗纱映得通红,贾府中一片奔跑哭叫之声,间或伴着一两声凄厉的惨叫。萧雨飞一惊坐起,跳下床打开纱窗,只见贾府已有十余处火起,府中男女正往来奔走赶着救火,远远地却有兵刃撞击声与打斗声传来。   他正要冲出,一条人影疾掠而来,是贾神医,肋下挟着个孩子,匆匆道:“聚雄会突然大举来攻。你快随我到密室暂避。这孩子是我惟一的一点血脉,你帮我照顾好他。”萧雨飞变色道:“聚雄会怎会突然来袭?你素日救死扶伤,黑白两道,无不受你大恩,聚雄会怎会向你下手?”   贾神医道:“聚雄会屡次邀我入会,都被我严辞拒绝。聚雄会主看在尚有用我之处的份上,也不敢相强。不料今晚,他们大举来犯。我已用飞鸽传书,向冷香宫苏杭分舵救援。但援兵一时半刻无法赶到,你伤得不轻,不能动武,带着这孩子,随我到密室暂避。”萧雨飞欣然道:“好!”   贾神医将他带进书房,移动书架,墙上露出一道铜壁,按动机关,铜壁缓缓后移,露出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入口。贾神医正要把孩子交给萧雨飞,忽然身上一麻,竟已不能动弹,接着被一把推进密室,只听萧雨飞道:“你之医术,举世无双,有多少性命还等着你去挽救?我乃冷香宫弟子,岂能自去逃生,却让你来涉险!”   贾神医急道:“萧雨飞,实话对你说了,聚雄会是冲你来的!也不知我门下哪个弟子走漏了消息,他们一进府就直接问我要人,我门下弟子正与他们死拼,但谢谨蜂很快就会赶来,你已身负重伤,绝不会是他对手——”   萧雨飞道:“竟是如此,我更不能连累你!”贾神医道:“你快放我出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意气用事,趁谢谨蜂还未赶来,你速速离开——”   萧雨飞道:“冷香宫弟子,岂能临阵脱逃?何况,我若一走,你这贾府只怕会被杀得鸡犬不留。”说话间,他已寻到机关按下,铜壁缓缓合上。贾神医的劝说之声,再也听不见了。   他将书架移回原位,提剑在手,直奔人声嘈杂处而去。只见贾神医门下的数十位弟子,正与数十个黑衣蒙面人拼杀成一团,贾神医门下弟子长于医术,武功却是平平,已明显处于劣势。   萧雨飞闪身上前,剑如匹练,一路砍瓜切菜般将十余个黑衣蒙面人的手脚刺伤,战局形势立刻改观。这一番腾挪闪动,左胸上创口又已迸裂,鲜血不停涌出,他用左手捂住创处,右手却是片刻不停,挥剑连刺,瞬间又有几个聚雄会弟子伤在他剑下。   有一个头领模样的黑衣人道:“他就是萧雨飞!他已受了重伤,不要让他跑了,否则大伙儿都是死路一条——”话音未落,萧雨飞已鬼魅般掠至他身旁,长剑一抖,他双腕双膝已各着了一剑,扑地倒地。此人在聚雄会地位应算不低,却连萧雨飞一剑都未能接住。一众黑衣人不禁胆寒。但会规森严,人人仍是死战,抛下贾门弟子,争先攻上,不敢退却一步。萧雨飞只用一只手,在人群中穿梭,剑无虚发,如入无人之境。   忽听一声清越的长啸,夜空中一条人影疾掠而来,在他面前立定,笑道:“萧雨飞,想不到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一见来人青铜面具后那双阴冷的眼睛,萧雨飞已知自已今日是再劫难逃,却持剑而立,微笑不语。谢谨蜂也不急着出手,撮口呼哨,众黑衣人立刻住手,齐刷刷涌到他身后,垂手肃立,连那些受伤之人,也只是自行裹伤,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贾门弟子也收了手,清点人手,包扎伤势。   谢谨蜂悠然笑道:“你上次侥幸逃脱,但吃我一掌,想必所受内伤也不轻。现在你居然又受了剑伤。呵呵,是谁用剑刺你,你却不闪不避,心甘情愿让她刺伤?莫不是你爱若性命的语儿?”   萧雨飞大喝一声,手中断肠剑闪电般刺出。他这一剑乃含愤而发,手中所持又是削铁如泥的断肠剑,谢谨蜂不敢硬接,一闪身避过,衣角却被削下一片,不由怒道:“萧雨飞,你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嚣张!你以为你还会有上次那么好的运气?今日你已是强弩之末,纵使你断肠剑在手,我赤手空拳也可将你拿下!”   萧雨飞哈哈笑道:“难道以你的本事,只能趁人之危么?”谢谨蜂道:“你怕我把你擒下当人质,去要胁冷香宫,所以想故意激怒我,逼我杀你对不对?”这几句话一针见血,说到萧雨飞心里去了。他笑道:“就算是吧!但你敢杀我么?”   谢谨蜂瞧了他几眼,道:“生命如此可贵,能多活一该也是好的!我从来就不信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我看你也不像。”   萧雨飞淡淡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试试?”心中忽有一冲动念头,竟真想死在谢谨蜂剑下!“若她知道,我是为她所伤后才会被谢谨蜂所杀,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流泪?每年清明,她会不会来我坟前祭奠,陪我之孤魂醉饮三杯?”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暗骂自已:“萧雨飞呀萧雨飞,你得不到她的爱,竟想去骗取她的怜么?如此没有出息,你还算一个男人么?她若爱你,你这一死,叫她情何以堪?她若真不爱你,你纵便为她死一千次、一万次,她也未必后悔,更不会流泪。任你坟头长满野草、尸骨化灰,她也不会去看你一眼!”想到这里,悲从心来,心痛更甚。而伤处之血已开始从指缝中涔涔溢出、滴落。   谢谨蜂摇头轻笑道:“不,我不想试!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痛快!”他眼中闪着凶残而兴奋的光:“我说过,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滋味才叫生不如死!”   萧雨飞笑道:“大雁还未射下,却在那里思量煮之还是烤之,结果大雁却飞走了,岂不可笑?”谢谨蜂道:“你还想飞么?即便你能仗着轻功逃走,这贾府上下百来口人,可都得替你去死了。”   萧雨飞心头一凛,道:“贾神医之医术,举世无双,你聚雄会若杀他家人,他以后又怎肯为你效力?你要的只是我,恨的也只是我。我今日不逃,要想擒我,你自凭本事来,不要滥伤无辜。”   谢谨蜂道:“只要你这只大雁不逃,我又何苦与贾神医结下仇怨。好,咱们再来比过,只要你不逃,我绝不为难贾神医一家老小。”长剑一挺,欺上身来,刺向他左手。   萧雨飞举剑迎住,左手捂在胸上,行动终是不便,只得撤下手来,创口处的血便涌得更快。他若仗着轻功,也许还能一走了之,但谢谨蜂必会血洗贾府以泄愤。他只得留下与他硬拼,心中已拿定主意,今日就战死此地也绝不能落入谢谨蜂之手,成为他要胁冷香宫之棋子。他受伤不轻,却抱了必死之心,自是全力以赴,气势凌厉,短时间内,谢谨蜂竟也奈何他不得。但上百招后,他已是失血太多,足下发虚,剑招虽还未乱,劲力却越来越弱。   忽听有人喝道:“老夫来也!”却是贾神医。原来萧雨飞怕出手太重伤了他,只轻轻点了他穴道,他很快便自行冲解开了,将孩子留在密室之中,赶来相助。   谢谨蜂笑道:“神医医术虽高,武功可不是我对手,又何必以卵击石,为萧雨飞陪葬?”撇下萧雨飞,刷刷刷几剑挥出,剑剑不离贾神医的要害。   萧雨飞脸色青白,冷汗如雨,凝神看那谢谨蜂与贾神医,才只看得十数招,便已明白,贾神医绝非谢谨蜂对手,不出百招必然落败。自思若血战到底拒不受俘,那贾神医必也会拼死救护,还不如束手就擒,免得连累了贾神医。若谢谨蜂真要以他为人质要胁冷香宫,再另寻机会自尽便了,叫道:“住手!谢谨蜂,我和你做个交易。你放过贾神医一家,我不再抵抗,也不自尽,随你处置,如何?”   谢谨蜂一剑逼退贾神医,笑道:“怎么,你不负隅顽抗了么?你也怕死了么?”萧雨飞道:“好死不如赖活,我既已落在你手中,你也遂了心意,何必再造杀孽?”谢谨蜂道:“好!成交。你若死了,倒不好玩了。你先把身上冷香丸交出,再服了这包内力散,我就放过贾神医一家。”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包药来递了过去。   萧雨飞笑道:“我能令你如此小心翼翼,纵然被擒,也已风光得很了。”从身上取出一瓶冷香丸递了过去,接过那包药,看也不看,仰首倒入口中。贾神医惊道:“不可!”想要上前阻止,却被谢谨蜂刷刷几剑逼开。萧雨飞道:“神医,事已至此,敌我悬殊,你也不必再作无谓之争。只是,冷香宫中人赶来之时,你只说我不敌被擒便了,且不可说我负伤在先。”   谢谨蜂笑道:“直到这个时候,你还替她着想,真是难得。只可惜,她却并不领情。现在,她只怕正与白无迹卿卿我我,花前月下,如胶似漆,恩爱无比,哈哈哈——”   萧雨飞目中忽然射出凌厉的光来,锐利如刀,直刺在他脸上。他不由心中一凛,抬脚将他踢倒在地,随后点了他的“软麻”穴与“哑”穴。贾神医还想拼力阻止,突然身上一麻,已不能动弹。   一阵微风吹过,眼前已多了一个风神俊朗的黑衣蒙面人,他一双眼睛亮如北极星。虽然他的穿着打扮,与其他黑衣人并无不同,但那种从容的气度,却足可令他鹤立鸡群。他微笑道:“神医,稍安勿燥。虽然你不愿为我所用,但我还是不想为难与你。”转头对谢谨蜂道:“现在,你已看出萧雨飞的弱点在哪了么?”   谢谨蜂恭声道:“孩儿已明白了!对付萧雨飞,最好的武器就是情感,攻心为上!”贾神医大惊,难怪这蒙面人武功如此之高,也未见如何出手,自己就已不能动弹。原来他就是那武林中人谈之色变的聚雄会主!   聚雄会主道:“对付花溅泪也一样!对付他们,不能用武力,也不能用心机,而只能用情感!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们之所以会败就是因为他们太重感情。”谢谨蜂道:“孩儿明白!孩儿一定会从中吸取教训,决不心软,更不多情!”聚雄会主看了萧雨飞一眼,道:“把他带回去,但不许把他弄死或是弄残了!”谢谨蜂道:“孩儿遵命!”一挥手,两个聚雄会弟子立刻架起萧雨飞往后门走去。   贾神医看着聚雄会主,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总算明白聚雄会的势力为何会日益强盛了!有你这样的会主,聚雄会又怎会不强盛!”聚雄会主笑道:“是么?多谢神医夸赞。”   门外突然有人怒喝道:“把人留下!”聚雄会主略一皱眉:“不好,是李啸天!”话音未落,人已到了门外。   来人果然是李啸天,还有一个却是萧威海。自花溅泪负伤,被月丽人送往镇江后,李啸天终不放心,也随后跟来。萧威海却是想来找花溅泪询问,她与萧雨飞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不料刚进院门,便远远瞧见两个蒙面人架着萧雨飞往后门走去。萧威海见爱子血已浸透衣衫,也不知是死是活,又是担心,又是惊怒,正要出手,却已被两个人挡住!一个带着青铜面具,一个面蒙黑纱。   李啸天沉声道:“来者何人?”聚雄会主道:“我便是聚雄会主!”   “我便是聚雄会主”,这几个字他说得极为平淡,便像是在叙说一件与已无关的小事。但李啸天与萧威海的脸色已变了!就是这个人,悄然不动声色,短短十余年间,竟组建了一个已隐然可与冷香宫在武林中分庭抗礼的组织聚雄会。武林中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有关他之种种传说,早已传遍江湖。   聚雄会主就随便地站在那里,姿势毫无特别之处,却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心智过人,持稳凝重,武功高绝的人。面对着他这样一位敌手,有谁敢轻举妄动?然而眼见萧雨飞已被两个蒙面人架出后门去,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忽地同时出手!李啸天击向聚雄会主,萧威海击向谢谨蜂。   萧威海刚与谢谨蜂拆了几招,便发觉他的武功的确很高,自己虽能胜他,但短时间内却是奈何不了他,他偷眼看了李啸天一眼,不由暗暗吃惊!   李啸天是他师兄,武功之高他很清楚。而此时李啸天全力进攻,却丝毫占不了上风。聚雄会主却是应招从容,游刃有余。这聚雄会主武功之高竟远在他意料之外!只见李啸天一掌挥出,掌风凌厉如海啸,却一沾到聚雄会主的衣袂,便被他不知以什么手法从容化去。他的人似被一根极具收缩力的无形的线牵在了李啸天的掌上,掌动人动,让李啸天的每一掌都似如泥牛入海,不知去向。   聚雄会主与谢谨蜂配合极为默契,两人便如一道无形屏障将李啸天与萧威海阻住!他们眼睁睁瞧着萧雨飞被架上门外马车,马鞭轻扬,马儿长嘶一声箭一般飞驰而去,却无能为力。   聚雄会主似乎并未用尽全力,只与二人缠斗,耳听马车声远去、消失,他眼中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忽地双袖一卷、一拂,两股沉猛的力道悄声无息地涌至李啸天与萧威海身前,两人被迫后退。就在这时,聚雄会主弹出了一枚烟弹,携着谢谨蜂瞬间失了踪迹。   萧威海二人连忙追出门去,只见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李啸天脸色凝重,道:“想不到聚雄会主武功这么高,难怪飘儿不是敌手!师弟,我须得立即将此事禀明师父,请师父下山,这里的事就先交给你了。”   萧威海道:“这聚雄会主的武功绝不在师父之下!唉,飘儿落在他手中,这可如何是好?”   “别担心,”李啸天道:“他们暂时绝不会对飘儿下毒手的!我们慢慢想办法救他不迟。只是此事要不要瞒着秋儿?”萧威海摇摇头:“瞒是瞒不了的了!就算我们不告诉她,谢谨蜂也会去告诉她。师兄,你明日便去请师父下山,我去找秋儿商量营救之策!”   这是一个很深的洞,洞在山腹中。洞中光线很暗,点着四盏长明灯。谢谨蜂半躺在软椅上,端起一撙美酒笑道:“萧雨飞,阶下之囚的滋味如何?”   萧雨飞倚着石壁坐着,衣衫褴褛,乱发蓬松,手脚都戴上了沉重的铁镣。笑了笑,道:“好像还不错。”   谢谨蜂放下酒撙,走到他面前,将他腰间玉箫解下把玩了一阵,道:“这就是她送给你的定情信物么?哈哈,没想到她差点儿要了你的命。不过,我还是很感激她。若不是她,你就算敌不过我爹爹和我,逃还是逃得了的。你们冷香宫‘冷香暗渡、花落无声’的轻功身法,倒真是天下无双的绝技!”   萧雨飞心中一阵刺痛,却微笑道:“你又何必自谦,能趁人之危,也是一项本事。”谢谨蜂将玉箫系在自己腰上,道:“它对你已没有意义,不如给了我,也免得你睹物情伤。”   萧雨飞道:“你拿去更没有意义,乌鸦披上孔雀毛也还是乌鸦。”谢谨蜂反手一掌掴在他左颊上,冷笑道:“我知你一惯性子孤傲,可如今你已是我阶下囚,再孤傲就只能是自讨苦吃。你信不信,要不了多久,你的一身傲骨,就会变得像一滩烂泥般又软又卑贱?”   “不信!”萧雨飞道:“你可以触及我的肌肤,我的筋骨,却触及不了我的心!我虽已落在你手中,但在我心里,”他笑了笑,缓缓道:“你永远是个失败者!”谢谨蜂道:“成败不由你说,也不由你想。成王败寇,现在,我便是王,你便是寇,我想打你耳光就打你耳光,想把你怎样就怎样,你又能奈何?”萧雨飞平静地道:“无妨!龙入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谢谨蜂反手又是一掌重重掴在他右颊上,厉声道:“住口!”萧雨飞身子一斜,嘴角鲜血直流,却面不改色,淡淡道:“你若不爱听,何不将我的哑穴也一并点了?”   谢谨蜂敛去怒色,笑道:“让你嘴上讨点便宜也无妨!”他伸手摘下他颈中那根银链:“我且看看,你这么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只见链上系着一小小荷包,暗香四溢,念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呵呵,那未明言的下一句不正是定不负相思意么?难怪你如此珍惜,当作无价之宝贴在胸上,如今却已染上你的血了。”   萧雨飞想起那个与花溅泪执手相对、默默相坐的雨夜,心如刀绞,一字字道:“还给我,把它还给我!”谢谨蜂目中却忽然射出了刺人的凶光,恨恨道:“休想!她的东西,我宁可毁了也不给你!”   萧雨飞看着他,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怪而复杂的神情,缓缓道:“哦,我明白了。原来,你这么恨我,是因为她!其实,她心中一定是爱我的,所以你才会对我因嫉生恨!所以你才故意时时提起她对我的冷漠,想来刺激我……但,”他嘴角浮起一丝欣慰而满足的笑,目中也闪着幸福之色:“我和她心意相通,那种默契是任何人与她的感情都达不到的境界。虽然她一直故意伤害我,我也曾摇摆不定,但我还是坚信她真心爱的是我。谢谢你这么恨我,你让我终于又看透了她故意布下的假象。所以,这些东西只是一种象征,你纵然得到了也没有丝毫意义."谢谨蜂却没有暴跳如雷,道:”你错了,她的东西我并非想得到,而只是想毁掉!她的人也一样,我若得不到,我就要她死!“一抬手,将荷包扔进一个火盆中,转瞬,那精美的荷包已化为灰烬,冷笑道:”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休想得到。以前只有我一人痛苦,现在却有你们陪着我痛苦,岂不公平。“   萧雨飞哈哈大笑:“你以为把我们分开,我们就痛苦了么?我们至少都明白对方深爱自己,分开是迫不得已,这种幸福已足可抵挡一切痛苦!我们拥有彼此之爱,你却仍是一无所有,我实在可怜你!”   谢谨蜂怒极,一抬掌就要朝他头上击落,却想起聚雄会主的吩咐,硬生生收住手,狞笑道:“萧雨飞,你听着!我这就去把她找来,当着她的面折磨你,看你们是幸福还是痛苦?哼!”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碰”地一下将酒樽掷在石壁上,转身弯腰钻出铁栅,径直出了山洞。   花满山中高土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花开满山,明月照林。幽幽的箫声从山顶传下,花溅泪慢慢向山上走来。她的眼中已无泪。她宁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愿伤害萧雨飞。但她却已伤了他,并且还致使他落在了谢谨蜂手中。月夜留香蜂,天下第一凶。她不敢想像萧雨飞现在已成了什么样子。   “爱,不可勉强。你不能勉强他爱你,也不能勉强他不爱你。你再伤害他也不能改变他对你的感情。无论爱与不爱,你都半分勉强不得!”这是萧威海对她说的话,她已明白。   “我知道,你自有你迫不得已的苦衷,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使你担心他继续爱你会痛苦,但你应该让他面对痛苦。而不是让他去回避痛苦,这样才是真正为他好,你现在可明白了?”萧威海的话似又在她耳畔回响,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云飘,我要救你出来,我要给你应得的全部的爱!无论要付出多大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她走上山顶,箫声止了。吹箫人缓缓放下暖玉箫,转过身来望着她。她平静地道:“是,我来了。按你的要求,我一个人来了。”   谢谨蜂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花溅泪道:”他怎样了?“谢谨蜂道:”他很好。看在你面上,到目前为止,我一个指头也没动过他。“他拿出了一个黑布头罩,道:”要想见他,你先戴上这头罩。“   当花溅泪揭掉头罩,发觉自己到了一座极深的山洞中,阴风阵阵,将洞外暑热完全隔绝。洞中很静,哪怕只一点声音,那回声也幽旷不绝,让人不寒而栗。一转身,便瞧见了萧雨飞。   他脸上没有半丝血色,憔悴不堪,衣衫破碎,沾满了鲜血,那正是她刺伤他所流的血啊!他一动不动,显见已被点了穴道,只一双眼睛依然明亮,正深深凝视着她。她不由自主想扑过去,“哐啷”一声,洞顶放下一道铁栅将她与萧雨飞隔开。她蓦地止步,暗暗告诫自己不可感情用事。   谢谨蜂半躺在铁栅后的软椅上,把玩着手中的酒樽,酒樽是空的。他走到铁栅前,递出一个酒壶,含笑道:“花姑娘,劳驾。”花溅泪默默接过,给他倒了一杯酒。   谢谨蜂笑道:“多谢!”拍开萧雨飞的穴道:“恭喜你们又见面了!”他很想欣赏他们的痛苦,他甚至希望萧雨飞会不顾一切地扑向铁栅边,与花溅泪拥抱。但他失望了。两人神情都出奇平静,萧雨飞根本连动也未动。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四目相对,心意已通。   一名聚雄会弟子递过一张软椅。花溅泪挨着铁栅坐下,道:“谢谨蜂,咱们还是开门见山的好!说吧,你有什么条件?不过,你也明白我之身份,我不会做有违良心与道义之事。”   谢谨蜂在软椅上坐下,饮了一口樽中美酒,微笑道:“我明白,我只有一个条件,很简单,只要你自己同意就行,任何人都无权干涉!”花溅泪道:“哦?这我倒挺感兴趣!你说吧!”   谢谨蜂一字字道:“你,嫁给我。”   花溅泪笑道:“谢谨蜂,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我并没有丝毫开玩笑之意!”谢谨峰正色道:“我是真心实意地要娶你的人,而不是想利用你的身份与地位。”花溅泪道:“你以为我会答应你么?”   谢谨蜂沉默了一会儿,从腰间抽出那柄相思剑,走到萧雨飞面前,手腕一抖,长剑闪电般在他胸前划了几划,已将衣服挑开,露出了他胸上那刚刚开始愈合的剑伤。萧雨飞淡淡扫了他一眼,目中充满不屑。他哑穴已解,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因他与花溅泪四目相对之际,他已看透她心底。   谢谨蜂微笑道:“萧雨飞,我佩服你!想不到你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镇定。”将剑尖抵在他胸上创处,目光却投注在花溅泪脸上,手腕一用力,已将那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划开,鲜血顿时缓缓流下,顺着剑锋滴落,笑道:“幻月宫主,那天,你一剑刺下,他体内的血也是这样流出来的吧,啊?哈哈……”   花溅泪的心也在流血,几乎已不忍再看,但目光却并没有回避。她看着萧雨飞,只见他连眉也未曾挑一下,反而低头平静地看着剑尖,看它划破自已的肌肤,看那血流出,神情淡然,仿佛这血不是他的。   谢谨蜂拭掉剑尖血痕,回身又端起了那樽美酒,悠悠道:“萧雨飞,你真沉得住气!我却不信,你乃铁打钢铸,可以承受任何痛苦。”浅浅啜了一口樽中美酒,笑道:“这酒本是花姑娘所斟,我正好借花献佛。”一抬手,将樽中酒泼在了那正在流血的伤口上。   萧雨飞身子微微一颤,眉毛轻轻挑了两挑,脸上却神情不变。他知道,自已现在若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哪怕只一点点,她的心就碎了。花溅泪的指甲已嵌进肉里,怒视着谢谨蜂,却说不出话来。   谢谨蜂道:“怎么,你心疼了是不是?这算什么,不过是一杯酒而已,若是杯兑了盐的辣椒汁,味道就更好了!其实,你放心,我绝不会把他弄死的,我只不过想慢慢折磨他而已!待他快死了,就将他治好,然后再慢慢地折磨他,这样周而复始,直到你答应为止。反正,我聚雄山庄的近百种刑法足够他慢慢消受。我研究过历代酷吏列传,通晓各种能带给人体最大痛苦的方法,你一天不答应,我就会让他一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可知,折磨他对我来说是一种很特别的快乐?时间耗得越长,他受的痛苦越多,我就越快乐。”   他偷眼看她,见她脸色发白,目中露出恐惧之意,笑了笑,道:“现在,要不要我随便演示一个给你看?比如,我新发明的梅花三弄,这名字很雅是不是?它的施刑过程的确很雅,简直就是一门艺术。第一弄,先将几十根削得细细的竹签,钉入他的指甲缝里,反复数次,他的指甲便会松动,第二弄,用钳子钳着他的指甲用力一拔,那指甲就会被连根整片地拔掉,你有没有见过从活人手上拔下来的完整的指甲,半透明的,很有趣!若是觉得滋味不够好,还有第三弄,用狼豪笔,蘸了兑盐的辣椒汁,慢慢刷在他没了指甲的手指上。十指连心,那滋味,你不妨想象一下,呵呵!”   “住口,你,你不要再说了!”花溅泪从来没有想过世上还有这等稀奇古怪折磨人的酷刑,脸色惨白,颤声道:“你,你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谢谨蜂笑道:“好,这才是聪明人。”   萧雨飞忽地笑了,大笑:“何必那么麻烦!”身子猛地往前一倾,扑向谢谨蜂手中那寒芒流动的相思剑!   花溅泪“啊”的一声惨呼,本能地将手伸向栅内,似想阻止他,一只手却忽然从背后伸了过来,点了她腰间软麻穴。铁栅内,谢谨蜂已闪电般将剑移开,一指点了萧雨飞的软麻穴,冷笑道:“死?有那么容易?别人千方百计想活下去,你却是想死都死不了!我已说过,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看看她现在岂非也同你一样?”   萧雨飞不理他,却仍忍不住向外看了一眼,一看之下,他的心已被撕裂!花溅泪穴道被制,已落在一个精悍的聚雄会弟子手中。他忽然愣了一下,怎么这弟子如此眼熟?盯着他脸瞧了半晌,失声道:“你,你不是那铁口神算吕铁口么?”   那弟子笑道:“想不到你的眼力这么好。那日不过匆匆一见,竟还能认出我来。怎么,我那枝签,你们可都还记得么?”萧雨飞道:“原来,你们早有预谋,竟是有备而来,要让我们误以为天意难违,迟早都会分开。”吕铁口得意地道:“对你二人的情况我们早已了如指掌,那几句签,也算是对症下药。只要你们一分开,我们再各个击破就容易多了。”   谢谨蜂得意之极,躬身钻出铁栅来,对花溅泪道:“上一次,我们正好扯平。这一次,你却又输了。爹没有说错,对付你们,最好的武器就是情感!”花溅泪似乎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手还紧抓着铁栅。谢谨蜂微笑着,伸手去摸她那秀美的手。忽听有人道:“小心……”   但已晚了。花溅泪手腕忽地一翻,已闪电般扣住了谢谨蜂的脉门,脚步一滑,带着他滑开七尺,靠在石壁上,同时另一只手已飞快地点了他胸前三处要穴,迅速夺下他手中相思剑架在他颈上。   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吕铁口还未反应过来,谢谨蜂便已落在花溅泪的掌握中。她目中精芒闪动,背靠石壁环顾四周:“是谁叫的‘小心’二字?”   “是我!”铁栅内,一块巨石忽然向旁移动,一个黑衣蒙面人走了出来。   聚雄会主!花溅泪脑中第一反应便是:他乃聚雄会主!虽然他的穿着打扮并非有什么特别,但她却有个清晰的感觉,他便是聚雄会主!她道:“聚雄会主?”   黑衣人点点头:“不错!”他毫不慌张,走到萧雨飞身边站定,缓缓道:“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我的武功你也听说过了吧?你是个聪明人,以现在的情形,你纵然抓住了我儿子也无用,就算我把萧雨飞给你,你可有能力将他带走?”   花溅泪默然。她无法突破聚雄会主之手,把谢谨蜂带出这诡秘的山洞,而即便以谢谨蜂换回武功已失、身负重伤的萧雨飞,要将他从聚雄会主面前带走也是绝无可能。   聚雄会主道:“我们作个交易如何?你放了我儿子,我送你出去。”花溅泪默然半晌,道:“好,我走!不过,我还有三个条件!”聚雄会主含笑道:“说说看。我这人比较好说话。”   花溅泪沉思片刻,道:“一,对于你儿子所提条件,我需要时间考虑。三天后我再来给你答复。”聚雄会主道:“没问题,你什么时候考虑清楚了,再来找我谈判,我并不急。”   “好!”花溅泪道:“第二,你们不得折磨他,我要你保证他免受任何伤害!”聚雄会主道:“好,我也答应你!”   花溅泪道:“第三,他受了伤,我想给他上点药。”不待聚雄会主回答,谢谨蜂已叫道:“爹,不能答应他们接触……”聚雄会主微笑道:“无妨!幻月宫主是个明白人,她一定很清楚她不可能从我面前将萧雨飞带走。”这话很有点狂,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事实。他在石壁上拍了拍,“哐”地一声,铁栅升了上去,没入洞顶之中。   花溅泪将谢谨蜂夺去的暖玉箫系回自己身上,这才举步走到萧雨飞身边蹲下,撕下一块衣裳拭净他伤处血污,小心翼翼地敷上伤药。聚雄会主的目光一直盯在她身上,以防她暗中动什么手脚。   她的动作仍是那么轻柔、仔细。萧雨飞凝注着她,纵有万语千言也无从说起。她上好药,慢慢抬头看他。目光相对时,所有的情感已交流万千次。还是谁也没有说话,她却忽然用手捧了他脸,将唇凑到他唇边,吻他。   萧雨飞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眼睛却忽然瞪大,闪过一丝惊异之色。自从与她相识,她还从未与他有过这般亲昵之举。但这惊讶也只一瞬,他闭上了双眼,似已陷入无边的幸福与疯狂之中。无论她曾怎样伤害过他,只这一吻,已尽可抵过。   谢谨蜂看着两人深情相吻,眼中闪过浓郁的杀机。他气恼地将目光移开,却发现聚雄会主也正盯着两人,眼中也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有迷惘,有痛楚,似乎还有嫉妒。他心中一惊,难道父亲也会嫉妒萧雨飞?   花溅泪与萧雨飞旁若无人地吻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她笑笑,道:“珍重。”萧雨飞点点头,没有说话。花溅泪将那对相思断肠剑也全都系在了自己身上,这才缓缓起身,主动蒙上了眼睛,对聚雄会主道:“好了,现在,你可以送我出去了!”   聚雄会主果然守信用,将她平安送了出去,送到那开满野花的山坡上。待她走后,谢谨蜂忍不住道:“爹,你为什么不把她一起留下?”   聚雄会主凝望着她的背影,缓缓道:“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要利用她去做一件事!刚才我已答应过她,保证萧雨飞不受任何伤害,我要遵守诺言,不许你再对他胡来!”谢谨蜂无可奈何地道:“是,孩儿遵命!” 第二十七章负命者,上钓来   花溅泪回到月府,月丽人最先迎了上来,双手合十,连连道:“阿弥陀佛,总算平安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姊姊只怕就要急死了!”花溅泪歉然一笑。月几明望着她俩,心中甚是欣慰,他未料二人竟会相处得如此之好。   花溅泪道:“我虽无事,师兄却还在他们手中……”将经过说了一遍,道:“这聚雄会主当真是个很特别的人!我见了他之后,竟连一点憎恨与厌恶的感觉都没有。反倒,反倒有一点好感。这可真是怪事!”萧威海道:“说怪也不怪,凡能成枭雄者必有大异于常人之处。”   花溅泪走到窗前,仰望满天星斗,独自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我要马上再去一趟那个山洞,看可不可以把他救出来。”众人都吃了一惊。却听她道:“若日后再去,要救人就更难!现在,我既已说定三天后给他答复,他们绝对料想不到我会杀个回马枪,防备松懈,倒反有可能成功!”月几明道:“那我也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月丽人道:“我也要去,多一个人也多一个帮手。”   花溅泪摇摇头:“不,你们都别去,人少反而好办事。到时候,我就算不能成功也可全身而退。聚雄会主武功再高,我自信我的轻功也胜他一筹。”欧阳绿珠道:“可是你怎找得到那山洞所在?”花溅泪神秘一笑:“师姑放心,我自有办法。”月几明在一旁悄悄地凝望着她,目中充满了关切与担忧。   花溅泪出了月府,踩着星光,很快就来到了那与谢谨蜂相约的山坡上。她撮口发出一声低哨,夜色中蹿出一个人来,正是苏杭分舵舵主谢成泰。他低声道:“宫主,已经得手了。韩三犬那老儿,说什么也不肯把他的宝贝狗儿借来一用,我只好用了两瓶二十年的女儿红将他灌醉,把这狗偷了出来。但天明之前必得悄悄还回去,不然他定会打上门来。”   花溅泪笑道:“放心,你熟悉这狗儿的脾性,你让它带我到那密洞之前,我自进去行事,你就马上把这狗送回韩家。韩三犬这老儿,若是发现我们盗用他的狗儿,还不把咱冷香宫苏杭分舵闹得天翻地覆。”   谢成泰俯下身来,将怀中抱着的一只小狗凑到花溅泪身上,让它嗅了她身上异香,然后将狗放在地上,松开了绳索。那狗儿体形甚小,通身雪白,犹如一团雪球,两只眼睛却又黑又亮,呜呜两声,撒腿就跑。   花溅泪道:“韩三犬也真是个怪人,爱狗如命,自谓以犬为妻,以犬为子,以犬为友,得号三犬。也亏得他是个狗痴,才能调教出这般灵性的狗来。”谢成泰道:“这狗名唤西施,乃韩三犬最钟爱之狗。我今日磨了他半日,他都舍不得借我一用,说什么这狗就是他的性命,岂有把性命借与他人的道理?要不是知他除了爱狗之外,就是好酒,我可是没法可想了。”   两人随在那狗儿身后,一路狂奔。忽然,空中有一小小黑影掠过,花溅泪抬头一看,是一只白鸽过,心中不由一动,却不动声色。终于到了一处溪边。花溅泪道:“且住!到此处,我已能找到那洞的所在。就不用再往前走了。你速速带了这狗离去。不要让韩三犬发觉了。不然,下次再要故伎重施,就不灵了。”   谢成泰将狗抱回怀中,道:“宫主多加小心,属下去了。”   花溅泪闭着眼睛,回想适才前往那山洞时路过这溪边的情形。她早已作了准备,一路都在默记。到了这溪边,感觉已更清晰。   她走走停停,想想走走,终于来到了那山洞边。她知道这洞内必有守卫,拾起两粒石子,双手食指一屈一弹,石子在空中相碰,发出一声轻响,落在了地上。她的人随即飘上了洞旁山壁。洞内立时有人低喝道:“什么人?”两个黑衣人飞快地仗剑掠到洞外,四处张望。就在此时,花溅泪流云般从他们头顶飘进了洞中。   洞中很黑,伸手不见五指。里面有多少岔道?多少机关?多少埋伏?那神秘的聚雄会主是否正在等着她自投罗网?只要一步走错,将万劫不复。花溅泪功临百骸,摸索着走了一阵。只觉洞中阴寒之气渐甚,似已深入山腹。但一路上却甚为平安,竟无一人阻拦,也无任何机关陷阱。她越想越觉着奇怪,不由停下了脚步。正沉吟间,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接着“啪”的一声拍掌声,洞中大亮,亮如白昼。   她这才看清自已竟已到了先前来过的那个位置,铁栅也仍在,但栅中空空,萧雨飞已不见了。谢谨蜂正坐在那软榻上,望着她笑。他怎知她会回来?莫不有人抢先一步走露了消息?这花溅泪已无暇想了!她笑笑,从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谢谨蜂道:“你却来晚了一步。现在我爹正将他押往我聚雄山庄。”花溅泪道:“你怎知我会返回?”谢谨蜂笑道:“凭我的直觉——也许,我们有缘!”   花溅泪冷笑道:“你不必骗我!刚才在途中我曾见一只白鸽飞过,当时我也未曾留意。现在想来,必是你接到了消息,便抢先一步将他转移了是不是?”谢谨蜂盯着她的眼,笑道:“你的反应真快,可惜明白得太迟了。你既已来了,还出得去么?”一拍手,洞中所有的灯立刻全灭。   黑暗中,一样东西迎面飞来,她伸手抓住,却是一个酒杯。只听谢谨峰冷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想请你欣赏一出千蛇戏美人的好戏!”   洞中伸手不见五指,花溅泪正想往来路走回,忽地,洞中响起了一种极微极奇怪的声音,嘶嘶的从四面八方传来。她想起谢谨蜂的话,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声音越来越近,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蛇,何况,这又是在黑暗中。   只听谢谨蜂的声音远远传来:“幻月宫主,你还是答应了我吧,你嫁了我后,我绝不会再三心二意,所有姬妾我立刻遣散,从此不再沾花惹草,只一心一意地待你。”花溅泪一面紧张地后退,一面咬牙道:“你妄想,我的心中只有萧雨飞,你别再做梦了。”   “萧雨飞?”谢谨蜂纵声狂笑:“他只怕永远都回不来了!”花溅泪已是惊慌失措,却大声道:“就算他永远都回不来了,我还是爱他。即便我死了,我的鬼魂也仍只是爱他,我千生万世都只爱他!”   狂笑声嘎然而止。过了一阵,才听谢谨峰一字字道:“那你去死吧!”随即,一切归于静寂。而这静寂,是多么可怕?花溅泪紧张、恐惧得连血都已变冷。她退着退着,已挨到洞壁,手指忽然触到一样冰冷、柔软的东西。蛇!   她尖叫一声缩回手来,本能地向前一步,却又觉脚下一团软软的物事正在蠕动!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条毒蛇正在向她涌来。她虽一向镇静,此时却已惊恐万状。忽地,她颈中一凉,一条软滑的蛇已自洞壁滑进了她的脖子里。她浑身一麻,晕了过去。   黑暗中,传来谢谨蜂得意的狂笑,笑声在洞中回荡,经久不绝。   当花溅泪醒来,发觉自己正被一个人抱着狂奔。一个男人。谢谨蜂?“她忍不住想打他一计耳光,却丝毫动弹不得。想骂,却口舌僵硬。她只能看到他的肩与颈。她忽然想起这人不是谢谨蜂。因为这人穿的不是黑衣,而是绯色衣衫。回想刚才那恐怖的情景,颈中又是一阵冰凉,心悸不已。   终于,那人在一条河边停下,将她平放在了河边草地上。就着淡淡的星光,她终于看清了这人原来竟是那中年文士。他正冷漠地瞧着她:“很抱歉,你的穴道是谢谨蜂点的,并不是我,所以我没有责任解开。”   花溅泪想起这中年文士似乎与师太宋问心有仇,不由暗暗叹了口气。中年文士在她身边坐下,用河水洗了洗手,这才道:“其实,救你之人并非是我,而是另一个人,是我趁他与谢谨蜂交手之际,把你从他手中抢过来了。我也不会把你怎样,我只不过想用你把那个人再引过来。”   另一人是谁?莫不是伤心客?花溅泪本来已被点了穴道,此时却忽然笑了,道:“我不喜欢被人利用。”她奇迹般缓缓站了起来。她竟已冲开了被闭的穴道,而且居然没有半点想逃的意思。   中年文士微微一怔,冷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内力竟有如此精纯。想那谢谨蜂怕伤了你,是以点穴时出手很轻。但你若与萧雨飞联手还能胜过我,此时你孤身一人,想要胜我可就差得远了!”闪电般站起,欺上前去一掌拍出!   忽听有人大呼道:“住手!”呼声本来还很遥远,转眼人却已到眼前,正是那落拓的中年人——伤心客!他叫道:“住手,你不能伤她,她是你的——”蓦地住口。   中年文士收回手来:“你说她是谁?”伤心客道:“以后你自然明白。”又温和地对花溅泪道:“你还不快回去?你师叔他们都快急死了!”花溅泪猛地一惊,想起萧威海等人定是正在为她担心,默默望了伤心客一眼,也未言谢,道了个万福,转身离去。   伤心客这才转过身来,面对中年文士。中年文士也正冷冷地盯着他,一股无形杀气已如那弥漫的晨雾,笼罩天地。伤心客道:“你倒底是谁?为什么一路跟踪我?”   中年文士抬手轻轻拍出一掌,掌风之中夹着一股阴寒之气,道:“你可识得这套掌法?”伤心客蓦地一惊:“寒冰掌?你是天山派门下?”中年文士道:“不错,我便是冷碧衫的哥哥冷碧箫。”   “冷碧箫?”伤心客道:“不错,碧衫是曾提到过你,但你不是早就去了那东瀛扶桑了么?”   冷碧箫的目光刺穿了朦胧如烟的晨雾,缓缓道:“我是她爹娘收养的义子,我与她一同长大。没想到我们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比不上她与你偶遇的一见钟情。当年我之所以会远渡扶桑,便是为了成全碧衫和你。没想到等我回来,她已容颜被毁,在月家守了这么多年活寡。我一直想要找到你,为碧衫讨个公道,没想到我刚查得你的行踪,她竟已含恨而逝。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时,你却正在为宋问心那贱人吹笛贺寿。你,你如此绝情,怎么对得起碧衫?”   伤心客目中充满郁色,低声道:“那,那是一个误会!”冷碧箫冷笑道:“误会?难道你没有骗她,没有一掌将她打成重伤?没有害她一世悲苦?欧阳俊生,你竟敢作不敢当么?”伤心客黯然道:“我不是欧阳俊生,欧阳俊生已死了三十年了。”   “你不承认也无妨!”冷碧箫逼视着他:“不管你是欧阳俊生也好,是伤心客也好,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当初是如何骗她、伤她、害她的!”伤心客叹道:“往事已过,碧衫的尸骨都已化灰,此时再问为何,又有何益?”   冷碧箫道:“什么叫往事已过?那些事对你来说已经过去了,对我来说,却是记忆犹新。”伤心客低声道:“此事有关碧衫名节,冷兄还是不要苦苦相逼的好。”   冷碧箫怒道:“人都死了,还说什么名节!我偏要逼你,你若不说,我便天天去找冷香宫的麻烦,一日杀上他几个,为碧衫雪恨!”伤心客变色道:“你,你怎可不辩是非,滥杀无辜?”冷碧箫道:“什么是非?你欧阳俊生和幻月宫主联手逼死碧衫,又何曾讲过是非公道?”   伤心客叹道:“也罢,人死之后万事空,什么名节情爱,都已是过眼云烟。好,你竟想知道当年之事,我便告诉你罢!不错,当年是我失手伤了她,但我并没有骗她。其实你东去扶桑之后,我并没有与碧衫相恋——”将如烟旧事细说了一遍,道:“三十年前,我才得知事情真象,但一切已无可挽回。我一怒之下离开问心去追杀叶护花,一直追了三十年,才于数月之前将他诛于剑下。我本想去找碧衫了结旧事,不料等我赶回,才知她练功时受到意外打击,已走火入魔亡故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害了她,我对不起她。”   冷碧箫冷冷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三十年,哼,你既不爱碧衫,你真舍得为碧衫付出三十年的代价?你真受得抛妻别女三十年的痛苦?”   “我并没有骗你,”伤心客淡淡道:“当然,你也可以不信。我说这些并不是定要你相信,一是不想你去与冷香宫为敌,二是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冷碧箫道:“那好,我且问你,你倒底有没有爱过碧衫?”伤心客默然半晌,道:“我很喜欢她。”冷碧箫目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冷芒,厉声道:“我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她!”伤心客道:“不爱。”未料他竟答得如此干脆,冷碧箫怒道:“你——”   “我虽不爱她,但我尊敬她,欣赏她,”伤心客缓缓道:“她虽然性情偏激了些,却是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是个世间罕有的奇女子。”   冷碧箫看着他,目中坚冰一点点融化,良久叹息了一声,已是怒意全无:“你说得不错,她的性情是有些偏激,但不愧为一个好女子。只可惜,如今她的尸骨都已化灰,归于尘土。你能为她付出三十年的时光,也不枉她如此刻骨铭心爱你一场。只是,碧衫的孩子现在在哪里?”   伤心客黯然道:“那孩子就是十七年前在断魂崖自尽了的叶秋烟。”冷碧箫惊道:“什么?那刚才那酷似叶秋烟的少女是——”伤心客道:“她就是秋烟的女儿。”冷碧箫怔住:“好险,我险些就伤了她了。幸亏你及时赶到。”忽地,他目中又射出逼人杀气:“秋烟为什么会自尽?”   伤心客叹道:“这也是一场误会。”把其中阴差阳错讲了一遍,道:“当萧雨飞去退亲,碧衫才发现自己弄错了,一气之下才会走火入魔,以致伤重不治。”   冷碧箫陡然听说了这么多秘事,怔怔地出了许久神,才道:“秋儿现在如何了?她倒底爱的是谁?白无迹还是萧雨飞?现在我就她这一个亲人了,她即便要天上的星星,我也须得为她去摘。只要能让她快乐,我再所不惜。”   伤心客道:“萧雨飞是当局者迷,难道你这旁观者也不清么?适才那般危急之中,她对谢谨蜂说的话最能体现她的真实心意,你难道没有听见?”冷碧箫道:“她说她只爱萧雨飞,可是,那晚我曾亲眼见她与白无迹——”   伤心客道:“你一点也不了解她,这些年我虽为了追杀叶护花,在外漂泊不定,但我却一直关心着冷香宫,每年都要暗中潜回宫中窥视,对这孩子的情况,我很了解。她对白无迹只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爱。只不过她生性善良,同情白无迹的处境,又感激白无迹的深情,所以才会惹人误会。”   冷碧箫放下心来,目中露出一丝笑意:“既是这样就好,不然我可难办了。萧雨飞这小子不错,和她倒正是一对儿。现在萧雨飞已落入聚雄会手中,我需得想办法把他救出来才行。只是,我多年未回天山,天山派人才凋零,日渐衰微,我义父义母已年过八旬,疾病缠身,我又需尽快赶回天山去——”   伤心客道:“你放心地回天山去吧,这边有我呢!别的不说,萧雨飞可是我的亲外孙,我岂不比你更着急?”冷碧箫点点头,道:“好,看在萧雨飞的份上,过往之事,我就不再提了。既然我们要做亲家,就只好先把旧怨一笔勾销。告辞!”   伤心客目送冷碧箫远去,在草地上坐下,回想自己这一生遭遇,心下甚是怅茫。小河无声流淌,萋萋芳草在晨风中微动。薄薄的晨雾浮起在草地上,朦胧如烟。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从薄雾中缓缓走了过来。伤心客猛地回头,低叱道:“谁?”   晨雾中走来的竟是一个手持拂尘的中年道姑。她虽风韵依旧,一双眼睛却已含满沧桑之意。伤心客已呆住,颤声道:“你,你——怎么来了?”宋问心的清眸已红了,低声道:“是,我来了,我正四处寻你,不料中途接到啸天飞鸽传书,要与我商量要事。昨晚我才匆匆刚到苏州。秋儿一夜未回,我很担心。一路寻来,正好碰见了她。她说有一个自称伤心客的人救了她,我仔细一问就知道,是你来了。”她的声音在微颤,目中有泪光闪动。   伤心客目中也露出激动之意,却笑了笑,淡淡道:“只可惜你错了。我已不是你想要找的那个人。”他慢慢站起,背转身沿着河岸缓缓走去。   宋问心呆呆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景,没有阻拦。只因她知道,自己纵然拦住了他的人,也挽留不住他的心。他的心便似这河水,奔流到海不复回。她目中已有泪流下,喃喃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已三十年了,你还不肯原谅我么?这三十年的痛苦折磨,还抵不过我所犯的过失么?你这三十年,又过得快乐么?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哪!”   伤心客缓缓前行,没有回头,似未听见她的话。终于,他的人已融入了无边的晨雾之中。   天色大亮,骄阳似火。花溅泪收拾好行装,和李啸天辞行。   李啸天道:“三天期限就快到了,你准备怎么给聚雄会回复?”花溅泪道:“我当然不能答应。不过你也不用替师兄担心。聚雄会主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的。一切等我从淮安回来再说。爹,我此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只说我已回冷香宫便了。”李啸天听她仍然唤他为“爹”,心中又是伤感又是欢喜,道:“谢谨蜂能知你去而复返,说明我们这边必有内奸。我自会替你保密,只是不知这内奸是谁,你心中可有一点眉目?”   花溅泪沉默了一会儿,道:“不瞒爹说,自昨晚之后,我心里有了些疑念,此前种种不解之处,似乎都有了某种关联。但事关重大,尚无丝毫凭据,所以还不能说出来,以免误伤好人。我此去淮安,必是有惊无险。那唐逸临死前留下的亲笔信,爹可要收藏好了,那是我冷香宫目前最有力的证据之一。”   李啸天点头道:“爹明白。你就放心地去吧,其余的事,爹自会替你料理。”花溅泪道:“师太已经来了,上次孩儿求爹的事,正好趁此机会一并定了吧!”李啸天看着她,目露戚色,道:“秋儿,此事我自会和你师太商量。但不到最后时刻,希望你不要放弃。”花溅泪点点头:“爹放心,我会尽力,不辱使命。”   淮安。繁华之地。   城内一处客栈中,花溅泪正在看淮安王府的地形图。这图绘得十分详尽,府内布置,一目了然。可人道:“据三十六名死士收集来的情报,淮安王府位于淮安西城,府中有侍卫八百人,乃是淮安王从十万精锐军中挑选出的好手。那淮安王的军师,朝中第一高手,更是神秘莫测。平时谁也见不到他,但淮安王一遇到危险,他总会及时出现。”   花溅泪道:“这朝中第一高手,十有**就是那姜太公。此人武功远在我之上。幸好刚刚接了密报,那姜太公似乎还在苏杭一带,并未回淮安。”   可心补充道:“还有一个对我们有利的消息,三天前,九公子离开梅谷后,就径直回梅花门去了。估计一两个月内都不会到淮安来。而王府中,忽然来了一批武林高手,府中戒备比平时严了许多。看来,唐逸所言不假,聚雄会必是将所俘的武林人士转了不少到淮安。”   花溅泪沉吟道:“他们关押人的地方必很隐密,我们无法硬闯。那八百侍卫和聚雄会调来的武林高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实在难以下手。不知有没有办法混进王府当差?”   可人道:“要混进去当差不难。淮安神刀门门主尚槐,与王府的几个管事颇有交情。尚门主说,他随时听候宫主调遣。只是淮安王府法规森严,普通人等根本不能在府中任意走动。而淮安王生性多疑,老奸巨滑,平时除了几个心腹,很难有人接近。我们纵然混进府中,也无多少用处。”   花溅泪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接近淮安王了么?”可心道:“宫主未到之前,我们就已和尚门主仔细商量过了。办法倒有一个,不过,”她笑笑,有些迟疑地道:“不过,这办法么——”花溅泪道:“不过怎样?”可心道:“淮安王有一个弱点,是我们唯一可以利用的弱点,但——”   花溅泪道:“可心,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吞吞吐吐起来了?有什么不妨直言。”可心红了脸道:“淮安王是个极为谨慎的老狐狸,但他却有着寡人之疾——”   花溅泪一下子怔住。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上午,薄雾刚刚裉尽,太阳已升到山顶。已是立秋天气,却仍暑气难消。郊外,通往栖霞岭的小路上几乎不见一个人影。往日这条山道却是行人络绎不绝。只因栖霞岭上有一处幽静的栖霞庵,庵内的送子观音,据说十分灵验。加之栖霞岭风光如画,所以每天都有不少善男信女前来磕头烧香,许愿还愿。   但今天,一到栖霞岭山脚,已有官兵把守,所有来客,一律不许上山。原来,今日庵中将入住一位极尊贵的香客——淮安王。淮安王并非来拜佛求子,而是来观光。每年,他都会到栖霞上小住数日。为了接待他这位贵客,栖霞庵特地在庵旁修了一座别院,供他小住。   与其他王孙公子不同的是,他的出行并不招摇,不过数十个贴身侍卫,十来个心腹丫环。前行的官兵已将闲杂人等驱散,淮安王骑着一匹照夜狮子马,昂首而来。他看上去沉稳而随和,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尊贵与威严。在世袭的诸王之中,只有淮安王圣眷日隆,历久不衰,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文武百官,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栖霞岭之得名,全在此山风景绝美。每逢天气晴好,日落霞生,更是丹青难画。暮夏初秋,正是欣赏晚霞的好时节。黄昏时分,夕阳残照栖霞岭,整座碧水青山镀上了一层瑰丽柔和的金黄,果然绝美。而庵后山坡上,开满一种不知名野花,深紫,粉红,大如海碗,在夕阳照耀下,山风轻拂中,格外娇艳。   淮安王立在栖霞庵别院前的高台上,一鉴整个栖霞岭的风光。他身着紫金袍,随意负手而立,衣袂飘飞,那御赐的二龙戏珠紫金簪在夕阳下灼灼生辉,将他那特殊的身份表露无疑。   蓦地,他目光停住。远远的山坡上出现了两个春装少女,俱着月白轻衫,深青长裙,长袖盈风。她们嬉笑追逐,不时用花锄挖起一株株野花放在篮中,宛如两只彩蝶在花间翩翩起舞,沐着夕阳余辉,满山野花顿失颜色。   花篮已满。眼见两人即将消失在山岭后,淮安王忙吩咐身边侍卫:“快,快跟上!”两名侍卫心领神会,大步跟上。直到夜色降临,两侍卫才回到院中,跪奏道:“启禀王爷,这两个女子是奉了她家小姐之命前去采花。她家小姐就住在这栖霞庵之中。”   “哦?”淮安王道:“侍婢已如此动人,那她家小姐岂不更美?”侍卫道:“卑职未曾见到她家小姐的面容。但那小姐定是个人间绝色。”   淮安王道:“何以见得?”侍卫道:“卑职虽未见到她脸,却远远望见了她的侧影。当时她正跪坐薄团上念诵经文,她虽只那么随意地坐着,可那慑人的风采已令人不可逼视。唉,可惜王爷没有亲眼见到,她的风姿有多么优雅,多么妩媚。”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_ 2.c_o _m   淮安五喜道:“比之本王府中诸位佳丽如何?”侍卫道:“卑职以为,她比府中诸姬妾之美加在一起还要美。”   淮安王不以为然:“以前本王每收一个美人儿,你们便要夸夸其谈一番,自认是人间绝色,待又收下一个,你们便又觉着先前的那个不美了。你们简直比本王还喜新厌旧。”   夜色深沉,月上山坡。夜风中忽然传来一缕缕低婉、幽怨的箫声。那箫声是如此之美,在夜空中徘徊。淮安王不由自主地循着箫声向庵后山坡上走去,悄悄寻觅那吹箫之人。   满山野花在月色下更是千娇百媚。万紫千红中,却有一位白衣佳人坐在山石上,吹着一只紫竹洞箫。那两个采花少女守在身侧,静静聆听。风很轻,花香满山岭。淮安王不由瞧得痴了,几欲怀疑自己已入梦境。   箫声停了。白衣佳人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对着月儿长长叹息了一声,似有满腹心事。这一声轻叹,令淮安王心弦一动,他情不自禁地走出花丛。白衣佳人受了惊,回头淡淡扫了淮安王一眼,随即垂下头去,回转身,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月光下,山花依旧,佳人已去。淮安王也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竟瞧了我一眼——一眼!”两个侍卫跟了上来,低声道:“王爷!”   淮安王仿佛仍在梦中,喃喃道:“你们可瞧见了她那双眉,那双眼睛?那眉似笼着一抹淡烟,那眼似含着一汪露水,仿佛凝着千种愁万般怨,又好似有满腹心事要对人诉说。你们可曾听见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如这月光般柔和,花香般馥郁——”   侍卫靠近他,低声道:“王爷,是不是把她——”“不,佳人不可唐突,”淮安王微笑道:“马上叫那住持来见我!”   淮安王慢慢踱回别院,住持已在等着他。栖霞庵的住持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尼姑,恭敬地道:“王爷要垂询的那位女施主,乃贫尼一个俗家亲戚,芳名秋蕊,年方十七岁。她本大家闺秀,不幸家道中落,几个月前双亲又先后病逝。贫尼见她无依先靠,便将她接来庵中暂住。”   “哦?”淮安王眼睛一亮:“这么说她还尚未许配人家?”住持道:“阿弥陀佛!她可真是红颜薄命,虽如此才貌,却只被她父母东挑西拣,将终身大事耽误至今。”淮安王微笑道:“难怪她似有满腹伤心事。既是如此,住持不妨做个现成的媒人。你去对她说,本王愿将她接回王府,封为侧妃,问她愿是不愿?”   住持似吃了一惊:“王爷乃千金之体,皇上跟前第一红人,她如何高攀得上?”淮安王道:“她虽非名门之后,也乃大家闺秀,况且如此才貌,世所罕有。本王正妃已薨,若她进府之后,合了本王心意,本王就奏请皇上,封她为本王正妃。”   住持忙道:“既是如此,贫尼愿为王爷安排。”淮安王笑道:“想不到出家人也会做这俗世红媒。”住持正色道:“俗语有言,宁拆千家庙,不拆一家婚。贫尼这是促成一家婚,胜诵经千遍。”“说得好,说得妙!”淮安王抚掌大笑:“看来住持果然已悟透这尘佛两界的真谛!”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住持才回来,神色犹豫,欲言又止。淮安王奇道:“怎么,她竟不愿意?”住持道:“王爷乃人中龙凤,她岂有不愿之理?但她却提出了两个要求,只恐王爷未必能应允。”淮安王道:“哦?什么要求,说来本王听听。”   住持迟疑着道:“第一个么,她说她虽非名门闺秀,却也是大家千金,也知得书,识得礼。入王府后,不得容人欺侮轻视了她。”淮安王抚须笑道:“本王一向怜香惜玉,这是自然。何况,她一入府便已是侧妃名份,谁敢冒犯?”   住持接着道:“这第二个要求么,她是个孝顺女儿,双亲刚刚过世,不便急着出嫁。她要求为双亲守孝一年,一年后才能为王爷侍寝。”“这——”淮安王沉吟了一下,道:“她欲尽孝心,乃是正理,本王本应成全。何况本王妃嫔众多,姬妾成群,也不在乎这一年半载。好,都依了她。”住持喜道:“既是如此,贫尼也少了一桩心事。”   淮安王意外得获美人,心花怒放,也不愿再在栖霞庵中小住,匆匆吩咐人连夜回府准备,天明后好携美归去。 第二十八章谁是上钩鱼   七日之后。淮安王府。   王府后花园中有一雨荷小筑,乃是淮安王以前的王妃刘妃所住之所。现在,这雨荷小筑已经赏赐给了他新带回的美人秋蕊。为搏美人欢心,淮安王竟向皇上写了奏章,要为秋美人讨取御笔封赏。这日,皇上亲笔下了圣旨,准了淮安王所奏,封美人秋蕊为淮安王侧妃,赐名蕊香妃。   晚上,淮安王府灯火通明,举府共庆。淮安王如今在朝中权势遮天,从无人敢拂他之意,尤其是二十年前,兵部尚书白孝乾因弹劾他而被满门抄斩之后,更无人敢逆他而行。如今他得了绝色佳人,又喜获皇上御笔亲封,朝中文武百官,无不备下厚礼,前来道贺凑趣。后花园荷花池边,沿池摆下了十数桌筵席,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池畔“眠雨”亭内单独设了一席,淮安王与王子皇孙、朝中正一品以上大臣端坐其中。亭子四角均悬挂着精致的宫灯,亭中悬着一粒硕大的宝珠。眼见宾客已齐,淮安王起身抬了抬手,一干人众顿时安静下来。   淮安王微笑道:“诸位,今日席间之瓜果美酒,皆是小王命人从西域日夜兼程,专骑送来,诸位且品品比之中原的风味如何?”话音刚落,阿谀之声已如潮而来。几个相熟的文官便起哄道,要见识见识淮安王这位新封的蕊香妃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绝色。   淮安王笑道:“不急不急。小王要先请诸位欣赏一幅绝世名画。”吏部尚书道:“哦,不知王爷又得了什么好画?顾恺之的还是王摩诘的?”   淮安王笑而不答,只举起一只鼓槌,“咚咚咚”,朝那亭柱上悬挂的一面大鼓上擂了三下。   一缕清若龙吟的箫声从荷塘对岸飘了过来。亭前荷叶丛中忽然飘出七只柳叶小舟。舟上各坐着一名轻纱蒙面的少女,朝着荷池正中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荷花驶去。那白荷花乃王府巧匠用白银特制,每片花瓣足有六尺之长,镶嵌在一起,惟妙惟肖。七名轻纱少女轻摇小舟,围着那白荷形成了一个圆,放下桨,各取出一样乐器奏了起来。乐声一起,那箫声便消失了,与此同时,那“白荷”忽地缓缓开放,一片片硕大的荷瓣铺展在水面上。   荷蕊中缓缓站起一名身着七彩霓裳羽衣、臂绕胭脂长纱的绝色丽人。那丽人本手枕香腮,侧卧黄金蕊中,此时纤腰缓舒,玉臂柔伸,举着一管紫竹洞箫袅袅起身,犹如荷花仙子香梦初醒,临波试妆。   岸边众人无不瞧得双眼发直,恍恍然不知是梦是幻。乐声幽幽,那丽人随着乐声轻挥长纱,洞箫回转,舞了起来。她的舞步是那么轻盈,舞姿是那么曼妙,晚风习习,吹得她衣袂翻飞,飘飘若仙子凌波。   所有人都被这丽人的绝代风华与无双舞姿惊住。阅人无数的淮安王眼中也露出意醉神驰之色,竟不归座,手持鼓槌,合着那乐声擂起鼓来,亲自为那丽人伴奏。   乐声渐渐转弱,白荷花瓣慢慢向中合拢,那丽人的舞姿也越来越柔,越来越慢,最后纤腰如蛇,在花蕊中盘成一团,飞舞的胭脂长纱飘落下来,掩盖在她身上。花瓣终于缓缓合拢,将她完全隐没。过了良久,才听岸边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潮水般泼溅而来,良久不息。   一朝臣叹道:“果然乃千古名画,绝世无双。”又一人叹道:“这一舞足可风流千古。王爷,你能得享如此艳福,真是令人好生羡慕。”淮安王停了击鼓,望着荷塘中的白荷,似已痴了,竟未答言。   那七名轻纱少女缓缓将舟荡进了荷丛。那白荷却缓缓向岸边飘来。飘至岸边,花瓣再启。只见那绝色丽人已褪下了七彩霓裳羽衣,只着一袭雪白轻罗,面蒙一层如烟轻纱,一头如云秀发高高挽起,斜插着一只珠钗,美得令人不可逼视。   淮安王亲自走出亭去,将她扶上岸来。她款款行来,当真是步步莲花。淮安王将她携入亭中,笑道:“这便是皇上御笔亲封的蕊香妃。”   一朝臣道:“真叫人难以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绝代的佳人,如此绝妙的舞姿!”又有人道:“云想衣裳花想容,岂不正是专为王爷的蕊香妃所写?”   淮安王目不转睛地盯着身畔美人,耳听着众臣夸赞之声,满心喜悦,禁不住哈哈大笑。这蕊香妃正是易名改扮的花溅泪。如今,饵已布下,谁才是上钩之鱼?她满面含笑,欠身给众大臣道了一个万福,便在侍女的簇拥下飘然而去。   一入王府,总管谭清便立即指派了二十个丫环给她。她虽感不便,却不能拒绝。这谭清年近五旬,身形清瘦,白面长须,不苟言笑。自她一入府,便似对她颇有疑怀,那看似恭敬,实则暗藏机锋的眼光,总令她浑身都不自在。   回到雨荷小筑,她命丫环们全都回房休息,只留下可人可心相伴。这七日来,三人想尽办法在府中打探消息,虽已对府中地形略有熟悉,却没有查到丝毫有用的信息。   可心道:“宫主,日间遇着那谭总管,他又叫住我问起话来,言语间颇有试探之意,莫不是我们的来历给他瞧出了破绽?”   花溅泪笑道:“这倒不会。他怎能料到,那栖霞庵的住持竟是神刀门门主尚槐的亲妹子?何况尚住持倒确实有一个名唤秋蕊的远房亲戚,因父母双亡前来投奔她,但已因悲伤过度亡故了。我们正好冒充,他就算去查也查不出破绽。不过我们一定要抓紧时间,那姜太公必定就是那朝中第一高手。他曾见过我,若他一回府,我们就待不下去了。”   一想到姜太公,她心中又想起了唐逸临死前悄悄递给她的那份纸卷。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一次,莫不又是他在暗中垂钓?钓的鱼正是她?而用的饵却是唐逸临死前的话?回想入府的经过,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太顺利了。这难道都是运气?可她自觉运气从未这般好过。   夜,已很深。她辗侧难眠,轻轻披衣出了房,在小筑临水的长廊上坐下,池水在廊下宫灯映照下,反射着点点波光。远处荷丛中,柳荫下的鸳鸯正交颈而眠。她怔怔地看着,萧雨飞那孤独的身影又掠上心头,眉尖更锁上一抹清愁。   “蕊香妃,夜凉露重,请回房安歇了吧!”一对巡逻的侍卫从附近走过,领头的侍卫离了卫队,过来躬身行礼,恭声请安。   花溅泪摆手道:“这里很安全,不需人保护。”突见那侍卫朝她眨了眨眼,用嘴呶了呶荷塘对岸。她一怔,眼角一瞟那侍卫双手。只见他右手握在腰间刀柄之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另外三指伸得笔直。心中顿时明了,原来这人竟是冷香宫潜入聚雄会的三十六名死士之一。莫不是聚雄会派来王府的人手中便有他,却被淮安王留了下来充当侍卫头领?   那侍卫恭声道:“是,属下告退!”又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花溅泪回房苦苦思索了许久,心道那侍卫目光所指必有深意。荷塘对面莫不暗藏玄机?   次日上午,可人,可心轻摇小舟,陪花溅泪在荷塘中游玩。荷花早已凋尽,结满青青蓬蓬。可人将小舟荡入对岸一片柳荫中歇息。花溅泪打量那岸上风景,忽然发现岸边一片草地有些特别。别的地方草可没人足,这里的草却较为稀疏,颜色也不如别处青翠。依稀可辩草丛中有一若隐若现的小径,通往远处一座假山。心中顿时闪过诸多念头,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剥弄一只莲蓬。   “香妃!”谭总管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行了一礼,微笑道:“太阳正烈,可别中暑了,还是快回雨荷小筑去吧,那儿凉快。”   花溅泪含笑应了,心中疑虑更重,这谭清分明是不想让她在那儿多作停留。上了岸,命可人、可心先回雨荷小筑,自己去请淮安王来共进午膳。   淮安王正在书房批阅几封密件,见有人报“香妃来了!”连忙亲自迎了出来,笑道:“有什么事,叫丫头们传话就行了,本王自来看你。日头这么毒,岂不晒坏了你!你以后不要到这里来,这是本王处理一些朝中事务与王府事务的地方。好了,你既来了,天大的事本王也先搁下了。”   淮安王陪花溅泪回了雨荷小筑,屏退左右,脱了紫金袍,只着一件便服,神情也随和温柔起来,陪她饮茶闲话。见桌上放有一本琴谱,随手取来翻看,却见书中夹着几瓣干枯的白荷花瓣,奇道:“你把这些花瓣夹在书里做什么?”   花溅泪道:“妾妃最喜欢梅花与荷花。梅花可以制香,这荷花么,压干平整后,可做书笺,用来题诗,别有情趣。”淮安王笑道:“我只听说过红叶题诗成就姻缘的典故,你且题一首荷花诗来我看看。”亲自为她磨好了墨,看她题道:自古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淮安王道:“这不是李商隐的诗么?”花溅泪点头道:“在咏荷的诗中,妾妃最喜欢的便是这一首。只因他写出了荷花之美的奥妙,全在于花叶相互映衬生辉——”这正是在西湖泛舟赏荷,萧雨飞对她说过的话。   淮安王哪知她心事,道:“李义山的诗固是好的,只是有些太过晦涩伤感。我最喜欢的却是那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凝视着她,低声道:“小蕊,我虽贵为淮安王,荣华富贵已是享之不尽,却也有诸多不如意之处。最不如意的,便是这婚姻之事。原配刘妃,本是我最爱的女子,却成婚不过数载就暴病身亡。此后,我身边虽佳丽如云,却没有一人能如刘妃般善解人意。有时我虽依红偎翠,左拥右抱,却反更觉孤寂无比。在这世上,最可贵、最难得的,便是那一点灵犀。我真希望你能弥补我这人生最大的缺憾——”   花溅泪见他目光深情款款,火热灼人,不由心中一跳,低下头去,红了脸道:“王爷!妾妃本薄命之人,恐难当王爷厚爱。”   淮安王拉着她手,柔声道:“自此后,虽是后宫佳丽三千人,我也会三千宠爱俱都集你一身!你便是这风露清愁的荷花,我却愿作那不离不弃的荷叶——如今你跟了我,我自会让你过得比任何女人都幸福!”   花溅泪仍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心中却忍不住暗暗叹息了一声。她实未料到,淮安王心中竟也有这般柔软之处。不由又想起了白无迹:“”淮安王原来也这般重情,真难以想象白大哥满门数百口人都曾被他一夕之间斩尽杀绝!“   夜已深了,淮安王已走了。他果然一诺千金,始终对花溅泪以礼相待,未曾有丝毫冒犯之举。   窗外下起雨来,沙沙沙和着风声响成一片。花溅泪换上夜行衣,用黑纱包了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避开侍卫,翠鸟般掠入风雨之中。可人、可心在她床上作好伪装,隔着窗缝看外面的动静。她们随时准备着,若有意外便一齐冲出。   忽然,雨幕中远远地出现一人,却是总管谭清打着伞,提着一个小盒向雨荷小筑走来。二人还未想好一个万全之策,谭清已到了门前,轻轻叩门道:“姑娘,适才两位公公奉了皇上之命,给王爷送了点龙涎香来。此香极为珍贵,王爷叫卑职全都送到雨荷小筑来。”   可人开了门,睡眼惺松地道:“哦,是谭总管,香妃已经歇息了,把香给我吧!”谭清道:“王爷吩咐过,此香有诸多奇妙之处,若使用得当,对香妃身子大有好处。叫卑职必须亲呈给香妃,当面演示了使用之法方可。”   可人道:“香妃好不容易才睡着,我们不敢惊扰她,这香就先交给我们,明日再回禀香妃就是了!”谭清正色道:“王爷吩咐卑职务必亲手呈给香妃,卑职不敢违令!”   可心忽地笑道:“要不这样吧!谭总管,你先在楼下等着,我上去回过香妃,待她更了衣,再下来见你。”转身上了楼,只听她恭敬地轻唤道:“香妃,香妃……”   又听花溅泪懒洋洋地道:“什么事?”可心道:“谭总管奉王爷之命给你送龙涎香来了。他要亲自向你演示使用之法。”花溅泪不耐烦的声音接着传来:“我已睡了,不想见他。你叫他先把香给你收着,明日再来!”   可心道:“是,婢子遵命!”轻轻走下楼来,道:“谭总管,香妃她已歇息了,不想见你。”楼上说话声并不大,但谭清却听得分明。他笑了笑:“既是如此,卑职遵命就是!”把香盒交于可心,转身离去。   见他远去,可人不由长长松了口气,道:“好险!可心,想不到你把宫主的声音学得如此维妙维肖,我简直服了你了。”可心道:“这谭总管也太多疑了!想必是上午之事让他起了疑心。”可人道:“如今他的疑心可能已被打消,只愿宫主别出事才好!”   花溅泪己被雨淋了个透。她隐在一株树后,远远看那假山四周的动静。她知道,这假山周围表面上无人看守,实际上必是高手如云,大意不得。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打着一把斑竹伞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花溅泪仔细一看,这人竟是谭清,正是从雨荷小筑方向过来,不由有些担心。转念一想,他若发现了什么,就会去禀报淮安王而不会来此了。“看来这儿真有秘密,不然三更雨夜,他来这儿干什么?”   谭清左右瞧了一眼,转身走下碎石小径,上了那片草地,向假山走去。黑暗中有人哑着嗓子说道:“什么人,报上口令来!”谭清道:“是我,我也要报口令么?”那人冷冷道:“管你是谁,我们是只认口令不认人。你再不报口令,格杀勿论!”谭清道:“好,你听着。”花溅泪连忙凝神细听,准备将口令记下。   忽听谭清暴喝一声:“拿下!”一抬手,两枚金钱镖向黑暗中击去。“啊”的一声惨呼,那人已被击中!假山里忽地涌出十余个人来,一阵兵刃撞声后,两个蒙面人押着一个蒙面人走了过来。其余的人一转眼又没入了黑暗中,显见训练极为有素。   谭清冷笑道:“你这奸细,竟想来骗我口令!不过你实在太笨,我们的口令是由守卫先问,来人再答,两问两答共是四句。你却先让我说口令,岂非露了马脚?”   那两个蒙面人一个一把揭下了被押蒙面人的面纱,另一个一脚踢在那人膝弯,迫使他跪下。面纱一揭,花溅泪认出此人也乃王府侍卫之一,但却并非昨晚那人,心道:“莫非他也是三十六死士之一?爹和萧师叔安排下的死士,只给了我名单,多数死士我都毫不识得。但我来淮安的消息,早已暗中布置下去,他这几日为何不同我联系,而独自冒险前来打探?”   谭清冷冷地道:“原来是你!原来你是冷香宫的奸细!”那待卫厉声道:“不错,我正是冷香宫弟子!你这恶贼,助纣为虐,勾结聚雄会,妄想弑君夺位,你们的阴谋早已暴露,休想得逞。”   谭清不理会他的谩骂,道:“王府中还有哪些人是你同伙?”那侍卫冷冷地“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毫不理会。谭清阴恻恻地道:“看来你的嘴还挺硬!来呀,把他带进去,好好拷问!”   那两个蒙面人道:“是!”正要把那待卫拖进去,忽然飞来两粒石子,打在了他们“软麻”穴上。花溅泪闪电般跃出,去抓那侍卫手腕。谭清猛地一掌拍出,花溅泪左掌一迎,右手抓牢那侍卫之手,人已凌空跃起。谭清大喝一声,手中雨伞一轮,旋转着击向花溅泪。花溅泪身子在空中一旋避开,足尖在他伞尖上一点,向院墙处掠去。   这时,那隐在假山内的十余个蒙面人又已跃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花溅泪不敢恋战,带着那侍卫正要往院墙处掠去,那侍卫手腕忽地一翻,反扣她脉门。她手腕一振、一滑、一甩,将他甩开,情知中计,身形冲天而起,箭一般射入了身后荷池。“嗤嗤嗤”,谭清追上前来,向水中打出一把金钱镖。但花溅泪早已游鱼般消失在茂密的荷丛。谭清站在池边,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那侍卫靠上前来道:“总管,这救我之人仿佛是个女子!想不到我们此举没钓出府中奸细,倒钓出个大鱼。她武功那么高,绝非一般冷香宫弟子!”   谭清冷笑一声,忽地大声道:“一号,你去禀报王爷,请他火速赶来雨荷小筑。二号、三号跟我走。其余的马上回去,加强警戒,不得让任何人接近!”他铁青着脸,目中冷芒闪动,带着两个侍卫径直向雨荷小筑走去。走到门前,缓和了一下脸色,轻轻叩门。   半晌,才听可人道:“来啦,来啦!”可人开了门,揉揉腥松的睡眼,道:“谭总管,你又来送什么东西?”谭清道:“烦你禀告蕊香妃,王府中进了刺客,为防万一,我们要进去搜一搜。”   可人道:“我们睡得好好的,哪来什么刺客?刚才香妃被你吵醒了,好不容易才睡着,你又来了!这里没有什么刺客,总管大人请到别处搜去!”   谭清正色道:“不行!这刺客武功极高,适才被我们发现,不往府外冲,反往池中跳,可见乃王府中人,而池畔只有一个雨荷小筑,你们正在熟睡,有可能没有查觉有人潜入。我们奉命保护香妃安全,若是出了意外,你我都不好交待。来呀,进去搜!”他这一番话说得有软有硬,理正辞严。   可人将门挡住,把手一伸:“那好,拿来!这雨荷小筑是什么地方?这是王爷赐给蕊香妃的寝居。你要搜查,先拿了王爷的金令牌来。”谭清道:“这……王爷他还不知此事。不过,我已差人去请了。”可人沉下脸来:“总管大人,你好大胆子!没有王爷允许,你竟敢擅闯雨荷小筑。”   这一番吵闹,早已将睡在外屋的几个值夜婢女吵醒,她们俱都赶紧穿好了衣衫,赶了过来,垂手肃立听候吩咐。谭清道:“你们几个来得正好。这府中进了刺客,你们上楼看看,可有什么异常?”   几个婢女应了一声,就要往楼上走去。可人心中大急,恨不能扇谭清两耳光,却又不敢让他瞧出自己会武,道:“慢,你们先搜搜楼下,待我禀过香妃,服侍她更了衣,你们再上楼。”   几个婢女将楼下房间俱都看了看,未见异常,正要上楼,忽听有人高声道:“这里出了什么事?”是淮安王亲自赶来了。一众人等垂首恭声道:“王爷!”   谭清将嘴凑在淮安王耳边,低声道:“王爷,那刺客乃是一个女子。被卑职发现后,跳入荷塘失了踪迹。请王爷注意看那香妃的头发可是湿的?床前绣鞋可有泥污?”   淮安王不动声色地道:“你们在楼下等着,不要惊扰了香妃,待本王亲自上楼瞧瞧。”忽听楼上有脚步声响,可心走下两级楼梯:“香妃请王爷上楼一见。”   楼上布置十分雅致。粉红宫灯柔光轻射,芙蓉帐内暗香浮动。透过半透明的纱帐,只见花溅泪半倚床栏,云鬃蓬松,哪有半根头发是湿的?淮安王轻轻走过去,掀开一角香帐,坐在床沿笑道:“惊扰了你的好梦了!”   花溅泪道:“外面风雨这么大,难为王爷还来看妾妃,妾妃真是于心不安。”淮安王道:“听说王府中出了刺客,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赶紧过来瞧瞧。你既无事,我也放心了。”一面说,一面悄悄看了一下她放在床前榻上的绣鞋。只见这浅紫色的丝履色泽如新,点尘不染,鞋上所缀珍珠正闪着柔和的光泽。他笑道:“你且安歇吧,明日,我再设宴为你压惊!”   待淮安王率众离去,雨荷小筑中终于安静下来。花溅泪这才长长吐了口气,低声道:“好险好险!”可人笑道:“谭清他疑心虽重,又怎知宫主你那么细心,己将鞋换过?他更不会料到你内力如此之高,竟己用内力将湿发弄干!”   花溅泪道:“谭清疑心之重足可与司马懿媲美,实是我之大敌,今日能瞒过他,实属侥幸。”下了床,打开纱窗,一阵满含雨腥的风吹了进来。   花溅泪叹道:“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已是八月初五,我们到淮安已九日。姜太公也快回来了,今日之事必让淮安王戒心大增,时间紧迫,明晚我们就动手。明日你们先想办法通知尚槐,叫他通知他妹子离开栖霞庵,再在山脚为我们备好车马。”   淮安王回了居处,却夜不能寐,出房立在廊下,看那庭前夜雨。   谭清轻轻走过来,低声道:“王爷,你还未歇息么?”淮安王瞧他脸色,似乎欲言又止,道:“你有何事不妨直言。如今,你是本王最心腹之人,纵然说错什么本王也不怪你。”谭清道:“这蕊香妃不过入府七日,府中便出现了一个武功极高的蒙面女子……这不可能出于巧合吧?”淮安王道:“你还在怀疑她?”   谭清道:“诸葛一生唯谨慎。非常时期,不得不防啊!王爷一向谨慎,怎么如今也大意起来了?”淮安王默然不语,只望着雨丝出神。谭清缓缓道:“依卑职看,王爷不是没有怀疑她,而是不忍怀疑她,不愿怀疑她。不只因为没有证据,更因为,”他意味深长地一字字道:“王爷,你的心中又有了——情!”   淮安王没有说话,深沉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缓缓移向雨荷小筑。谭清又道:“王爷,你有大事未成,岂可贪恋美色,沉溺于儿女私情?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当年‘温候’吕布何等英豪,不也因一个貂蝉而丧命?王爷,你,你可还记得刘妃?”淮安王神情一震,似己被说中心中痛处。   谭清道:“王爷,你与聚雄会主联手共谋大事,你在朝中揽有大权,他在江湖遍布势力。你要帮他当上武林至尊,他则助你夺取皇位。而要成大事,首先就须绝七情灭六欲。几年前,王爷迷恋上了刘妃。刘妃温婉柔善,王爷无形中己被她软化,结果……”他笑了笑,低声道:“王爷,你以为刘妃真是病死的么?”淮安王神情大变:“难道……”   谭清道:“王爷与卑职都对刘妃之死感到怀疑,王爷慑于师威,不敢寻查,此事便不了了之,而卑职却暗中留意察访,发现……”淮安王急道:“你发现了什么?”   谭清垂首道:“刘妃原来是被一种慢性毒药毒死的!”   淮安王神情一震,默然半晌,终于缓缓点头,目中闪过一丝怨毒与仇恨之色。   谭清道:“卑职劝王爷莫重蹈旧辙,疏远香妃,对聚雄会主多加提防。他野心勃勃,老谋深算,决非一个武林至尊就能让他满足!王爷的师父更是深不可测,他有时偏向你师兄,有时却又护着你,让你二人势力平等发展,互相牵制!岂不闻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说不定到最后你与聚雄会主都不过是替人做嫁——”   “住口!”淮安王变色道:“谭清,不许你再胡言乱语!”   谭清“扑”地跪下,流泪道:“王爷!卑职并非胡言乱语,挑拔离间,卑职是在为王爷你作想啊!想我谭清,二十年前误为罪臣之仆,若非王爷相救,哪能活到今日?谭清非是忘恩负义之人,自跟王爷你的第一天起,就誓死效忠王爷。对于王爷,是无话不可讲,无事不可为。而如今,卑职不忍见王爷为一个相识数天的女人日渐沉溺,丧失大好前程!”   淮安王叹了口气,扶起他道:“谭清,我不怪你,你都跟了我二十年了,我还不明白你的赤胆忠心么?唉,其实,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明白?”谭清一怔,道:“原来王爷表面不动声色,却是心如明镜。”   淮安王淡淡笑道:“只要本王心里有数,又何必说破?就连梅九龄,也背着我暗中与聚雄会勾搭。既是如此,我倒不如做得漂亮一点,收他为义子。他是个见风使舵的势利之人,总想脚踏两只船,持观望之势。哈,我却偏要证实给他看,谁才是真正的枭雄!何况,本王喜欢刺激,喜欢危险。”他的神情忽地变得阴冷而自负起来,缓缓地一字字道:“我从不怕我身边藏有一条毒蛇或是一只蝎子,我要让它或自食其果,或彻彻底底臣服于我!”   谭清手足忽然一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勉强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关于香妃……王爷你准备怎么办?”淮安王道:“我心里有数!”   谭清便不再言语。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看这檐上之雨珠串般滴到石阶上,夜很静,雨声滴哒,更衬出一点孤寂。   次日,雨停了,天未晴。阴暗的天空中飘浮着一朵朵铅色的云块。黄昏时分,花溅泪正在长廊上逗那水中鸳鸯。淮安王含笑走来,道:“蕊儿,你猜,我给你送什么来了?”谭清跟在他身后,手中鸟架上停着只翠羽鹦鹉。淮安王指着花溅泪,对那鹦鹉笑道:“喂,快说呀,这就是香妃!”   那鹦鹉好生乖巧,叫道:“香妃真美,香妃真美……”花溅泪喜上眉梢:“好乖嘴的鸟儿!”谭清将鸟儿挂在了廊上。淮安王道:“见你如此高兴,我很欢喜。蕊儿,我想烦你给我剪剪指甲。”   花溅泪奇道:“王爷要妾妃剪指甲?原来王爷巴巴的赶来竟不是为了送鸟儿,而是使唤妾妃来了!”淮安王柔声道:“不是使唤,是请求,如何?”   花溅泪低头道:“这,妾妃可担当不起。”便命可心去取了一把小巧的剪刀来,小心地拿起剪刀,细致地给淮安王修剪着指甲。   淮安王痴痴地瞧着她那双灵巧小手。指尖的感觉本是最敏感的,他只觉一阵阵微麻的快感从指尖传遍全身。忽地叹道:“我现在只恨一件事。”花溅泪心中一紧:“何事?”淮安王道:“一个人为什么只有十根手指?而指甲为何长得这般慢?”   花溅泪放下心来,笑了笑,竟不敢再正视他的眼,连忙转过身去,假作看那对戏水的鸳鸯……   一弯残月照着满池荷叶,蛙声阵阵。池畔的柳条儿轻柔下垂,一动不动,仿佛也已睡去。三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黑暗处的柳荫下。三人仔细聆听了一下动静,其中一个黑影当先掠出,立时有人低声喝道:“什么人?”   黑影并不答话,却抬手弹出一粒石子,那人惨呼一声“啊”!顿时,黑暗中涌出十数个人来,手中刀剑、铁笔齐向黑影身上招呼去,那人影反手拔出长剑,身形滴溜溜地一转,将那些兵刃一一荡开,身形一纵,向王府外跃去,那十余个蒙面人也立刻飞身追了上去。这人影刚走不久,又一条人影掠出了柳荫,飞身直向假山扑去。此时,外面的守卫已全被先前那人引走,她轻而易举地上了假山。果然,在假山缝中隐隐透出一点淡淡的光来,不凑近看,根本不易发觉。   这人似也懂得一点机关门道,在那缝旁摸了一阵,一按,立刻闪到了一边。假山上裂开了一个仅容一个人弯腰而进的小洞。洞口刚现,立刻有人开动机关,“蓬”地一声,射出无数毒箭。幸亏这人闪得快,刚刚避过!洞中跃出七个蒙面人来,当头一个冷冷笑道:“大爷早就知道你们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刚才被引走的不过是些小角色,大爷我早已候你多时了!”七个人,七把刀同时扑向了这人。这人眼珠子一转,劈手打出一把铜钱,抽身就往院墙跑去。这几人邀功心切,以为这第二个一定就是正“点”子了,一起邀喝着追了上去。   这一下洞中势力空虚不少。第三个人影足尖一点,飘然进了山洞。正是花溅泪。她飞快地扫视了一阵,已找到机关所在,伸手在洞壁上一阵拨弄。“哗”地一下,地上忽然裂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花溅泪略一沉思,沿着石阶拾级而下。石壁上嵌有铜灯,照着这条不知究竟有多深的地道。她功临百骸,慢慢前行。行约数十米,又是一道石壁。她在壁上检看了一阵,拨下玉簪,在一个小洞上拨弄了一阵,石壁上现出一个小小门户,她豪不犹豫地闪身钻了进去。立刻有人喝道:“谁?”话音未落,花溅泪已点了他的“软麻”穴。地道中很是潮湿,花溅泪暗道:“难道这上面便是那荷池了么?”   一个拐弯处,忽然闪出两个高矮胖瘦一般无二的人来,一人手中拿着一柄流星锤,一言不发,丈余长的铁链带着那乌黑的铁锤闪电般击来。花溅泪流云般倒飞出去,便似已被那两柄铁锤击中一般,衣袂紧挨铁锤,同时后掠,手中相思剑挥动,铮铮两声,锤链已断!她抬脚连踢,好似踢毬,两个流星锤疾射而回,正中那两人胸口。两人倒飞出去,跌落地上不能动弹。   又走了许久,眼前忽地一亮。十余粒明珠照着一个可容几十人的大厅,八个青衫蒙面人正在厅中休息。这八人甚是奇怪,睡在横架洞中的八条粗粗的铁链上,甚是安稳。其中一个居然还轻轻松松翻了个身,就如睡在床上一般。   而角落里一张禅床上盘膝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神态安详的老人,正在闭目打坐。唐玄机!他果然在这里!此时他并未被铁枷锁住,显见武功已被废。   时间紧迫,花溅泪从袋中取出一把铜钱,屈指连弹,两枚铜钱分取其中两人的“软麻”穴,她的“弹指神通”还从未失过手!铜钱飞出,却似击于败革之上不起作用。八个青衣人已被惊动,忽地同时翻身下地,一眨眼便已摆好了一个奇特的阵法。   花溅泪一击未中,心中已大吃一惊。细看这八人,目光呆滞,一个个身材虽极高大,却骨瘦如柴。那一双双手便如一双双魔爪,指甲长而乌黑,泛着森森碧光。   花溅泪飞快地看了一下这洞中的地形与石壁。看哪里可以停足,哪里不能留步。又快速地看了一下这个阵法,自怀中取出一条长长的浅紫色轻纱。长纱一挥,朝一个青衣人颈上缠去,不料那青衣人不闪不避,任那轻纱缠住脖子,其余的青衣人却合围过来,一双双鬼爪向她当头抓来,全然不顾身上空门大开。   花溅泪一闪身避过,跃上一条铁链,双手收紧长纱,那青衣人喉中咯咯作声,双手抓着那长纱,用力撕扯,脸上却仍是木然,毫无痛楚之意。花溅泪大奇,长纱一抖,松开他的颈来,宛如长鞭般击向另一个青衣人的面门,这人竟也不闪不避,任那长纱击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花溅泪,似乎宁可被击中也在所不惜。八个人同时身形跃起,朝她扑来,人人竟都是一幅与她同归于尽的架势。   花溅泪收回长纱,一闪身又掠到另一条铁链之上。她一停手,那八人也不再攻上,身形又已回复原位,摆好阵法,将所有通往那禅床的位置封死。   她暗暗心惊:这是些什么人?不知生,不知死,亦不知痛苦。也许他们连自己是谁都已不知。你杀他,他不让。但等你的剑刺入的咽喉,他的毒爪也已掐断你的脖子。他们根本不惧怕死亡,他们不懂。只因他们已没有思想,已被人麻醉、训练成了一群活僵尸。她不敢和这帮人缠斗,脑中念头飞转:“要指挥这样一群活僵尸,非训练他们的主人不可。此人必定就在这王府之中。我若假扮成那人模样,他们必定不会阻挡!可是,此人是谁?”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那总管谭清。连忙飞速地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为了预防万一,她的易容用品总是随身携带。她退出厅外,回到地道中,就着灯光,对着小铜镜,用石壁上的水化了易容丹改变了肤色,又粘上假眉毛与假胡子……将自己易成了谭清的模样。她的动作娴熟而迅速。虽然匆忙中未免有些粗糙,但这些人反应极为迟钝,应该瞧不出破绽。   那八个活僵尸看着她,垂首肃立。原来,那能控制他们的人竟真是谭清。花溅泪忽觉这谭清委实不简单。她虽不懂如何指挥他们,但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活僵尸”们眼中露出迷茫之色,竟未阻拦。   待扶着唐玄机出得洞来,跳下假山,蓦地呆住。   王府四周高墙上,已站满无数手持强弓硬弩的弓箭手,墙下却站满持刀握剑的侍卫以及聚雄会派来的武林高手。他们犀利的目光都刀一般盯在她身上.远处,眠雨亭中,不知何时已摆好一桌丰盛的宴席。宫灯下,有人正在斟酒。紫金袍,紫金冠。正是淮安王。他正仔细地将桌上的两个酒杯斟满,气定神闲。   花溅泪沉思了一下,取出一方丝巾,又拿出一粒洗容丹放在手心中,取假山池中的水化了,用丝巾将脸上易容药物洗去,拆下伪装回复本来面目。再脱下外面的夜行衣,露出里面的雪白轻裳。   唐玄机道:“姑娘,老夫已是油尽灯枯,以姑娘的武功,独自脱身不难,姑娘还请自便吧!”花溅泪道:“不,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我们至少还有一点希望。”   她看着淮安王,他已倒好了酒,也正无语看她。一个侍卫走了过来,单膝点地:“王爷请蕊香妃入席!”花溅泪微笑道:“好!唐掌门,请稍候。”竟真的不紧不慢向眠雨亭走去。她知道没有人会趁机去抓唐玄机。鱼已在网,又何必着急?眠雨亭。还是一样的月色,一样的酒,一样的人。但却已不再是笙歌艳舞,而是一场鸿门之宴。淮安王深深地凝视着她,神色有些黯然,缓缓道:“几天前,你曾并肩坐在我身旁。现在,你却已坐到了我的对面!”   花溅泪道:“你早已在怀疑我?”淮安王道:“不错!此时,你想怎样?你是否想以我为人质换回唐玄机?”   花溅泪道:“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淮安王忽然笑了,道:“你以为你能做到?你可听说过我的军师就是朝中第一高手?”花溅泪道:“曾有耳闻,他在江湖上的名字应该是姜太公吧?”淮安王道:“不错。朝中第一高手正是姜太公。他武功之高,你应该很清楚。你以为,你能胜过他吗?”花溅泪道:“莫非今夜他已经赶回王府?怎的这般恰到好处?”   “哈哈哈”,淮安王一阵大笑:“你只知朝中第一高手就是姜太公,可你知姜太公是谁么?”花溅泪心中一动,却不动声色:“是谁?武林中人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淮安王笑而不答。只拍了拍手。四周高墙上下的伏兵已无声无息地全部撤走。谭清捧着一个金斗笠,金蓑衣,金钓杆走了过来。淮安王戴上金笠,披上金蓑,手持金杆,随之压低嗓子,声音也变了:“幻月宫主,现在你可明白我是谁了么?”正是姜太公的声音。   花溅泪脸色微变:“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每次当你遇到危险时,那‘朝中第一高手’才会出现,为什么从未有人知道这‘朝中第一高手’是谁,只因他就是你自己!只是,你既就是姜太公,那么你从一开始就己认出我了,为何不说破?”   淮安王笑道:“我为何要说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钓。我一向都喜欢冒险,喜欢刺激。何况能有你这样的绝代佳人陪我数日,已足慰平生。这样别人做梦都难得的机会,我为何要错过?我正是要你自投罗网!”   唐玄机惊道:“姑娘,你,你真是当今的幻月宫主么?难怪你武功这么高,气度这般从容。只是你小小年纪,绝非姜太公的对手,你还是自行离去吧,不用管我。”   花溅泪微笑道:“唐掌门勿用为我担忧,我自有分寸。”转头对淮安王道:“你不觉得你高兴得太早了么?”淮安王道:“难道你还有胜的希望?上次你与白无迹联手对我,都占不了丝毫上风,又何况今日你孤身一人?”   “那倒未必!”花溅泪道:“上次我是有伤在身。现在,我却正是状态最佳的时候。何况,我这是背水一战,至少气势上已先胜你三分。”   淮安王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此时的你与那夜重伤的你,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叹了口气,凝注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怅然地道:“今下午,我叫你为我剪指甲,为的就是今晚与你交手时,不会因指甲太长而影响我拔剑的速度——我本是想将你拿下的。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花溅泪道:“你想怎样?”淮安王道:“你可知,如今武林中人,公认你之轻功已胜过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白无迹?他们将你称作‘飘香仙子’,因为你的轻功如冷香暗渡,仙子飞天。我却不信。我想与你比试轻功。你若能胜我,人你就带走。”   花溅泪道:“此话当真?”淮安王道:“决无戏言!”   花溅泪道:“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机会?何不一举将我拿下?你重礼结纳于我,我却誓不为你所用。你难道不怀恨在心?若杀了我,冷香宫群龙无首,岂不大快你心?”   淮安王道:“你说得不错,我本该杀了你,至少也该将你拿下,囚禁终生。究竟该如何处置你,自你一入王府,我便犹豫不决。历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可不知为何,”他叹了口气,道:“你我虽注定要成为敌人,我却不想亲手置你于死地。那晚放过你,并不单是因为谢谨蜂向我求情,象你这样的女子,又有哪个男人能狠得下心来辣手摧花?你二姐向我献计,要我借萧雨飞之手,让你中那焚心断肠散之毒,我本有些不忍,但想到你终是我心腹大患,加之幽灵宫主一再坚持,我只能同意让她依计行事。你反正命不长久,此时我又何必亲自下手?”   花溅泪变色道:“给萧雨飞下毒,是我二姐献的计?”心中一阵冰凉。未料到害她和萧雨飞落到如此境地的,竟是梅月娇。心痛之余,又暗暗奇怪,那幽灵宫主是谁?为何也如此恨她?   淮安王点头道:“不错。有时,连我都不禁心生怜悯。连你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恨不能置你于死地,你纵有天大神通,和我们相斗也只能处于下风。所以,我不想胜得太不公平。我本是一个极为骄傲之人。我的年龄比你大得多,内力远比你深厚,你若同我硬拼,你一分胜的希望也没有。可我不想占你便宜,我要和你公平比试,对于你的轻功之高,我本就又好奇又不服气。”   花溅泪道:“你的心思,倒也奇怪。看来我师叔没有说错,凡能成枭雄者必有大异于常人的地方。”   淮安王淡淡笑了笑,缓缓站了起来,慢慢端起刚斟好的酒,一字字道:“我敬你一杯!”花溅泪也端起面前的酒杯,笑道:“我也敬你一杯!”两人同时一仰头,一饮而尽。   淮安王放下酒杯,道:“好,我们可以开始了么?”花溅泪道:“不知道王爷要怎么个比法。”淮安王道:“你我各露一手轻功,咱们都是内行,谁高谁低心中总能明白。”花溅泪道:“好,王爷先请!”   淮安王缓缓走出“眠雨”亭。亭前有一排垂柳,每株相隔约一丈远。淮安王在第一株柳树下站定,神态安详,回头看了谭清一眼。   谭清撮口一声呼哨。哨声响起,十株柳树上停着的十只鸽子展翅齐飞,箭一般射向空中。同时间,淮安王身形拔起,但见那排柳树上有一道紫光闪电般扫过,也未见他怎样出手,他已从第十棵柳树上跳下,含笑走回“眠雨”亭。他轻轻松开捏住两个袖口的手。他那有汉时古风的宽大袍袖中立刻飞出一只只白鸽来,不多不少,正是十只。   白鸽如此敏捷,十只白鸽同时飞起,他却能将其全部抓回,而第一只白鸽离第十只白鸽之间还有那么长一段距离!好快、好妙、好骇人的轻功。难怪他敢找花溅泪比试轻功,原来竟是有恃无恐。   花溅泪赞道:“好轻功!若非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养尊处优的淮安王会有如此快的身法!”淮安王笑道:“若非如此,怎敢向飘香仙子挑战轻功?你必竟为我死敌,我自然还是不想轻易放过你。请!”   花溅泪略一沉吟,伸手取出了那三丈余长的浅紫色轻纱。身形一掠,已飘上一片荷叶。有两枝翠绿的莲蓬离水三尺高,相隔三丈余远,在晚风中轻颤。她手腕一抖,一拂,长纱挥出,搭在了那两枝莲蓬之上,轻纱十分柔软,微微下垂。   她轻轻提起裙角,飘然掠上了第一朵莲蓬,慢慢走上那悬空的长纱,袅袅行来,长纱下垂之势丝毫未变,两枝莲蓬仍亭亭玉立,在晚风中轻晃。她的人也在随风轻晃,似已完全没有半分重量。她的脚步极慢极缓,三丈远的距离,她却走了许久才走完。她站到第二枝莲蓬上,弯腰收起长纱,飘然掠回亭中。她一口真气维持了这么久,此时竟仍是毫不色变,呼吸均匀平稳。   这“慢”岂不比“快”更惊人?淮安王神情复杂,良久不语。许久才一字字道:“我输了!”他平定了一下心绪,道:“飞纱行人本无甚新奇之处,我也可办到。但那只是一点而过,若要似你这么慢慢地一步步走这么远,我绝对办不到。想不到你一口真气竟可维持这么久,这简直不可思议。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一个人的轻功可以练至这般境界!”   花溅泪淡淡一笑,正要开口。蓦地,她脸色一变,一手抚胸,一手倚着亭栏,半弯下腰去,汗下如雨,神情痛楚,一双红唇瞬间乌紫。   淮安王一惊,变色道:“蕊……你,你怎么了?”花溅泪已说不出话来。她未料到自己那该死的隐疾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作,她真气一泄,内力顿散,已是手无缚鸡之力,不由暗叹一声。   却有人比淮安王更快,已抢先一步扶住了她:“香妃,你……”忽然,他袖中滑出一柄雪亮的匕首直划向她咽喉!她神色一变,一仰首,匕首贴着颈子划过。她跌坐在地,已无力再避。   淮安王大惊,长袖一拂一卷,将匕首夺下,冷叱道:“谭清,你……”谭清道:“王爷,此女不除,后患无穷啊!”淮安王厉声道:“住口!没有本王命令,你岂可擅自出手?”谭清忽地跪了下去,垂首道:“王爷!你不能让她走出淮安王府,更不能让她带走唐玄机!她身份不同一般,王爷千万不可错过这次机会……”   花溅泪看着他,服中闪过一丝奇怪而复杂的表情。刚才谭清在扶她之时,暗中将一个纸团塞在了她手里,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却又要杀她……   她已无力细想,抚胸之手将那纸团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入怀里,软软地靠在亭柱上,艰难地道:“我虽胜了,王爷也有权反悔。”   淮安王看着她,嘴角抽动了几下,忽地大声道:“本王说话算数,一诺千金!你既已胜过本王,人,你就带走!”花溅泪怔住,呆呆地不知说什么才好。淮安王冷冷地道:“你再不走,等本王真的反悔可就迟了!”花溅泪咬了咬牙,忍住胸中剧痛,踉跄着奔向唐玄机,拉着他向王府外走去。   谭清大急,叫道:“王爷!你……”淮安王没有理会,一步步走出眠雨亭,冷冷地道:“让他们走,谁也不得阻拦!否则,杀无赦!”   花溅泪和唐玄机的身影慢慢消失。淮安王长长叹息一声,缓缓道:“她带走了这个唐玄机,也带走了无穷的灾难!这本是我师兄谋划中的一着棋。”谭清一怔:“莫非……”   淮安王淡淡道:“我们故意要她到淮安来,故意要她历经千辛万苦救走这个唐玄机!那唐逸临死前对她所说的话虽然不假,却是我们故意命他照实说来,好骗取她的信任,才能引她到这王府来!今晚以至于这些天来,我都只不过是在演戏而已!”他望着那朵白莲,叹息道:“负命者,上我钓来……唉,她实在不该来……”   谭清道:“王爷,若你对她只是演戏,已是大功告成,又何必烦愁?”淮安王摆摆手:“你不懂。你先下去。”   谭清已走远了。一丝薄薄的清雾笼罩荷池,月光下,晚风轻拂,荷浪翻滚。数日前,月光下,那荷丛中曾有绝代的佳人在为他起舞,那一舞足可风流千古。淮安王目中满含萧索之意,黯然自语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要找一个心有灵犀之人,竟是如此难么?难道我今生,纵然什么都能拥有,却注定要孤寂一世?”   花溅泪与唐玄机走出淮安王府,一路行来,果然无人阻拦。行至栖霞山下,神刀门门主尚槐,早已备下了马车、干粮和银两。花溅泪低声道:“多谢尚门主!还有劳尚门主亲自护送我们回梅谷。”尚槐道:“姑娘乃冷香宫密使,尚某能尽绵薄之力,荣幸之至。”   可人可心一见花溅泪这般模样,便知她隐疾犯了,连忙将她扶上一辆马车躺下。一行人趁着夜色,向着梅谷而去。过了约摸半个时辰,花溅泪胸中闷痛慢慢减轻,虽还未完全恢复,却已能坐立。她取出谭清暗中塞给她的纸团,展开看了几遍,重又叠好,放入怀中,脑中转过诸多念头。黎明时分。她停下车,叫可人把唐玄机请了过来,询问唐门失陷的经过。   唐玄机道:“此事说来惭愧,全怨老夫教子无方。老夫两任夫人,生下了六男四女,人丁兴旺,本是喜事,不料山大出杂木,竟出了三子唐畏和七子唐逸这两个孽障。他二人说是外出历练,却一去不归。老夫命人找遍天涯海角,却无半点音讯。三月前,聚雄会突然找上门,要老夫暗中归顺。老夫当即翻脸,将那来使狠狠骂了一通,还在他身上下了一点独门毒物,想让他吃点苦头。不料他第二日便又神气活现地来向我辞行。那时我才心生怀疑,我那两个孽障莫不已投入聚雄会门下?否则,聚雄会又怎能解我这独门毒物?我虽有此念,却因无确证,不敢向任何人提起,也不敢向冷香宫密报。”   “不料,又过了十余日,那聚雄会主派出了几名心腹弟子,率了十余名高手,悄悄由我唐门秘道直接潜入了唐门腹地,将我老母和两个幼子扣为人质。那聚雄会主的心腹弟子,武功好生了得,老夫和两个大儿子,均不是他们对手。我唐门,胜在暗器和用毒,不料他们早已对唐门诸般暗器毒物了熟于心,又备齐了解药,我这长处全然派不上用场,结果自是一败涂地。失手被擒之后,他们这才告诉我,我那两个孽障果然已入了聚雄会,还成了会中幽灵宫的左右勾魂使者。老夫当场气得呕血。想老夫一生清名,唐门百年基业,竟都毁在这两个小畜牲手中!”   花溅泪道:“不知唐掌门可知那聚雄会主、幽灵宫主,究竟是何人?”唐玄机道:“老夫未曾与聚雄会主和那幽灵宫主碰面。来攻唐门的,只是聚雄会主的几名心腹弟子。一落敌手,许是怕老夫与那两个孽障碰面,直接将老夫押送到了淮安王府。”   花溅泪暗忖道,这聚雄会主的几名心腹弟子,就能大破唐门,虽有唐畏唐逸暗中相助,也足见这几人武功之高强。看来,这聚雄会的实力,实已不在冷香宫之下。   一路平安无事。花溅泪将这几月来的种种经历和收集来的各种密报,一一梳理了一遍,已慢慢将心中积累的种种疑问解了个**不离十。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暗谋划。   到了一处岔道,花溅泪对可人可心道:“这路一条通往梅谷,一条却是南下苏杭。我和你们就此分手,你们送唐掌门回谷,我另有要事前往苏杭二州。有尚门主亲自护送,我又飞鸽传书,调了沿路分舵舵主前来接应。料想不会出甚意外。”又自怀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书信,递于可心,道:“这封信,你一定要亲手交给我爹。叫他按我信中所言行事。”   淮安王府,雨荷小筑。淮安王坐在长廊上的栏杆上,看那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廊下鹦鹉仍在,却不懂得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仍叫道:“香妃真美,香妃真美……”淮安王苦笑了一下,怅然若失地走出长廊,走上九曲桥。   谭清快步走来,低声道:“王爷!已收到唐玄机密报,他已顺利到达冷香宫。”淮安王道:“哦?”也许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他竟并无太多喜色。谭清愣了一下,道:“王爷要不要亲自看看密报?”   淮安王淡淡道:“你先放在书房,我稍后再阅。”背负了双手,在荷塘边慢慢踱步,似另有所思。谭清追上前道:“卑职还有一事禀报。已是秋天,这些荷叶枯黄衰败,卑职已命人来拔了。拔后须更换池水,池底淤泥恶臭难闻,王爷请回避一下!”   淮安王笑了笑,摇首道:“算了,不要拔了。留着吧,岂不闻,秋阴惜教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第二十九章塞翁得马   整个房间只有一个铁门,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铁门上了锁。每天早、中、晚,就有人从窗口中递进饭菜和酒来。上、下午还会递进一壶上等香茗。这里是聚雄山庄的一处囚室,萧雨飞已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胸上创处已慢慢愈合,面上也渐有血色。   聚雄会主果然一诺千金,待他这个阶下囚,优厚如座上宾。他常命人将他带到书房,同他闲聊下棋。走时,还让他任选几本书回去解闷。萧雨飞这才发现,这聚雄会主学识渊博,谈古论今,见解独到,令人折服。对诗词曲赋,琴棋书画,也均有相当造诣。若不是他那特殊的身份,他实是一个颇具魅力之人。两人每次相处,刻意不谈武林中事,居然都甚感欢畅。要不是敌我立场,他甚至觉得,若能与聚雄会主成为朋友,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另有几次,是谢谨蜂把他带到自己房里,百般戏弄羞辱。他都默默承受。心伤已愈,所有的伤害都已无关紧要。有一次,他意外地见到了可情的孩子。小家伙长得白白胖胖,十分可爱。   一入聚雄山庄,他们便给他取了手镣脚镣,每次提他外出,也不再蒙他眼。反正他武功已废,如此防他委实有点小题大做。   但有一次可就奇了!聚雄会主蒙上他眼,把他带到了一间密室,准确来说是一个炼丹室。里面烟雾袅绕,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过了许久,那人道:“好了!带他下去!”声音怪异,语调平淡,不带任何感情,竟听不出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他就这样被软禁起来,也不知聚雄会主心里倒底在作何打算。   这一日,天色已晚。有人照常送来了几碟菜肴,一壶酒,一碗饭,却不见萧雨飞来接。送饭之人只当他早早歇息了,低声唤道:“萧公子!”并无人回答。室中未点油灯,一片漆黑。他历来喜欢光明,憎恶黑暗。一到晚上,必早早点燃油灯。而此时油灯未点,又不见动静,守卫之人想起这两日萧雨飞的饮食大不如往日,吓了一跳,慌忙差人去禀告聚雄会主。聚雄会主匆匆赶来,守卫之人忙不迭地打开铁门,点燃了壁上嵌的油灯。   只见萧雨飞躺在床上,额上冷汁涔涔,双目深陷,脸色苍白发青,正在昏睡。探他额头,触之滚烫,竟是病得不轻,不由微怒道:“为什么不早点禀报?”守卫之人脸“唰”地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属下该死!”   聚雄会主缓和了一下脸色,淡淡道:“算了,你先出去!以后要多加小心,发现异常情况,要及时禀报。”守卫之人连忙千恩万谢出门去了。   聚雄会主在床头坐下,随手拿起萧雨飞放在外侧的右手,替他把脉。只觉那脉象又涩又弱,心中觉得奇怪,又伸手去把他放在里侧的左手,忽然腰间一麻,萧雨飞放在他腰下的右手已闪电般点了他的软麻穴,劲道十足。聚雄会主一惊,人已动弹不得。   萧雨飞一下子翻身坐起,低声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最好不要出声。”聚雄会主脸色变了变,却并不惊慌,低声道:“想不到你的武功已恢复了!你是怎样弄到内力散的解药的?难道,我这聚雄山庄已进了奸细不成?”   萧雨飞笑道:“你做事如此谨细,你的聚雄山庄,水泼不进针插不入,哪来的奸细?告诉你吧,其实,早在那山洞中你要把我转移时,我的武功就已恢复了。只不过当时我失血太多,重伤在身,所以不如继续装下去的好。”聚雄会主道:“难道是幻月宫主在为你裹伤时,暗中把解药交给了你?她竟在我眼皮底下做了手脚?”   萧雨飞脸上浮出一丝甜蜜而得意的微笑:“我那语儿,何等聪明,她早知你会一直盯着她,难道还会让你瞧破?她是在进铁栅之时,便将解药含在了口中,后来趁吻我之时将药暗中渡给了我。她那么矜持之人,若非为了渡药给我,又怎会当着旁人之面吻我?我已粗略研习过毒经,对这些寻常药物,早已能辩识。舌尖一碰已明究里。你们却以为我们是大难重逢,情难自抑。”   聚雄会主回想了一下那夜在山洞中的情形,轻叹道:“其实,我本该料到的!你身陷牢笼,她却似并不怎么担心。现在想来,那晚她二探那山洞,为的只不过是掩饰她心中一点也不担忧,并促使我们将你从那山洞转移到这聚雄山庄来,同时也可借机查出她身边是否有奸细。好一着一箭三雕!”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萧雨飞悠悠道:“偏偏自我到这里后,你们不曾很提防我,让我知道了许多我本想知道又难以知道的东西。我冷香宫曾经踏破铁鞋也无法探得的机密,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聚雄会主叹道:“萧雨飞,你的确是个聪明人。我佩服你的胆识。你武功已复,还敢留在这里。我也佩服你的定力与耐性,居然忍受了那么多的羞辱与折磨。你实在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我的儿子若象你这般优秀就好了!”   萧雨飞笑道:“谢谨蜂不象我,只因他有你这种父亲。你只教他权术计谋,却不教他如何做人。我爹虽不曾教我如何算计,却一直着力教我如何做人。想来谢谨蜂如此恨我,必定也与你时常拿他与我做比较有关。”   “不错,”聚雄会主道:“我的确常常故意在他面前夸你,为的就是想刺激他努力奋进。在他心中,你一直就是他最大的对手,最大的敌人。你父亲是个好父亲,但他却无法帮你控制你的致命弱点:多情、心软。你只要有这个弱点,迟早仍会败!”   “多情?心软?”萧雨飞笑笑:“我并不认为这是我的弱点,否则我早已想法尽力去克服。”   聚雄会主道:“我本以为一直将你们玩弄于指掌之间,未料却一个疏忽让你们反败为胜。这一次我算败得心服口服。但你休想以我为人质,走出这聚雄山庄。”萧雨飞道:“只因为在这聚雄山庄,还有一个人的权力比你更大!他可以代你发号施令,可以不顾你的生死,对不对?”   聚雄会主道:“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再问?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若走出去,聚雄山庄的秘密将泄露无疑!”萧雨飞笑道:“不,我还嫌知道得太少了呢!比如说,你这么了解我们,必是熟悉我们之人,现在,我就要看看你,看看你这名动天下的聚雄会主倒底是谁!”话音一落,已顺手揭下了他的面纱。   然而,这聚雄会主表情全无,相貌平平,分明易过容。萧雨飞怔住,这个时候,他去哪里找洗容丹来?叹道:“想不到你竟如此谨慎!佩服佩服!”聚雄会主笑道:“彼此,彼此!”   萧雨飞道:“你猜我会将你怎样?”聚雄会主道:“至少你不会杀我。”萧雨飞道:“不错!不管怎么说,你我虽是敌人,我却并不讨厌你,反而有点佩服你。而且,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那么好,我又怎能用这种有失磊落光明的法子杀你?”   聚雄会主道:“你也不敢带我出这个门。”萧雨飞道:“若带着你这种比成了精的老孤狸还狡猾的人出去,未免太冒险!我既不能杀你,又不能带你走,也不能用你来作人质,所以只有委屈你了。”他忽地伸手点了聚雄会主的“睡”穴,点得很重。微笑道:“我已说过,我还嫌自己知道得太少,我要扮作你的样子,去你的书房一趟。我知道,你会中的机密卷宗,全都在你的书房里。”聚雄会主若未睡去,闻言只怕也要气晕过去。   萧雨飞与他的身材正好一般高矮胖瘦。他脱下自己的衣服鞋袜,与聚雄会主的对换了,再娶下他面上黑纱,蒙在自己脸上。这个计划,他早已考虑周详。对于聚雄会主的声音、姿态、口气等早已在暗中模仿过千百遍。他之所以要等这么久才动手,为的就是消除聚雄会主的戒心,好一击成功。现在,一切顺利。他吹灭烛灯走了出来,学着聚雄会主的口气平淡地道:“他病了,正在发汗。谁也不许去惊动他!”   守卫之人唯唯连声,连忙将门锁上。   萧雨飞大摇大摆地来到书房,屏退左右搜了起来。可什么也未翻到,书房里不过是些兵书史书,并无机密。看来,这书房中果真还应有密室。他终于找着了机关一按,墙边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门。里面又有一个书案,一张竹椅。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全,还有一叠卷宗。他正要伸手去拿桌上那叠卷宗,却猛然一惊,暗想:“自己得手是不是太容易了呢?以聚雄会主的谨慎,会中的机密书卷怎会这么容易让人找着?”仔细看了一下那叠卷宗,绕着书案将整个书案与案上之物看了一遍,露出一丝微笑。退到密室门外,一掌挥出,正中那叠卷宗。   “蓬”的一声微响,卷宗中射出一大蓬细如牛毛的毒针,悉数打在了墙壁上,深没入壁,可见这暗器劲道之强!若是方才稍有疏忽,只怕此时已成一个刺猬。萧雨飞一阵后怕,惊出一身冷汗。他屈指一弹,将一粒石子弹向那书案左上角的那方端砚。只听嘎嘎的机枢声传来,一堵墙壁缓缓后移,露出了一间宽大别致的书房。“这必是聚雄会主真正的书房了!”仔细看了一阵,确信无疑后方才举步迈进。   书房中陈设十分简洁。只一方石案,两张石凳、一张石床而已。石案后的书架上呈列着一叠叠卷宗,分好了类,放得整整齐齐有条有理。石案上摊着一份精细的地图,绘的正是“武林圣地”梅谷。   他拿起一叠卷宗翻了翻,心中猛地一惊!只见里面详细地描绘着各大门派帮会所在地的地图,记着各大门派掌门人的性情、武功、日常习惯及各种**。他随手翻到冷香宫这一章,只见里面记载着宋问心当年与天下第一美人冷碧衫,为争夺欧阳俊生的种种秘事,及叶护花从中使计,月满楼无辜丧命,欧阳俊生愤然出走等细节。再后面则记载着,宋问心的二弟子萧威海与宋的独生女儿欧阳绿珠私通——萧雨飞看到这一节,脑中嗡的一下。心道,难道我母亲竟是师姑欧阳绿珠?不由想起了从记事以来,每每提到母亲,父亲总是神色一变岔开话题,而在那南宫世家,他受父亲责打之际,欧阳绿珠挺身救护的一幕,岂不正是明证?定定心神,自知时间紧迫,不容再往下细看,连忙放下,又翻看第二叠,只见这里面记着武林中各个有头脸的人的住址、性情、武功、**和这些人各自的亲戚、朋友、仇敌等等,他越看越心惊,又翻看第三叠。   只见这里面记载的竟是聚雄会已实施和未实施的一系列行动计划。其中详细地记载了包括蜀中唐门在内的一些门派怎样被他们控制或灭掉的经过。   第四叠却是各个门派的武功秘笈,内功心法。另有几叠卷宗不知记着什么更惊人的秘密。他不及一一细看,忙将这些卷宗、地图全部收在一起,扯下石床上的被单将这些东西包好。他正要离开这地室,忽见床旁石壁上竟挂着一副画!   这是一副美人图。画中人白衣如雪,一头青丝轻轻挽在头上,正在攀摘桃花。她的脸是半侧过来的,微微含笑。回眸一笑百媚生!这正是一个绝代的佳人,而且还有几分与花溅泪相似。只是画已发黄,至少已画了十几年了。   十几年前,花溅泪还不过是个呀呀学语的幼儿,那这画上的白衣佳人是谁?萧雨飞已来不及细想,连忙将画也取下包上,待以后再弄清这个谜。他在书房中寻到了一卷油布,包在被单外面,匆匆出了密室,移回书架,灭了一切痕迹。只觉一颗心扑扑直跳,又惊又喜,冷汗已湿了衣襟。   他明白这一大包东西的价值与分量,决定先把它藏起来。这样才能放下心去查别的事。他本不知如何出这不知有多大的聚雄山庄,但他已扮成聚雄会主,在庄内乱闯也无人阻拦,加之他又绝顶聪明,很快便出了庄门。   他这才发现这聚雄山庄和冷香宫一样,是建在一座深谷之中。梅谷绵延百里,山势并不太高。这聚雄山庄所在的山谷,却是深山密林。从谷中望将出去,天只狭窄一线,近处是数不尽的林木,远处是笔直陡峭的绝壁。他知这谷中必有不少暗哨。心中虽然激动万分,却不敢露出破绽,快步朝密林深处走去。好在聚雄会主一向独来独往,行踪诡异,林中暗哨也未起疑。   他一路狂奔,很快出了深谷。又一直奔行了十数里,终于发现一处猎户人家。他悄悄潜入屋中,偷了一只装米的瓦缸。这才找了个没人的干燥之地,挖了个极深的坑。将那包用油布被单层层裹好的卷宗藏在瓦缸之中,埋在地下,又将坑掩上、踏平,做好伪装,并默默记下方位。   看看天色,约摸三更,萧雨飞决心重返聚雄山庄,赶在天明之前,将聚雄山庄与这深谷的地形、机关埋伏、路径等全部查出记下,待回冷香宫后好绘成图纸。另有一桩心事,却是花溅泪曾说过,要把可情的孩子救出带回冷香宫抚养。如今,机会难得,他要把那孩子也一并劫走。   他趁着月色,一口气奔回了聚雄山庄所在的深谷。他在林中巡视了一番,记下这林中所有的路径,机关,这才从从容容进了山庄的大门。可情之子由奶娘带着,并未同谢谨蜂住在一起。正准备朝那奶娘的住处而去,却见谢谨蜂正迎面走来。他心中好笑,学着聚雄会主的口音道:“蜂儿!你到哪里去?”   谢谨蜂弯腰恭声道:“孩儿正准备去看看萧雨飞。”   萧雨飞暗中几乎笑破了肚子,脸上却不动声色,正想耍一下“父亲”的威风,不料谢谨蜂忽地一掌拍出!萧雨飞未及提防,胸口上正着。谢谨蜂这一掌乃是蓄力而发,力道十足,这一掌直打得他气血翻涌,跟跄着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谢谨蜂冷笑道:“萧雨飞,你简直是贪心不足,胆大包天!若非刚才我心情不好去找你的晦气,却发现睡在床上的是我爹爹,你岂非已从容逃走?想不到你居然敢去而复返,自投罗网!”   萧雨飞此时已受了不轻的内伤,决计不会是他对手。他一抬手,用尽全身功力拍出一掌,趁谢谨蜂闪身避让之际,身形一纵,淡烟般掠去。谢谨蜂拔足紧追不舍。萧雨飞见对面走来一队巡夜之人,心生一计,学着聚雄会主的口吻命令道:“庄中进了奸细,后面那少庄主乃是假冒之人,快将他拿下!”   一转眼,谢谨蜂已追到。那十个巡夜的弟子拔出佩刀就冲了上去。谢谨蜂拔剑一一架开,叱道:“你们连我都不认识了么?”领队的道:“你这奸细,竟敢假扮少主,会主有令,将你拿下!”谢谨蜂眼见萧雨飞越去越远,哪有时间费口舌辩解,连施杀手,刷刷数剑逼退众人,追了上去,但萧雨飞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谢谨蜂正四处张望,想判断萧雨飞往哪个方向逃去,夜空中又有一人疾掠而来,来人脸上易了容,面貌呆板,目光冷如冰刀,身上还穿着萧雨飞那套白衣,正是聚雄会主。他目中冷芒连闪,显见已怒极气极,咬牙道:“这小子胆大包天!竟将我密室中所有的绝密机密全部盗走!”   谢谨蜂吃了一惊,道:“我马上发信号叫人封谷搜查。他已受了极重的内伤,不会这么快就出谷。”   “混帐!”聚雄会主怒道:“他此时扮了我的模样,纵然封谷,又有谁敢拦他?我们又怎能让手下弟子知道实情?岂非自灭威信,闹得人心惶惶?萧雨飞去而复返,必是已将那些卷宗藏起来了,我们必须尽快抓住他,逼他交出来。”   谢谨蜂道:“他会否已把那些卷宗交给他人?”   “不可能!”聚雄会主道:“一来时间太短,在这附近他碰不上什么人,二来他行事谨慎,如此绝密机密,交给任何人他都不会放心。我敢断定,他一定是将东西藏起来了。我们务必马上抓到他,以免秘密外泄。何况,有诸多密卷都是仅此一份,若不及时找回,下一步的许多行动都无法开展。”   谢谨蜂道:“以他的轻功,我们追不上了。放虎归山,再抓他就难了。”   聚雄会主沉吟片刻,冷笑道:“距这山谷最近的就是苏州!他必会前往苏州寻地方养伤。哼,在苏州,他还能去投靠谁?你马上飞鸽传书,通知你妹子截住他,切不可让他与欧阳绿珠碰面,切记暂时不要惊动他,以免打草惊蛇。这小子挺倔,硬来不得,你要她想办法跟着他,让他带她去找那些机密材料!”   谢谨蜂道:“我明白,只是,这段时间他会不会把秘密泄露给别人?”聚雄会主道:“不会!象他这种人,轻易不会把秘密泄露给任何人。在苏州,还没有他可信任的人。”   “少主,原来你在这里,”远远地走来一个中年妇人:“庄主叫你去——”   谢谨蜂侧头看了一眼:“王妈!这么晚了,你不好好带着小少爷睡觉,找我何事?”王妈走近几步,道:“是庄主叫老仆……”她忽然脸色大变,惊得倒退了几步,指着穿着白衣的聚雄会主,颤声道:“你,你是……”聚雄会主皱眉道:“怎么,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王妈脸色惨白:“你,你是……庄主!可,可……小少爷屋里那庄主又是谁呢?”谢谨蜂神情一变,一下子醒悟过来,已知事情不妙。聚雄会主却不动声色,问道:“不要怕,倒底出了什么事?”   王妈惊魂未定,声音仍在微颤:“刚才有个人到我房里来,外表与庄主一般无二,说要看看小少爷,并叫我来请少庄主去一趟。谁知……”聚雄会主顿时明白过来!一定是萧雨飞劫走了那孩子!却平静地道:“哦!刚才还有谁在场?”   王妈如实答道:“只有老仆!绿莺与绿云她们晚上是不侍候小少爷睡觉的。”“哦,我知道了!”聚雄会主道:“你去吧,此事你要守口如瓶,不得泄露给任何人!”王妈冷汗直流,唯唯连声:“是,是!”   谢谨蜂心中慌乱,也要跟去,聚雄会主道:“你不必去了,已经来不及了。萧雨飞必已把冰儿带出了聚雄山庄。”谢谨蜂必竟是父子情深,儿子被劫,心中焦急:“他劫走我的孩儿,莫不是想要胁我么?”   聚雄会主沉吟道:“那倒不会。以萧雨飞的为人,又怎会拿一个婴孩来要胁咱们?我想,他是念这孩子乃可情所生,想带回冷香宫去,交给幻月宫主。真想不到,他已负重伤,还敢去劫人!”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无妨!他抱走了孩子,抓他更容易!他一个男人,又从未带过孩子,一定会抱着孩子去找奶吃。只要他一露面,定教他有去无回!峰儿,你先去把王妈解决掉。妇人舌长,很难要她保守秘密。记着,要不露痕迹,以免冷了弟子们的心。”   萧雨飞忍着伤痛,抱着那熟睡的孩子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出深谷。刚出谷口不远,正碰上一个聚雄会弟子,骑着匹枣红马朝谷口奔来。一见他,连忙一勒缰绳,翻身下马行礼问候。萧雨飞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我正有事出谷,你来得正好,马儿给我一用,你自步行回庄。”那弟子恭声道:“遵命。”   打马疾驰一阵,天已微明。他只觉体内血气翻腾,喉头腥甜。勒住马,拼命将那股血腥压下。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婴孩。小家伙倒挺乖,虽已醒了,却未曾啼哭。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吮着大拇指,小脸上带着甜甜的无邪的笑意。他不由也微微一笑,心道:“看你如此可爱,若是同你那爹爹在一起,将来也不知会变成怎样歹毒冷血之人,我要送你到一个世上最好的地方,你的一生命运,也将从此改变。”想起可情曾向花溅泪透露,那聚雄山庄乃是在距苏州百余里的一处深山之中。想来,此处已近苏州。眼下,暂不能去取那些机密材料,只能先到苏州养好伤再作打算。   双腿一挟,继续打马狂奔。进了苏州城,已近中午。他心念数转,聚雄会主此时必已知道会中机密被他窃走,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要抓他回去。冷香宫苏杭分舵设在杭州,这苏州联络处只有十余个舵中弟子,如何敌得过聚雄会主?左思右想,这苏州,竟只有月家可去。可一想到欧阳绿珠便是他生母,心中甚是别扭,不由放缓了脚步。   来到月府院墙之下,突然想道:“聚雄会主难道就猜不到我会来投奔师姑么?师姑若真是我亲娘,必会拼死护我,我岂能害她?”抱着孩子,正不知何去何从。却见一个美丽的青衣侍婢走了过去,惊呼道:“哎呀,这不是萧公子么?你怎么了?你抱的谁的孩子?”   萧雨飞微笑道:“是在下一位朋友的孩子。”丁灵儿道:“你受伤了么?瞧你脸色,定是受了内伤,我扶你进府去疗伤吧!”萧雨飞心中一跳,道:“不,在下没事,不敢有劳姑娘!”强撑着要走。怀中的孩子却突然哭了起来,想是饿了。   丁灵儿着急地追上他:“萧公子,你受伤不轻啊!还是跟我回去吧!”萧雨飞道:“多谢姑娘好意,在下自会照顾自己。”拂开丁灵儿的手,正要走,一抬头,却看见了月丽人。   她正站在距他一丈远的地方,用关心、焦急而又幽怨的目光看着他,缓缓走来,低声道:“萧公子,你受伤很重,不马上运功治疗会落下隐疾,还是跟我们回去吧?算我求你行么?那晚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已找花姑娘解释过了。如今我和她已是结拜姊妹,我帮她照顾你一下总可以吧?何况,这孩子想是饿急了,我府中管家刚刚添了丁,正有奶娘……”   萧雨飞还能说什么?月丽人的话情理俱到,叫他那么难于拒绝。他有些尴尬地道:“那就打扰月小姐了!”   八月十一,中秋已近。   花溅泪昼夜兼程,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杭州。萧威海恰好也在冷香宫苏杭分舵,自李啸天回了梅谷,他便留在杭州坐镇指挥。见花溅泪平安归来,且面带微笑,便知她已得手,忙与她进密室商谈。   花溅泪将此次淮安之行讲了一遍,道:“幸亏有唐逸临死前的留言示警,此次,我算是有惊无险。加上谭清暗中给我的书信,我总算弄明白了聚雄会与淮安王的阴谋。我已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爹爹,叫他正好来个将计就计。”   萧威海笑道:“很好。他们自以为上钩的是我们,又哪知他们自己才是上钩之鱼?”花溅泪道:“我还有一事想禀报师叔。只是此事太过重大,且无确证,还请师叔听后,除了与我爹可谈及此事,暂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我明白,”萧威海见她面色凝重,又如此郑重嘱咐,知道此事必定非同小可,心念一转,道:“莫非,你已查出那聚雄会主的身份?”花溅泪点头道:“虽还无十分把握,也有**分了。”   萧威海道:“是谁?”花溅泪没有回答,起身走至窗前,推开了纱窗,指了指那轮已半圆的月亮。萧威海失声道:“难道竟会是月几明?”花溅泪摇头。萧威海道:“那就是月几圆了?”花溅泪点点头。萧威海脸色大变,脑中念头飞转,许久才道:“何以见得?”   花溅泪道:“我只在那山洞中见过聚雄会主一次,他虽面蒙黑纱,身穿一袭宽大黑袍,却风神俊朗,颇有魅力。江湖上,能有如此仪容的男子并不多。何况我一见他,便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想不出他是谁。我本猜不透他的身份,可现在我却怀疑,那幽灵宫主十有**就是月丽人!如果我所料不错,谢谨蜂便是她的兄长月凌峰,聚雄会主自然就是她的爹爹月几圆!”   “我已与月姊姊结为姐妹,本来怎么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可我一直奇怪,为何我们处处被动?聚雄会为何对我们那么了解?这聚雄会主必是与冷香宫关系密切之人。西湖之上,我与师兄分别之夜,月姊姊来请师兄赴宴;次日一早,我在湖上被聚雄会弟子暗算,月凌峰恰到好处地出现救了我;那天在贾府伤了师兄,此事本极隐秘,谢谨蜂是如何那么快就知晓的?在那山洞之中,我已暗中将内力散的解药渡给了师兄,我重返那山洞,一来是想促使他们早日将师兄带往聚雄山庄,二来就是想试试,我身边可有奸细?没想到果然有人走漏了消息,谢谨蜂提前一步将师兄转移了!种种疑处连在一起,让我不能不怀疑到月姊姊。”   “最初我本怀疑丁灵儿,可从唐逸口中听来,那幽灵宫主是何等绝色,丁灵儿虽姿容秀丽,但也不可能让唐氏兄弟一见即走火入魔。除了月姊姊,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有此魅力和手段!从杜大善人府中出来,我对月姊姊的疑念曾一闪而过。可一见她面,又觉着她是如此温柔宽厚,怎么也不象幽灵宫主那等冷血狠辣之人。再一想,她对师兄一往情深,怎会连师兄也算计,任由那谢谨蜂折磨于他?便又打消了念头。但现在想来,她实是最可疑之人。她对退亲之事一直怀恨在心,在西湖之上,她曾想以美色迷惑师兄,却又被师兄拒绝。她能让那么多男子都拜倒在她脚下,何等心高气傲,师兄却偏偏对她无动于衷,她又怎受得了这等奇耻大辱?”   她将自己的所疑所思,一一道来。其实,还有一些重要的疑点,她没有说。在去黄山的途中,萧雨飞为她煎的药中竟被人下了毒,而那天,月丽人正与她同住一个客栈;梅月娇向淮安王献计害她,淮安王犹豫不决,是幽灵宫主一力主张;这幽灵宫主对她,已不是一般的敌对之恨,竟是恨她入骨,不仅要她死,还要她死得苦不堪言。   若幽灵宫主便是月丽人,则不难解释。夺夫之恨,对她这样的女子,自是恨到无以复加。至于与她在西湖之上一番倾心之谈,与她结拜为姐妹,去镇江途中,又为她诛杀长白九怪,无非是在演戏,搏取她的信任。要她自愧,要她自悔,要她亲手把她夺去的人,一步一步地送还给她月丽人。而说不定,若萧雨飞回心转意,她却会不再要他。她的骄傲,原是不容侵犯。   萧威海默默听罢,脸上神情一连数变,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如果月几圆便是聚雄会主,自是对我冷香宫了如指掌,所以才能在我们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下此等大事。黄山之会时,月家正是住在无名寺中,月家与少林寺关系密切。月凌峰偷袭智慧大师才会如此顺利。想那月凌峰,用飘儿的断肠剑刺杀了智慧大师之后,根本不须逃走,只需从容回房,脱下伪装即可。后来当众对质,他公然就站在一清面前,一清畏惧之下,又岂敢不按照原定计划,不惜自尽来搏取众人信任?案情进入僵局,月几圆主动出面提出那折衷之法,一是想卖我们一个人情,让我们更加无法怀疑到他就是幕后主使,二是他成竹在胸,想一步步把飘儿逼入绝境的同时,分散我们的精力,他好放手进行他的下一步阴谋。”   花溅泪道:“不错。如果聚雄会主就是月几圆,那一切疑问均可迎刃而解。只是,不知月伯伯可有参与?”萧威海沉吟半晌,道:“应该不会。他们虽是兄弟,相貌、性情却并不相同。何况,月几明和你师姑朝夕相处,他若有什么,你师姑又怎会一点都没有查觉?”   花溅泪道:“此事太过重大。目前,我仅仅是猜测,并无实据。不知师叔可否让师姑暗中查访,看我们这推断可有误?希望是我们猜错了。”   萧威海沉重地道:“多半错不了了。你师姑送师太回黄山去了,我马上出发,追她们回来,再一同回冷香宫,和你爹爹商量对策。”   花溅泪道:“如此甚好。那我连夜赶往苏州去,到月几圆府上探听消息。”二人计议一定,连夜分手,各行其是。 第三十章生死玄关   八月十四。苏州月府。萧雨飞所受内伤已好了大半。这几日,月丽人将他照料得无微不至,一日三餐,俱是她亲手料理,样样正合他心意,却绝无重复。还飞针走线,为他亲手赶制了一双鞋。这日一早,萧雨飞运功调息完毕,感觉伤势已好了许多,独坐沉思了片刻,慢慢向月丽人房中走来。   月丽人正在窗前梳妆。陡见萧雨飞走来,而自己妆容还未齐整,不由羞涩一笑,真是灿若朝霞,百媚俱生。萧雨飞眼中闪过一道异彩,忙低下了头,站在门外,不敢进来。月丽人将他神情都看在眼里,含笑道:“公子既已来了,何不进来小坐片刻?”萧雨飞似不敢抬头看她,低着头走了进来,远远坐下。   月丽人笑道:“公子稍候片刻,待我描完双眉。”拈了一枝柳碳笔,对镜描起眉来。从镜中却看到,萧雨飞正暗中打量她,似已瞧得痴了。她画好左眉,扭头笑问:“公子且瞧瞧,我这眉画得可好?若不好,我重新画过?”   萧雨飞仔细瞧了一阵:“还好,只是眉头略细了些,眉锋又略高了些。”月丽人道:“听公子所言,竟似对画眉颇有心得?”萧雨飞笑道:“略知一二。这几日,有劳月小姐费心,我无以为报,若月小姐不介意,这尚未及描画的一侧眉毛,就由我来代劳如何?”这几日,他对她似温存了许多,但未料竟会突然有此亲昵之举,月丽人脸上一红,低声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萧雨飞接过她手中柳碳笔,端祥着她脸,满目温柔之色。月丽人心中一荡,禁不住脸上发热。待他手在她眉上轻轻描画,心中更是又麻又酥,神魂飘荡。待画好眉,她对镜一看,果然画得韵味十足,想起方才那片刻旖旎,犹如梦中。萧雨飞却随手又拿起了她的胭脂盒,深嗅了一回,笑道:“好香!这胭脂不知是哪家商号所买,端的好!”月丽人微笑道:“这是我闲时亲手淘制的胭脂膏。”   萧雨飞用梳妆台上的银签子挑了少许胭脂,在手心中抹得匀了,欣赏了一回,赞道:“月小姐的手真巧,这胭脂堪称世间绝品。”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与她闲话。   月丽人道:“不知公子伤好之后,有何打算?”萧雨飞道:“我想早日回扬州,与我爹爹团聚,以免他老人家担忧。”   月丽人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去为你准备一下,好送你回去。你伤还未好,又带着个孩子,若让你一人上路,我实在放心不下。”萧雨飞道:“多谢你一番好意,又岂敢劳你远送?”   月丽人略一沉吟,笑道:“也好。送君千里,也需一别,何况你我早已解除婚约,我再送你,若是让人瞧见,也有诸多不便。”随即岔开了话题,谈些江湖逸闻,历史掌故。萧雨飞这才发现,她博闻广记,颇有见地,眼界之高,不让须眉,不由笑道:“月小姐真是博学多才,令人好生佩服。”   月丽人道:“班门弄斧,让你见笑了。”闲聊了一会儿,月丽人又关切地问起他在聚雄山庄的遭遇。萧雨飞如实讲了一些自己的见闻,以及如何逃出聚雄山庄的过程,却略过了盗走机密卷宗一事。   两人闲话半晌,气氛甚是融洽。待萧雨飞离去,月丽人看着镜中的柳叶双眉,回想适才那片刻温存,怔怔地发了一阵呆。想起此前,他必是如此天天为他的语儿描眉,不禁幽幽一叹。   三更。萧雨飞正闭目养神。只要再过得两日,他的伤就完全好了。那时,悄悄离了月府,将那些机密取出带回冷香宫,不知花溅泪会是何等欢喜。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左胸上的剑痕,脸上露出甜蜜之意。心中仍是奇怪,她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   正胡思乱想,门“呯”地一声被撞开了。丁灵儿冲了进来,语无伦次地道:“不好了,萧公子!刚才我们小姐碰上了谢谨蜂,被打伤了,这会儿躺在床上人事不知……”   萧雨飞脸色变了变,连忙随丁灵儿赶到了月丽人卧室中。只见月丽人脸色苍白,云鬓散乱,呼吸微弱,显见伤得不清。他连忙抓起她的手来,要替他把脉。忽地,月丽人五指一张一扣,紧紧扣住了他的脉门,同时人已坐起,出手如风,点了他的软麻穴,微笑道:“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雨飞呆了一呆,道:“月小姐,你这是何意?”略一沉吟,道:“哦,我明白了,你一定就是幽灵宫主,而你兄长一定就是谢谨蜂,你的爹爹自然就是聚雄会主了。”   月丽人道:“不错!这些天我一直不动声色,原是想待你伤好之后,可以尾随你去找那些机密卷宗。不过你的口风实在太紧,无论我怎么试探,你都半点儿也不透露。你做事如此小心,想来我原定的计划必不能成功。眼看你的伤就要好了,又岂能放虎归山?所以,只好先下手为强。你现在总算明白了,却已明白得迟了!”   萧雨飞道:“不,还不迟!”他本已不能动弹,手却突然一缩一收,轻轻松松从从容容脱了出来,道:“我早已在怀疑你了!今日一早,我更是确定了你就是幽灵宫主。只是我伤还未好,不能与你翻脸,只能继续假作不知。刚才一听丁灵儿所言我就知你在使诈,就提前闭住了所有的经脉与穴道。”   月丽人变色道:“你既早已在怀疑我,又怎会随我回来养伤?”   萧雨飞笑道:“你这么聪明,难道还想不明白?你们自以为我还未能识破你们,还想骗取我的信任,我又何妨将计就计,先把伤养好?在你聚雄会的势力范围,还有比月家更安全的地方吗?”   月丽人道:“你怎会识破我?”   萧雨飞道:“我本来一直没有怀疑过你,我本一直对你愧疚。可就在那西湖雨夜,我才发现你竟身怀媚术!若非我定力尚好,心中又挂念着语儿,岂不会落入你之温柔陷阱?只是后来惊见语儿出走,我所有心思俱都放她身上去了,就暂时将你的事搁到了一边。我想也许你是不甘心我退亲之事,还想挽回,所以不惜出此下策。在月老夫人的佛阁,谢谨蜂曾来偷听月老夫人的秘密,显然与你月家有莫大关系。此后,我一路查访谢谨蜂的出没规律,发现凡是他出现过的地方,必是月大公子到过的地方。我就更是怀疑。只是此事太过重大,我又没有丝毫证据,纵使对我爹爹也未曾提起。在聚雄山庄,我越瞧,越觉得谢谨蜂象你月家大公子月凌峰,只是没有实证。”   “在贾府之中,语儿伤我之事,何等机密,聚雄会是如何这么快就得来消息?当时你不正在贾府么?我不由联想到那客栈之中,我为语儿亲手抓回的药中,竟会被人吓了毒。可叹语儿怕我怀疑是你所为,宁可隐匿不说。现在想来,一心要致她于死地的,除了你,还有谁?你要我入府养伤,我也就欣然应允,好暗中印证我的猜测。真正让我确定你就是幽灵宫主的,却是今早为你画眉之时。在那幽灵宫中,我曾拾到一盒遗落的胭脂。我早已查过,正如你所说,那胭脂是你亲手淘制,市面上绝无出售。我今天故意来找你,就是想找机会看看你的胭脂——”   他笑了笑,道:“我学画眉,乃是为了语儿。若非为了查清你的身份,我又怎肯为你画眉?你以为,你的美色真乃天下无双,每个男人都会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现在想来,和你解除婚约实是万幸,我萧雨飞又怎能和你这样貌美如花,却心如蛇蝎的女子共渡一生?”   月丽人脸上神情就似被人掴了一耳光,浑身都在颤抖,咬了咬牙,恨声道:“萧雨飞,你会后悔的!我要你为你今日这番话,付出惨痛的代价!”话音一落,所有烛灯突然瞬间熄灭,屋中一片黑暗。她的床突然翻转过来,人已消失。   烛光一灭,萧雨飞立刻一闪身,离开了床沿。一声微响,床下猛地弹出几把尖刀,刀上涂有剧毒,在黑暗中划过道道碧光。他不敢停留,足尖一点掠上屋梁。在一进屋时,他便已选好了地方。这屋顶上有椽子,他抓得很稳,将身子贴在上面。   只听“夺夺夺”、“嗤嗤嗤”,无数暗器破空袭来,有一两件甚至是贴着他的身子飞过。萧雨飞不敢沾地,一手抓住屋椽,一手挥向那紧闭的纱窗。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只见四面墙壁上钉满了密密麻麻的暗器。就连地上也似雨后春笋似地忽然长出了一把把尖刀。若他反应稍慢,动作稍迟,此时已成了箭靶子。不由暗暗惊出一身冷汗。知道月丽人现在已是恨他入骨,下手绝不会再留情面。暗提一口真气,斜掠出窗去。   窗久,更危险的危险已在等着他。聚雄会主和谢谨蜂,不,应该是月凌峰已在等着他。月几圆已除去黑纱,洗去易容药物,露出了本来面目。他的确不愧是昔年有名的美男子,如今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成熟魅力。淡淡的月光将他与月凌峰的影子长长投射在萧雨飞面前,二人的目光冷如刀。   萧雨飞心中一沉,已知自己今日恐怕是再劫难逃。他内伤还未痊愈,早知聚雄会主必在暗中窥视,月丽人又将他看得极紧,所以这几日来,他全然不动声色,对月丽人也假意温存,就是想尽量拖延时间,待身体完全康复了再说。不料对手竟会抢先一步发难。月几圆缓缓道:“萧雨飞,这一次你若再能逃出去,我便真的服了你!”   萧雨飞无言,神情虽仍平静,心中却是紧张万分。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背脊上的冷汗正在往下流。他不由想到了那对相思断肠剑。若他一剑在手,他的信心便会增加十倍。那对宝剑,如今是在花溅泪手中。她现在何处?他脑中念头飞转,急切间,哪里想得出脱身之计?   月几圆也不急着出手,道:“峰儿,快去看看冰儿!”月凌峰应了一声,往那孩子所住地方奔去。萧雨飞明白他们的意思,淡淡笑了笑,轻叹道:“月几圆,你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为我有那么卑鄙无耻,会拿一个几个月的孩子来做人质逃命么?”   月几圆道:“其实,你纵然以我的孙儿为人质也无用。现在,你对我比什么都重要!”萧雨飞摇头叹道:“原来你也并不很了解我。”月几圆道:“你绝非我对手,况且你现在伤势还未痊愈。我看你不如束手就擒,把那些卷宗交出来,我就当什么事都未发生过。”   萧雨飞笑道:“这可能么?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可以任由你玩弄于指掌之间?”月几圆道:“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可知,连你爹爹和你师伯,都不是我的对手?就连你师太亲来,只怕也休想胜得过我去!”袍袖一拂,一股无声无息的内力,排山倒海般压来。萧雨飞哪敢硬接,只能侧身避过,同时展开身形,与他游斗。   忽听一声断喝“住手!”一条白色人影快如闪电,瞬间已至眼前,正是花溅泪!她一到苏州正是深夜,马不停蹄地赶到月府查探,来得正是时候。她掠到萧雨飞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什么话都没说,只飞快地将断肠剑递在他手中。   久别重逢,未料竟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萧雨飞接过剑,一股暖流直冲心底,也什么话都未说,只对她微微一笑。只要她在他身旁,天塌下来为他也不怕。   月几圆脸色一变。他实未料到花溅泪会在这个时候赶来。对冷香宫的武功,他了解得太多。他知道,相思断肠剑法,妙在双剑合璧便会威力倍增。虽然他也未必落败,但二人仗着轻功逃走的可能却是大增。而萧雨飞若逃走,后果不堪设想。   萧雨飞与花溅泪暗中交换了一下眼神,心意已通。突然同时挥剑向月几圆刺来。月几圆身形一旋,让过剑锋,双袖击向两人握剑的手腕。他自入江湖,从未遇过敌手,也从来未曾动过兵刃。今晚来拿萧雨飞,本以为十拿九稳,更未携带兵刃。但他内力深厚,手中袍袖舞动之间,硬如铁铸。萧雨飞二人手中握的若非削铁如泥的相思断肠剑,定会被他的袍袖生生击断。   萧雨飞和花溅泪,内力武功正完全相当,又是心意相通,一攻一守,将那相思断肠剑法的妙处发挥得淋漓尽致。双方正是势均力敌,陷入缠斗。两人本想瞅准机会,就施展轻功逃之夭夭,但月几圆早已看透二人心意,攻势凌厉,稍不留神,被他袍袖扫中,便是非死即残,哪里还有逃走之机?月几圆心中也是暗暗焦急,惟恐一不留神,便让萧雨飞逃了去。   远远地却见月凌峰抱着孩子走了过来。月几圆心念一动,眼中闪过一丝邪恶的笑意——孩子!这孩子是可情所生,可情死前,必定会将这孩子托付给花溅泪。他双掌翻飞,一连使出几招杀着,将萧雨飞与花溅泪逼退两步,长袖一甩,已将那孩子从月凌峰手中卷了起来,向花溅泪抛去。   花溅泪猛然见那粉嫩的孩子,如一个小肉团迎面飞来,手中相思剑哪敢挥出,不由自主地将剑招撤回,本能地伸出左手,将孩子接个正着。两人的配合,顿时露出破绽。月几圆瞅准这一闪即逝之机,欺身上前插在两人中间,双袖连拂,劲力十足,两人被迫各自后退,双剑合璧已被分开。月几圆叫道:“峰儿,幻月宫主交给你了!”说话间,手中丝毫未停,挥袖直击萧雨飞。   月凌峰见亲生儿子被父亲抛向了花溅泪的剑锋,大惊之下,险些叫出声来。但只一愣,便已明白父亲的心意,当即拔出腰间长剑,扑向了花溅泪。花溅泪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招架月凌峰的长剑,怒道:“月几圆,虎毒不食子,这孩子是你们月家的骨肉,你竟是如此不顾他的生死?”   月几圆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的儿媳妇多得我都数不过来,孙儿么也不止这一个!”月凌峰也接口道:“我还如此年少,身边女人那么多,又何患无子?他是冷香宫余孽,不要也罢!”   花溅泪虽明知二人用意,但见月几圆如此杀伐决断,毫不犹豫地抢过孩子就朝自己剑锋抛来,实是冷酷至极,又哪敢以孩子的性命作赌注?她的武功本与月凌峰在伯仲之间,一手抱了个孩子,自是大受牵制,很快便已处于下风。不要说过去相助萧雨飞,连将孩子放在地上的机会也没有。   那边萧雨飞独战月几圆,更是艰险无比,被迫得连连后退。月几圆见自己诡计得逞,已是稳操胜券,不由面露微笑。忽然,萧雨飞剑法一乱,似有破绽,手中断肠剑正凑在了他衣袖边缘。他不由自主地伸手一卷,去夺那剑。岂知,当他正运力往怀中猛拉时,萧雨飞手中的劲力却突然一泄,竟将那剑顺势推送过来,他只得卷着那剑后退一步,以免被自己巨大的内力击伤。   只这一瞬,萧雨飞已足尖一点,闪电般掠上了屋顶,叫道:“语儿,你往东,我往西。”说话间,脚下丝毫未停,风一般往城西掠去。月几圆一怔,立时反应过来。萧雨飞竟是急中生智,不惜舍了那断肠剑,来换取这一瞬逃走之机,心中暗赞道:“这小子好快的反应!”紧紧追了上去。   萧雨飞的叫声,花溅泪听得分明。此时,也的确只有仗着轻功,分头逃去,才有逃脱的希望。正在这时,她怀中的孩子突然从梦中惊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必竟是父子关天性,月凌峰的剑招不由自主地一缓,目光望向她怀中的孩子。她虚晃一剑,抽身便跑。记着萧雨飞临去的吩咐,朝东城全力奔去。月凌峰自知轻功比花溅泪差得甚远,只追了几步,便停下了脚步,略一犹豫,竟折身往西。他知道,花溅泪抱走那孩子,也必会精心照料,日后再设法夺回不迟。倒是萧雨飞,不能让他逃掉。   花溅泪狂奔一阵,不见月凌峰追来,回头一望,只见月几圆与月凌峰二人竟全都朝萧雨飞追了去,神情一变,暗道:“不好,他们竟连孩子也不顾就去追他,一定是他获悉了他们的某些机密,那他可就危险了!我得马上将孩子抱到一个安全地方,再回头去救他!”全力施展开轻功,飞驰而去。   萧雨飞知道月几圆父子一定会追自己,也不回头,只是往与共溅泪相反的方向狂奔。他知道,若论短时间的轻功较量,月几圆比自己差一筹,但若是长时间的追击就不同了。月几圆内力深厚,自己却是内伤未愈。   他东绕西弯,拐起圈子来,专向障碍物多的地方钻,想甩掉月几圆。月几圆全力追赶,本有几次快抓着他了,他一拐弯,月几圆便扑了个空。他不停地变换方向,眼看与月几圆的距离已渐渐拉开。   忽地,不远处掠来一个白色人影,尖声叫道:“云飘!”叫声凄厉、惶恐之极。萧雨飞一怔,以为花溅泪有失,向那人影迎了上去,叫道:“语儿!”一转眼,两人已经照面,入目却是月丽人那满含杀机的脸。他马上醒悟过来,这个花溅泪乃是月丽人所扮。她匆忙中只不过把黑衣脱了,换了件与花溅泪相同的白裳,根本连容都未易。他马上反应过来,正想斜射出去,但已晚了!   月丽人早已蓄势待发,纤手一扬,一掌拍出。萧雨飞猛地倒飞出去,落在一片房屋之下,失了踪迹。月几圆飞身赶来,道:“人呢?”   月丽人望着萧雨飞跃落消失处,目中闪过一丝阴冷,道:“他的反应好快!竟借着我的掌力倒飞了出去!不过,饶是如此,他必已负了不轻的内伤!他逃不远的,咱们马上分头仔细搜查,必能找到。”说话间,月凌峰也已赶来,三人跃下屋脊,分头搜寻起来。   萧雨飞隐在屋檐下,一动不敢动。他刚才急中生智,借着月丽人凌厉的掌风倒飞出去,虽化去了部分掌力,却仍然受了内伤。好在他凌危不乱,人虽倒下屋顶,却并未朝地上落去,足尖一勾,勾住了一根椽子,身子倒折入檐,蜷缩成一团,伏在了跌落处的屋瓦下。他知道,依人之本能,那一坠之下必会不由自主地跳到地上,往小巷中的黑暗隐秘处躲去。他却反其道行之。耳听着头顶薄瓦上三人的谈话声,心中紧张万分,不知这一冒险能否成功,冷汗瞬间已湿了内衣。   他看着三人从眼前跃入小巷中分头搜查,一动不动,屏住呼吸静待时机。月几圆往小巷左边搜去,月凌峰与月丽人往小巷右边搜去,逐渐越去越远,终于没入了朦朦的夜雾中。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暗中感谢苍天有眼,让他与她都安全脱险了。虽然负了伤,但比起落在月几圆手中不知好了多少倍。他不敢想象,若重被擒回聚雄山庄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他正准备悄悄翻上房顶,往回奔去,那样就万事大吉。忽听身下屋子里传来极其凄惨的求告之声:“方贵,你饶了我吧!我相公刚刚去世,你是他的好朋友,纵不可怜我孤儿寡母,又怎可反而趁机欺辱我?”是一个女子声音,呜咽凄切,哀哀怜人。   萧雨飞伤上加伤,胸中闷痛不已,此时危险未过,本该抓住这一闪即逝的好机会立刻逃走。但他天性见不得人欺人的不平事,犹豫了一下,竟未逃走。用脚勾住屋檐,戳破窗纸,往里望去。   只见一个一身孝服的年轻少妇,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满面泪痕蜷缩在墙角。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醉眼朦胧一脸淫笑:“弟妹,你别哭呀!你那短命的当家的没了,你孤儿寡母日后靠谁过活?我一个单身汉子照顾你个寡妇多有不便,不如你干脆嫁给我吧,这样还名正言顺些!”看他身材矮小,畏琐不堪,腰中却佩有长剑,似是练武之人。   少妇流泪道:“贱妾虽非大家闺秀,也知道三从四德贞节忠烈,我相公没了,我还有手有脚,只要肯吃苦也过得下去,岂有再嫁之理?方贵,你今晚说来吊唁我相公,我才开门放你进来,朋友之妻不可戏,你岂可有非分之想?你快出去,否则我要喊人了!”   方贵笑道:“你喊吧!这么晚了,这偏僻的深巷中谁来理会你?何况,你的左邻右舍,又有谁敢来坏我方贵的好事?你喊也无用!还是乖乖地从了我吧。”少妇牙一错,刚要叫人,那方贵已一掌重重掴在她脸上:“贱婆娘,敬酒不吃要吃罚酒!”那少妇顿时被打得嘴角鲜血直流,接着已被点了哑穴。   萧雨飞吃了一惊,暗道:“想不到这方贵形容如此不堪,身手居然还不错!只是练武之人,如此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寡妇,实是丧尽天良!”   那少妇不能出声,只是不停挣扎,却哪里挣扎得过?方贵淫笑道:“好个不知好歹的贱人,你越是泼辣,大爷我越觉得够味儿!”双手抱了那妇人就往里屋走去。   萧雨飞心中焦虑矛盾万分,若出手,必惊动月几圆等人,若袖手不顾而去,又于心不忍。左思右想,冷汗直流。眼看方贵已将那少妇抱进了里屋,他心中一颤,正要破窗而入。忽又收住了手:“不,不可冲动!我岂可因小失大?死固不足惧,那些机密材料怎么办?”   踌躇了一下,又要离去。却听“嗤”的一声,是衣裳被撕裂的声音。他的心又是一颤,正要拔起的双足便似被钉住了一般。接着,便有小孩的哭声传来,凄惨哀切。萧雨飞额上冷汗涔涔,左右为难。   “若是语儿遭此厄运,我难道也袖手不顾?我见死不救,以后这一生中良心可安?我连这等惨事都置之不理,还谈什么行侠仗义?纵使将来我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又有何意义?”   又听那方贵恶狠狠地道:“小杂种,哭你娘的丧,老子摔死你!”萧雨飞大惊,一切顾虑后果全抛脑后,叫道:“住手!”撞开窗子飞掠进去。只见里屋内,方贵正倒提着一个三、两岁的小男孩,要把孩子头朝下掼往地上。他不及多想,一把抢过那孩子,紧跟着反手一掌挥出!   方贵未料竟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猝不及防,已被一掌打得倒撞在墙上。只觉腹中一热,一股暖流顿时往四肢流去,全身极为舒坦,不由吓得魂飞魄散,骇然道:“你,你……你竟废了我的武功?”   萧雨飞毫不理会,一指解了那少妇哑穴,抱起孩子塞在她怀里。又将头上玉簪、腰中玉佩解下,飞快地塞在她手里:“拿去变卖了渡日。”   方贵颤声道:“你,你是谁……”萧雨飞并不多言,“呛”地一声拔出他腰间长剑,剑光一闪,在他头上划了几划,接着往他下身处一划。方贵只觉头皮上一凉,伸手一摸,头发一根也不见了,再觉下身剧痛,低头看时,鲜血正从裤裆中涌出,不由全身一麻,晕了过去。那少妇还未反应过来,方贵已吓得晕了;她还未说得一个谢字,萧雨飞已掠出窗去。   萧雨飞掠上屋顶,只觉胸中气血翻滚,一股血腥直往喉头突突上冒。方才他一掌废了方贵,更加重了伤势。巷中有人尖叫道:“他在这里!”正是月丽人。   萧雨飞大惊,忍着伤痛往西奔去。月丽人一声尖叫,已将月几圆引来。月几圆看了一眼那破碎的窗户,已明究里,冷笑一声,将功力发挥至极限,全速追了上去。萧雨飞负伤而行,身形已远不如先前敏捷。月几圆飞身扑来,一掌拍出!将他击得飞出三丈余远,跌落于地。   月几圆负手而立,道:“萧雨飞,你已负伤,又身处险境,本不该再多管闲事,否则你已安然逃走!我早就说过,多情心软是你致命的弱点,你却不信,如今你后悔也已迟了!”   萧雨飞脸色惨白,一张嘴喷出一口殷红的血箭来。月几圆的掌力比起月凌峰与月丽人,自不可同日而语。月凌峰笑道:“这一次你败得可心服口服?你还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   萧雨飞努力压下汹涌翻腾的气血,冷冷直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你错了,我并没有败。只因你们不会从我这里,得到半点你想要、想知道的东西。在我面前,你永远是个失败者!”   花溅泪抱着孩子已奔出很远。此处已是郊外,四顾茫茫,竟无一个可安心投靠的去处,心中焦虑万分。不远处有亮光传来,夹杂着无数人的嬉笑嘈杂声,是一座破庙。庙门已破败不堪,正殿上神像倒斜,蛛网蒙尘。二、三十个乞丐正围着一大堆篝火在举行他们特殊的野宴,而正对着门而坐的那个老丐却正是盖停云!花溅泪欢喜得差点儿叫了起来,连忙一步踏进门去,叫道:“盖老前辈!”   盖停云正端着个破碗往口中倒酒,一见花溅泪,连忙敛去放纵之色,站起身来:“哦,是幻……花姑娘!不知姑娘此时找老叫化有何事吩咐?”花溅泪不及细说:“盖老前辈,烦你好好照顾一下这个孩子!”不由分说将孩子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疾驰而去。   此时,她已无掣肘,心念萧雨飞的安危,奔行速度之快,若有人看见,定会以为那是仙子在御风而行。她一路西行,却未见半个人影,又一口气奔回月府,只见府中静悄悄的毫无动静。她疯了一般,将西城找了个遍,暗道:“他们如此急着抓云飘回去,可见他所获悉的机密一定相当惊人。若云飘被擒,以他的性格决不会归顺聚雄会,不知他们会怎样折磨他了!”想起月凌峰之残酷,不由不寒而栗,更是心乱如麻。   她将这一带细细找过,不觉天已微明,仍是一无所获,无奈地往回走去,想起正是自己刺伤了他,才使他落入敌手,这一次他又为自己孤身引开强敌,心中又酸又苦,两行泪珠悄然滑落。回到庙中,天已亮了。群丐散尽,只有盖停云与手下两名心腹弟子还抱着孩子在庙中等候。见她回来,盖停云笑道:“姑娘终于回来了。老叫化刚刚讨了奶来,把这孩子喂饱了,你看,他一点不哭,睡得好香。”   花溅泪满面倦容,接过孩子,低声道:“盖老帮主,晚辈真不知该怎样谢你!”   盖停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不知姑娘还有何吩咐?”   花溅泪沉思了一阵,将盖停云拉到一旁,将昨夜发生之事说了一遍,只略去孩子乃月凌峰之子一事,道:“如今也不知他究意怎样了,烦请盖老帮主帮我打探一下。另外,这月几圆就是聚雄会主一事,还请盖老帮主暂时保密。我怕真相揭穿,月几圆狗急跳墙,我师兄会有性命之忧不说,聚雄会与淮安王还势必提前发动。”   盖停云听罢,大吃一惊,道:“姑娘放心,老叫化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我马上派人去打探消息。只是,现在你有何打算?”花溅泪道:“我想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候你的消息。”   盖停云道:“既然月几圆就是聚雄会主,整个苏州都在聚雄会控制之下,也没什么地方说得上绝对安全了!这——仇冠杰,你过来!”一名弟子应了一声,走过来道:“师父有何吩咐?”盖停云道:“你一直在苏州活动,可知附近有什么地方最安全?”   仇冠杰道:“若说安全,弟子长期以这破庙为家,倒无意间在这庙里发现一个地下秘室,想来可能是当年这庙中和尚挖了来避土匪用的。”   仇冠杰将盖停云和花溅泪带到偏殿一座神像后,往神像座下摸到一个铜环,伸手提起,将一块铁板掀开,露出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洞口,洞口下有石梯。石室并不大,但的确干燥,洞中空气也并不昏浊。花溅泪道:“这里很好,我就住这里了!”   盖停云道:“那好,你先在这里休息!我自去上面安排。”花溅泪在石室中寻了个蒲团坐下,盘膝闭目,运功调息起来。   约摸过了半日,石室口的铁板掀开了,盖停云和两名弟子走了下来。仇冠杰道:“我打听到一件怪事,也许与萧公子有关。在城西一个深巷中,听巷中人传言,昨晚有户人家的寡妇险遭坏人侮辱,忽然从天降下个神仙,一剑削去了那恶人头发,还把那人当场阉了,又留下一根玉簪、一块玉佩升天而去。我想这事蹊跷,就赶回来了。”   花溅泪心中一紧,暗忖这人一定就是萧雨飞!仇冠杰道:“我又问了几个人,他们还说事后听到有个女子叫了声‘他在这里’,随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花溅泪一惊,心中暗道:“一个女子声音?莫不是月丽人?是了,一定是云飘藏了起来,月几圆等人正在找他,他却偏偏又为救那妇人暴露了目标……啊,这么说,他岂不危险?”脸色一变,冷汗已流下,悄悄分析与盖停云听了。盖听云一想有理,不由也悚然变色。   花溅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今天正是中秋,道:“盖老帮主,晚辈还有一事相求。烦请你马上动身将这孩子送到梅谷冷香宫去,再代我把昨夜之事禀报于他。你路过杭州时,先到分舵去通知我师叔,叫他马上赶来苏州,越快越好。”   盖停云道:“好!冠杰,你和岳冲今晚在此守卫,听候花姑娘调遣,千万不要向任何人走漏了消息,即便是帮中长老,也不得透露只言片语。”对花溅泪道:“仇冠杰与岳冲,是老叫化一众弟子中最出色的两个,武功最高也最机智。姑娘若有事,尽管吩咐他们。” 第三十一章黄蜂尾上刺   聚雄山庄。   萧雨飞又回到了那间囚室,手、脚上戴上了百炼精刚所铸的铁镣。他坐在那木板床上,忽而笑了,笑得厉害。这一笑牵动伤势,他忍不住咳了起来,一边咳却一边仍在笑。月几圆看着这个奇怪的少年人:“你在笑什么?什么事这么好笑?”   萧雨飞笑道:“不过短短十日,你我之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本以为已抓住我了,我却逃了,我本以为已大功告成,未料却重落你手。呵呵,果然是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得失成败,竟是瞬间转换,岂不可笑?”   月几圆道:“你现在后悔了?”   萧雨飞道:“没有。虽然我落入了你手,但我至少问心无愧。若我当时从容逃走,虽是万事大吉,这一生却未免都要受那良心的折磨。要重逃你手倒有可能,要逃过自己良心却是万万不能。所以也没什么好后悔。不管我曾做过什么,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我错过、怕过、怨过,却从未悔过。”   月几圆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将怎样对待你?”萧雨飞淡淡道:“随便。”   “随便?”月几圆笑道:“说得好不轻松!你说你怕过,你怕过什么?是不是死?你怕我会杀了你?”萧雨飞道:“不是。我只怕过,她会离开我。不管是她不爱我要离开我,还是她有隐疾将死去而离开我,我都很怕。虽然我从不说,可心里却一直怕得要命。除此之外,好像还没有什么值得我怕!”   月几圆默然半晌,道:“你很坦白,坦白得十分可爱。”萧雨飞笑笑:“只可惜我的可爱的坦白性是有限度的,你想知道的那些我半点也不会坦白。”   月几圆也未动怒,道:“经过上次之教训,我本想挑断你的手脚筋,彻底废了你,但不知为何,我竟有些不忍心。所以我就给你服了‘逍遥散’,你已由一个顶尖儿的高手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庸人。这药不同于寻常酥筋软骨的‘内力散’,它会僵化你的经脉,让你的内息无法运转,除了我秘制的解药,冷香丸都解不了。我倒要看看,你的语儿还怎么来救你!这‘逍遥散’挺难配的,我已仅存一包,如今给你服了,你的口福倒不浅。”   萧雨飞微笑道:“多谢多谢!我虽是你阶下囚,却总能享受优待。”   月几圆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们最好打开窗户说亮话。你告诉我那些卷宗藏在哪里,我给你解药。我一向注重信义,一诺千金。你应该相信我。”   “是,我是该相信你。但,一个死人连命都没了,还要解药,要武功干什么?”萧雨飞道:“我已知道了你们这么多秘密,若只交出东西而不投靠于你,你也会杀了我灭口。”   “不错!”月几圆点头:“你若只交出东西而不投靠我们,的确也是死路一条。你是个明白人,你已知道我的组织有多么庞大的势力,有多么精妙的安排!我们不动则已,一动必成!你虽愿从容赴死,可那些东西呢?我们虽得不到,你们的人也得不到。你这两个月来的苦心算是白废了!只怕江湖上还会传言,说你经不起威逼利诱,已变了节了。贪生怕死乃人之天性,你纵不怕死,可谁会信你?众口炼金,积毁销骨,你的名声,在江湖上本就不佳,再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还要背负叛逆之名,你死得值么?”   萧雨飞道:“人死之后万事空。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都已不重要。声名于我,从来都是最不看重之事。只要问心无愧,纵然千人唾万从骂,又有何妨?”   “好,少年人,有脾气!”月几圆道:“只是,你还这么年轻,未及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便悄悄死了,你真能甘心?你难道就不为你的语儿想想?你要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忍受痛苦的煎熬?还有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忍心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之一生,何其短暂,总得要为自己多作打算。坚守信义,原是好事,只是太过拘泥不化,就只能是损已不利人。我本一直看重你,想不到你竟是如此迂腐,一味愚忠。”   萧雨飞凝视着月几圆,缓缓道:“我的确不想死。但,退则心死,进则身死,身死与心死,孰佳?”他的眼中充满不屑的笑意,淡淡笑道:“我也一向不敢轻视你,你落在我手中时,我知道无论怎样,你都不会为我所用,所以就干脆不对你说什么,而你却如此小瞧于我!”   月几圆沉默了,似在犹豫。良久,他终于叹了口气,道:“萧雨飞,我一直都很器重你,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想用那些庸俗的法子来对待你。但,那些东西对我的关系实在太大,现在,我聚雄会几乎已处于瘫痪之中。无论什么方法,不管有不有用,我都会试上一试!我要告诉你,只要能撬开你的嘴,我会不择手段、不惜代价!”他背转身去,缓缓道:“所以,你最好听从我的劝告。现在只有两条路。你若执意不肯从我,你就往外走!”   萧雨飞笑了笑,拖着沉重的铁镣,大步往外走去。月几圆道:“我希望你能三思而后行,你最好再考虑一下!”萧雨飞想也不想,淡淡道:“不必!”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已是八月,太阳却还有点热。可他喜欢。他历来喜欢光明、憎恶黑暗。但他一看到月凌峰身上那件黑色长袍,忽然感到一种压抑的黑暗。月凌峰冷冷笑道:“我早就料定你这不识时务的人一定会跟我走,所以就先在这里等候了。”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往庄后一处偏僻的地方走去。萧雨飞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神情平静,波澜不惊。   月凌峰将他带到了一个通往地下的石阶前,看了他一眼:“请!”萧雨飞走了进去,走进那人间地狱。月凌峰也走了进去,随手关闭了石阶尽头的铁闸,将所有的阳光挡在了门外。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今夜正是碧空如洗,皓月如盘。   花溅泪默默地坐在那破庙前,看着那轮圆月,忧心如焚。她不知萧雨飞现在怎样了,她根本不敢猜想。看看天色已近三更,起身对守候在一旁的两名丐帮弟子道:“我要回密室去练功。你们帮我在外护法。不到天明时分,不要进来,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两人应了。这仇冠杰和岳冲都约摸三十余岁,都是盖停云一手调教了十几年的心腹弟子。仇冠杰是大弟子,岳冲是二弟子,在丐帮诸弟子中,武功最高。这破庙密室本已隐密,又有他二人在外守候,应该万无一失。   仇冠杰与岳冲守在偏殿之前,看那明亮的月光,满地倾泄。仇冠杰道:“师弟,时候不早了,你休息一会儿,我一个人守卫就行了。”岳冲道:“我不累。师父临去时曾再三吩咐,要我们听从花姑娘的调遣,我又岂敢偷懒。”   隔了一会儿,仇冠杰又道:“下午送师父走后,我讨了一葫芦好酒,师弟要不要喝上两口?”说罢,解下腰间紫红葫芦。岳冲接过,拔开塞子嗅了一嗅,道:“好香。”却旋即又塞好塞子,把葫芦递还给他:“果然是好酒,诱得我肚子里的酒虫直冒。若一喝,就会引发酒瘾,少不得要把酒喝完才罢手。现在却有任务在身,还是不喝为妙,以免误事。”   仇冠杰笑道:“师弟做事,最是一丝不苟,难怪师父如此器重你。酒不喝也罢,我这儿还有些月饼红枣,师弟随意吃些,也免得辜负了这中秋佳节。”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打开,果然装着几个月饼和一捧红枣。   岳冲道:“师兄既有这些物是,刚才为何不拿出来与花姑娘共享?”仇冠杰道:“师父虽未明说,我也看得出来那花姑娘身份特殊。咱们叫化儿讨来的东西,怎好意思拿给花姑娘享用?她若嫌弃,却不是自讨没趣?”   岳冲道:“我看那花姑娘不似那等挑剔扭捏之人,岂会嫌弃我们?不过她正在练功,我们不便打扰。”一边赏月,一边随意拿了块月饼吃下,又略吃了几个枣儿。回头见仇冠杰却是半点未动,不由奇道:“师兄,你怎地不吃?”   仇冠杰道:“我等会儿吃。师弟,近日帮中传言,师父已有意将帮主之位传授给座下一位徒儿,你可有耳闻?”岳冲吃了一惊,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师父虽已年过六旬,却是身强体壮,毫无老态,怎会突然蒙生退意?再说我们这些徒儿,又有谁堪担此重任?”   仇冠杰笑道:“现在帮中上下俱在传言,连我都听说了,你岂有不知?大伙儿都在议论,说师父最看重的徒儿便是你,他若有心退位,接他衣钵的,不是你还有谁?”岳冲变色道:“师兄切莫开此等天大玩笑。论长幼,你在我之前,论武功,我也逊你一筹,论见识阅历,我更是远不及你。你切莫听信谣言,坏了你我兄弟情份。”   仇冠杰道:“无风不起浪。虽然我是大弟子,入门时间比你早了好几年,但论武功,我却不是你的对手。师父常夸你,说你悟性最高,办事谨细,心胸又开阔,待人随和,所以在传授武功之时,待你也比我们其他弟子不同。师父的乾坤伏魔掌,共一百零八式,我们都只学了前一百式,独有你学了全套,这弦外之意,谁人不懂?”   岳冲听出他话中颇有醋意,和声道:“师兄,这乾坤伏魔掌的后八式,师父也只是近日才开始传授于我,你这段时间忙着在外面办事,没有跟在师父身边,否则,师父未必便不传给你。咱们丐帮之所以能成为天下第一大帮,便是因为团结一心,希望咱们师兄弟不要因为这点事心生嫌隙。这帮主之位,我从来没有觊觎之心。我做事虽然细心,却优柔寡断,哪及你足智谋、勇决断?师父纵有传位之意,也必是传给你。我将来,定会诚心诚意地跟着师兄,共同把丐帮发扬光大。”   仇冠杰笑道:“哈哈,是么?”笑声中竟有冰冰冷意。岳冲见他笑得古怪,脸上神情也是变幻不定,心下惊疑。忽然,腹中一阵绞痛,忍不住叫道:“师兄,我肚子好痛!”仇冠杰道:“哎呀,师弟,你怎么了?”却袖手旁观,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岳冲反应过来,变色道:“师兄,你——你莫不在那饼中做了手脚?”   仇冠杰眼中闪过一丝冷芒,道:“师弟,你也说接任这帮主之位,我比你更合适,可师父那老糊涂并不这么想。他一心偏向你,帮中上下有谁看不出?如今一帮师兄弟,暗里都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你,一派支持我。你既说丐帮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团结一心,一山难容二虎,不如你就为丐帮牺牲了自我,也免得将来师父传位给你,支持我的兄弟不服,大家自相残杀起来——”   岳冲这才明白,这大师兄竟是早已起了歹心,要置自己于死地!怒道:“你要杀我有的是机会,为何要单单选在今夜?师父命你我保护花姑娘,现在你我却自相残杀,若花姑娘有甚闪失,你我有何面目去见师父?”   仇冠杰冷笑道:“若不是因为花姑娘,我今晚还不想杀你!实话对你说了吧,自从看出师父有意选你为接位之人,我就已暗中投靠了聚雄会了!那花姑娘,就是即将继位的幻月宫主,今晚,我若擒下她献给会主,必是奇功一件!我本不想害你性命,但你太不识趣,偏要留在这里守护,碍我手脚,我只好先除了你!”   岳冲大怒:“原来你竟是聚雄会的奸细!我与你拼了!”一闪身扑了上去,双掌运足内力击向仇冠杰胸前。仇冠杰伸掌格住,喝道:“来得好!你越是出招劲猛,毒发作得越快!”   岳冲自知自己已经中毒,必不是仇冠杰对手,招式一变,直接用出了盖停云新近传授的乾坤伏魔掌的最后八式。这一来,顿时将仇冠杰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但腹中剧痛不停加剧,本来威猛无比的绝招,使出来威力大减,虽是占了上风,却无法将他击毙。眼看八招已经使完,仇冠杰虽已连中八掌,却只是受了一点内伤,他的力道却已将用尽。   仇冠杰立刻反守为攻,招招俱是杀着,狠毒无比,眼看岳冲已无招架之力,只能束手待毙,忽然一道银光闪过,殿中飞出一柄剑来,“夺”地一声,正钉在他右臂之上。这剑力道如此沉猛,竟将他带得一边退了几步,钉在了墙柱之上。   岳冲回头一看,却见花溅泪披头散发,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扶着贡桌,单膝跪地,满头冷汗,神情痛楚不堪。原来二人的打斗声早已惊动了她。她虽正在密室中承受那毒发时的煎熬,却早将二人对话听个明白。她一听二人的掌风声,一方力道迅速衰减,便知岳冲毒发,不是仇冠杰对手,咬牙挣扎而出,眼见岳冲情势危急,连忙拔出相思剑奋力掷出。   仇冠杰被相思剑钉透右臂,痛得高声惨呼,忽听远处有一声长啸传来。岳冲知道那必是聚雄会的援兵,上前奋起一掌拍在他胸上,顿时震断了他心脉。   花溅泪一听那长啸之声清越悠扬,便知来人武功极高。忙从怀中掏出一粒冷香丸,塞在岳冲手中,急道:“你快服了它,自行逃命去吧!”岳冲一口吞下药丸,道:“不,我受命保护宫主,岂能独自逃生!”   花溅泪大急,也不多说,一抬手点了他的软麻穴与哑穴,忍住胸腹间剧痛,一把提起他,将他不偏不倚抛在头顶横梁之上。这一番剧动,那焚心断肠散之毒顿时发作得更烈。她无力站立,跌倒在地。只听“吱呀”一声,那庙门已被缓缓推开,一缕柔和的灯光照入,却是有人提着一盏精致的宫灯。   花溅泪已毫无动弹之力,殿中光线很暗,她只能感到有灯光在向殿中移来,却不知来者何人,只听得见衣衫拖地的悉悉声和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下得很轻很慢,却不刻意掩饰足音,一下一下地走来,在她身边站定。灯光刺目,她闭上眼,低声道:“谁?”   “是我,我来看你!”灯光跳跃,照着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庞。月丽人一手提着宫灯,一手提着裙角,在她身边蹲下,脸上带着最动人的微笑:“妹妹,今儿是中秋,怎么不到姊姊府上赏月来?”伸手理了理她零乱的长发,柔声道:“怎么,你病了么?哪里不舒服?”   花溅泪手足冰凉,说不出话来。月丽人谈笑声中,已伸出手来重重点在她“软麻”穴上,举灯照着她脸,欣赏她此时之痛苦,目中闪过残忍而怨毒的笑意。月丽人从仇冠杰尸身上拔下相思剑,再弯腰抱起她来,一步步走出庙门,将她塞进一顶黑绒大轿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却又有人用黑布蒙上了她的双眼。当蒙布被取掉后,她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炼丹室里。室中烟雾袅绕,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她总有个感觉,有人在看她。过了半晌,忽觉一股柔和暖风悄无声息袭来,她发现自己的穴道突然间就已被解开,但试着运了一下内力,却半分也无法凝聚,不由吓了一跳。   有人淡淡道:“你穴道虽解,但你的丹田之气已被我用特殊手法封闭。我知道你不惧毒药,所以只好亲自出手。从今往后,除了我,再无人能恢复你的武功,就连你师太,也不能。”   花溅泪变色道:“你是谁?”没有人回答。月丽人走过来,拉过她手:“来,姊姊带你出去!”花溅泪暗暗心惊,这人无声无息间就废去了她的武功,那这人武功之高已远在师太宋问心之上。这人是谁?莫不是月几圆的师父?月丽人却又蒙上了她眼,将她带出了那间神秘的炼丹室,走了许久,将她带到了另一间屋中。   花溅泪取掉眼上蒙布,仔细打量这间布置华丽舒适的房间。蓦地,她一眼看到了墙上悬着那柄断肠剑,随即想到了萧雨飞:“这一定就是聚雄山庄了。云飘,他现在在哪里?这断肠剑被月几圆拿去了,怎会挂在这里?这是谁的房间,月几圆还是月凌峰?”   整整一天,没有人理她。只有两个婢女前来送茶送饭,却只是低着头,一个字也不说。她哪里还能下咽,送来的茶饭丝毫未动。晚上,她不敢入睡,只是合衣而卧,唯恐月凌峰突然闯进。一连两天过去,她已是连续三夜未曾入眠,再也支撑不住,迷迷糊糊闭上了双眼。   忽听门吱呀一声开了。她顿时惊醒,一看来人正是月凌峰,不由惊得翻身坐起,睡意全无。月凌峰笑道:“想不到吧?我们又见面了,我在镇江放你一次,你在苏州还我一次;在那山洞之中,我误落你手,如今,你却又落我手。呵呵,真是有缘何处不相逢。”   花溅泪没有理会他的调笑,道:“他呢?”月凌峰目中闪过一丝恶毒的笑意,道:“他很好,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花溅泪心中一沉,已知萧雨飞的确是落入了他手中,仅存的万一之想也告破灭。自知他历来嫉妒他,她若是越表现得关心萧雨飞,他就会越恨他,不敢再问,道:“你想怎样?”   月凌峰不答反问:“你说我想怎样?你难道不明白?”他的目中闪着光,邪恶的光,如一只手,从花溅泪的头摸到她的脚,慢而仔细。花溅泪脸色变了变:“你……”   月凌峰悠悠笑道:“月夜留香一蜜蜂!你知不道我这绰号是怎么来的?”花溅泪的心骤然缩紧,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月凌峰道:“其实,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冷香宫的‘摘星’楼上。但那只是仓促一瞥,你又蒙着面纱,未曾看得清楚。第二次却是在扬州大街上,你一身白裳,手拿一朵鲜红的山茶花,站在那里便如鹤立鸡群。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想……”他没有说下去,却用目光做了回答,脚步在向她移近。   花溅泪厉声道:“站住!你不要碰我!”月凌峰充耳不闻,伸手去拉她的手。花溅泪一闪身避过,伸手拔过墙上断肠剑就往颈上刎去。却刎了个空,那剑不知怎地已到了月凌峰手中。想逆转经脉而死,岂料丹田之气被闭,根本无法逆转真气。她心中绝望已极,未料此时竟是连自尽都无能为力。想到自己清白难保,又气又急,险些昏去,一错牙,一字字道:“月凌峰,你若污我清白,我只能绝食而亡,纵化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月凌峰笑道:“我从来不信鬼神之说。若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世上就没有那许多不平之事。但,我并不会真碰你!”他脸上笑意慢慢褪去,缓缓道:“其实,你本不必这么紧张!我只不过是想吓吓你,绝没有丝毫真想冒犯你的企图。我虽风流好色,有过的女人比你的头发还要多。但,对我真心喜欢的女子,我决不会强求。要得到一个女人的身子太容易了,或利诱或威吓,或软或硬,她们便会由我摆布,何须用暴力?那未免太卑劣可怜,太下流无耻。这些年,从未有哪个女子的身子,是我用暴力得来,更何况是你?”   花溅泪怔住,她实未料到月凌峰内心深处竟是如此骄傲自负。   “上次我要你嫁给我,只因我明白你不会答应,我才故意提出来为难你。而你万一答应了,我会从此收心敛性,一心一意地对待你,再不会去沾花惹草。我身边美女如云,却没有一个我真正看得上眼的。你是惟一的例外。所以,我不想强迫你,但,”他忽地冷冷道:“我得不到的东西,历来都宁可毁掉也不让别人得到。从那天你在那山洞之中说,你千生万世都只爱萧雨飞的时候,我对你就已彻底死心。所以,我一定会要你死!”   花溅泪沉默了一会儿,居然说了这两个叫他意想不到的字:“多谢!”是的,她该说谢,因为月凌峰必竟保全了她的清白,维护了她的尊严。至于死,她又何尝放在心上!除了“多谢”,她还能说什么?现在,她只担心,月凌峰竟要她死,会不会也要他死?他现在,是不是已生不如死?她不敢问。月凌峰心中妒火正炽,她不敢火上浇油。   月凌峰看了她一眼,走了出去,并没有锁门。因为他知道,花溅泪要想逃出聚雄山庄,连一丝希望也没有。花溅泪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根本连门也未出,只打开窗,在窗前坐下,将暖玉相思箫就唇吹了起来。   窗外,远远的,月几圆正深深地凝视着她。他脑中闪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暖风如曛,桃花如火,那轻裳如雪的佳人正在攀摘桃花,见有人来,含羞回眸,嫣然一笑……   他痴痴地瞧了半晌,忽地转身离去。但那凄美的箫声却仍在他耳畔萦绕,牵动他心底深处的缕缕相思。   一从房间中出来,月凌峰就直奔刑堂,冲萧雨飞发泄心中的怒火。   连续三天三夜的非人折磨,萧雨飞已不成人形。他不知道已晕死过多少次,却每次都会被立刻泼醒,继续受刑。月凌峰是逼供的行家,想用连绵不绝没有尽头的痛苦来摧毁他所有的意志,根本不容他有丝毫喘息之机。每次用完刑,他还会亲自为他验伤,用最好的伤药医治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又一瓢冷水泼在他头上,他慢慢睁开了眼睛。月凌峰抱着手悠闲地在他身边转了几转,似在欣赏,笑道:“你这个笨蛋!你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盗得我们会中所有的机密逃了出去,却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又重陷险境。男子汉大丈夫,如此不分轻重缓急,因小失大!象你这样妇人之仁,又怎能成就大事?”   萧雨飞斜垂着头,一言不发,眼中仍是一片淡漠之色。月凌峰托起他的下巴,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象一条半死不活的狗!现在你感觉如何?还要尝尝别的么?你不要以为我就没有别的花样可玩了,要不是我爹不许我把你弄死弄残废了,哼,我就不信你是铁打钢铸的,我会奈何不了你!”   萧雨飞半闭上眼,神情疲倦已极。三日来,除了短暂的昏迷,他根本就没能合过眼,浑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是一种超乎疼痛的麻木。“还是不招?好,有种!”月凌峰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现在,就让我来亲自侍候侍候你!”伸手从火盆中抽出一根已烧得通红的烙铁,笑道:“其实,你一直一言不发,我倒一点儿也不急。你能撑得越久,我越开心。”   正要往他胸上按落,一个聚雄会弟子从外面风一般冲了进来,也不及喘气,伏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月凌峰笑道:“什么?他来了?定是盖停云去杭州通知了萧威海,萧威海便同他一道赶来了。他到得正好,我正想找他了解这段时间冷香宫的情况。你们继续拷问,我去去就回。”将烙铁递给身旁行刑手,兴冲冲地冲出了地室。   萧石正在一片野竹林中等着他。一见他来了,盯着他的脸,惊愕不已:“月凌峰,果然是你!原来盖停云说的,竟是真的,想不到月夜留香蜂竟是堂堂月家大公子。我和你交往了这几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的真面目。”   月凌峰笑道:“不错,是我。现在这已不是秘密了,所以我也不用再瞒你。”萧石道:“他们都在你手中?”月凌峰道:“不错。你想见见他们么?”萧石淡淡道:“不见也罢。看来,咱们已是稳操胜算。不知会主他老人家定在什么时候发动?”   月凌峰道:“暂时还不急。本来已经快了,不过淮安王那边,最近有点小麻烦。朝中又有几个不怕死的,正在撺掇那皇帝小儿削他的兵权。我们这边,又丢失了一些关键的机密卷宗,所以,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你且稍安勿躁,等我消息。我倒想找你好好问问,近来冷香宫有何举动?”   萧石左右看了一下,道:“此处不是谈话之地。”月凌峰道:“要不你随我回聚雄山庄,和我爹爹见面细谈?”萧石露出诚惶诚恐之色:“这——我职位低微,岂有资格同会主他老人家面谈?”   月凌峰道:“你办事谨细,屡建奇功,我爹很赏识你。你已入会十年,还未能去过聚雄山庄,今日不妨随我前往,我顺便求我爹爹传授你几招掌法,包你一世都受用不尽。”   萧石喜道:“多谢少主提携。”跟在月凌峰身后,往聚雄山庄而去,一路默记路径。当他步入那幽深隐秘的山谷,踏进聚雄山庄大门的一瞬间,他的心忽然跳了跳,有了一种不祥预感:“月凌峰素来狡诈多疑,此次为何会如此爽快地带我进聚雄山庄?他是不再防范我还是根本已识破我,不会再容我有出来的机会?”只是既来之,则安之,此时纵想回头,也绝无可能。   月凌峰带他走到山庄深处那通往地道的石阶口,一抬手道:“请!”萧石道:“这是什么地方?”月凌峰道:“你不是想见萧雨飞么?这是我聚雄山庄的地牢,我掌管的刑堂就设在里面。”   萧石心中陡然一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不动声色走了进去。一走进那人间地狱,他那不变的淡漠的眼神也已变了。他几乎已认不出萧雨飞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遍体鳞伤、浑身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就是以前那神采飞扬、总爱捉弄他的萧雨飞。   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脸,他的双手被一个血迹斑斑的刑具枷住,露出的十个指头血肉模糊,指甲一片也不见了。一番酷刑显然刚刚结束,地上散落着带血的竹签,他的头发还在往下滴嗒淌水。   萧石眼角肌肉跳了两跳,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淡淡道:“他死了?”月凌峰摇摇头:“他死不了。”走过去,一把抓着他头发往后一拉,他的脸仰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双眼紧闭。手一松,他的头又垂了下去。萧石心中一痛,嘴角抽搐了两下。   月凌峰皱眉道:“怎么不弄醒他?”一个虬髯大汉禀道:“我们已经泼过很多水了——少主,会主吩咐过,不可用刑太重把他弄死了。一连数日严刑拷问,就算是铁人也受不起,恐怕他——”   “我知道,”月凌峰冷冷地打断他:“我心里有数。去冰窖里取一些冰水来。”那大汉讷讷道:“我们刚才已经试过了——”月凌峰道:“那就用还魂香熏!”萧石默默地站在一旁,心中阵阵发紧。他早已听说过月凌峰素以残酷著称,今日却才真正领教了。   萧雨飞终于被还魂香熏醒了,他无力地低低咳嗽,慢慢睁开了眼。月凌峰笑道:“怎么样,这梅花三弄你已尝过两弄了,滋味可好?接下来这最后一弄的滋味还会更好。现在,你可愿招了?”萧雨飞抬眼看了他一眼,蓦地,神情一变——他看到了月凌峰身后的萧石。他半闭的眼忽然睁大,却无力开口说话。   月凌峰注意着他的表情,嘴角露出快意的微笑:“你可知,你的石叔早就是我聚雄会的人了?我看你还是不要死熬了,早点招了,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萧石的心似被针扎了一下,道:“少主,你要他招供什么?”   月凌峰道:“他将我们会中所有的机密与这些年来搜罗的各门派的武功秘笈全部盗走藏了起来。我要他把藏东西的地方说出来,再招出那遣入我会的三十六名死士,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与耐心,我会让他慢慢脱胎换骨。”他将嘴凑在他耳边,低声笑道:“你现在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了么?”   萧石道:“你再折磨他也是白费精力。他打小的性格就是宁折不弯。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很了解他。”   月凌峰冷笑道:“是么?我却不信这世上还有磨不垮的信念和撬不开的铁嘴。”俯下身来,仔细检看萧雨飞的伤势,捏开他下巴,从身上摸出一颗黑色的丸药给他灌下,又取出一瓶药膏,涂抹在他刚被烙铁烙伤的地方,笑道:“好了,这下咱们又可以接着玩了。”   他转身拿过一个铺着白绢的铜盘,白绢上放着十片完整的血淋淋的指甲,递到萧石面前,笑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活人的指甲被拔下来后的样子?你看是不是很有趣?”   萧石的心一阵颤抖,笑了笑,神情未变,但笑得已有些勉强。月凌峰道:“这套刑法还没用完呢,你正好代劳了吧!”一挥手,一个行刑手立刻呈上了一杯鲜红如血的汁液和一枝狼豪笔。他将笔蘸饱了汁液,不由分说塞在萧石手里:“这杯中装的是兑了盐的辣椒汁,去刷他的手指,慢慢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刷,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还能熬得住!”   萧石已明白月凌峰此举的目的,指尖冰冷,背上冷汗直流,笑道:“我——”执笔的手抬了抬,却哪里刷得下去?月凌峰眼中闪过一丝疑怀之色:“怎么,萧石,你不忍心?你纵横江湖数十年,杀人都从不眨一下眼,此时为何这般心慈手软?”   空气似也已凝固,压抑得萧石难以呼吸。他虽一向镇定,但此时又怎能再表现得从容?   “且慢——”本已神智昏沉的萧雨飞忽然挣扎了一下,喉结动了动:“我,我招!”月凌峰大喜,萧石却吓了一跳,两人都用意外而惊诧的眼神看着他。月凌峰道:“你真肯招?”萧雨飞嘶哑的喉中发出微弱的声音:“是——我,我实在再也受不起了!”月凌峰纵声大笑道:“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若早肯招,也就不用受这番苦了。”   一松开刑具,萧雨飞软倒在地,喘息着道:“我把那些卷宗埋在这山谷中的一个隐秘处了,你速拿纸笔来,我把地图画给你,再把那三十六名死士的名单写给你。”   月凌峰弯腰递给他一枝毛笔,目中露出鄙夷、嘲弄的笑意。萧石看着他,惊疑不定。一年前,江湖上人称铁罗汉的铁青松也落入了月凌峰手中,最初铁口钢牙坚不肯招,终被折磨得发了疯,一点点吐出所有机密后自杀身亡。而萧雨飞此时却正在重蹈铁青松之后辙。忍不住便想一掌拍出杀了他,再与月凌峰斗个你死我活,既保住了其他死士的性命,又保全了萧雨飞的名节。可十八年来与萧雨飞名为主仆、实同父子的情份一下子涌上心来,右手抬了抬却迟迟下不了杀手!   萧雨飞伏在地上,没有知觉的手已握不稳笔,滑落了好几次,但终于微微颤着手,在纸上慢慢写下了一个墨迹淋漓的字。手一松,笔掉在了地上。   月凌峰未料他这么快就写完了,心中惊疑,弯腰拿起来一看,脸色顿时变了。萧石瞟了一眼,神情也是一震,他是“招”了,却只写了一个字,一个又潦草又无力却别具气势的字—呸!他脸上隐隐浮着一丝嘈讽的笑意,淡淡道:“月凌峰,你还有些什么手段不妨都使出来,看我会不会告诉你半个字!方才,我不过是想戏耍你一番而已!”   月凌峰大怒,劈手夺过了萧石手中的狼豪笔,两个行刑手一把拖起他,抓住他双腕将他双手伸到月凌峰面前,月凌峰眼中冷芒直闪,将杯中汁液淋在了那十个血肉模糊的指头上,一边淋一边用狼豪笔狠狠地来回刷抹。   萧雨飞喉中咯咯作响,挣扎扭曲了一阵,头猛地垂下,再无声息。萧石心中一痛,眼中一热,几乎涌上泪来。他明白,他是在故意激怒月凌峰。   月凌峰凝注着萧石,缓缓道:“怎么?你心下不忍么?”萧石知他已起疑心,勉强一笑,也不否认:“不错。我以前行走江湖杀人无算,也不过是一刀挥下便了,还从未这等零零碎碎折磨过人。况他乃是我看着长大,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多少有些感情。看他如此惨状,竟有些于心不忍。”   月凌峰不阴不阳、不咸不淡地道:“哦,原来如此。”   打手们折腾了半晌,萧雨飞才又慢慢缓过气来,散乱的眼神逐渐凝聚在一起,恢复了意识。他伏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一动不动,但双唇却依然倔强地紧抿着。月凌峰却不再急着逼供,只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复杂。许久才叹息了一声,道:“我历来佩服有骨气的人。萧雨飞,我佩服你!”   萧雨飞道:“八年前我就说过,我根本瞧不起你。你我之间,你一直都是失败者。”声音虽低弱,月凌峰却听得分明,眼中射出凌厉的杀气,沉声道:“你找死么?”   萧雨飞虚弱地笑道:“你敢杀我么?你不过也只是聚雄会的一条狗而已!所以不管你怎么用尽心机,她也不会对你动半点心。就凭这一点,你这一辈子都比不上我!”   月凌峰怒极反笑道:“好,你想死我就成全你!但,我却不能让你死得太痛快了,我要让你死得比千刀万剐还痛苦。你还有什么遗言?快些说完了,我好送你上路。”萧石惊道:“庄主不是吩咐过不能把他弄死么?如果他死了,那些机密怎么办?”   月凌峰道:“既然他决意要做个宁死不屈的人,咱们又何妨成全他?至于我爹那里,我自会交待。”萧石正待开口,萧雨飞已抢先道:“要杀就杀,何须多言?”   月凌峰阴恻恻地道:“急什么?我若让你死得快了,岂不是对不住你?”蹲下身来,一下一下慢慢点了他身上十八处穴道,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缓缓道:“萧雨飞,这便是江湖中失传已外的‘分筋错骨**’!你周身的要穴和经脉都已被我封住,你的气血积聚不通,会在你体内乱蹿,那种痛苦,真是无以复加,武功越强的人,痛苦越烈,死得越慢。以你的武功,估计至少也要一天一夜之后才会慢慢气绝。”   他每点一处穴道,萧雨飞的身子就一阵抽搐,脸上肌内一根根扭曲,一缕鲜血从嘴角流出。萧石心中绞痛。他看着脚下这倔犟而善解人意的少年,心中的悲愤已怒涛般卷起,不动声色地道:“少主,借断肠剑一用!”   月凌峰道:“你要剑干什么?”萧石道:“我已说过,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忍心见他这么痛苦。我想亲手给他个痛快,也算我对他们萧家最后一点回报。”月凌峰凝视着他眼,什么也没说,拔出断肠剑递了过去。   萧石接过剑,轻抚了一下那冰冷的剑锋,缓缓道:“好一把天下第一利器!”他的目中忽然射出一股凌厉的杀气,直射萧雨飞,握紧了剑柄。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0 _2._c_o_m   萧雨飞目中忽然露出极度焦灼而恐惧的神情。他已看出萧石的用意。他知道,萧石的武功虽已足可算得上江湖中一流的高手,却绝不是月凌峰的对手。即便他冒险偷袭,但月凌峰狡猾多疑,又岂是易与之辈?暗中叹息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萧石眼睛也未眨一下,刷地一剑刺出,却在中途闪电般地改变了方向,直刺月凌峰的小腹丹田!   萧雨飞紧闭着眼,只听耳畔掌风激荡,刀剑碰击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一蓬热血飞洒在了脸上,有几滴还落入了唇里,一股腥苦之味顿时在口中蔓延。他只觉心中发紧,眼中发热,几乎要流下泪来。他知道,那是谁的血。   果然,耳边传来月凌峰疯狂地大笑:“萧石,想来你就是三十六死士其中之一了。你以前在我面前表现得无隙可击,今日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可怜萧雨飞费尽心机牺牲自己也想保住你,却还是失败了!想不到你们萧家的人都那么心软,那么重感情!”   萧石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可听出他气息已弱,显然受了重伤:“月凌峰,你莫高兴得太早了。我会向你证明,我们萧家的人也没有一个是软骨头。”   萧雨飞已不忍再听下去。气血在他体内乱撞,犹如无数利刃在四处游走,筋脉扭绞抽搐,其滋味之痛苦无以复加。如今时间一长,这种痛苦已越来越剧烈,耳畔的一切声响已越来越遥远,最终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三十三章东下蓬莱   梅谷。冷香宫,冷香小筑。   满庭菊花,冷香侵透窗纱。一阵阵琴音从冷香小筑传出。琴音很淡,淡如水。闲中一弄七弦琴,此曲少知音。多因淡然无味,难解此中情。一大丛菊花前,铺着一方深蓝色毡毯。一位雪衣少女正跪坐毡上对花抚琴。此曲少知音,且抚与花听。   李啸天含笑走过来:“秋儿!”雪衣少女抬起头来,正是花溅泪,她果然还活着。李啸天也在蓝毡上盘膝坐下,道:“今天看你气色,好得多了,竟已可以抚琴了。只可惜爹爹无能,无法恢复你的武功。”花溅泪道:“连师太都无能为力,爹又何必自责?那神秘人实在太厉害了!我连他的影子都未见到,一点感觉都没有,武功便已被废。”   李啸天道:“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脱险回来,已是不幸中之万幸!白无迹千辛万苦地送了你回来,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他。我已仔细看了他提供的聚雄山庄的地形图,那山谷地势险峻,比梅谷更易守难攻。那神秘人武功如此之高,我们无一人是其对手,要救你师兄出来真是千难万难!”   花溅泪目中郁色更浓,道:“不必着急,不能因他一人,乱了全局。他们暂时还不敢杀他。白大哥说了,待大哥回来,我把宫中事务交割完毕,就马上带我去蓬莱岛。他说,除了那神秘人,惟有蓬莱岛主可以恢复我的武功。等到了蓬莱岛,我与那蓬莱岛主商量之后,再另做打算。”   李啸天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现在看来,目前聚雄会的势力不在我们之下,且又与手握兵权的淮安王勾结,我们已处劣势。幸亏朝中局势有变,你师兄又拖住了聚雄会,我们还有时间慢慢筹划,否则,他们提前发动,大举进攻,我们便毫无胜算。就快举行继位大典了,你不等大典过后再去蓬莱岛么?”   花溅泪道:“大典我就不参加了。我还是尽快随白大哥去蓬莱岛的好。一来可早日恢复武功,二来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更不能在天下人面前露脸。”李啸天沉重地点点头道:“也好。”   忽听可人来报,李思卿已回宫。花溅泪喜道:“大哥回来了?太好了!快叫他到冷香小筑来,我正要问问他此行的情况。”李啸天道:“我去把你师太、师叔、师姑他们也一并请来,大家一同好好商议。”   少倾,李思卿已到,宋问心、萧威海、欧阳绿珠与月几明也到了。李思卿一瞧花溅泪,惊道:“三妹,怎么数月不见,你竟瘦成这样?”花溅泪道:“你先别管我,且先说说你这一趟到巴蜀、滇南的情况。”   李思卿道:“我到了蜀中之时,已是晚了一步,唐门已被聚雄会所破。聚雄会这次突袭唐门,行动十分迅速,等我们冷香宫蜀中分舵得到消息,赶到唐门,只剩下一群或死或伤的弟子,唐掌门和他的几个儿子已全部落入聚雄会手中。好在唐玄机还有两个女儿,早已嫁出。我们赶紧将消息通报给唐氏姐妹,让她们暂回唐门掌理事务。如今,她二人在蜀中分舵的协助下,已将唐门门户暂时撑起,只是唐门祖传的武功秘籍、毒谱、暗器谱,已全都落入了聚雄会手中。”   花溅泪道:“师兄已将聚雄会收集来的各种秘籍全都盗走,这唐门秘籍必也在其中。若将来能救出他,自可完璧归赵。”一想到萧雨飞为保住这些秘籍受的磨难和他眼下处境,心中一痛。   李思卿道:“随后我在蜀中和滇南走了一遭,聚雄会的势力果然已广有渗透。多数门派,都出现了异常情况,我和蜀中分舵和滇中分舵已针对各个门派,定下了周密计划逐一清除。不过至少也需一年时间。至于童赛花一事,我已和百草门门主童一凤秘谈过,她正在赶制百草门毒物的解药,过些日子,会亲自送来冷香宫,那时,我们再进一步细谈——”他将这几月来经历的情况一一细细道来,才又问道:“三妹,听说唐玄机已被你救回宫中了?”   花溅泪笑了笑,道:“不错!不过这个唐玄机却是个西贝货——”将唐逸之死,至入淮安王府营救唐玄机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幸好机缘巧合,我们才能识破聚雄会和淮安王的诡计。唐逸临死前曾以纸条示警,说他实际上是遵了姜太公之令,要诱我前往淮安,但究竟姜太公有何阴谋他也不知。我到了淮安,却顺利地救出了唐玄机全身而退。正不知此中有何阴谋,幸亏那总管谭清又暗中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唐玄机有假’。我这才知道他们竟是想借我之手,将这个假唐玄机带入冷香宫,日后再由我们名正言顺地将他送上唐门掌门的位子——如今,我们正好将计就计。”   李思卿道:“那谭总管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要帮咱们?”花溅泪道:“我本也不解,但现在已明白了。不过我答应过白大哥不得向任何人泄露此事,请大家不要追问。”   李啸天道:“此人既愿暗中助我,正是我们最有力的棋子之一。现在,咱们且不可打草惊蛇。朝中局势也正微妙,小皇帝日渐长成,对淮安王已有猜忌之心。我们正在配合朝中几位大臣,收集淮安王阴谋叛乱的证据,待找个合适机会直接呈送御览。待小皇帝下了决心,暗中布置,逐步削了他的兵权。聚雄会若没了朝廷势力的支持,咱们就有了胜算。只是,这也需要时间。在此之间,我们非但不能将月几圆的阴谋公告武林,还得为他保守秘密,以免逼得他狗急跳墙,提前发动。那必是一场浩劫,无论谁胜谁负,整个武林都将元气大伤。若小皇帝犹豫不决,反被淮安王占了先机,情势就更危急。”   李思卿道:“师太,三妹竟已脱险归来,这宫主之位――――”花溅泪道:“此事大哥就不要再推托了。如此大事,岂有一年之内一改再改之理?何况,我的病也不容我尸位素餐。大哥权当体恤小妹了!”宋问心道:“此事已事在必行。思卿,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咱们正要借这大典之名,重振士气。”李思卿只得无可奈何地应了。   宋问心道:“现在各方形势都未明朗,我们与月几圆都只能心照不宣,各自在暗中谋划,就看最终谁能棋高一着。只是,飘儿与少林寺约定的期限已过了一半。届时我们该如何向少林寺回话?要洗清他之罪名,无论如何也必须将谢谨蜂就是月凌峰,聚雄会主就是月几圆等真相说出,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便会落空!”   欧阳绿珠道:“难道我们不能实说,飘儿已落入聚雄会手中?”   宋问心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在那无名寺中,飘儿曾当着武林各帮派承诺,要在期限之内查到真凶,否则就任由少林寺处置。如今期限到时,我们交出不出真凶,却说飘儿在聚雄会手中,难逃包庇之嫌。少林寺如何会依?天下武林如何信服?况且聚雄会也会散布流言,否认飘儿在他们手中不说,还会说智慧大师之死,与聚雄会毫无关系,不过是冷香宫在护短——到时,我们又不能将事情说破,岂不尴尬?”   月几明道:“白无迹既已找到那聚雄山庄的所在,不如由我直接前往,找月几圆要人!”自得知月几圆就是聚雄会主,他已不再承认月几圆是他二弟,直呼其名。   宋问心道:“月几圆若还念兄弟情份,就不会如此对待飘儿和秋儿了。何况,飘儿手头掌握了聚雄会所有的机密,他只怕宁可杀了他,也不会容他离开。你若前去,不仅救不出他,只怕还会也被困住。更何况,现在飘儿在聚雄山庄反而最安全。他若逃出,期限到时,只怕更难逃一死。”   欧阳绿珠失声道:“娘,你,你的意思是说,他纵然逃了出来,也须得背负凶手之名,为那智慧大师偿命?”宋问心没有答言,眼中露出无可奈何之色。   萧威海一直沉默不语,此时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师父说得不错。若期限到时,朝中还未能扳倒淮安王,我们部署的计划还未能一一实现,飘儿即便逃出聚雄山庄,也仍是死路一条。”   欧阳绿珠大惊,此距期限已只不过数月,要在这短短时间之内扳倒淮安王,实施完已部署的计划,实是绝无可能。那时,萧雨飞岂能逃脱厄运?心中绝望之极,说不出话来,眼泪倏地流下。萧威海笑道:“若能牺牲飘儿一人,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待候良机,避免万千生灵涂炭,他也算死得其所。将来尘埃落定,天下太平,自能还他个清白之身。”他虽是在笑,眼圈儿也不禁红了。欧阳绿珠哭道:“那时他尸骨都已化灰,无论美名恶名,于他还有何意义?”   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良久,花溅泪却突然笑了,微笑道:“师姑切莫悲伤,此事未尝没有化解之法。”宋问心诧道:“此事本是两难之选,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哪里还有其他化解之法?”   花溅泪笑道:“明日我将随白无迹前往蓬莱岛,但我必定在那期限之前回来。此事我早已思虑周祥,自有两全其美之策。只是天机不可泄露,请诸位师长暂莫追问。”   在座诸人都吃了一惊,眼光齐齐盯在她身上。但见她笑得十分轻松,似早已成竹在胸,知她所言非虚,既然连她都这般放心,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   夕阳在山,晚霞满天。   一辆马车行驶在一条废弃已久的古道上。高没人腰的萋萋荒草,金黄如麦浪,在西风残照下起伏,一望无际。花溅泪从睡梦中醒来,恍惚间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在一辆马车之上,正随白无迹前往蓬莱岛。马铃声声,伴着车轮倾轧声,单调而孤寂,使人不由自主生出天涯漂泊之感。   一路上,白无迹亲自驾驭马车,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昨晚错过了宿头,就夜宿荒郊之中。他让她独自一人睡在车厢内,自己却在车厢外座驾上合衣而卧。已是深秋,霜冷露浓,她不忍心,要他也入车中来。他不肯,她便言道:“若是心无邪念,纵然独处暗室,也能不欺;若是心有邪念,便是隔了铜墙铁壁,也是自欺。你我已结为兄妹,又何必拘泥礼法?”他这才进了车厢之中,与她各自靠了一侧厢壁,裹了毛毯,半躺半卧地睡了。也不知睡着了没有,却是一宿无话。   她一直半梦半醒,恍惚间一会儿梦见月凌峰正在折磨萧雨飞,一会儿梦见月丽人正投在萧雨飞怀中百般撩拨,一会儿又梦见自己与白无迹携手漫步在一个陌生的岛屿,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也觉着是梦,却无法从梦中醒来——等天色微明,她惊出一身冷汗,睁眼醒来。却见白无迹不知何时已出了车厢,正遥望着天边的朝霞出神。   她夜里没有睡好,晌午吃了一些干粮之后,随着马车软软摇晃,竟不知不觉又躺下睡去。未料这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她掀开车帘,只见晚霞满天,远山上,一轮残阳如血。她静静地凝望那夕阳,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一个魂灵儿瞬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那也是个美丽的黄昏。她与他在从苏州去黄山的路上。两人在一条小河边比赛打水漂。她输了,心中很不服气,埋怨他不肯让自己一让,赌气不理他。无论他怎样逗她,她也不理不睬不语不笑。他便也火了,再也不肯找她。于是两人在心中暗暗发誓,谁都不理谁。   晚上在一个店里吃饭,两人各坐一张桌子,各吃各的,各付各的帐。然后保持一定距离各走各的。一个噘着嘴,一个板着脸。然而天已黑了,行人绝迹。在无人的官道上各走各的,时间一长,两人心中都不是滋味。她暗中瞧他,他暗中瞧她,却都不肯放下脸来讲和,心中都盼着对方先开口,好马上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原谅。   月儿上了树梢,两人还是谁都不愿先开口。两匹马却慢慢走近。最后两人都憋不住了,不约而同马着脸骂道:“喂,你哑巴了?为什么不说话?”话音一落,不由齐地一怔,捧腹大笑,笑声一停,又迫不及待叽叽喳喳争吵起来……   花溅泪脸上现出一抹嫣红,眼中露出悠然神往之意。   马儿忽然一声长嘶,车停了。花溅泪道:“白大哥,出了什么事?”白无迹低声道:“没事,你不要出来。”只听一人缓缓道:“白无迹,今日我不想杀你,把她留下,我放你一马。”这声音深沉而傲慢,听在花溅泪耳中好生熟悉。她掀开帘子一角,不由吓了一大跳——这人竟是淮安王!他身侧那匹马上却坐着总管谭清。   花溅泪放下帘来,低声道:“白大哥,他便是淮安王,也就是那晚和我们交手的朝中第一高手姜太公!”白无迹道:“我明白。”   只听淮安王又道:“白无迹,我一直也挺看重你,没想到你却是如此卑劣之人,萧雨飞对你何等义气,如今他身陷聚雄山庄,你却带着他的女人私奔!我不想当着她面杀你,冷了她心,但你若要以卵击石,我也只有成全你!”白无迹冷笑道:“你的消息倒灵通!”   淮安王笑道:“那是当然。告诉你也不妨,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那义子梅九龄早已打探明白,只是前些天我有杂事缠身,不得方便,不然还能容你们自在缠绵这几日?”白无迹道:“你要想带走她,也得先问问我这手中宝剑答不答应!”   淮安王冷笑道:“果然是年轻气盛,只晓逞血气之勇!”谭清道:“王爷,何必与这种不识抬举之人多费口舌,让我去会会他!”手腕一翻,腰间金刀已在手。   淮安王道:“且慢,你不是他的对手,待本王亲自拿他!”手中钓杆一甩,金丝铁钩化作一道长枪,直奔白无迹面门而来。   白无迹身形纵起,凌空一丈,已离开马车。淮安王金丝回转,毒蛇般缠住了马脖一旋,那金丝犹如一圈利刃,已将马脖子生生切断,那马儿还未及发出一生悲嘶,已是倒地身亡,鲜血如泉,淌了一地。   白无迹怒叱一声,凝聚了全身功力,趁淮安王绞杀那马,还未及撤回金丝,足尖一点,凌空飞越,手中长剑直刺淮安王前胸。   淮安王来不及撤回金丝,右手一松,丢掉钓杆,双掌闪电般一合,已将那刺到胸前的剑身夹住。一股汹涌的内力沿着剑身排山倒海般袭来,白无迹右臂一麻,胸中一痛,气血翻涌,连忙松手,身子借力在空中一旋,落在了马前,手腕一翻,却又从袖中拔出一柄寒光四溢的短剑,不向淮安王刺去,却猛地斩向淮安王坐下黑马的前腿!   马儿悲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接着侧倒在地。淮安王身形纵起,飘然落地,冷冷道:“白无迹,你敢伤我的马儿!我要拿你的手臂来赔我马儿的前腿!”将刚刚夺下的长剑迎风一展,划出一道刺耳的破空之声,斫向他的左臂。   白无迹举剑迎招,知他内力强劲,远胜于已,不敢硬碰,仗着身形灵巧,剑身一碰即滑向一边,借力消力。两剑相碰,竟未发出半点声响。两人的身形在荒草丛中翻飞,犹如两只巨鸟。谭清在一旁观战,目不转睛,手中暗暗扣了一把金钱镖,准备伺机而动。   忽然,白无迹一剑刺往淮安王肋下,淮安王瞅得明白,正欲用手中长剑震断他的短剑,却见夕阳下,金光一闪,三枚金钱镖正向白无迹疾射而来。淮安王伸出左手一抄,已将那金铁镖尽数抄在手中,右手回腕去格那已刺到肋下的短剑时,劲道便缓了一缓,虽将白无迹的剑格开,却未能一举将剑震断。   淮安王道:“谭清,休得出手!本王出手,还用得着你相助?你此时出手,反倒累赘!”谭清垂手道:“是,王爷!”   淮安王一抬手,将左手中扣的三枚金钱镖呈品字形击向白无迹左胸,两枚在前,一枚在后。他内力雄厚,这镖的力道和谭清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当当两声,白无迹举剑磕飞了两枚金钱镖,只震得手腕发麻,剑柄几乎脱手飞去,再不敢去接那第三枚金钱镖,只得一侧身闪过,避得已有些仓促。淮安王早已料定他必会朝左侧身,手中长剑早已向他右腰空门处刺去!   花溅泪大惊,叫道:“住手!”淮安王的内力已可收发自如,长剑刚已触到白无迹衣衫,便即收回,剑尖一撩,仍将白无迹的衣衫划下一片来。一闪身,跳到一边,笑道:“香妃有令,小王岂敢不从?”   花溅泪理了理长发与衣衫,缓缓掀帘走出。远山残阳如血,猎猎秋风,吹得她的白衣飘飘乱飞,千万道霞光正照在她脸上,那一双眼睛竟比这古道夕照还要充满秋的萧索。淮安王痴痴地瞧了半晌,低声道;“你还好么?”   花溅泪扶着车厢,淡淡道:“还好!王爷想要我做什么?”淮安王道:“我要接你回去。你剩下的日子已不多,我想让你好好地过几天清静日子。”花溅泪道:“好,我跟你走。”白无迹变色道:“不,不行!”   花溅泪跳下车,上了谭清让出的枣红马,对淮安王道:“咱们走吧!”竟不再看白无迹一眼。   忽地,远处传来一声清若龙吟的长啸!起伏的枯草尖上远远掠来一条人影。在如血的夕阳下,他身上的粗布麻衣也已被染上了一层瑰丽的玫瑰色。来人轻功绝顶,转眼已到跟前,手中一柄长剑化作一道长虹直刺淮安王!这一剑的气势已将那夕阳的光辉比了下去!   饶是淮安王也不敢直攫其剑锋,身子如狂风卷着一般,往后斜掠。来人却猛地刹住身形,用剑身在花溅泪所骑枣红马的屁股上轻轻一点。枣红马负痛载着花溅泪狂奔而去。淮安王正要出出手拦截,来人却已挡在了他的身前,笑道:“姜太公,我来陪你过几招,如何?”回头对白无迹叱道:“还不快走,更待何时?”   白无迹已从他那凌空一击中看出,他的武功不在淮安王之下,心下感激,却不多言,忽然回手一剑,出其不意地刺在了谭清腿上,冷笑道:“你刚才偷袭我,现在我也依样还你一剑,咱们也算扯平!”   谭清扑地倒地,口中骂声不绝。白无迹却已欺上前来,出手如风,点了他的软麻穴与哑穴,回头对伤心客道:“好了,你们现下一对一,公平之极!淮安王,恕不奉陪!”转身朝着花溅泪奔去的方向追下,转眼失了踪迹。   淮安王功败垂成,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沉声道:“你究竟是谁?”来人笑道:“别人都叫我伤心客。”淮安王道:“伤心客?武林中还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伤心客道:“武林中也鲜有人知道,朝中第一高手就是姜太公,而姜太公就是你淮安王。”   淮安王沉思片刻,道:“似你这般身手,年龄,外貌,又如此回护他们,最符合你身份的应该是欧阳俊生!”伤心客既不应承,也不辩驳,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们现在是对手,也是敌人便了。”淮安王也不再言语。右手握紧了剑柄。两人均知对方正是劲敌。四目对视间,都露出掩不住的杀机。   忽听两声暴喝,两人仿佛已心有灵犀,都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出手讯息,大喝声中,手中青钢剑同时闪电般刺出,当当当当,两人身形交错的一瞬间,竟已是接连过了四招。谭清看得眼花缭乱,竟不知二人是怎样出手的,却见两人已同时落地,互换了位置,两人面色都甚是凝重,看来果然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   两人足一落地,眼中均露出惊讶之色,似乎都对对方的武功甚为佩服。但只一瞬,两人身形又起,两柄长剑再度交错。只听沉闷而又刺耳的长剑碰击声犹如暴豆般响个不停,两人身形均快如鬼魅,交错纠缠在一起。谭清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仍未看出两人的招式,也未能看出高下。初时还能勉强从剑击声中分辩出已过了几招,但两人出手越来越快,百招之后,竟已无法听清。   忽听当的一声锐响,两道剑光忽然变作了四道——两柄长剑竟同时折断,接着两声闷哼,纠缠在一起的两条身影倏地分开,同时后掠,淮安王与伤心客两人各自退出了四五步,才稳住身形。淮安王脸色煞白,忽一张嘴,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伤心客持着半截断剑,胸膛也起伏不平,笑道:“咱们再来过?”一张嘴,却见满口鲜血,原来他也受了不轻的内伤,只是强撑着没有把涌上的血吐出。   淮安王道:“你我正是棋逢对手,再打下去,必是两败俱伤。你我身份,都非同一般,就在此荒郊野外拼个同归于尽,似非明智之举!”伤心客道:“能以我一命,换你一命,似乎也有赚。不过,你现在还不能死,因为你不能死在我手上。你的命,我须得留给另一个人来取。”   淮安王道:“谁?”伤心客道:“你这数十年来,无论是朝廷中还是江湖上,结下的仇怨均不少。你不妨一一慢慢想来,看谁最该取你性命。只怕你仇人太多,一时也想不明白。”   淮安王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本王堂堂金枝玉叶,命丧何日,命丧谁手,皆是天意,又岂是竖子可为?”伤心客摇头叹道:“你还是这般执迷不悟。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今生已杀人无算,天网恢恢,必将疏而不漏。”   淮安王道:“成王败寇,天又奈何?”伤心客点点头,道:“好!果然是一代枭雄!你虽心狠手辣,却也是性情中人。咱们今日就点道为止。他日战场再逢,咱们再战,不死不休!”淮安王点头道:“你既有此意,届时定当奉陪!”   伤心客抛掉手中残剑,缓缓转身,举步慢慢行去,高大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没人腰的荒草径中。   淮安王走到谭清身边,解开他的穴道:“快想办法通知石将军,叫他带两千骠骑,一路追踪这伤心客,务必将他斩杀,提他头来复命!”谭清愣了一下,道:“王爷,你不是刚答应他,要与他——”   淮安王冷冷哼了一声,道:“本王身份,何等尊贵,今日与他一战,不过是迫不得已,真有战场相逢的那一天,本王岂会轻涉险境,与他们这些江湖亡命之徒性命相搏?他武功如此之高,不趁此机会行将他除去,岂非养虎为患?”   谭清毕恭毕敬地道:“是,王爷!卑职遵命!”   湛蓝的海水轻拍着船舷。   远方地平线上托出一轮红日,万道霞光铺在水中。海水轻漾,变幻出七彩之色。   花溅泪望着这浩翰的大海,胸中大畅。已是深秋,海风很凉。白无迹给她披上一件披风,道:“外面风大,不如回舱中去吧?”   花溅泪笑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没想到竟这样美,这样壮阔——”陡然想起萧雨飞来,他也从未见过大海,若是他此时就在身边,定会象个孩子似地欢喜雀跃,不由笑意顿敛,牵肠挂肚起来。   白无迹见她神色一变,知她又在为萧雨飞担忧,道:“你又在担心他?你放心,等我将聚雄山庄的地图交给我师父,她定会去救他!”花溅泪道:“你师父?她的武功很高么?”白无迹道:“那当然,应该不在聚雄会主之下。”正说着,远处隐约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原来是一个小岛。花溅泪道:“那就是蓬莱岛么?”   “不,不是。”白无迹:“我们乘坐的船是岸边渔民打渔的船。每天都有许多渔船、商船路过这小岛。蓬莱岛上的人若要到中原去,就坐小船划到这小岛来,转乘来往船只。而这些渔船、商船的人也知道过了这小岛不远就是蓬莱岛,都不敢过去,都会绕道航行。”   果然,所乘渔船一到小岛便停了下来,待二人上了小岛,渔船便自顾自划开了。小岛的另一边,停着一艘小舟。二人上了小舟,向东方划去,一个时辰后,已看见了一座海外仙岛。   岛很大,一望无际,犹如一块新陆,岛上怪石嶙峋。花溅泪踩着那松软的沙滩,只觉心中从未有过的舒畅宁静。虽已深秋,岛上却温暖如春。走过沙滩,又跟着白无迹在乱石丛中东穿西绕。穿过石阵,眼前便霍然开朗了。   这是一大片空旷之地,开满无数高过人头的鲜花。万紫千红,蜂飞蝶舞,一眼望不到边。望着这一大片花海,花溅泪的心都醉了,已暂时忘了所有的忧愁与烦恼。一株树上拴着两匹大黑马,白无迹将马牵了过来,与花溅泪各自骑了一匹,从花中空隙驶过。花儿繁茂,与马头一般高,不须下马,不须弯腰,只一伸手便可摘到。花溅泪在花海中纵马狂奔,只觉心情格外地好。   花海的尽头,是一座高山。山坡下,有四、五个春装少女正在花丛中放风筝。秋天,本不是放风筝的季节,但这里的秋也就是春。花浪起伏,少女们衣袂飘飘,欢笑追逐,如一群小鸟。花溅泪望着她们,忽然想起自己幼时与可情在冷香宫那花海中放风筝的情景,如今,这最好的闺中秘友已阴阳相隔,心中一痛,如花笑靥顿时凋谢。   两人一下马,那几个少女立刻迎了上来,脸上都带着春光般灿烂的笑:“大师兄,师父正在念你呢,说你怎么还不回来!”白无迹微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们看,我把人接来了!”他一指身后拘束无语的花溅泪。那几个少女只瞧了一眼,便拍手笑了:“果然沉鱼落雁,当真闭月羞花!”   花溅泪脸红了,只觉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恍然如在梦中。那几个少女却甚是热情,围了上来拉着她手,叽叽喳喳问长问短,拥着她向山上走去,倒把白无迹凉到一边。山上林木繁茂,道路弯弯却很平整。沿途不少少男少女都在偷偷打量着她。山顶上居然很平坦,修着一座巍峨瑰丽的宫殿。那几个少女拥着她穿过无数殿堂,来到了后山面临绝壁而筑的一处玉石平台。   十余对宫装少女分列两旁,一位面蒙轻纱,白衣如雪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她,手抚崖前的玉石栏杆而立。她云鬓高挽、装束淡雅。就那么随随便便立在崖边,却风姿卓越,别有一种令人目眩的美。   花溅泪一见到她,便如正立于镜前,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熟悉之感。所有人都偷偷注视着她。她们关在太像了!既似母女,又似姐妹。花溅泪呆呆地望着那女子,心道:“这一定就是白大哥的师父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女子头也未回,过了良久,才轻叹一声道:“你们都退下吧!”众宫装女子齐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一双清眸竟是红的。她凝注着花溅泪,过了半晌,才道:“到我身边来!”声音格外柔和,却夹着一丝轻颤。   她的话竟似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花溅泪就似听到了一种遥远的召唤,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她身边的一方大红毡毯上跪坐下。那女子也坐下,牵起她手,轻轻道:“让我好好……看看你!”目中满是柔柔深情。一股暖流忽地流过心底,花溅泪全身俱泛起温暖之意。这种滋味不同于萧雨飞握她手时的感觉,萧雨飞让她兴奋,这女子却让她宁静。她看着眼前这举止怪异的女子,只见她目中已蒙上了一层泪雾,柔声道:“我姓叶,你就叫我叶姑姑吧!”   花溅泪低声应道:“是,叶姑姑!”   忽听身后有人长长叹了口气,道:“秋烟,你还要瞒她到什么时候?她已这么大了,又来日无多,好不容易来了,难道还要相见不相认么?”花溅泪只觉这女子的手一颤。她猛然回头,便看见了一个身穿玄色长袍,发别乌木簪的老妪。   这老妪大约五十岁左右,头发却还大半乌黑,只在两鬃有几许斑白。一双大而美丽的眼睛依稀可表露出她当年的月貌花容。花溅泪见她面容祥和、自有一种从容、大度的风仪。青丝飞舞,无半点人间烟火气,不由脱口道:“婆婆,你便是蓬莱岛主吧?”话一出口,方觉自己未免有些冲动无礼。   玄衣老妪慈爱地道:“不错,我便是此间主人。”叶秋烟扭转身,走到崖边,扶着栏杆,泪如雨下。蓬莱岛主道:“十七年的清修,你怎么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可见你还在为情丝束缚!你欠这孩子太多,现在不偿还,更待何时?”拉过花溅泪的手,道:“孩子,你听我说,她就是你的师姑叶秋烟,也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花溅泪心中一跳,凝视着叶秋烟,脸上神色一连数变,嘴唇微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愕然半晌,终是流下泪来。略一回思,心中再无半点怀疑,颤声道:“那,我的——爹爹究竟是谁?”蓬莱岛主道:“你的爹爹就是月几明。”   花溅泪大吃一惊:“他?”猛然想起了月几明在月府花园中拜祭之事,原来,他心上念念不忘的红颜知己,竟是“师姑”叶秋烟。但若月几明就是她的生父,那聚雄会主月几圆岂非正是她的亲叔父?她与月凌峰,月丽人本是堂兄妹?   蓬莱岛主将尘封旧事一一讲来,指着立在崖边泪如雨下的叶秋烟道:“你娘竟是命不该绝,那般高崖,竟被树枝挂在了半山腰,只是虽幸得未死,容颜却已被树枝挂毁!不过,一幅臭皮囊,终归尘土,更何况已心死之人,美丑更不重要。”   叶秋烟立在崖边,衣袂飘飞,风姿绰约,丝毫不减当年武林第一美人的风采。她猛地转过身来,泪已浸湿面纱,颤声道:“孩子……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做你的母亲!你那么小,我就狠心地把你托付给别人……十七年了,从未去看过你一次……你不必认我,我不配……”   蓬莱岛主对花溅泪道:“孩子,你不要怨你的娘,她坠崖之后,不仅容颜被毁,还身负重伤,过往之事,皆已忘记。伤心客救下她后,将她送到了我这里。我耗费十年心力,才将她治得康复如初。即便她脸上疤痕,我本也有法为她消除,她却执意不肯,说她落到今日,全系被这张脸所误。我看她已心如死灰,也就不再劝她。那时你也十岁了,李啸天待你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再去认你,对大家都是伤害,既已错过了时机,也就一拖再拖,直至如今。前番听无迹说你中了焚心断肠散之毒,她急得险些一夜白头,日夜冥思苦想解除之方,到现在,也不知试了几百几千种药――她心中,实是爱你至深啊!”   花溅泪脸色苍白,缓缓站了起来,走过去扑地在她面前跪下,在这个自她知道自己不是李啸天的亲生女儿后,所日夜思念的人面前跪下,嘴唇抖了几抖,终于艰难地喊了出来:“……娘!”当这声饱含感情的“娘”喊出,叶秋烟禁不住浑身都在颤抖,女儿这么大了,却是第一次叫她。她不禁又是欢喜又是酸楚,又是难过又是愧疚,轻轻扶起女儿,涩声道:“孩子!”   母女俩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泪水都已把对方的肩头打湿。蓬莱岛主在一旁看着,眼也湿了,微微一笑,将脸转向一边。   花溅泪伏伏在叶秋烟怀中,再也不想移开。叶秋烟爱怜地揽住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似要将十七年来所欠女儿的母爱全部给她。蓬莱岛主微笑道:“这一下好了,我也少了一桩心事!”   叶秋烟指着蓬莱岛主,道:“快叫祖婆婆!”花溅泪不解地道:“为什么?”蓬莱岛主看上去如此年轻,不过五十岁左右。叶秋烟道:“我已认她老人家做了婆婆,你当然该叫她老人家祖婆婆了!你祖婆婆功力深厚,虽已八十高龄,看上去却不过五十多岁!娘也快四十了,看上去不也很年轻么?”   花溅泪忙给蓬莱岛主跪下,甜甜地道:“祖婆婆!”蓬莱岛主展颜笑道:“好孩子,快起来!”扶起她,道:“我也没什么见面礼给你,只有先行恢复你的武功。”也未见有何动作,但花溅泪已觉一股暖风袭来,腹中一热,被封丹田的内力又已能运转自如。她不由叹道:“祖婆婆,你老人家武功之高,简直无人匹敌。你竟早知聚雄会为乱武林一事,为何不出面将聚雄会铲除了呢?”   蓬莱岛主神色顿时一黯,长叹一声,望着天边,缓缓道:“我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日后,你自会明白!”花溅泪心下疑惑,却又不敢多问,只觉这蓬莱岛主实在很神秘。心中隐隐觉着,她与那聚雄山庄的神秘人,有着某种非比寻常的关系,口中道:“我的武功竟已恢复,就该回中原去了。此时正是多事之秋,我放心不下。”   蓬莱岛主笑道:“那些事你先别管,你大哥已接任了宫主之位,又有你师太、你爹爹他们辅佐,你也可以放心了。且在岛上住下吧!”   花溅泪道:“晚辈——”蓬莱岛主打断她道:“你在替你的师兄担心?你放心,他们绝不会杀他。况且,你回去又怎样?你敌得过月几圆么?敌得过他师父么?你留在这里,我还可以指点你的武功,待时机成熟,你再回去,岂不更好?”   花溅泪犹豫不决,叶秋烟道:“你且安心在岛上住下,待祖婆婆好好指点指点你,你既放心不下你师兄,我去代你走一遭,救了他来这陪你,可好?”   花溅泪心中一跳,道:“可是,这太危险——”   叶秋烟道:“只要准备充分,这聚雄山庄纵是龙潭虎穴,也未必便不能闯。我正准备好好看看无迹带回的地图,再作决定。你放心,你的心愿,我一定会为你达成,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晚上,岛上安静下来。惊涛拍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震耳之吼。花溅泪坐在崖顶,吹着一柄竹箫。她的那对玉箫,已落入月丽人手中。叶秋烟走来,给她披上一件披风,低声道:“秋儿,不要总是吹这长相思,乐声太凄迷,更乱心神。”   花溅泪点点头,放下竹箫,道:“娘,孩儿想问你一件事。”叶秋烟道:“你说吧!”花溅泪道:“当年月老夫人虽不同意你和——他的婚事,他心中可是一直未对你有半点忘情,你又何必轻生,让他悔痛一世?”   叶秋烟未料她竟问的是这件事,心中的伤疤又被揭开,良久才道:“你怎知他对我未曾忘情?他曾亲笔写信对我说,他已不再爱我,要我不要再纠缠于他,破坏他的幸福,言辞之冷漠,弃我之心之决绝,让我万念俱灰。虽是十几年过去,却每次想来,都是寒彻心骨。你说他会悔痛一世?这绝无可能。”   花溅泪诧道:“他真是如此说么?可是,孩儿怎么觉着不可能?”将在月府所见之事讲了一遍,道:“千真万确,他对你一直念念不忘,与师姑这十七年来,都是分床而寝,假作夫妻。”叶秋烟脸色苍白,颤声道:“真,真的?我,我不信。”   花溅泪道:“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岂能有假?”叶秋烟浑身颤抖,眼中露出迷惘不解之意,终又摇头道:“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原谅他。他当时弃我如敝履,失去之后,方知珍惜。此时后悔,又有何意义?”   花溅泪道:“他当时信中真是那么绝情么?会不会是送信之人弄错了?”叶秋烟凄然一笑,道:“弄错?我又怎会弄错?我与他约会之地,何等隐秘,除了他,谁会知道?那纸张,字迹,我都认得,绝不会有假。何况,为他送信的,便是他的亲弟弟月几圆!虽然他此后组建了聚雄会,在武林中兴风作浪,可在当时,他不过也是一少年,又怎会起心害他兄长?”   花溅泪疑窦顿生,隐隐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月几圆若是从中捣鬼,又是为了什么?拆散月几明和叶秋烟,逼得叶秋烟自尽,于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当时他便存了觊觎武林之心,要先借机除了刚刚接任幻月宫主之位的叶秋烟?他熟知内情,知道感情脆弱,婚事不谐,正是叶秋烟的弱点?   叶秋烟道:“先不要说娘的事了。这么多年了,再提旧事已是毫无意义。我且问你,你师兄对你如何?月丽人艳名远扬,他对你可曾三心二意?”花溅泪缓缓摇头,目中已含满泪:“他没有。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如今我在这里与你相偎依,可是他呢?”   叶秋烟怔了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又怎会害他?你为他做了这么多牺牲,他一心一意待你则好,若是他敢有半点委屈了你,我不会放过他!”   花溅泪苦笑了一下,不便向母亲解释自己举剑伤了萧雨飞,才令他落入敌手之事,只软软地又倚在她怀里。叶秋烟紧紧搂住她,似怕这凌厉的海风吹着了她。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要尽快赶往中原,救萧雨飞出来。她虽治不了女儿的毒伤,却须得先治好她的心伤。 第三十四章欲诱   已是深冬,地室里已一天寒似一天。   萧雨飞的处境,却突然好了起来。自那日昏倒之后,他的地位就从一个阶下囚又变成了座上宾。不仅不必再做苦活,那徐管事也一夜间换了面孔,把他侍候得跟亲爹一般。一日三餐极为精致不说,还天天都有适合他身子的各类补品,给他穿的内外衣衫,一天一换,件件崭新。衣料裁剪都极为考究,看得出一针一线都颇费工夫,只是他瘦得厉害,这些衣服没一件合身,显得十分宽大。   心中暗暗揣摩,这定是月丽人的心思。她虽不明言,却是在以实际行动与他讲和。这衣服,多半是她以前为他量身而制,一件件细细备下,等着过门后好奉与他穿——想起她对自己这些年的等待与付出,却一朝落空,才会把满腔的情意皆转为了怨恨。她一步步走到今日,自己也有责任。对月丽人的憎恨,便减轻了许多。加之自从知道花溅泪未死,求生**陡增,也就默默接受,不再故意怄她。只是,从不同她讲话,终日沉默,脑中暗暗回想此前所习武学的一招一式,对相思断肠剑法似又有了新的领悟。   一连过了十余日,他虚弱的身子,慢慢恢复了一些元气。这日,他的午餐送来一罐炖得又香又浓的八宝鸡汤。而两个时辰前,他才刚刚吃了一盏燕窝。今日不知为何,送饭的不是徐管事,却换了丁灵儿。   他平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十分憋闷无聊,此时忍不住问丁灵儿:“这是不是月丽人叫你送来的?她倒底在搞什么,怎会突然如此对我?”   丁灵儿道:“不错,你一天比一天瘦弱,小姐嘴上不说,心里实在不忍。这些天,你的饮食皆是小姐亲手料理。你穿的衣衫,也是小姐这两年来一针一线为你亲手裁制的,原本打算过了门后,再拿出来搏你欢喜——小姐说,虽已不再合身,总是她曾经的一片心,她要你一件一件地都穿过,也算没有白废。”   萧雨飞见自己所料不差,暗暗叹息一声,不再言语。丁灵儿却看着他,神色犹豫,欲言又止。萧雨飞道:“这里并无他人,丁姑娘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丁灵儿神情有些紧张,低声道:“昨日我听小姐说,要让你养好了身子,与你拜堂成亲——”萧雨飞吃了一惊,诧道:“我与她早已解除了婚约,又是势不两立的仇敌,还怎能拜堂成亲?她莫不是玩笑之语?”   丁灵儿道:“不,我看她神色,她是当真的。萧公子,你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对小姐神魂颠倒,不惜为她做任何事。她虽与他们周旋,却一直念着你,不肯真有半点有违妇德之事。虽然你已退了亲,她在心里却仍当你是他丈夫一般。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想实实在在地嫁了你,与你做一夜夫妻。此后,即便你死了,她也再无遗憾。她再去和那些臭男人虚于委蛇,也不觉有愧——”   萧雨飞目瞪口呆,实在想不出月丽人怎会有如此疯狂之念。明知他不爱她,却仍要一个与他成亲的仪式,更要与他“一夜夫妻”。她的无双美色,正是聚雄会可利用的最佳武器之一,但她对他情有独钟,除了他,谁要占有她的清白之身,都是她绝对不能容忍之事。所以,她要把身子交给他,此后,就可再无牵挂,利用她的美色与媚术,放手去诱惑众生。一念及此,心中对月丽人又怜又恨。怜她痴情,恨她执迷不悟。再一想,连日来,她为他炖的补品,皆为生血补元,滋阴壮阳之物,不由吓了一跳。   丁灵儿叹道:“小姐真是疯了。她已连媚药都已备好。我明白她的心思,变着法儿劝她,却劝不住。她若真与你成了亲,了了愿,只怕会从此变成另一个人——所以,我很担心她。这些天,我一直很矛盾,既盼你早日康复,又怕你早日康复——”   萧雨飞脸色一连数变,道:“谢谢你,丁姑娘。不然,若我身子康复,她再给我下了媚药,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丁灵儿低声道:“萧公子,现在的情形很复杂,你自己多保重。我不能呆得太久,免得小姐疑心。”   丁灵儿走后,萧雨飞呆坐半晌,心中一阵后怕。那罐鸡汤,再不敢碰,却怕月丽人起疑,将汤全都泼在了墙角。   此后,他每次都要将送来的饮食仔细再三检看,确认没有异样,才敢动筷,但诸般补品,却是再不敢动。只就些菜蔬,吃些白饭,饮少许清水。汤品全都倒掉。   又过了十余日。这日,他洗完澡,发现送来的衣物不再是白衣,却是一件红袍,心中一紧,顿时留上了心。也不换衣,依旧穿了昨日的白衣。   果然,在随后送来的汤中发现了异样,这汤炖得十分浓酽,若非他已熟记毒经,又有丁灵儿事前提醒,根本不会发现这汤中含有媚药。此种媚药,乃传自异域,药性虽缓,服后要一两个时辰才会慢慢发作,却是甚烈,亦无解药,任你君子节妇还是得道高僧,都将神智丧失,沦为禽兽。他心中一跳,知道已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果然,过了一会儿,徐管事进来收了杯盘碗盏,发现那汤罐空了,脸露喜色。他去后不久,便有婢女进来,将这地室重新布置一新,尤其是床上诸般用品,全都换了鲜艳的大红色,被套上绣着龙凤呈祥。   点上一对龙凤喜烛之后,婢女退下,月丽人轻轻走了进来。她显然刚焚香沐浴过了,披散了一头乌黑的秀发,带着浴后特有的清新。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柔声道:“阿飞,你近来可好?”   萧雨飞低头沉默不语。月丽人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仔细打量他,皱眉道:“你的气色比一个月前似乎好了些了,但怎地还是这般的瘦?”萧雨飞仍不说话,暗中盘算该如何应付。他担心她发现他并未喝那汤,会恼羞成怒,强行给他灌服媚药。   月丽人道:“你为什么还是不肯说话?只要你肯说话,我就去找我爹拿钥匙,带你出去走走。今日天气晴好,现在正是黄昏,夕阳还在树梢,菊花开得正艳,你这么久不见天日,不想去晒晒太阳看看花儿么?”   若在以前,她这番话对萧雨飞会有极大诱惑,可现在,他哪里还有心思?沉默了一会儿,已拿定主意,要故意气她,让她自己打消邪念,冷冷道:“你要我说什么?”   月丽人笑道:“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这一个月来,你还是第一次同我说话。”萧雨飞道:“你我之间,还有何话可说?即便面对着你,我心里想的,仍只有她。”月丽人变色道:“你还在提她!”萧雨飞淡淡道:“我几时忘记过她?她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提不提都一样。”   月丽人大怒,扬手欲打。萧雨飞却置若未见,对于她的忽然翻脸,他早已习以为常。月丽人却又缓缓放下手来,抚摸他瘦削的脸庞,目中已有泪,轻叹道:“你看你,瘦得就跟刀削过一般!我也知道,你恨我。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们怎会走到了这一步?你可知,从我十一岁那年,我随我爹去给你爹爹拜寿时,我就莫名奇妙地喜欢上了你!当时,你和我哥为一只蛐蛐闹得不可开交。在那么多人面前,在你爹爹盛怒之下,你那又胆怯又无畏,又委屈又固执的样子,我至今仍记忆犹新。虽然那时我还不懂男女之情,可我却对自己说,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   “第二天,听说你被你爹痛打了一顿,我伤心之极。这时,爹告诉我,说已替我与你定下婚约,待我们长大后,就会永远生活在一起了。我才又高兴起来。我就一直盼着快点长大,让你快点和我在一起,让你永远只属于我!我终于长大了,可是……”   她拉起他瘦若竹枝的双手,泪已流下:“你可知,为了你,我特地派人去了解你的性情爱好、起居习惯,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去学、去做,还要做得最好。你就是我想象中的生活的全部,我一心想做个好妻子。虽然我爹当年为我们定亲是别有用心,可我对你之心,却是毫无半点暇疵……现在,只要你回心转意,我便还你自由,恢复你的武功,恢复你的一切的一切!”   她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动情地诉说她对他的八年痴情,萧雨飞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苦之色,缓缓道:“即便你能恢复我的武功,恢复我的自由,也不可能恢复我们的关系。世上最不能勉强的便是感情。你本是一个聪明人,为何偏偏执迷不悟?”   月丽人恨恨道:“是,我是执迷不悟,只因我一直想不通,我哪一点比不上她?论家世、论相貌、论武功、论才华,我哪一点不如她?我知道,你若没先去梅谷,没先遇上那贱人勾引你,一切都会顺着我想象中的样子发生,你也根本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   提到梅谷,提到冷香宫,那如烟似梦的往事又历历在目。“住口!”萧雨飞蓦地抬起头来,冷笑道:“真没想到,事到如今,你还认为我们走到这一步,仅仅是因为她先来你后到!其实,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本易容成可情的模样,哪及你一半美貌?但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间,她的灵秀、善良与仁爱,却表露无遗!你貌美却自私,博学而狠辣,心胸狭窄,阴险奸诈!只可惜我爹什么都教了我,就是没教我骂人,我实在想不出更难听的话来骂你!其实你根本不懂何所谓爱。你只想索取却不知宽容,只想拥有却不知成全,你越要拆散我们,我们爱得越深。她虽死了,可我还是爱她,你又能奈何?”   月丽人浑身都在颤抖,咬牙切齿地道:“可我必竟拆散了你们。只要你们也痛苦,我的痛苦就会减轻。”萧雨飞轻轻摇头,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的痛苦绝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是不是?”   月丽人的要害已被一言击中。她脸色大变,忽地大笑道:“可是,她必竟已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何况,我虽不能得到你的心,却可以得到你的人。你可知,你刚才喝的汤里有什么?再过一个时辰,你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就会跪倒在我脚下,象狗一样地求我——”   萧雨飞笑道:“不就是媚药么?你以为那汤我真的喝了?”月丽人笑声顿止:“你怎会看得出来?是谁走漏了风声?丁灵儿,是不是丁灵儿?”   萧雨飞道:“你难道不知我一直在跟语儿学习毒经么?我看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早就起了疑心,你哪天送来的饮食,我不仔细检查几遍?今天连给我衣服的颜色都换了,我就更防着你了,那汤一送来,我就全泼在了地上。你居然连你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要怀疑,可见你没有一个信得过的朋友,我真是可怜你!而你妄想用媚药来逼我与你成亲,更是可怜可笑之至。”   月丽人脸色铁青,紧捏着拳头,指甲已发白:“你说得不错,我也觉着自己可怜可笑。可我并不下贱!虽然不知有多少世家子弟、英雄豪杰拜倒在我脚下,但我却仍是清白之身!我不管你爱不爱我,我只爱你。我要拥有你,成为你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你虽不会是我的最后一个,但我的第一个,却只能是你!我不能让那些又臭又贱的男人来取代你的位置。我知道,我与你都还是清白的!”   萧雨飞冷笑道:“只可惜你错了!”月丽人脸色惨变:“难道你与她已……”   萧雨飞脸上露出幸福而骄傲的神彩,悠然道;“就在西湖那个晚上,你请我赴宴之前。我们本来都相敬若宾,只是那晚将下暴雨,电闪雷鸣,她害怕,就到我房里来了。而且,她也心甘情愿在离开我之前把自己给我……在那种情形下,我又不是柳下惠,还会坐怀不乱么?何况,我本已决意要她作我今生惟一的妻子……”   月丽人气得浑身发抖,大声道:“我不信!你在骗我,你在撒谎!”   “你若不信,为何不去问问丁灵儿?”萧雨飞笑道:“那晚我随她上船后,是否看见语儿是从我房里出来的?那么晚了,她到我房里来,黑灯瞎火的,我们会做什么?你要认为我们在切磋武功,或是探讨武林大事,也未尝不可,哈哈,哈哈!”心中却道:“语儿,不要怨我冒犯了你,若不如此,她必会逼我服那媚药,我就万劫不复了!在我心中,你永远是这世上最圣洁的女子。”   月丽人大叫道:“丁灵儿,丁灵儿!”丁灵儿匆匆跑了进来:“小姐,什么事?”   月丽人脸色苍白,颤声道:“在西湖那个晚上,你去请他赴宴时,那妖女是不是在他房中?”丁灵儿见她如此模样,胆怯地退了两步,讷讷道:“好像……是的!”   “她的衣衫是不是很乱,头发是不是也很乱?”“……好像……是的……”   “啪”的一下,月丽人怒极气极,忽地一掌重重掴在萧雨飞脸上。他身体已虚弱之极,被这一掌打倒在床上,鲜血顺着嘴角滴落,宛如摧落雪地的红梅,却疯狂般纵声大笑:“属于她的永远是她的,不属于你的永远不是你的!”   月丽人绝望之下已失了理智,跟上前去一掌挥出!这一掌已用上了五成内力,眼看萧雨飞要毙命掌下,丁灵儿猛地扑来挡在床前,这一掌便击在了她胸上,她身子晃了两晃,吐出一口血来,扑地跪下,嘶声呼道;“小姐,你放过他吧!他死了,你就真的好受吗?”   月丽人的手掌举在半空,神情变幻不定,不知该作何决断。萧雨飞道:“月丽人,我本是你砧上鱼肉,你要杀便杀,又何苦如此损人不利已?”闻听此言,月丽人一下冷静下来,想到自己机关算尽,却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顿时万念俱灰。   她冷哼一声,道:“你已是一个废人,我又何必杀你?”从腰间拔出那柄相思剑扔到萧雨飞身边:“这相思断肠剑,号称天下第一利器,你曾一剑在手,傲视群雄,如今,我把剑给你,你还能用它使出那独步天下的相思断肠剑法么?你只怕连提都提不动了!”   萧雨飞躺在床上,笑了一下,艰难而苦涩。那曾经的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往事,已如梦般遥远。他用手指轻轻抚摸那冰冷的剑锋,慢慢闭上了眼睛。   月丽人一扭头,扑地一下吹灭了桌上的龙凤喜烛,屋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她冷冷的语声在黑暗中渐行渐远:“这剑,就留给你!从现在起,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来见你,不会有任何人来同你说一句话。这屋里也不会再有半点光亮。你一个人在这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能做,连时光都分不清。要不了多久,你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人是鬼,如果到了实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你就用这相思剑,自行了断了吧!”   这一次,月丽人果然已彻底死心。这地室中果然从此再无半点光亮,再无人来同萧雨飞说上一句话。偶而有人来开门,也只是用筷子敲击碗沿两声,示意送饭来了,接着门便关上,再无声响。   开始两天,萧雨飞还能凭着送饭的次数来计算时日,但很快,脑中便是一笔糊涂帐。此前虽不能分辩昼夜,却还能大概知道天日,现在,却是什么都分不清了。无边的黑暗,无边的静寂,无边的孤独,带来无尽的绝望。现在他才知道,相较之下,月凌峰的手段还不如月丽人狠毒。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远比任何刑罚都更残酷。   不知不觉中,也不知时日过了多久,只觉神智都已开始恍惚。这日,他在黑暗中摸索,突然手上一痛,脑中顿时清醒,明白自己是摸到了相思剑的剑锋。心中陡地一寒,暗思如果这一辈子都只能如此,倒的确是生不如死。说不定哪天神智丧失,便真会举剑自刎。然而,他又怎能去死?定定心神,暗暗提醒自己,现在正是最考验自己的定力与韧性的时候。   忽听门吱呀一声开了,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嗤地一声,有人划亮了一个火折子。他久未见亮光,眼前一阵昏花,也未瞧清来人是谁。这人点亮了桌上油灯,低声道:“萧公子,是我!嘘,别出声!”   萧雨飞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丁灵儿。她的手中竟拿着那柄断肠剑与两柄玉箫!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瓶,急急地道:“萧公子,你快服了它!”   萧雨飞道:“这是什么?”丁灵儿道:“你服了便知。”萧雨飞略一犹豫,只得将药服下。丁灵儿低声道:“萧公子,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你的语儿姑娘没有死!”萧雨飞心中一跳,随又笑道:“哦?是么?”   丁灵儿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但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说。花姑娘投河后,我们一直未能打捞到她的尸体。后来,我们的内线在冷香宫亲眼见到了花姑娘。她的确未死,但宋宫主却无法恢复她的武功。一个月前,白无迹把她送往什么东海蓬莱岛去了,说是蓬莱岛主可以恢复她的武功。”   虽然梅九龄已告诉过萧雨飞,花溅泪没有死。但他还不敢十分相信,惟恐这不过只是安慰之语。此时,一想到她千真万确安然无恙,心中顿时无比畅快,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丁灵儿低声道:“因为我不想看着你死!小姐对你已完全绝望彻底死心,她已起了杀机!我们小姐同我们公子一样,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了也不让别人得到。可我……我实在不想让你死,”她瞟了他一眼,脸已绯红:“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男人,小姐都看不上眼,却对你这般迷恋……”   萧雨飞道:“你倒底想怎样?你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药?”丁灵儿道:“难道你到现在还连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萧雨飞又怎会没有感觉?他那僵化的经脉渐有通畅之意,已散的真气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凝聚。丁灵儿“唰”地一下拔出断肠剑,将他足上的“七巧情锁”斩断。又取出一套聚雄会弟子穿的黑衣:“你快换上吧!现在已是三更时分,今晚会主和大公子都不在庄中,小姐又已睡下。你赶紧趁这个机会,带上你的剑和箫,逃了吧!”   萧雨飞盯着她眼:“你为什么要救我?”   “难道你还不明白?唉,”丁灵儿叹息道:“难怪小姐说,你是这世上最不解风情的男人!”她垂下眼帘,幽幽地道:“你放心,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而且你心里眼里,也只有你的语儿姑娘。我别无他求,只是不忍见你这等好男儿,就这么屈死在这黑牢里!你是凤,应该翱翔九天;你是龙,应该回归大海!机不可失,你……快走吧,万一小姐突然醒来,或是会主他们突然回来,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萧雨飞道:“好,我走!不过,要走咱们一起走!”丁灵儿惊喜地道:“真的?”萧雨飞道:“我走了,你留下来很危险。你担了这么大的干系来救我,我怎能连累你?”丁灵儿怔怔地看着他,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流泪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萧雨飞穿上那套黑衣,将相思断肠剑和那对玉箫系在腰间,道:“只有一套衣服,你呢?”丁灵儿脱掉外面的青色长裳,露出了里面的黑衣:“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若肯带我走,我就随你走,你若不肯带我走……待你走后,我就自尽!”   萧雨飞眼中露出感动之色,拉起她手:“我现在就带你一起走!”凭着那身装饰与对聚雄山庄路径的熟悉,又是丁灵儿亲自护送,两人很快出了聚雄山庄,往山谷密林僻静处钻去,一连走了十余里,来到一个岔路口。   萧雨飞自觉内力又恢复了一些,却由于身体实在太弱,早已累得满头大汗。他喘着气,道:“他们暂时找不到这里来,休息一会儿吧!”丁灵儿道:“好!”扶着他在一丛灌木中坐下。只见他那双眼睛似乎又有了灵气,恢复了清澈与明亮,只是长时间未见天日,脸色苍白如纸。   萧雨飞环顾四周隐隐绰绰的山林,呼吸着冷冽而清新的空气,恍如隔世,道:“我还未曾谢你呢!”丁灵儿幽幽地道:“你还把我当外人么?”   萧雨飞道;“只可惜你跟着我只有倒霉的份儿!你们会主一发现我逃了,必会马上发动所有人马,一路追击,同时还会散布谣言,说我其实早已投靠了聚雄会了,我在江湖上,得罪的人太多,在是非黑白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们的处境危险之极!”丁灵儿道:“我们可以把我们知道的一切秘密都说出来。”   萧雨飞道:“可是有谁会相信我们?月几圆老奸巨滑,这些年来,广为结纳天下武林人士,声名正是如日中天,我却是刺杀智慧大师的疑凶。他若反诬我勾引你,教唆你来陷害他,只怕是信他的人多,信我们的人少!”   丁灵儿眼中闪着光,道:“你手里不是有我们会中那些机密卷宗么?那岂非是最好的证据?只要你把那些卷宗公布于世,岂不就真相大白了?”萧雨飞笑道:“是啊,但只要我一找到那些卷宗,只怕还未及公布于世,便已横尸荒郊了。”   丁灵儿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那怎么可能?我不明白你意思!”萧雨飞道:“不,你明白,你应该比我还要明白。”忽一伸手,点了丁灵儿的“软麻”穴,笑道:“我不喜欢被人欺骗、被人利用,也不喜欢自我陶醉!除了语儿,任何女人说她爱我,我都不会忘乎所以,失去理智。”丁灵儿长叹道:“原来你什么都明白!”   “我当然明白!”萧雨飞道:“我一旦有机会逃出,当然第一件事就会去找那些机密。这法子想来不错,只可惜你们实在低估了我,反而弄巧成掘,赔了夫人又折兵!以月几圆的精细,你怎能这么顺利地把我带出聚雄山庄?我这人运气一向不好,事情太顺,就忍不住要怀疑。”   丁灵儿咬着嘴唇,道:“我实在看错了你,原以为你很老实,原来也这般狡猾!”   萧雨飞笑道:“老实还是老实的,只是没你们想得那么笨。你们以为,关我这么长时间,就把我关傻了么?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若不是你,只怕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变成一堆烂泥。所以,我要报答你。我点了你的穴道,不是想害你,而是好让你有个交待。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你一定在路上留了标记。要不了多久,你们会中的人便会来了。现在我要走了,多谢你,再见!”站起来,潇洒地一挥手,转身大步行去。   丁灵儿凝望着他的背影,眼看着他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一错牙,尖叫道:“萧雨飞!你回来,我还有话要告诉你!”萧雨飞没有回头,更没有留步。丁灵儿大叫道:“危险!你回来,你这个自命聪明的大混蛋!你快回来,你会送命的!”   萧雨飞终于又回来了,笑道:“好,我这混蛋回来了。你必竟是救了我,是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他的脸色虽很苍白,笑意仍是那么迷人。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这样笑过了。   丁灵儿看着他,眼中闪着惊惧之色,嘴唇抖动着。终于,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飞快地道:“萧公子,你快跑!你千万别急着去找那些机密,你先尽量地跑,离开这里,跑得越远越好。你赶紧去找我们会主的大哥月几明,他刚回了苏州,只要找到他,你就安全了!”   萧雨飞道:“为什么?”丁灵儿咬了咬牙,道;“因为这逍遥散的解药要连服三日,才能真正见效。你服的解药只能暂时恢复你的内力,现在你每使一份内力,便会消失一分。”萧雨飞脸色变了:“你不该告诉我这些!”   丁灵儿目中已流下泪来:“是,我是不该告诉你这些!可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男人,可是这几月来的相处,我开始对你很好奇,后来钦佩你,再后来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你。可是你心中却只有你的语儿姑娘!我们小姐常对我说,你喜欢的东西,要尽一切努力甚至不择手段地去得到它,若实在得不到,就宁可把它毁了也不能让别人得到,我一直认为她说得对……所以我才会顺着她的意思来骗你。可是你刚才虽识破了我,却不但不杀我,还肯为我着想,我实在不忍心……我只后悔,我为何要什么都听信小姐的?我本该偷偷把解药的份量拿足的!萧公子,你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萧雨飞一抬手拍开了她的穴道:“好,我走,我带你一起走!这一次,是真地带你走!”丁灵儿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又怔怔地流下泪来:“你不恨我?你还肯相信我?”萧雨飞柔声道:“我又怎会恨你?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在暗中维护我,而且如果我未料错,上次月丽人要害语儿,也是你在暗中报的信,月凌峰和月几圆才会及时赶到,救了语儿。我很感激。”   丁灵儿叹道:“原来我暗中为你做的一切,你都明白。有你这番话,我纵死何怨?”   “那我成全你!”冰冷的夜风中,突然飘来寒冷彻骨的话语。丁灵儿便似听到了死神的召唤,不但手足,连心都凉透。   萧雨飞一闪身护在她面前,面对那黑衣幽灵月丽人。丁灵儿却忽地从袖中划出一柄短剑架在了他脖子上,对月丽人道:“小姐,他已识破了我。好在我已设计将他拿下,将功折罪。”   萧雨飞眼中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痛苦之意。谎言,他竟会相信了丁灵儿的谎言!难道这几个月来,她对他的种种不语深情,全都是伪装?   月丽人笑道:“好!丁灵儿,你的戏演得实在不错,也不枉跟了我这么多年!”她走到萧雨飞身边,笑意已无:“笨蛋!”顿了顿,又道:“想不到你的心还那么软!”话未说完,丁灵儿手中之剑忽地刺出,闪电般刺向她胸膛!这一突变,使得萧雨飞也怔住。剑如飞虹,“啊”的一声惨呼,已有人倒下!   倒下的不是月丽人,而是丁灵儿。月丽人的青霜剑后发而先至,已刺中丁灵儿左胸!剑拔出,鲜血如泉,飞溅于地,也洒上了萧雨飞的衣襟。月丽人毫无表情,用一方雪白丝巾拭着剑刃上的一抹血痕,淡淡道:“这是你自寻死路,也怨不得我不顾十余年的主仆情份。你是我一手调教出的人,你能骗过我么?我早就看出你也被他迷住了!你可知我刚才那笨蛋二字说的谁?不是他,是你!”   丁灵儿手捂胸口,脸色惨青吓人,半伏于地,已说不出话来,只一抬头,目光如刀直刺月丽人,眼中充满了恐惧、惊疑与悔恨,许久才道:“小姐……你……好毒!”   “我是毒!”月丽人道:“我曾对你说过多次,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们女人活在这世上,就更该心狠手辣才行。你不听,落到这个下场,怨得谁来?”丁灵儿颤声道:“可是,小姐,你,你难道也要杀了他?”月丽人冷冷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说我还会放过他么?”   丁灵儿已连恐惧都没有了,流泪哀求道:“小姐,你不是那么爱他么?你不要杀他,再给他一次机会行么?我求求你,看在我们十余年主仆的情份上,我求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小姐,人死不能复生啊……”月丽人默然,目光转向萧雨飞。   萧雨飞却根本没有看她,更未转身就逃,他的目光只凝注着丁灵儿。若非月丽人持剑挡在了他与她之间,他早已扑过去抱起了她。月丽人一字字缓缓道:“萧雨飞,你听着!这已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倒底要生,还是要死?”萧雨飞道;“你早就调查过我的性情,又和我相处了这么久,你说我还会屈服于你么?”   “好,那我也成全你!”月丽人的目光冷若冰霜:“只不过,你若想死得象她那么痛快可是做梦!我要让你慢慢地死,一寸寸地死,死得比任何人都惨!”萧雨飞淡淡笑道:“多谢!”   月丽人看着他淡漠的样子,心中有一种被蔑视,被侮辱的感觉,怒道:“萧雨飞,你简直傲得近乎狂妄!你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难道你真的就从不知怕?你可知,我最恨你这个样子!”萧雨飞笑笑:“很抱歉,你就算要把我扔进油锅里,我还是这个样子。   丁灵儿凄然一笑:“萧公子,你,你为何要错过这最后的一次机会?”萧雨飞对月丽人道;“让我和她说几句话?”月丽人犹豫一下,缓缓让开,走到了一边。他已是她砧上鱼肉,她并不急。何况,丁灵儿自幼入月府,与她一同长大,服侍了她十余年,如今即将死去,她也不想做得太绝。   萧雨飞走到丁灵儿身边,在她身边跪坐下,抱她入怀。丁灵儿气息已弱,脸色惨青。他低声道:“丁姑娘,不是我想拒绝你的好意,只是我一向都是这个脾气,宁可死得惨烈,也不愿活得屈辱!”   “我明白,”丁灵儿喘息道:“你不要叫我丁姑娘,叫我……灵儿!”萧雨飞柔声道:“灵儿,灵儿!”丁灵儿低低地道:“萧公子……”萧雨飞道:“不要叫我萧公子,叫我大哥。”   丁灵儿眼中露出惊喜的笑意,断续地道:“大哥,谢谢你!我只恨……为什么没早点遇上你……否则,我就不会变得这么坏,死在她的……剑下!”   萧雨飞眼已湿了,轻声道:“不,灵儿,你并不坏,你是一个本性善良的好姑娘!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告诉我!”丁灵儿气息更弱,弱如游丝:“大哥,从来都没有男人吻过我……我只希望……你能吻吻我……”   萧雨飞略一迟疑。只这一迟疑,那少女敏感的心就已受了伤害。丁灵儿艰难地道:“萧大哥,我……错了!我不该……这样——为难你!”话未说完,萧雨飞的嘴唇已盖了过来,温存地堵住了她的嘴——末了,又在她双眼上各自轻轻吻了一下,柔声道:“灵儿,其实,我好喜欢你,真地好喜欢你,这几个月来,你是我惟一的快乐!”丁灵儿缓缓合上的双眼没有再睁开,两粒晶莹的泪珠挂在了眼角,嘴角却分明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   远处,已有朝霞升起,红日将出。萧雨飞紧紧抱着她,似不愿把她放回那冰冷的地上。月丽人盯着他,心中忽地升起一股妒火。虽然她明知他只是想满足一个濒死少女最后的心愿,可她的心不是忍不住揪痛,冷冷道:“放下她!我不许你碰她,我不许你碰任何别的女人,你只是属于我的!”手中剑已抵住了他背心。   萧雨飞恍若未闻,凝视着丁灵儿,伸出瘦削的手指轻轻措去她眼角的泪滴。月丽人厉声道:“放下她!”手腕一抖,青霜剑已刺入他背心半分。   萧雨飞未避未闪,却就在那剑尖刺入肌肤的一瞬间,忽然闪电般拔出相思剑反手一剑刺出。剑如飞虹,剑势凌厉,已将那朝阳的光辉比了下去。   月丽人忙拔出青霜剑一迎,“当”地一下,剑已断,那相思剑已刺了过来,剑尖还未刺到,那凌厉的剑气已直迫她的眉睫、直划她的肌肤!“嗤”地一声微响,相思剑已刺入她右臂。她踉跄后退,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滴落,一错牙,恨声道:“想不到你这几个月武功被废,剑法却反而长进了不少!”   萧雨飞道:“我武功虽被废,脑子却可以思想。尤其这些天身处黑暗之中,心无杂念,反倒对以前所习剑法有了新的感悟。”月丽人冷笑道:“可你还能再动手么?这一剑已耗尽你残存的内力是不是?”萧雨飞无言,手中剑往咽喉划去!他自知再无生望,纵是死也不愿死在她手上。然而,月丽人左手迅急伸出,将剑夺了过来,冷笑道:“想自杀?有那么容易么?只有我才能决定你的生死!”手一抬,相思剑已笔直,直刺他的咽喉!   萧雨飞未避未闪,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月丽人的剑在离他咽喉处七寸停下:“死到临头,你还笑什么?”他不答,依然只是笑,淡淡的,平静而祥和,又似带着说不出的冷漠。这正是她最恨的那种表情。   她一字字道:“萧雨飞,我今生最恨的就是你!我要挖了你的双眼,刺聋你的耳朵,割了你的鼻子和舌头,再砍断你的双手双足。让那贱人即便在你眼前,你也看不到,听不到,嗅不到,摸不着!若让你就这么死了,我岂能甘心!”她的整个人都似在仇恨与怨毒的烈火中燃烧。她已忘了臂上伤痛,将剑对准他眼,缓缓刺下,一边刺一边瞧着他的脸。她想看看他在这最后时刻的神情。只可惜他的表情兀自不变。她很失望,手中剑猛地刺下!   当的一声微响,萧雨飞只觉双眼一阵冰凉刺痛,但痛过之后,双目竟依然能够视物,这才发现月丽人的剑已被一截枯枝击落。而刚才双目那阵刺痛,只不过是被她剑气所伤。   来人是谁?竟以一截枯枝便击落了她手中之剑!莫不是月几圆及时赶到,阻止了她的疯狂之举?林中有人轻叹道:“想不到你们月家的人竟都这么狠心绝情!”缓缓走出一个云鬓高挽的蒙面女子,雪白的衣裳纤尘不染。月丽人失声道:“花溅泪!你,你果然未死!”萧雨飞猛地抬头。   白衣女子道:“你认错人了。月小姐,把解药留下,你走吧!”月丽人也才发现这女子只是穿着打扮与体态酷似花溅泪,声音神态与相貌都不一样,心念数转,大笑道:“好,解药在这里,你接好了!”她伸手向怀内摸去,摸出的却是一柄寒光四益的短剑,手腕一转,刺向那白衣女子。白衣女子脚步一滑,从容避过,衣袖往她怀里一拂,手中已多了一小瓷瓶。她拔开瓶塞嗅了一嗅,微笑道:“承让!”   月丽人变色道:“你倒底是谁?”“这你不必问,”白衣女子道:“不过,请你转告月几圆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月丽人哼了一声,恨恨瞪着萧雨飞,一字字道:“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雨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白衣女子,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不是我的语儿。”白衣女子道:“你怀中抱着别的女人,还好意思提到她?”萧雨飞道:“我问心无愧,为何不敢提她。”   “好一个问心无愧!”白衣女子冷冷道:“你马上跟我走,我有话问你。”萧雨飞道:“现在不行,我要先安排了她再说。”低头看着怀中面色犹生的丁灵儿,长长叹息了一声。白衣女怒道:“你还抱着她干什么?快放下她,跟我走!”萧雨飞摇头:“不!”   白衣女子道:“你莫忘了,是我救了你。我叫你跟我走你就得跟我走!”萧雨飞道:“你也莫忘了,我并未求你救我,是你自己多管闲事,我为何要听你的话?”白衣女子脸色一变,咬牙道:“你果然是个忘恩负义之人!难道你不想要解药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萧雨飞笑了笑,道:“我并未承认你对我有恩,又怎谈得上忘恩?你对我并未有义,又怎谈得上负义?这解药么,你愿给就给,不给也罢。”白衣女子“哼”了一声:“我是指的她!她可曾对你有恩?可曾对你有义?可曾对你有情?你纵不要解药,但你难道不想见她?”   萧雨飞脸色变了,他当然懂得这个她是指的谁!默然半晌,道:“等我安排了她再去找她。”白衣女子勃大然怒:“难道她比她还重要?”   “这与重要与否无关。她已死了,是为我而死。”萧雨飞低头看着丁灵儿,道:“我做事一向思怨分明,我自要先安排了她再说。请前辈给我一点时间。”说罢不待她答言,抱着丁灵儿站了起来,缓缓向一处向阳的山坡走去。   已是严冬,木叶早已凋尽。只还剩稀落的几叶,在枝头迎着寒风瑟瑟地抖。萧雨飞拔出剑来,挖了一个坑,将丁灵儿草草掩埋了,留待日后迁葬。他看着这座孤坟,想起这几个月来,丁灵儿对他的默默关爱,心中无限惆怅。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已化为一杯黄土,连个墓碑也没有。   白衣女子在他身后冷笑道:“这个已为你死了的,你已埋了,现在,可以随我去见那个将要为你死的人了么?”萧雨飞回过神来,失声道:“语儿!她,她在哪里?”白衣女子道:“你现在终于问起她来了。你害她只剩几个月的命了,还害她整日沉默寡言,不说不笑,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憔悴!而我赶来,却正见你抱着别的女子亲吻……可见你用情不专!”   萧雨飞眼中露出疑怀之色,道:“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你莫非来自蓬莱岛?”白衣女子道:“你反应倒也不慢!”萧雨飞上下打量她,道:“你倒底和我的语儿有何关系?你,你怎会和她长得如此相像?”   白衣女子犹豫了一下,道:“我便是她的亲生母亲!若不是怕她伤心,刚才见你吻那丁姑娘,我真想一剑杀了你!”这白衣女子正是花溅泪的生母叶秋烟。她带了白无迹提供的聚雄山庄地形图,悄悄赶来,正在趁夜踏勘这谷中地形,突然听见远处有女子声音在高叫“萧雨飞,你快回来”。吃了一惊,匆匆赶来,正见萧雨飞抱着丁灵儿亲吻,心中大怒。后来虽明白他不过是怜惜她为他而死,还是忍不住生气。此时见萧雨飞怔怔地看着她,怒道:“怎么,你不信么?”   萧雨飞道:“不,晚辈岂敢不信。你与我那语儿,不似母女,反似姊妹。不但体态气质,连一颦一笑时,眉宇间的风神都如此相似。只是,我突然想起了我从聚雄山庄偷来的一幅画,画中人莫不就是前辈?”   叶秋烟奇道:“画?什么画?”萧雨飞道:“待我取来,前辈看后便知。”叶秋烟道:“你不用叫我前辈。其实,我就是你的师姑叶秋烟!但你切记,万万不可向你爹爹透露我的消息。”   萧雨飞吃了一惊。他虽已看出,她必是花溅泪的生母无疑,但花溅泪的生母就是当年跳崖自尽的师姑叶秋烟,却着实吓了他一跳。脑中念头一转,顿时明白了许多疑问。一想到花溅泪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母,定已享受了母亲的千般怜万般爱,不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月丽人一路狂奔回聚雄山庄。月几圆、月凌峰俱都吃了一惊。月几圆道:“你负伤了?萧雨飞的身子那么弱,又只服了一半解药,难道你还会失手?丁灵儿呢?”   月丽人咬牙切齿地道:“事情就坏在丁灵儿这贱婢身上!若非她假戏真做,我就可以跟着萧雨飞,找到那些卷宗——”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道:“那蒙面女子穿的也是白衣,看上去酷似那贱人,但年纪要大点,内功比那贱人要深厚得多。对了,我看她很象爹爹密室中那副美人图上的女子。”   月凌峰变色道:“这下可麻烦了,那些卷宗一旦公布,我们岂不……”月几圆冷冷道:“怕什么?如今我强敌弱,那些卷宗,冷香宫即便得到了,我量他们也暂不敢公布!你们先下去,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月凌峰、月丽人都吃了一惊,这么大的事,父亲怎会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他的心情似乎很烦燥,莫非与那蒙面女子有关?却又不敢多问,都退了下去。   月几圆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沉思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难道她没死?这怎么可能……难道这是巧合?”那白影一闪,从万丈高崖直坠下去的情景似又浮现在眼前;那声凄厉的呼声似又响在耳边。他忽又想了月老夫人的的遗言:一失足成千古恨,情丝缕缕皆祸根。有情无缘能奈何,机关算尽假难真。不由机伶伶打个寒噤。   他终于按捺不住冲动,叫了月丽人来,悄悄出了聚雄山庄,想去寻那蒙面女子的下落。但二人来到先前叶秋烟现身之处,哪里还有伊人踪迹?   叶秋烟早已护送着萧雨飞,寻了一处隐秘之处住下养伤。一连过了七日,待他武功完全恢复,身体也略有起色,才在夜半悄悄随他去把那埋藏了数月的卷宗取了出来。卷宗中果有一幅画轴。展开看时,画中那回眸微笑的女子不是她是谁?叶秋烟心中一跳,陡然想起了当年初见月几圆时的情景。   那次她正在葬花溪旁采摘桃花,等候与月几明幽会。不料月几明竟不是一人而来,身旁还多了一个长相与他相似的少年,原来是他的胞弟月几圆。她陡见生人,回眸一笑,便羞涩地低下了头――难道,她那不自觉地一笑,竟在月几圆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致于她“死”了这么多年,他还把她当时的画像留藏在密室之中?   她又想起在那断魂崖上,月几圆给他看了月几明的信,月几明在信中的言语口气大异平日。难道,月几圆会从中作梗?而原因就是对她另有企图?可那封信她分明认得,千真万确是月几明的字迹。她隐隐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冥思苦想一阵,却想不明白。自从坠崖之后,她记忆衰退,虽经蓬莱岛主精心调治,但过往部分生活片段,却经常越想越模糊。但那断魂崖上的一幕在她心中,却如刀刻一般,分外清晰。月几圆看她的眼神,分明透着掩饰不住的爱恋――叶秋烟心中思潮翻涌,却是不便对萧雨飞明言,回想自己一生遭遇,心中甚是黯然。在送萧雨飞前往扬州的路上,多数时间都在沉默。而萧雨飞也是满腹心事。两人皆是一路无话,只是日夜兼程地赶路。 第三十五章决别   扬州,萧府。   府中已一片萧条。萧威海已将萧石厚葬,认了萧石的孤女作义女。萧石一死,萧雨飞又生死未卜,府中死气沉沉,已全然没了生气。幸亏由他负责的事多,每日忙个不停,他纵心中忧虑,也根本没有时间悲伤。   这天黄昏,他忙完手头事务,正在书房沉思。蓦地,他怔住——一个瘦高俊逸的白衣少年正从昏黄的庭院外走进来,恍眼看去,似是萧雨飞!莫不真已老眼昏花?他揉揉眼,不敢置信。   那少年叫道:“爹!”果然是萧雨飞。   萧威海呆呆地望着他,他已快认不出他了。眼前这瘦骨嶙峋、似乎风一吹就会倒的沉默的少年人,难道就是以前那精灵跳脱、充满勃勃生机的儿子?他早已料到儿子经过此番劫难必有所改变,却未料竟会变得如此厉害。回过神来,叫道:“飘儿!”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日思夜念,自以为从此再不能相见,没想到他竟突然平安归来,惊喜交集,双眼顿时湿了。他握住儿子瘦削冰凉的手,心中一阵酸楚:“孩子,你受苦了!”   萧雨飞微笑道:“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爹,你看我带了什么回来?”将手中提的一大包东西放在桌上解开,里面包的正是那厚厚的几大叠卷宗。笑道:“有了这些,聚雄会的情况,咱们就了若指掌了!”   萧威海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随手拿了一份翻了翻,脸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又翻看了几份,脸色大变,道:“你受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这些?”萧雨飞道:“不错。好在无论我遭遇过什么,都已值得。”   萧威海喜道:“这下可好了,一切真相均已大白。我明天就将这些东西送往梅谷,再择机公布于天下!”   “不,不行,”萧雨飞道:“这些机密暂时绝不能公布,我们只能在暗中谋划策应。一路上,我就将这些卷宗全都看了一遍,才发现聚雄会的势力分布之广,在各门派中渗透之深,实是触目惊心!比如青衣门,其实早已整门投靠了聚雄会。爹可知为什么风残云会对程傲然言听计从?只因那程傲然便是他的私生子!当年,他不择手段,杀师欺兄,才夺得了青衣门的掌门之位。这些秘密都被聚雄会掌握,他自然不得不听命于月几圆。俗话说,狗急跳墙,人急翻梁。这些机密一旦公布出去,多数门派首先便会陷入内乱,不仅武林大乱,聚雄会与淮安王势必提前发动,甚至会天下大乱。一旦引发战乱,后果不堪设想。”   萧威海道:“这……可是,你若不公布这些材料,你所受的冤屈就无法洗清。而你与少林寺约定的期服已快到了,到时你怎样向天下交待?你若不能说出真相,等待你的便是死路一条!”萧雨飞没有回答,只道:“我们先将这些材料仔细阅过,一一定下对策,将各个被聚雄会渗透的门派暗中清肃——”   萧威海打断他道:“这是自然。可是,那需要一段时间,你的期限已所剩不多,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你,你怎么办?”萧雨飞笑了笑,道:“一人生死事小,自然是以大局为重。”   萧威海神情一震,拍拍儿子的肩,含泪大笑道:“好孩子,好男儿!”   萧雨飞柔声道:“爹,你也不必难过。人算不如天算,自古邪不压正。到时若有什么转机也未可知。你看孩儿可象夭寿之人?孩儿定会化险为夷,伺候爹爹到老。”心中却暗道,语儿也来日无多,未料我竟还会死在她的前面!她该如何承受这等断肠之痛?苍天苍天,你如肯垂怜,就让她死在我之前。   萧威海心中绞痛,勉强控制住自己:“那你现在准备干什么?”萧雨飞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我这番,全靠了蓬莱使者搭救,才能逃出聚雄山庄。如今大事已了,明日我就要随蓬莱使者去那蓬莱岛,接师妹回来。”   萧威海担忧地道:“这么急么?你现在的身体这么差……”萧雨飞笑道:“我已数月未见师妹,能早见到她一刻也是好的。何况早去早回,我必须在期限前赶回。”   赶回?他的赶回即等于送死!萧威海不知该说什么,一颗心已被无可奈何的痛苦浸透。他现在惟一的希望是花溅泪,因为她曾说过她有两全其美之计。   但她的办法会是什么?如此特殊的情况,她将用怎样一种特殊的方法解决?   这里并非桃源,却胜似桃源;这里似非人间,却是人间。这里也有着同人间一样的酸甜苦辣。蓬莱岛,夜半。海边的一块大礁石上,蓬莱岛主在吹笛。   惊涛拍着海岸,一阵阵疾风将满含腥味的浪花不断抛上沙滩。笛声正与这狂风,海涛之声相和,曲调激越,似欲与风涛声一争短长。海风阵阵,白无迹银衫飘飘,轻轻走到蓬莱岛主身后,静静等候。蓬莱岛主一曲吹毕,凝望着大海:“你回来了?你师父呢?”   白无迹道:“萧雨飞身体还未康复,师父护送他慢慢行来,一路上好为他做些调养。”蓬莱岛主道:“现在中原武林情况如何?”   “非常微妙!”白无迹将情形讲了一遍,道:“现在双方都心照不宣,正加紧时间谋划安排。目前冷香宫处于劣势,若要扳回,还需时日。朝中局势也十分复杂,小皇帝已亲政,对淮安王已有猜忌之心,却不敢骤然削他兵权,反倒许他可骑马入朝,面君不跪。”   蓬莱岛主“哦”了一声,道:“看来,这皇帝年纪虽轻,却是个聪明人哪!”白无迹道:“宋问心和李啸天也这么说。所以,他们要等。一等淮安王失势,二等武林各大门派先清了内贼。萧雨飞虽将从聚雄会得来的卷宗带回,却是无法公布。”   蓬莱岛主皱眉道:“可他的期限已快到了!他若不能公布真相,期限一到,月几圆必会在暗中操纵,挑拨少林寺杀了他为智慧大师抵命。”白无迹道:“这正是宋问心最忧虑之事。不过师妹说了,她自有办法解决。可我问她,她说什么也不肯透露半点。我左思右想,不明白事已至此,她还能有何两全之策?”   蓬莱岛主笑道:“这丫头,也不知有何妙计,竟藏得如此密不透风。但想来她都如此放心,应该的确有应对之策。”白无迹道:“只是,那聚雄山庄的神秘人,武功实在太高,根本无人能敌,就连月几圆与淮安王,已很难对付了……而岛主你老人家,又不愿出手……”   “不是我不愿,我也有我的苦衷!”蓬莱岛主轻叹道:“四十年前,我就已发过毒誓,不再入中原一步,又怎能再出手?”白无迹道:“那谁能制服那神秘人呢?冷香宫根本无人是其对手。”   蓬莱岛主道:“其实,冷香宫的武功是真正天下无双的绝学。尤其那相思断肠剑法,练至第九重后,双剑合壁,一刚一柔,一攻一守,无坚不可摧,无功不可破。但前题条件是,需得两个资质绝佳的人,功力相当,还得心心相通,才能做到配合默契,浑然一体。”   “欧阳俊生与宋问心所习武功不同,心意也难相通,不行。你大师伯、你师父、你二师伯及你师姑也都不符合条件。最合适的人选是你师弟、师妹,他二人都修习过护体神功、根基扎实,又都聪慧过人,而且彼此十分默契,但……他们必竟年少,一来内力不足,二来尚未真正体会到那相思之苦、断肠之痛,无法领略到相思断肠剑法的真谛,他们现在最多已练至第七重,但两人双剑合璧,却已是罕有敌手。若他们能练至第八重,月几圆就已不足为虑,若能冲破第九重大关,就不用惧那神秘人了!”   白无迹道:“他们若要练成这套剑法,需要多少时间!”   蓬莱岛主道:“这很难说!苦是灵感忽然来了,他们也许在一刹那或是很短的时间内,便能领略到这套剑法的奥妙,反之,纵是十年、二十年也是枉然。要想练成绝世的剑法,不能只重内功和招式,而应看重于是否领悟到了剑法的‘意’。所有的武功乃至于文学、音律都是这样,晓其形却不能悟其意,都不可能成为大方之家。”   她思索了一下,又道:“练剑之人,若练到心中无情,身剑合一的地步,人便是剑,剑便是人,令人防不胜防,在与人交手时,剑未到,他的剑气却已到了,已经摧毁了对手的意志与信心,你以为达到这种境地如何?那神秘人便已练到这一步了。”   白无迹道:“这自然已是山之巅,岳之峰。”   “错!”蓬莱岛主道:“练到这个境地还并未至剑术绝顶。因为剑虽无情,人又怎能无情?这世上决无一人能真正做到‘心中无情,四大皆空’!所以追求这一步,有违人之本性。人乃血肉之躯,怎能和冰冷刚硬的剑真正融为一体?那样,岂不少了变化,少了灵气?”   “真正要练成绝世的剑术,恰恰不能心中无情,而要心中有情。这样练出的剑才是活的,才能随机应变,真正收发自如,就似那高空行云,江河流水,每招每式都由心而发,却看不出它倒底是怎样所发?其实真正能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无坚不摧,令人防不胜防的,不是剑,是情!相思断肠剑法就是这样!一柔一刚,一个缠绵如柔丝,一个迅猛如奔雷,一攻一守,刚柔相济,每一招都无固定招式,可以随心所欲,随意而变动。所以宋问心,你师父、师伯以至于你师弟、师妹他们所练的虽是同一套剑法,使出来却大有差异。”   白无迹道:“那岛主你呢?你已练到了哪一步?”   蓬莱岛主轻抚着手中的竹笛,目中又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神情看上去有说不出的寂寞,似乎胸中有万千感慨,缓缓道:“剑,主凶!五十年前我就已不再用剑。”   白无迹凝视着她,她似乎有什么心事与隐衷。曲高和寡,每个绝顶的高手都摆脱不了寂寞。蓬莱岛主看上去正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莫非就是因为她独自一人站在了最高峰?白无迹又将目光移向她那双握着竹笛的手。这双手已多年未曾用剑,看上却依然是那么稳定而有力。这双手若是重新拿起相思断肠剑,是否能胜过那神秘人?而这双手的主人为何不愿再入中原?她因何立下如此毒誓?他想了想,道:“岛主……萧师弟也许明天下午便可到这里了。”   蓬莱岛主微笑道:“哦?我倒真想见见他,他实在是个很特别的年轻人!”她猛地回头,似乎感觉附近有什么异样,却见一块礁后有白影一闪而没。是谁?谁会有如此高明的轻功,偷听了这么久却连蓬莱岛主也未能发觉?   白无迹也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看见。他诧异地道:“岛主……你看见了什么?”   蓬莱岛主若有所思,却道:“哦,没什么!”望着身下拍岸惊涛,喃喃道:“快起风了……起风了……”白无迹不解地望着她。这海上本来随时都有风,怎会“快起风了”?此话何意?蓬莱岛主已重新吹起竹笛。笛声清悠,曲调激越。白无迹此时听来却觉得曲声中似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之意。   天色微明,海天之际捧出一轮红日。   花溅泪正在房中临窗抚琴,白无迹走了进来,笑道:“师妹,岛主叫我给你送了件孤裘来,你看漂不漂亮?”是一领银色狐裘,柔滑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银光,格外美丽。花溅泪抚摸那银缎子般光滑柔软的狐毛,含笑道:“好是好,只是我并不冷,要它干什么?”   “是啊,我也说你用不着,可是岛主说蓬莱岛虽温暖如春,中原却很冷,已是滴水成冰,你会用得着的。”   花溅泪一怔:“她怎知我要走了?她莫非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白无迹变色道:“你真要走?”花溅泪不答,站起身来笑道:“师兄,我还有事要找岛主她老人家谈,你且自便。”   她来到蓬莱岛主的居室,蓬莱岛主已沏好香茗,正在等着她了。见她到来,微微一笑,道:“我已等你多时了!你的秘密埋藏了那么久,现在可以悄悄告诉我么?我倒真的很想知道,你有何计可解决你师兄的期限之事。”   花溅泪沉默半晌,道:“也罢,除了你,我也再无第二个可以商量之人。我的打算是——”两人在房中小声交谈,直谈了一个时辰。末了,蓬莱岛主道:“唉,也只能如此了。你且放心照你想的去做,我自会替你安排!”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余辉照野。白无迹想起蓬莱岛主的话,心中已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师妹她收下了狐裘,难道她真要走?萧师弟就这两日便可赴岛,她为何偏要在此时离开?难道她还要避开萧师弟?”他左思右想弄不明白,决心直接去问她。但见花溅泪屋中收拾得干净整洁,有条有理,人却已不见了。他连忙向后山跑去,仍是不见。不由急了,转身又往前山跑去。蓦地,他脚步一缓。   前山山腰上正立着花溅泪。她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宛如一尊玉石雕像,呆呆地望着山脚下,眼中已泛起点点泪光。风是如此之大,她溢出眼角的泪滴还未流下面颊便已被吹干。他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往山下望去。只见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花海中,远远驶来一匹大白马。那马儿跑得好快,本来还只是一个小白点,转眼便已近了,近了,已可看清马上之人那飞舞的白衫!   花儿大如盘,花高过马头。骑马在这花海中驰骋,是多么惬意,舒心之事!骏马在花海中沉浮,时隐时现,更显得无比矫健。白无迹脸色一变,冲口而出:“啊,是他……他来得好快啊!”一看花溅泪,她整个人都似已痴了。   白马驶到山脚,马上之人一勒缰绳。白马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高扬停了下来。   马上之人飞身跃下,向山上奔来,他的心情实在激动:这几个月来牵肠挂肚、朝思暮想、魂牵梦引的人儿就在眼前了!他的人已因兴奋而疯狂,极速向山上掠来。他奔到半山腰,看见了白无迹,大声道:“白兄,语儿呢?她在哪里?”   白无迹没有说话。他的目中也已有泪,呆呆地望着山下。萧雨飞心中惊疑,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向山下寻去。只见那匹大白马又是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向来路奔去。马上之人,白衣如雪,迎风乱舞!那马儿跑得好快,本来还可看清那飞舞的白裳,转眼便只剩了一个小白点。白马在花丛中时隐时现,宛如一叶小舟在大海上浮沉。   萧雨飞狂呼道:“语儿……”身形猛地纵起,不顾一切地向山下扑去!一腔激情已全部化作了焦急与惊疑。他全力追了上去,但,却已晚了!赶到海岸边,白马就在沙滩上,而马上之人已不见。远处,一叶孤舟在茫茫大海上飘荡着,已划出很远很远,依稀可见那如血夕阳斜照下的白色人影……   他呆住,痴痴地望着。小舟已逐渐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海风阵阵吹过,吹散了他的头发,浪花卷来,浸没膝盖。一腔热血都似已凝固,数月来的刻骨相思已在刹那间将心撕裂,撕得粉碎,碎成千片万片,而每一片上却仍只刻着那一个人的名字……   他黯然低语道:“语儿,语儿,你这是为何?你与我都来日无多,为何还不能在一起共享这最后的快乐?”冷而迅急的海风,已将他满眶尚未溢出的泪吹干。   他缓缓转过身来,目中充满了数不尽的愁苦与悲伤,茫然看了远处的蓬莱岛主与叶秋烟一眼,什么话也未说,似已哑了。叶秋烟想起他一路上的兴奋快乐劲儿,心中一酸,忽然在蓬莱岛主面前跪下,嘶声道:“你老人家为什么不留住她?”   蓬莱岛主望着海天交接外,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该来的时候,她来了;该去的时候,也该让她去!”扶起叶秋烟,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绢,递于萧雨飞,上面字迹隐隐:“这是她临走时,叫我代她还给你的!”   绢子还很新,很白。正是那春天雨夜,客栈中,他赠与她的那方。上面是那首无名氏的“菩萨蛮”:卿前发尽千般愿,要负且等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如今,绢子仍在,词也仍在,只是多了十六个暗红的字,想是乃用血写成:泪干心死,情灰意绝。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这哪里是十六个字,这分明是十六把直刺他心的钢刀。月凌峰与月丽人的残酷折磨,数月来常人所不能忍受的鬼一般的生活,都未能击垮他,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已被击垮……   他看着这十六个字,手已在发抖,抖得厉害,胸中如遭重击,眼前阵阵发黑,忽地张嘴喷出一大口血来,身子晃了两晃,却硬撑着不肯倒下。叶秋烟上前扶住他,他轻轻推开她,回转身默默行去。   冰凉的海水轻漾着小舟,冷冷的海风吹得人遍体生凉。花溅泪拼命摇着双桨,直到蓬莱岛消失在视野中,这才放慢了速度,两行清泪无声流下,黯然低语道:“云飘,你不要怨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只有这样伤害你,刺激你,才能让你练成绝世的剑法啊……”   小舟划到了那无名小岛。她上了小岛,等候来往商船。过了半个时辰,忽见白无迹也正划着一条小船远远地赶来。她没有吃惊,似早已料到他会来。白无迹将船划近沙滩,道:“你要回中原?”花溅泪点点头:“不错!”   白无迹道:“为什么?你难道不知他也来日无多?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在一起渡过剩下的时光——”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发涩。花溅泪笑了笑,道:“谁说他已来日无多?我此番回去,正是要帮他解决那期限之事。他和你,担负着将相思断肠剑法练至第九重的重任,又怎能让他去死?”   白无迹奇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办法可想?”犹豫了一阵,又道:“你这办法,对你自己可有害?”见她笑而不答,颤声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   花溅泪道:“师兄不必紧张。有害没害,就看你从哪方面想。我倒觉得,我这办法是两全其美,包赚不赔。我早知你不弄明白,心里一定放不下,今中午我抽空给你写了一封信,”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紫色信笺递于他:“不过,你要答应我,回到蓬莱岛后才能看。看完之后,也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泄露一字一语给他。”   白无迹接过信笺,心中惊疑不定,无奈地道:“好,我答应你。”拿着信笺,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也明白,她决定的事,从来都无可挽回,更非他所能左右。   花溅泪迟疑片刻,急切地道:“白师哥,我求你一件事。”眼中满含请求之意:“我求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他有时很坚强,有时却很脆弱……”有蓬莱岛主、叶秋烟在,她却还担心萧雨飞,唯恐他无人照顾。可她有没有想过自己这一去,可还能生还?白无迹心如针刺,缓缓低下了头:“我答应你!”   花溅泪道:“其实,我心中一直对你歉疚……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我总是带给你烦愁。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和你!尤其是你,我欠你的实在已太多!只可惜我无计偿还,也无法报答。但我一直都把你当我的亲哥哥看。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会为你祝福!”   白无迹苦涩地一笑:“多谢!”心中却黯然低叹:“这烦愁与痛苦是你带给我的,还是我自找的?唉,无论如何,都很难摆脱了……”目送她决然而去,身影渐渐消失。终于又拿起桨,往回划去。船一靠近蓬莱岛,他等不及上岸,就在船上拆开了信,一看完,神色随之惨变,失声道:“啊,你,你怎能如此——”两行热泪,倏地流下,手一松,信笺飘落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而去……   黄昏,天色渐暗。寒风呼呼,雨将至。萧雨飞静静坐在窗前,看那窗外寒菊。竹篱边,菊已残。蓬莱岛主走过来,给他披上一件披风。他仍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眼也未眨一下,只是静静地瞧那丛残菊。   蓬莱岛主暗中叹了口气,轻轻掩上门出去。在门外观望的叶秋烟道:“他从昨晚到现在就一直这样坐着,一天一夜了,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一动不动,我真替他担心!”蓬莱岛主道:“这也是情理中事。这种事,只有等他自己振作起来,我们无能为力。”   夜更深,风更急。终于,雨飘泼般下。冷雨凄风侵入窗来,打在萧雨飞脸上,蓦然,他脸色一变,身子一震,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跃出窗,疯狂般向山下扑去。   暗中守候在外的白无迹立时发觉,叫道:“萧师弟,哪里去?”但萧雨飞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黑暗中。他一边高叫,一边和叶秋烟、蓬莱岛主往山下追去。   风大雨也急,山下那片花海已东倒西歪,零落一地,本来高过人头,此时却已倒伏如麦。三人追了许久也不见萧雨飞的踪迹,连声呼唤,哪有人应。叶秋烟撑开伞,划亮了江南霹雳堂那种特制的不惧风吹的火折子。忽地,她指着一处泥地道:“快看,他在这里滑倒过!他一定是去海边了,我们快去。他此时神智恍惚,说不定会做出傻事来!”   蓬莱岛主脸色变了,身形纵起,箭一般向海边掠去,瞬间将二人抛在身后。穿过花海石阵,隐隐有箫声传来。蓬莱岛主松了口气,循声前去,依稀见一个人影在一块巨礁上坐着吹箫。狂涛不断将阵阵浪花卷起,朝他劈头盖脸地打下,他却毫不在意。叶秋烟随后赶到,忙撑开伞给他避雨:“飘儿,这么大的雨,你在这里吹箫干什么?”   萧雨飞道:“师妹一定会回来的。天如此黑,风浪又这么大,她会迷失方向,不知会有多害怕。我在这里给她吹箫,她就可以顺着我的箫声回来了。”叶秋烟心中一酸,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她既已走了,又怎会回来?不管你怎么使劲吹,她也听不见。”   萧雨飞呆呆地望着她,道:“她不肯回来?那我去接她。”他指着海上那怒吼的狂涛:“你看,这海浪好吓人!师妹的船那么小,会很危险,船呢,怎么没有船?”   海面波浪涛天,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萧雨飞打了个寒颤,喃喃道:“好大的浪!不行,没有船我也要去陪她!”他猛地往前奔去,要往海中跳,却被叶秋烟拉住。他想甩开她,她哪肯松手。他拼命拼扎,大声呼叫:“语儿,我会来救你的,你别怕!师姑,你放手啊,她若死了,我绝不会原谅你!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关心她?你知不知道,她的心里有多苦?”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叶秋烟的泪水和着雨水一同流下,哽咽道:“她不会死的,飘儿,你这是痴了么?她已走了一天多了,早就上岸了。”萧雨飞忽然清醒过来,喃喃道:“不错,她已走了一天多了,早已上岸了……我是找不到她了……这里没有船——”   蓬莱岛主柔声道:“等天亮了,就有船了,你就可以去找她了。现在,你先随我们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准备。”萧雨飞大喜,含笑点头:“好,一言为定,你不能骗我!”回转身,走上岸去,海风阵阵吹过,他哆嗦一下,低声道:“师姑,我好冷啊!”   叶秋烟摸摸他手,冷如冰,爱抚地扶着他肩,柔声道:“快随我回去换件衣服就不冷了。”萧雨飞轻轻甩开她:“师姑,我爹说过,路要自己走,不许要人扶。”   此时他的神智似已完全清醒,分辨出了路径,自顾自往回走去。穿过石阵,走进花海。忽然,脚下一滑,一跤跌倒,一动不动。花溅泪走时,他强撑着没有倒下,但此时,他终于已倒下。白无迹上前抱起他,抱起这个屡遭打击,心碎神伤的人,默默往回走去,手中轻若无物,心中却似有千均之重。   萧雨飞这一倒下,竟是大病不起,一连数日高烧不退,昏睡之中噩梦连连,满口胡言乱语。叶秋烟为他熬了药,灌他服下,却见效甚慢,不由担忧地道:“他怎会病成这样?他追秋儿时轻功极高明,可见功力不弱,怎会病得这么厉害?”   蓬莱岛主道:“三百六十病,相思病最苦。你的医术虽好,又怎能治得了他的心病?少年人,不管他有多么坚强,在感情方面未免脆弱。何况他武功被废,在聚雄山庄里关了那么久,身心都受到极大伤害。自六月以来,他一直都备受煎熬,如今更自以为与秋儿都将不久于人世,早已做好打算,要与她携手共渡这最后的人生,未料事情进展总在他意料之外。他素来要强,把什么都藏于心中,自是积忧成疾。他这病,是这半年来一点一滴积下的,哪有那么快好起来?”笑了笑,道:“不过,等他病好之日,也便是他的剑法更上层楼之时。”   叶秋烟为萧雨飞把了脉,换了药方熬药去了。蓬莱岛主在床沿坐下,凝视着萧雨飞,目中充满慈爱。只见他本来苍白的脸已烧得通红,双目深陷,牙关紧闭,乱发披散枕上。若是花溅泪在这里,只怕再也硬不起心肠离开他。   他忽然翻身坐起,惊呼道:“不好了,不得了了,船翻了……她掉到海里去了!”猛地抓住蓬莱岛主的双手,惊恐地道:“你快去救她啊,她在水里挣扎,在叫我救她……”说到最后,他竟象个孩子似地泪流满面。他只有在病中神智不清时,才会露出软弱的一面。久已积压的痛苦一旦爆发,他再也无力克制。   蓬莱岛主柔声道:“乖孩子,听我的话,好好睡吧。她没死,船也没有翻,那都只是你的幻觉而已!!”   萧雨飞瞪着发红的双眼,茫然道:“幻觉?什么幻觉?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又不是我娘!我娘是师姑欧阳绿珠,她不肯认我,爹也不告诉我,可是我早就知道了……你倒底是谁?”歪着脑袋,将她看了许久,笑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蓬莱岛主……”又倒了下去,头撞着床栏也不知疼。   蓬莱岛主给他盖好被,坐在床头,神情变幻不定,似有为难之事难以决绝。白无迹走了进来,关切地道:“岛主,他好些了么?”蓬莱岛主道:“他仍是高烧未退。你昨夜又守了他一夜,也该倦了,还不快去休息。”见白无迹嗫嚅着双唇,似有话说,道:“你还有什么事?”   白无迹垂首道:“弟子想知道,师妹此去中原有何打算,岛主可明了?”蓬莱岛主道:“她已对我明言。怎么,你也知道了?看来,她很信任你。”白无迹苦涩地一笑:“不错,她很信任我。只是,难道我们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么?”   蓬莱岛主道:“若有别的办法可想,我们又怎会出此下策?形势逼人,不得不如此。能保住一个是一个,总比两个都死的好。”   白无迹呆立片刻,目中已有泪光,扫了一眼床上的萧雨飞,见他纵在睡中,眉梢眼角也满锁愁郁,道:“纸里包不住火,萧雨飞迟早会知道真相。到那时,他只怕是生不如死。”   蓬莱岛主道:“何谓断肠之痛?生不如死即是其一。你师妹甘愿牺牲这最后几个月的时光,就是要他和你能练成绝世的剑法。他感情虽脆弱,却识大体。他应该知道你师妹和我们对他的一片良苦用心。等他病好了,你千万不可走露了风声,你要与他配对练剑,争取能先突破第八重大关。未来战局的成败,系于你二人之身。”   白无迹黯然道:“纵然我与他最终能练成绝世的剑法,那又如何?”   蓬莱岛主道:“你们不是普通人,想法不能这么功利。练成剑法,已不是为了你们自己,而是为了中原武林。尤其是你,还背负着血海深仇,你白氏一门仅你一点血脉,你更不能消沉。你那老总管,也指望着你将来能过继一个儿子给他继承香火,就算你师妹死了,你和他都没有资格万念俱灰,碌碌无为。否则,你们首先就最对不起你师妹。”   白无迹慢慢点头,道:“岛主说得不错,我们的确应以大局为重。我们原是注定不能为自己而活。”   叶秋烟端来了新熬的药,扶起萧雨飞,要喂他服下。他睁开眼来,凝神看了她一会儿,猛地坐起,险些将药泼在了床上,笑道:“语儿,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也想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流泪道:“语儿,你我剩下的日子都已不多,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好不好?”   叶秋烟又惊又羞又伤心,从他怀中挣出,一双手却被他握住。他喃喃道:“语儿,别再这样对我,我已受不了了,我们相识才十月,分别却已半年……”叶秋烟哽咽道:“飘儿,你认错人了……我是你的师姑啊……”   萧雨飞茫然看了她半晌,惨然一笑:“不错,你不是我的语儿,你是我的师姑。”力顿时耗尽,松开了手。叶秋烟柔声道:“你师妹只是回宫办一点事,你快点好起来,好去接她回来。她可一直在等你。”   萧雨飞又惊又喜,道:“当真?”叶秋烟道:“当真。我是她娘,她在哪里,会不会回来,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快些吃了药,早日康复,就可以去接她了,连船都为你准备好了。”   萧雨飞满心欢喜,忙道:“药在哪里,快拿与我喝!”接过药,双手微微颤抖,怎么也送不到嘴边。叶秋烟叹了口气,端过药碗喂与他吃了,扶他躺下。他整个人便似一盆火,要将自己燃成灰烬,痴痴笑道:“师姑,你可不能骗我,我明日便会好,你不许再拉着我,等我接了师妹回来,在这岛上过上几月神仙般的日子,呵呵,虽死何憾?”他的声音慢慢转低,沉沉睡去,烧得通红的脸上竟浮起一丝孩子般天真而满足的笑意。   叶秋烟默然无语,泪珠扑簌簌掉下。心中暗叹:“你现在虽觉痛苦,却不知真正的痛苦还未到来。那时,你宁可就此睡去永远不要醒来――”   I“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怎么了?谁说我的语儿回来了?我这是在梦里么?”几天之后,萧雨飞高烧退去,神智也清醒了,躺在床上细细回想。几天前的事仿佛已变得很遥远。倚着床栏缓缓坐起,这才发现,白无迹正伏案小憩,想是一直守候在他床前。   白无迹睁开眼,喜道:“你醒了?”萧雨飞笑道:“白兄,这几日累了你了!”   白无迹道:“你这次的病真是凶险,怎么都高烧不退,把师父和岛主都急坏了。现在好了,大家都可放心了。你这几天除了吃药,就只吃了一点羊奶,饿了么?我去给你端点粥来。”   萧雨飞点点头,慢慢走到书案前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方墨迹俨然的丝绢,划破食指,在那“泪干心死,情灰意绝,今生今世,永不相见”十六个血字后,以血书道: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写毕,瞧了半响,将丝绢放入怀中。   白无迹端了一大碗稀粥,和一条煨得烂熟的羊腿来。萧雨飞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虽是味同嚼蜡,心中作呕,却绝不停筷。白无迹看着他,目中露出惊讶之色。萧雨飞将饭菜一扫而光,理理头发,整整衣衫,拿起玉箫向外走去。白无迹道:“你要去哪里?你刚好一点,外面风大。”   萧雨飞道:“不要紧,我已经没事了。”出了门,一阵迅急的冷风迎面扑来,他却全不在意,自顾自向山下慢慢走去。蓬菜岛主远远地瞧着,目中露出一丝赞赏之意,对叶秋烟道:“我早说过他一旦清醒过来,便会重新振作!”   夕阳西下,一缕余辉无力地斜照沙滩。萧雨飞在一块礁石上坐下,吹起了长相思。风很大,宽松的白衫猎猎乱舞。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变得更沉默了,连眼中原本慑人的神彩也已黯淡。箫声阵阵,犹如风过树林的呜咽之声,在海涛伴和下,别有一番动人心处。   蓬菜岛主仔细聆听了半晌,道:“这玉箫非一般人可以吹奏。他此时虽已能吹出曲调,却可听出他并未痊愈,中气不足。不过这曲长相思的意味却是全部吹奏了出来。吹箫也如练剑,看来,他对相思断肠剑法的领悟又深了一层了。”   叶秋烟听了一会儿,道:“我怎么听不出?”蓬菜岛主道:“这曲长相思在常人奏来,大多凄婉哀艳,而他此时吹来,却似十分平淡,仔细咀嚼,方可听出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意味来。就如作文章,看似平淡实则绚烂之极的,才是文中上品。你再仔细听听!”   叶秋烟又听了一会儿,果然如此。蓬菜岛主道:“如今他气血双亏,元气大伤,待他好好调养一段日子,身子恢复了,我再好好指点一下他的剑法。” 第三十六章李代桃僵   万里飞雪,大地一片银白。日光映着雪光,耀眼刺目。   茫茫雪野上,渺无人烟,一眼望去看不到边,厚厚的积雪如一张巨毡覆盖着大地。偶尔有几株枝叶凋尽的枯树,披着雪衣寂寞而立。一骑白马由东而来,划破了雪野的寂静。积雪飞溅,留下一行长长的蹄印,不知由何而起,至何而终,更给雪野平添了几分荒寂。   马儿忽然一声长嘶,停了下来。马上之人披着银色狐裘,一领垂有轻纱的斗蓬遮住了脸。她望着皑皑白雪,喃喃道:“此时若是他与我一同骑马奔行在这雪地上,该是何等幸福?”长长叹了口气,两腿用力一挟,马儿长嘶一声,箭一般向前驰去……   终于,远处有轻烟袅袅而起。马儿似乎也意识到了那儿有人家,跑得更快。原来竟是一个小酒店。她将马拴在店旁一棵枯树上,掀起店门口那厚厚的棉布帘子,走了进去。小店生意十分清冷,里面一个顾客也没有。店家见好不容易有人上门,自是十分殷勤:“姑娘快请坐,不知姑娘要吃点什么?”   白衣少女道:“随便来些热饭热菜就可。”找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取下半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正是花溅泪。店家道:“好咧!”进里屋安排了,出来笑道:“有现成的热汤圆,先来一碗如何?”花溅泪谢了。   店家笑道:“这几天,我们这儿下了一场大雪,把老汉的生意都耽搁了。这会儿已是下午,姑娘你今天还是头一个光顾小店的贵客呢!”花溅泪道:“是么?”她忽地笑了:“但现在,你的好生意上门来了。”   果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花溅泪想了想,又将斗篷系上,遮住了脸。马蹄声在小店外停下,五,六个大汉高声谈笑着大步跨了进来。当头一个一连声地道:“快切点牛肉,炒几个好菜,拿些好酒来。   店家应了,转身快步走近里屋,切了两大盘熟牛肉,端了几壶酒出来。这时,大汉们已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一边高谈阔论,一边悄悄打量角落里的花溅泪。所幸她斗蓬上垂着的轻纱替她挡住了那几束贪婪的目光。   那几个大汉把腰间长刀解下放在桌上,用大碗斟酒,正是一帮刀头舔血、剑底游魂的江湖人。一众人闲聊了一会儿江湖逸事,一个大胡子喝下一碗酒,道:“你们说,新的一年里,会有哪些轰动武林的大事?”   一个红脸汉子道:“依我看,头一件就是智慧大师的案子!现在已是年关了,少林寺给萧雨飞的期限也快到了。你们说,这小子倒底是不是真凶?他抓到了真凶没有?”花溅泪正低头吃着汤圆,一听这话,心中一紧。   一个抽着铁烟杆的中年汉子道:“萧雨飞在无名寺说,谢谨蜂才是真凶。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已经好几个月不在江湖上露面了,也不知抓到谢谨蜂没有?多半没抓到,近来秦淮一带,又有好些姑娘被人月夜留香了——”   又一人道:“姓萧那小子明明就是凶手,只不过仗着冷香宫的势,死活不承认。一清当面指认都未能将他扳倒,悲愤之下只好以死明志。冷香宫为平众怒,这才不得不定下这期限之约,不过是个缓兵之计。萧雨飞行事狂妄,竟公然勾结淫贼白无迹,象他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花溅泪听此人声音有些怪异,似乎带些娘娘腔,暗中撩起面纱打量,却识得此人乃是那桃花公子。想起萧雨飞行事,只问是非不问后果,得罪了不少人,心中更是沉重。   大胡子道:“这小子太狂了,自以为是冷香宫嫡传弟子,萧大侠的独生儿子,根本看不起咱们。他曾立誓永不杀人,可在那茶棚里,却杀了那茶倌。孟姑娘直斥他虚伪,他竟一笑置之,瞧他当时那目中无人的狂妄样,写着满脸的‘老子天下第一’!不过,他的武功倒也当真高得很那!”   桃花公子冷笑道:“武功高又怎样?期限一到,他若交不出那所谓的真凶,那他就得听凭少林寺处置。少林寺定会杀了他替智慧大师偿命。那时,我倒要看看冷香宫新继位的宫主如何处置,谅他也不能公然护短。”   花溅泪已听得心烦意乱,哪里还有胃口?恰见店家又送酒出来,便匆匆摸出几文铜钱放在桌上,起身向门外走去。那红脸汉子故意将板凳一斜,翘起腿来挡住了去路,端起一碗酒仰脖倒下,肆无忌惮地斜眼瞧她。   花溅泪回头对店家道:“老伯,你这小店有后门没有?”出得店来,转至店门口,却见桃花公子与那几个大汉正围在枯树下。红脸汉子已解下那匹白马的疆绳,见她出来,一拍马股,白马负痛,长嘶一声飞驰而去。桃花公子与大汉们一阵会心地大笑。忽然,他们的大笑声变成了惊呼声“啊!”又齐都住口,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只见花溅泪云雀般疾掠过去,骑着白马绝尘而去。而她走过的雪地,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红脸汉子呆了半晌,惊叫道:“哎哟我的妈呀,她倒底是仙子,还是凡人?”过了半晌,桃花公子才缓缓道:“她一定是仙子,飘香仙子!”   大年三十,团圆的日子。   就在花溅泪赶往冷香宫的途中,蓬菜岛正张灯结彩,大放烟花炮竹欢庆佳节。萧雨飞在屋中打点行装,他已痊愈,准备明日一早就回中原,直奔少林领死。耳听得窗外那“噼啪”的炮竹声与欢笑声隐隐传来,想起与花溅泪再无相见之日,自己终是死在她之前,终是她来承受那断肠之痛,心中惆怅不已,暗道死后一定不喝那孟婆汤,要守在黄泉路上等待他的语儿。宁可永不超生,也要同做一对野鬼。   蓬菜岛主与叶秋烟、白无迹都在山顶远望岛上弟子燃放烟花炮竹。一边看一边在商谈着什么。远远望见他行来,便立时住口。   萧雨飞道:“晚辈准备明日一早就回中原,特来辞行。”蓬菜岛主微笑道:“你以为你走得了么?你久居中原,不知我们这海边规矩。没过完元宵送了年,渔民是不会出海的。这几日也不会有商船来往,你如何回得去?”   萧雨飞呆了一呆,道:“前辈为何不早说?”蓬菜岛主笑道:“因为你从来没问过我。何况,我本就不愿让你回去送死。那神秘人武功之高,中原武林已无人能敌,我又已发誓,不再入中原一步,自是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你师妹已跟我修习了两月武功,我正打算再指点一下你的武功,让你二人练成相思断肠剑法,制住那神秘人,除却这武林大害。你若一死,放眼天下,谁还能担此重任?”   “前辈太抬举晚辈了!”萧雨飞淡淡道:“就算晚辈练成剑法,而那时因为晚辈不守信义,背弃诺言,早已让冷香宫声威扫地,武林陷于内乱,又于大局何益?要在中原武林闹得天翻地覆之时,却让晚辈躲在蓬莱岛上练剑,恕晚辈难以从命!”   “你既执意要走,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蓬菜岛主道:“你在岛上这些日子,剑法已有进益,你若能胜过你师姑,我就让你走;你若不能取胜,就得留下!”   萧雨飞道:“前辈分明是在为难晚辈。师姑的武功已在我爹和我师伯之上,和月几圆不相上下。以晚辈的武功,怎会是师姑的对手?”   蓬菜岛主笑道:“这几个月来,你饱受磨难,在岛上这些日子,我又一直在指点你的武功,其实你对相思断肠剑法的领悟又已深了许多。你的武功究竟有多大进益,你不试上一试,又怎能知晓?何况,你一心要走,我又偏不让你走,武林中人,若是无法互相说服,就只有以武定高下。你若想回中原,这是你惟一的机会。”   萧雨飞沉默了一会儿,道:“既是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呛啷”一声,拨出了腰带中的那对软剑。一柄相思、一柄断肠。将相思抛与叶秋烟,断肠已在手。   叶秋烟接住相思剑,有些为难地看了蓬菜岛主一眼。蓬菜岛主微笑颔首。叶秋烟这才下定了决心,走至距萧雨飞一丈处站定,道:“飘儿,你先出招!”   萧雨飞也不推辞,道:“好!”话音一落,手中长剑闪电般刺出,却是相思断肠剑法中的第七式“望穿秋水”。   就在剑一入手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有个感觉,这剑仿佛已与他的人融为一体,长剑刺出,他已分不清那是剑还是手,那剑仿佛是从一生下来就长在了他手上,已有了灵气,心念刚起,长剑便已不由自主地挥出,不偏不倚,心到剑到。他这才知道,经过这一番磨难,他对相思断肠剑法的领悟果然又深了一层。   叶秋烟见这一剑刺来,其势与他在聚雄山庄外刺向月丽人那一剑相比,又不可同日而语,不由暗赞道:“好,果然进益了!”举剑还了一招“寸心成灰”。   这十七年来她隐居蓬菜岛,早已尝尽相思断肠之滋味,在剑法上的造诣之深,足可与月几圆放手一敌。这“寸心成灰”萧雨飞此前曾见李啸天与萧威海使过,与叶秋烟的招式大同小异,但这出手的部位、角度、其间蕴藏的变化竟是截然不同,其威力自也远远不同。他从未想过,这同样的一招剑法,竟还有这许多种不同变化。而此时从他眼中看来,这招剑式本来的变式应该还不仅如此,心中陡然一阵迷糊,数十招后,竟不由自主地按自己的想法也使出了一招“寸心成灰”,与叶秋烟的颇为相似,却又有不同。   一旁观战的蓬莱岛主眼中顿时闪过一点异彩。萧雨飞这一招“寸心成灰”显然比叶秋烟的更为精妙。只是他似是一时念起,信手拈来,不及叶秋烟纯熟,故而威力也大打折扣。   这一场比武在萧雨飞眼中已不仅仅是比武,简直就是一番现场传授与启发。同样的一套相思断肠剑法,在叶秋烟手中使出,招招都与李啸天、萧威海的形似而神非,往往出乎他意料,仔细想来,却又似意料之中,每一招过后,都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百招之后,他竟是不由自主地踏着叶秋烟的节奏,将叶秋烟刚刚使过的剑法,以自己的所思所想演绎出来,那博大精深、奥妙无比的剑法已将他的心神全都吸引住,他几乎已忘了自己是在与叶秋烟比武,好赢取那惟一的回中原的机会。   叶秋烟对剑法的领悟也许还不如萧雨飞,但她早已将自己所悟的剑法练得炉火纯青。萧雨飞虽领悟了不少剑法奥妙,却是现场比试之机,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未及仔细琢磨,再加之内力较叶秋烟差得太远,本该早就败下阵来,但他聪明机智,应变极快,叶秋烟又有心承让,竟好几次都险中取胜。   转眼已过了五百招。萧雨飞已将同样的剑招使过了好几遍,一遍比一遍熟练,竟慢慢止住败势,守得安安稳稳。蓬莱岛主眼中露出笑意,突然咳嗽了一声。   叶秋烟心中一凛,想起了自己刚刚与蓬莱岛主商量过,要留下萧雨飞在岛上安心练剑,岂能一让再让?打起精神,将功力发挥至十成。不出数十招,萧雨飞已被迫得连连后退。   蓬莱岛主望了白无迹一眼。白无迹心领神会,刷地拨出手中长剑,飞身加入战局,与萧雨飞共战叶秋烟。萧雨飞用攻势的断肠剑法,他便用守势的相思剑法,萧雨飞用守势的相思剑法,他便用攻势的断肠剑法,两人一攻一守,一进一退,配合得十分默契。战局形势立刻改观,两人很快将叶秋烟逼得改攻为守。   忽见眼前一花,一条人影大鹏般掠来,双手袍袖轻拂,一股柔和的内力已将三柄长剑荡开,正是蓬莱岛主。除了她,又有谁有如此功力,能将正在激战的三人如此轻松地一招分开?她站在三人中间,袍袖飘飘,含笑道:“你们且住手!”转向萧雨飞,道:“你现在可明白了?你的武功是否已有飞跃?”   萧雨飞点点头:“不错,晚辈自觉武功已大有进益。”蓬莱岛主道:“可你若单打独斗,仍不是你师姑的对手。”萧雨飞道:“不错。只有与白师兄联手,我们才能反败为胜。”   蓬莱岛主道:“这便是相思断肠剑法的奥妙所在。若是双剑合璧,便会威力倍增。以你和你师妹现在的武功,若论单打独斗,都还不是你师姑的对手。你师姑性子柔和,与人交手的经验也不足,而月几圆却是阴险奸狡,出手狠辣,更是难敌,更何况他的师父?其实,你二人现在对剑法的领悟,都应该已至了第八重。只是还未练得纯熟,等你们练得纯熟之时,你们二人都可与月几圆打个平手,若是双剑合璧,月几圆便不再是你们的对手。若你们能再进一步练至第九重,单打独斗也能胜过月几圆时,再双剑合璧,就可胜过他的师父。所以,我要你留下来练剑,原是一番苦心。”   萧雨飞在蓬菜岛主面前跪下,叩首道:“前辈说得不错,但晚辈请求前辈以大局为重,让晚辈走吧!”   蓬菜岛主伸手扶他:“孩子,你快起来,听我一言。其实我身在蓬菜,却心系中原,我无时无刻不在为中原局势担忧!我叫你留下,自有我的道理。其实你师妹此番回中原,便是要为你解决你的期限之事。所以,她才等不及见你。另外也是想刺激你练成剑法。你看,经过这一番相思的煎熬。你对剑法的领悟不是又进了一大步么?等你剑法练至了第八重,我便先放你回去见她。那时,你再陪你师妹慢慢将剑法练至第九重不迟。”   萧雨飞吃了一惊,抬头道:“真的?”一侧头,却发现白无迹一直默然无语,毫无喜色,眉宇间还似藏有深深的忧郁,心下疑惑,道:“岛主,我的期限之事,本已无法可想,师妹她又有何办法能解决?”   蓬莱岛主笑道:“你师妹自有妙计,你应该相信她。你放心,此等大事若无万全之策,我们又怎放心留你在此练剑?你和你师妹还担负有如此重任,我又怎舍让你二人赴险?你还是心无旁骛地与无迹一同练剑,不要辜负了你师妹的一番苦心。”   萧雨飞听她说得句句在理,这才放下心来,紧皱的眉头也一下子舒展开了。   梅谷。正是隆冬,谷中早已积雪三尺,满谷梅花怒放,冷香浮动。   花溅泪牵着马缓缓而行,用手轻拨着横斜的花枝,目中已有泪光,这些梅树,有些还是她幼时与可情一同亲手所栽,如今花开满枝,却是物非人也非。   她没有施展轻功,脚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地响。她喜欢听这脚踏积雪的声音,别有一种清冷寂寞滋味。谷中不时有爆竹声传来,她这才想起此时正是新春佳节。岂可因一已郁郁,连累满宫上下无欢?她笑了笑,调整思绪,脸上尽量堆出欢乐之意,往宫中行去。   李啸天与李思卿,早已接了谷口守卫的飞鸽密报,迎出宫来。李思卿远远地奔来,喜道:“三妹,你终于回来了!今年的除夕夜,连师太都破天荒地留在了宫中,真是少有的热闹,却独独少了你一个,大家都觉得好生没趣。”   花溅泪歉意地笑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而且,我的武功已经恢复了。蓬莱岛主还指点了我一月武功,感觉颇有进益。也算是因祸得福。”   李啸天道:“见着你师兄了吗?他怎么没和你一同回来?”花溅泪道:“见着了。师兄他还有事,要晚两月再回来。”李啸天诧道:“他的期限已只剩了不足一月,他两月后再回来,我们如何向少林寺回话?”花溅泪道:“爹爹勿忧,此事我早有安排。咱们且回宫中说话。”   李啸天见她神情镇静,毫不慌张,想起她曾说过,她有一条两全齐美之策,心中一宽,道:“好,既然你已有安排,爹就不急了。你且回冷香小筑休息一日,明儿我去把你师太请来,大家一并商议商议。”   花溅泪道:“不必了,孩儿一点儿也不累。时间紧迫,爹现在就去把师太请来,我有要事需向师太和爹禀报。”李啸天见她神情有异,镇静之中透着一种隐然的决绝之意,一颗心顿时无缘无故地悬了起来。   花溅泪回房梳洗了一番,换了衣服,暗自盘算该如何向宋问心等人明言。此事她早已在心中反复考虑过千百次,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可想。等她到了大厅,见诸位师长都早已就座,连李夫人也来了。梅月娇却不在宫中,原来李夫人早差了她去梅花门省亲,也是想让她多与梅九龄相处之意。   宋问心道:“秋儿,那蓬菜岛主是何许人也?”   花溅泪道:“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婆婆,看上去却只有五十来岁。她武功很高,也不见有何动作,我的武功便已恢复。她还指点了我一月武功,真是受益匪浅。她似乎对我们冷香宫的武功非常熟悉,简直可说是了如指掌。同样的相思断肠剑法,在她使来,简直和我有天壤之别。”   宋问心吃了一惊:“她也会相思断肠剑法?”花溅泪道:“不错。而且惟有在她手中,这相思断肠剑法的奥妙竟是层出不穷,我实在想不出,若她一出手,这天下还有谁能是她的对手?就连那聚雄山庄的神秘人,只怕也不能。”   宋问心道:“她叫什么名字?”花溅泪道:“她不肯说。我只知她乃蓬莱岛主。多年以前,她曾在中原行走。可是不知为何,四十年前,她立下毒誓,终此一生,不再踏入中原一步。所以,她虽有心助我们一臂之力,却是鞭长莫及。”宋问心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低头沉吟不语。   李啸天道:“秋儿,离二月初一的期限已只剩了不足一月,你那条两全之策,且说来大家听听。”花溅泪道:“我左思右想,只有一计,就是为师兄找一替身。”   “替身?”李啸天失望地道:“这怎么行?”李思卿道:“先不说替身难找,就算找到了,又怎瞒得过月几圆?”花溅泪道:“我这里所说的替身,不是让人假扮师兄,而是让另一个也具备杀智慧大师条件的人站出来自认凶手,这样不就行了么?”   宋问心正低头沉思那神秘的蓬莱岛主究竟是何人,此时一惊抬头:“谁?”花溅泪道:“我!”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失声叫道:“你?”花溅泪神情平静,一字字道:“不错,正是我!”   众人齐声叫道:“不,不可如此!”就连李夫人,虽一向对她嫌忌,此时听她竟要代萧雨飞去死,十几年养育之情顿时涌上心头,也变了脸色,叫道:“不可,你若自认凶手,岂非难逃一死?”   花溅泪道:“你们都且别急,先听我说。出事那晚,我的行踪无人知晓,由我出来自认凶手,正是再合适不过——”将自己设计好的说辞细说了一遍,道:“这样一来,咱们不必将真相说破,师兄也脱了干系——”   她这一番话说出,大家都惊呆了。原来,一切仍是两难之选,只不过,将要背负罪名去死的本是萧雨飞,如今却换了她。李啸天变色道:“秋儿,你对你师兄竟是如此一往情深,竟甘愿舍了自己性命救他!可是,你,你又怎能去死——”   大家齐声劝阻。花溅泪道:“我不能死,难道师兄就该死么?他出生入死受尽磨难立下大功,到头来却要背负罪名被处死?何况,我本将死之人,我已只剩了半年寿命。”宋问心惊道:“你说什么?”   花溅泪道:“前番我离开师兄,故意与白无迹亲近,三番五次伤害他,你们可知为何?只因在离开黄山后不久,我便中了焚心断肠散之毒,已只剩了一年之命。如今,已过了半年,我即便不代他去死,也活不过今年六月十五。我以数月残生,换他一条性命,何乐而不为?”   李啸天神情惨变:“你——你在杭州之时,要我另立宫主,只说是隐疾难治,身体虚弱难以胜任,没想到,原来你竟已是在安排后事!你,你熟谱毒物,那焚心断肠散乃冷香宫独有,你亲手配制,又岂会不识?你又怎会中毒?”   宋问心心念电转,道:“当年秋烟修订毒谱,我曾听她提起,这焚心断肠散的毒性甚是奇特,可在第一次毒发前,由与中毒者功力相当者引渡,莫非当初中毒的本是你师兄,你为了救他,就将毒悄悄引渡到了自己体内?然后你又故意离开他,伤害他,要他对你忘情是不是?”   花溅泪叹道:“师太,你真是心思敏捷。你说得不错,我本苟且偷生之人,能救师兄两次,也算不枉此生。蓬莱岛主说了,要克那聚雄会主的师父,惟有两个功力相当、心意相通之人,将相思断肠剑法合练至第九重。他与白无迹,正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早与蓬莱岛主商量好了,我回中原替他赴死,他留在蓬莱岛与白无迹合练剑法——这岂非正是两全其美之策?”   李夫人眼中涌出泪来:“秋儿,原来我一直错怪了你!我,我真是不配作你的母亲!”花溅泪道:“娘千万别这么说,这些事我一直未对任何人提起,娘又怎会知道内情?只是现在情非得已,我才不得不明言。”   宋问心颤声道:“秋儿,到师太身边来!”将花溅泪搂在怀中,抚摸着她的秀发,流下泪来,黯然道:“苦命的孩子,你到这世上走这一遭,就是来还债的么?”   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事已至此,除了让花溅泪代萧雨飞去死,再无良策。李夫人掩面而泣,李思卿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李啸天面如死灰,喃喃道:“冤孽,真是冤孽!”   忽听可心来报,萧威海已到了谷口。   “师叔想必也是为师兄的期限之事而来,他来得正好,”花溅泪低声道:“师叔性情坚韧冷静,能够做到关心不乱。等他到了,咱们再好好商量一下细节,届时,就由师叔代表冷香宫,与我一同前往少林。”她神情平静,眼中一滴泪也没有,不慌不忙地道来,犹如安排他人之事,看上去竟似不以为苦,反以为喜。   断魂崖上,梅花开得正艳。红的似血,白的如雪。一枝枝一树树,暗吐奇香。崖顶山风很疾,迎面吹来,寒彻心骨。冻云渺淡,惟有几颗寒星,更衬得天宇孤寂。   花溅泪立在那株老梅下,呆呆地望着梅林。大青石上刻着四个大字“一生一世”。那是她为他被李啸天所伤后,他送她来此疗伤时刻下的。未明言的下一句原是“不离不弃”。但纵然两人都有心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却又怎敌得过命运的安排?   日间,大家强抑心痛,已将她替萧雨飞顶罪一事的诸般细节议定。明日一早,她便要随萧威海前往少林领死。北风吹过,有花凋落。是开得正艳的花,芳华短暂。   犹记十月之前,在贾府养伤之时,她自谓必死,曾躺在萧雨飞的怀里,一一叮嘱后事。她说死的时候,要死在他的怀里。她死之后,要他葬她于这株老梅树下。话音刚落,她便见有泪从他脸上滑落。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流泪。看到这个坚强而孤傲的人为她而伤心流泪,她又是感动又是悲楚。如今,她真的快要死了,为他而死,他又在哪里?他是否还记得她曾对他说过的话?“我现在惟一的愿望就是再见他一面!只是,我们可还能再见?若我真死在他怀里,他,他可能承受这般断肠之痛?”心中一阵恐惧,连声呼道:“不,我不能见他!还是不见的好,不见的好……我宁可带着遗憾去死,也不能再见他……”   寒风中,隐隐传来一阵阵笛声。是谁在吹笛?这莫不是一种幻觉?笛声却渐渐近了。她瞧见了伤心客。心中暗暗诧异,却微笑道:“前辈可好?上次幸亏前辈出手相救,否则,我与白无迹可都危险得很了。”   伤心客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明日你就要去少林寺为你师兄顶罪,如此生离死别之事,你竟还有心思在这里踏雪赏梅?”花溅泪更是吃了一惊,道:“你,你怎会知道?你究竟是谁?”   伤心客道:“你先不要问我是谁,我对你绝无恶意。蓬莱岛主要我来问你,可想在临死前见你师兄一面?”花溅泪道:“你也是蓬莱岛上之人?我怎么不知?”   伤心客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的母亲就是我救下后送往蓬莱岛的。这些年,我一直在中原与蓬莱岛两地奔走。岛主说,她要安排你在临死前与你师兄见上一面——”花溅泪变色道:“不,我不想见他——”   伤心客道:“不想见他?这是你的真心话吗?”花溅泪一咬牙,道:“是!”   伤心客叹道:“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们分离了如此之久,你又不久于人世,你难道就不想再见见他?你是怕他受不了目睹你死去的打击吧?你如此处处替他着想,真是难得。只是岛主说了,你师兄的剑法尚未练成,她就是要他在你临死之前赶回,就是要你在他怀里慢慢死去,让他真正尝试那断肠之痛——”   花溅泪浑身都在颤抖,颤声道:“岛主她,她老人家真这般说?”伤心客道:“不错。她老人家还有亲笔书信一封,要你照她所说行事。这样,你的死才不是白死——”   花溅泪接过信,看后良久不语。伤心客道:“一切就看你如何应付。到时候,我会拿捏好时间,要他不早不晚,恰恰能赶来见上你最后一面。”花溅泪道:“我明白。”目送伤心客离去,将信揉得粉碎,抛下那万丈高崖。呆立良久,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一步步踏着积雪,慢慢往崖下走去。   回到冷香小筑,她取出一方白绢,开始磨墨。心里暗暗拿定主意,若真能在死前与他见上最后一面,定要让他明白,无论她与他曾遭遇过什么,她都从未曾后悔过。   浓酽的墨汁,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她提笔填了一首“锁窗寒”。词云:深谷日落,星光照野。花开无声,一怀萧索。隐约风笛谁和?独上昔日携手处,风华如旧逝未多。心绪正黯,此情更苦,默默!飘零后,方信今非昨。情灰意绝,有言还无,且向云畔高歌,由它泪花迎风落。是爱是恨无须问,有情无情任人说。此心无悔过。   嵩山少林寺。宝刹庄严。   花溅泪随着萧威海来到嵩山脚下,远远望着山上那隐约的雄伟殿堂,心中陡然生起一股尊敬与仰慕之情。   萧威海看着她,目中露出戚然之色。他一直怀疑她伤害萧雨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未料果然如此。她对萧雨飞竟痴情如斯,不惜为他死两次。想起她短短一生,命运多桀,好不容易可以成为萧家媳妇,开始幸福的生活,未料,竟是再也不能如愿。   但悲伤、痛惜、愤恨,种种心绪,都已于事无补。他只能亲自陪她走上这死亡之途。冷香宫查到刺杀智慧大师真凶的消息,早已传开。武林各门派的掌门均已赶来少林寺,公审这武林一大公案。宋问心、李啸天、李思卿等人,都无法面对这等尴尬悲痛之局面,只能由他出面代表冷香宫,前来少林寺处理。他早知结果必是凶多吉少,花溅泪要生还的机会实是连一成也无。一路上,早已悲过,痛过,现在,他必须不动声色,打落牙齿也要和血吞。   次日才是二月初一。当晚,两人便在山下寻了一家小客栈暂住。   夜半,花溅泪辗侧难眠,想起明日便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心下也是忐忑不安。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但若不能见萧雨飞最后一面,她死也不心甘。左思右想,出了房门,独自在院内徘徊沉思。   正是一月底,月如钩。她在风霜中呆立了也不知有多久,才转身上了石阶。蓦地,她脚步一缓,看了看那客房的门,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她出门时,门是半掩着的,如今门所掩位置已变,显见有人来了。   这夜半来访的竟是月几圆,他微笑着看她,道:“我已等你很久了!”花溅泪道:“你怎知我在这里?”月几圆笑道:“你冷香宫的消息,我哪点不知晓?你冷香宫在我会中安插了三十六死士,我聚雄会也在你宫中插有内线。咱们正是尔虞我诈,就看谁能笑到最后。你逃生回宫,我知道,你随白无迹前往蓬莱,我也知道。只是,我不知道你来少林寺干什么?应该来的不是你,而是萧雨飞。”   花溅泪道:“你又何必急这一时,明日上午,你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月几圆道:“此事我料你也无法可想。你们未敢公布那密卷,就说明你们还不敢和我公然翻脸。我已做好准备,明日你若将事情说破,我会立刻大举发动,先下手为强!那时,只怕尸积成山,血流成河,大家拼个鱼死网破。我想,你不会这么笨。”   花溅泪冷冷一笑:“那你来干什么?杀我么?”月几圆道:“此时杀你又有何用?你已不是幻月宫主,又是将死之人,我又何必亲手杀你。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那在聚雄山庄外救走萧雨飞的白衣蒙面女子是谁?”   花溅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不配知道!”   月几圆道:“她,是不是……叶秋烟?”他的神情虽竭力保持住了平静,但声音已在微颤。花溅泪泪心中微惊,脸上却露出鄙夷之色,冷冷一笑,并不回答。月几圆凝注着她的脸,喃喃道:“你虽未承认,却也未否认。看来,真是她了……奇迹,这真是奇迹!断魂崖那么高,她却还活着!”   花溅泪道:“想不到你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   月几圆盯着她,忽然笑了,道:“不错,我是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因为她若是叶秋烟,那么,她也就是你的生身母亲!”他紧盯着她的脸,想看看她表情的变化,但她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微微有些吃惊:“你已知道了?她竟会告诉你真相?”   花溅泪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痛苦之意,平静地道:“不错,我什么都已知道!叶秋烟是我生母,月几明是我生父,而你,就是我的亲叔父,我们本该是一家人!但,”她的神情中流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缓缓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古正邪难两融!你若不悬崖勒马,迷途如返,咱们便只有刀兵相见。”   月几圆大笑道:“刀兵相见?你们还是我们的对手么?你也该知道我聚雄会现在的势力有多强盛!我师弟又掌握着朝中兵权,以你们那点力量和我们抗争,无异于蜻蜓撼石粒、鸡蛋碰石头。你以为,你冷香宫还能力挽狂澜、扭转局势、颠倒乾坤么?告诉你,你们已必败无疑!我们不动则已,一动必成。到时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花溅泪平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她也明白,月几圆这并非危言耸听。   月几圆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已只剩四月之命。而你最放不下的他,反而会死在你前头!但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的亲侄女!我不忍心让你们去死,所以,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与他肯投靠于我,我就可以让你们都活下去,活得十分幸福而安乐。其实,‘焚心断肠散’我师父已找到解除之法。只要你肯顺从我,他自会救你;明日期限之事,我也可出面为萧雨飞解决。还有,你可知,当年那从少林寺盗走‘洗髓经’与‘易筋经’的神秘人是谁?就是我师父!他还可把这两本绝世武学传给你,治好你的病。现在,只要你一句承诺,你们就将由世上最痛苦的人变成世上最幸福的人!”   解除剧毒,治好隐疾,洗刷萧雨飞的冤屈,与他平静幸福地共渡此生,正是花溅泪想都不敢想的最大的奢望。本来绝无可能的事,却只需她一句承诺就可一一实现!她沉默了,沉默了许久许久。   月几圆也不再开口,他很懂人的心理,在静静等侯。终于,她轻叹道:“唉,对你之老谋深算,我算是服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上次你故意让我选择死法,乃是你的一个圈套!你既对我诸般情况了如指掌,便一定也知我能在水下龟息。你故意让我选择死法,就是在不露痕迹的让我逃出去。然后你再故意制造机会让我们相见。”   月几圆大笑道:“你真聪明!其实,我让丁灵儿去骗萧雨飞时也做好了两手准备,若他中计自不必说,若他已识破我,我也会放他走,因为我料定你们纵取得了那些卷宗也不敢公布。我正是要制造机会让你们各自历尽磨难后再相见,这样你们的感情才会更深!”   花溅泪道:“你从他被擒后就明白,你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不会屈服,所以也就放弃了逼他归顺的梦想,转而想从我身上打开缺口,因为我是他惟一的弱点,所以你先置我们于绝境,再以绝处逢生为饵诱我上钩,先收服了我,再通过我来劝服他,达到你不费吹灰之力征服冷香宫的目的,对不对?”   月几圆微笑道:“你说的不错!想不到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们是我师父惟一忌惮的人,若收服了你们,我们就再无顾忌。何况萧雨飞与蓬菜岛主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控制了他,就连蓬莱岛主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比弄回那些机密材料可要划算得多!”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花溅泪默然半晌,道:“我本来一直有些起疑,你们为何一直不敢杀了他?纵然是在折磨他,也不敢把他弄死了?为何你们费尽心机、连设阴谋,只为了要逼得他在江湖上无法立足,好转而归顺你们?原来他竟与蓬菜岛主有特殊关系!你们是对蓬菜岛主有所忌惮,想用他来要胁蓬莱岛主是不是?”   月几圆道:“正是,所以我师父一直犹豫不决,不想杀他。”花溅泪奇道:“他与蓬菜岛主究竟有什么特殊关系?”   月几圆道:“我也不知道,我师父从来不肯告诉我。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纵然如此,但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们还是只有除了他!比如这期限之事,若明日他不能交出真凶,说出一个令天下人信服的理由,那么他就必死无疑。当然,你冷香宫也可以选择失信天下,保他一条小命。你是个聪明人,不应该像萧雨飞那般固执,希望你能看清形势,三思而后行。”   花溅泪默然半晌,忽然笑了:“月几圆啊月几圆,我从来就未曾小瞧过你,你为何要小瞧于我?”月几圆脸色一变:“难道你不答应?”   花溅泪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你从他那儿打不开缺口,对于我,你又能奈何?”月几圆冷冷道:“那你明日就看着他去抱香死吧!”   “他不会死的,我去替他死!”花溅泪悠悠一笑:“我那晚也具备杀智慧大师的条件,我来自首,他自然就不必死了。我只有一条命,还只剩了几个月,却可以再救他一次,也算赚得多了。”   月几圆脑中念头一转,这才明白,为何来的不是萧雨飞而是花溅泪。脸色大变,冷笑道:“你去死更好!也免得我师父为难。”转身拂袖而去。   花溅泪目送他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一闪而逝,眼中慢慢泛起了泪光,却微笑道:“死又怎样?今生若得为情死,死无憾,也风流!”   二月二十日。蓬菜岛。   虽是春天初归,却已暖如初夏。经过近两月苦练,萧雨飞与白无迹的剑法突飞猛进,单打独斗,也已能与叶秋烟斗个平手。蓬菜岛主目中多了一份欣喜,心中却多了一份忧虑。   这日,萧雨飞练完剑,又提出要回中原。蓬菜岛主道:“你的剑法的确已突飞猛进,但若要胜那神秘人,你还差了一截!首先你心神不宁,对这套剑法的领悟总还差了那么一点,虽只一点,前后不能一会呵成,整个剑法的气势便会大减。二来,那神秘人就是四十年前从少林寺盗走了佛门至宝”易筋经“与”洗髓经“之人,如今他内功之深厚,非你能及。剑法精妙固然重要,但内力是否深厚,更不可忽视,你目前的剑法已在你师姑之上,却只能同她斗个平手,便是因为你太内力修为有限。好在你母亲替你修习过护体神功,根基扎实,我还有办法补救。你再留三日,我要以我的功力助你打通你全身穴道和任督两脉,并将我三十年的内力慢慢渡与你……”   萧雨飞吃了一惊,失声道:“不,晚辈……”   蓬菜岛主叹道:“你不必推辞了!我不能回中原去,空留这一身武功何用?我自幼习武,至今已有八十年,我渡与你三十年的内力并无大妨,何况……冤有头,债有主,情形发展到这一步,我难辞其咎!”   萧雨飞目中露出惊异之色,不明白她所言何意。蓬菜岛主道:“只是,我为你打通经脉,渡与你内力,风险甚大,若是心神不宁心浮气燥,出了意外走火入魔,你我性命都难保,你敢冒这个险么?”   萧雨飞道:“晚辈自然是敢的,但无功不受禄,晚辈受前辈如此厚爱,心中实在惭愧。”蓬菜岛主正色道:“我渡与你内力,打通你经脉,并非是为你一人,而是为天下武林着想,你得我内力是有大任在身,何愧之有?”萧雨飞垂首道:“既如此,晚辈愧领了。”   “这就对了!”蓬菜岛主展颜笑道:“这才是行事豁达磊落,不装腔作势,忸忸捏捏的好男儿,真不愧为我的……我的……好传人!”   她笑了笑,掩饰住自己的失言,道:“你先定定心神,把一切牵挂和杂念全抛脑后,待你得了我的内力,我便马上叫无迹送你回中原去!”   二月二十三日。   萧雨飞终于离开蓬菜岛,乘上了归帆。若用归心似箭,又怎能形容他此时心情之万一?同往中原的还有白无迹。一上岸,两人就买了快马,结伴而行。   同行了半个多月,已是三月十日。两人该分路了。蓬莱岛主给白无迹另有秘令,要他前往淮安,了解淮安王的动静。两人在长亭外互道珍重,依依作别。   三月初春,正是江南好时节。草长莺飞,杨柳堆烟,花香鸟语,蝶舞蜂飞。但萧雨飞又怎有心欣赏?他不知自己的期限之事,花溅泪倒底是如何解决的?自去年六月十五日,他与她就已分开,虽也见过几次面,却都是那般匆匆。而她的生命,已只剩了三个月。她能在这三个月内,将相思断肠剑法练至第九重么?他们能赶在六月十五之前,找到那神秘人,杀了他么?但无论如何,他要尽快找到她,陪她共渡这最后的时光。一想到三个月后,她将要如花凋谢,如春逝去,自己却要遵守那生死约定,苟活于世,眼前美景更是徒增悲伤。   晌午,萧雨飞在官道旁一家小面铺里吃面,略作休息。邻桌坐着四个汉子,俱都带着兵刀,目光炯炯,正高谈阔论。萧雨飞正想打探中原武林形势,见是武林中人,便留心上了。一个大麻子喝了口酒,将酒杯重重一放,道:“唉,弟兄们,你们说,这世上什么最毒?”   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道:“那还用问,当然是毒中之王绝情酒最毒!”   “呸!大错特错!”麻脸汉子道:“还是俗话说得好,黄蜂尾上刺,最毒妇人心。这世上最毒的就是女人的心!她明明要请你吃砒霜,却还要裹两斤蜜糖,叫你正甜滋滋的,却稀里糊涂见了阎王。女人的心也最善变,一会儿对你好得不得了,一会儿又恨你恨得牙痒痒。有钱的时候叫‘郎君’,没钱的时候往外请!前几天晚上,看着老子那白花花的银子,小翠那骚娘们对老子说了多少甜言蜜语?今儿老子钱花光了,她立刻就冷了脸。”   又一个络腮胡子道:“说起最毒妇人心来,这话倒也是!就说那‘飘香仙子’花姑娘吧,她对萧雨飞可说是一往情深,没想到竟会那么狠地害他。害了他现在又要来救他,你说怪也不怪?”   萧雨飞初听他们说的那些闲话,本已不在意,此时一听这句话,一口汤就呛在了喉中,连声咳嗽。   麻脸汉子道:“说怪也不怪!女人嘛,就是小肚鸡肠!这花姑娘与月小姐,都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两人一个清丽,一个冷艳,各有千秋,她却偏偏忌妒月小姐,怀疑萧雨飞真心爱的是月小姐而不是她,由爱生恨,就勾结谢谨蜂,杀了智慧大师嫁祸于萧雨飞。可后来发觉他原来爱的是她,又追悔莫及,眼看期限到了,萧雨飞难逃一死,左思右想,只得出来自首!唉,这样一个美人儿就要死了,当真可惜得紧哪!”   萧雨飞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步跨到邻桌,对那麻脸汉子道:“你方才说的什么?”麻脸汉子冷冷道:“你小子又不是萧雨飞,急什么!”萧雨飞急道:“尊驾方才所言,是听何人所说?”麻脸汉子打量了他几眼,道:“敢情你小子还不知道?这么轰动天下的大事,妇孺皆知,人人都引以为戒,你竟会不知道?”   萧雨飞心中焦急万分,不想与他纠缠,忙道:“烦请尊驾告诉在下详情,在下当重重酬谢。”麻脸汉子见他一脸焦急,便想狠狠敲他一笔,道:“要我告诉你,可以。不过,大爷我这几天手头正紧,你小子得出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指头来,心道:“且敲他五十两银子来。”五十两银子已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   “五百?”萧雨飞道:“好,你快说!”麻脸汉子一口酒差点倒在了鼻子里,诧异地盯着他:“你先把银子拿来大爷瞧瞧。”萧雨飞已不及去包裹中拿银子,随手拔下头上玉簪,道:“这个给你!”这枚玉簪乃是以上等美玉琢成,晶莹剔透,长约七寸,岂只值五百两?   麻脸汉子大喜,一把抓过玉簪,这才道:“这消息如今江湖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二月初一,本是少林寺给萧雨飞定下的最后期限。可期限未到,冷香宫却已传书武林,说已查到了那刺杀智慧大师的真凶!”   “智慧大师被刺,是去年武林中的一大公案。听说冷香宫查到了真凶,武林各门派的掌门,江湖各帮会的龙头,都齐齐赶往了少林寺。想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在黄山大会之时行凶。冷香宫新继位的幻月宫主没来,却派了萧大侠为使者,带着那真凶前来自首。原来,这真凶就是和萧雨飞相好的那个女子,江湖上人称飘香仙子的花溅泪花姑娘。”“花姑娘说,她于去年三月与萧雨飞相识,但萧雨飞已与江南第一美人月丽人有了婚约,虽然后来萧雨飞为她退了亲,她仍对月小姐耿耿于怀。黄山大会时,月小姐也来为宋宫主祝寿,她发现萧雨飞似对月小姐旧情未忘,对退亲之事流露出后悔之意,两人为此大吵一架。她一怒之下,就想报复他。而谢谨蜂一直想挑起冷香宫与少林寺的不和,两人一拍即合,联手刺杀了智慧大师,来嫁祸萧雨飞。而那一清本是谢谨蜂安排在少林寺的内线。谢谨蜂掌握着他家人的性命,所以一清不惜以死为证,陷害萧雨飞。所以当晚,禅月道长去客栈中找她,才会扑空……”   “没想到后来两人又合好了,接下来的几月时间里,两人感情与日俱增,她这才发现原来萧雨飞爱的只有她,对月小姐只有歉意,却无半分情意,真是后悔莫及。她一心想找到谢谨蜂,但谢谨蜂十分狡诈,利用她达到嫁祸萧雨飞的目的后,竟失了踪迹。眼看少林寺给萧雨飞定下的期限就快到了,她不忍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枉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赶到冷香宫自首,说明真相——”   两人虽只说了个大概,萧雨飞却已明白。   “原来语儿的解决方法竟是代我去死!难怪这段时间以来,白无迹总是忧心忡忡,沉默寡言,一进中原,更是神色凄然。原来,蓬莱岛主一直都只是在骗我,说是师妹会与我一同练剑,共担重任,原来她心里定的要与我配对练剑,去杀那神秘人的,却是白无迹!这些日子来,我总是与无迹在一同练剑,她又不惜传我内力,不就是最好的明证么?”一念及此,颤声道:“那她,她莫不已被定了死罪?”   “不错,”麻脸汉子道:“智慧大师德高望重,按冷香宫惯例,如此重大公案,应由各派掌门共同商议如何处置。如果意见不一,就由到会众人各自表态,以多数人赞同的意见为最终裁决。少林寺方丈智因长老虽言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她竟已真心悔过,并主动自首,可以免她死罪,只要她终生留在少林寺后山,诵佛悔过。但青衣门,雪山派等多数门派均不同意,说她只不过因怀疑自己的心上人另有所爱,就勾结聚雄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陷害他人,滥杀无辜,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岂能饶过?所以最终还是定了她死罪。”   一旁那络腮胡子补充道:“当时我恰好陪敝帮帮主在场,当结果议定,花姑娘竟是面不改色,微微一笑,说,这是她应得的报应,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她愿自裁以谢罪,但恳求能再给她一个多月时间,因为她还有一件心愿未了。”   萧雨飞脸色早已惨白,道:“什么心愿?”络腮胡子道:“她没有说。只是跪在智因大师面前,恳请能将自裁之日延迟至三月十七,她去了结了心愿,再前往冷香宫受死。”   萧雨飞惨然道:“她的恳求可获了应允?”   络腮胡子道:“像她那样的美人儿,这样一个最后的请求,自然有半数人都同意。智因长老菩萨心肠,首先应了,萧大侠说她既能主动到冷香宫自首,就说明她确是真心悔过,必不会反悔,何况不过一月多时间,弹指可过,他愿为她作保。既有冷香宫出面担保,谁还能不应?本来大家都已同意了,可青衣门掌门风残云还有异议,那花姑娘笑道,‘我若要逃,又何必来自首?何况我若真要逃,你们谁又能留住我?’风掌门道,‘好大的口气!竟在天下各门派掌门人面前出此狂言!’花姑娘道,‘哦?这么说风掌门是要出手教训一下我这狂妄之人,让我懂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风掌门道,‘哼,我不和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般见识!’花姑娘道,‘原来风掌门是不屑与我计较,我还以为风掌门是不敢出手呢!’风掌门的脸色一连数变,却不便发作。”   “花姑娘却不再理会他,转身对众人朗声道,‘三月十七、午时三刻、梅谷葬花溪!’话音一落,便施展轻功,向外掠去。风掌门厉声喝道‘留下!’出手拍出一掌,想要将她截住,哪知这一掌竟落了空,只听一声闷哼,风掌门竟后退了五、六步方才稳住身形,而花姑娘已失了踪迹!只听她清脆的笑声从寺门外清晰地传了进来,说‘原来风掌门是金玉其舌,败絮其功!’转瞬,笑声也遥远不可闻。风掌门闻言气得面如金纸,吐出一口血来。这一下,举座皆惊。风掌门武功之高,天下皆知,竟被花姑娘不声不响间击成了重伤!”   “会场顿时炸开了锅,有人说,此女武功如此之高,却是心胸狭窄,任性妄为,若然不除当真会养成大患。昆仑派南宫掌门道,此女武功虽高,心却并不毒。若其不然,刚才风掌门恐怕就凶多吉少了。如此看来,她的确已不会再为害了,否则,她反正非死不可,又何妨多杀一人?这时,智因长老道,花姑娘的轻功身法怎么酷似冷香宫的‘冷香暗渡,花落无声’?萧大侠道,‘她武功之高已远在我之上,我纵想调教出这样的弟子,只怕还不能够!’智因长老点头说,‘不错,她的武功,老衲也是自愧不如。想不到只不过大半年不见,她的武功竟精进如斯,但愿她是守诺之人,否则,只怕后患无穷。’萧大侠道,‘她已说过,三月十七、午时三刻、在梅谷葬花溪自裁,到时诸位准时前往,亲眼看她自裁不就可放心了么?反正,若有意外,诸位只管找我冷香宫要人’。萧大侠竟如此说了,谁还敢有异议,事情就这么定了。如此轰动天下的大事,你竟会不知道?”   萧雨飞手足冰凉,颤声道:“今天是不是三月十日?”麻脸汉子道:“不错!”话音未落,萧雨飞已一头冲出店,跨马飞驰而去。已只有七天了,而此距梅谷还需十日!只急得那店家直叫:“公子,面钱……”“店家别急,他的面钱我付。”店外走进一个落拓的中年人,衣衫陈旧,却全无狼狈寒酸之意。   那麻脸汉子玩弄着那枚玉簪,目中忽地闪过一丝歹意,低声对那三个同伴道:“咱们…”络腮胡首先拍手笑道:“妙极,妙极!一不做,二不休,咱们这就快去,我知道有条小路可赶到他前面去。”四人抛下一锭碎银,大步走出店去,正要各自上马,却听路旁有人叹道:“唉,又有四个瞎子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麻脸汉子起疑,往路边一望,只见那落拓的中年人正自顾往前走去,连看都未看自己四人一眼,喝道:“喂,你他娘的这话啥意思?”落拓的中年人头也未回,淡淡道:“想活命的就再仔细看看那玉簪。”   麻脸汉子冷哼一声,却仍忍不住再取出那玉簪仔细看了一会儿。他当然还想活命。忽然,他脸色大变,惊出一身冷汗,喃喃道:“好险,好险!看来,咱们几个倒真的差点儿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络腮胡抢过那玉簪一看,脸色忽然一变,冲口呼道:“真是他?”只见玉簪上镌着一个小小的字——“萧”!猛一抬头,那落拓的中年人也已不见了。   “三月十七,是语儿的生日。今年的三月十七是她满十八岁的日子啊!葬花溪,岂非正是”埋葬花溅泪“的意思!可她还有何未了心愿,难道,就是想再见我一面?”   萧雨飞纵马狂奔,那声声马蹄每一下都似踏在了他心上。快,快,要快!他拼命地催马疾驰,血在沸滕,心在燃烧。若是去迟一步,他就要遗恨终生!马儿疾驰了半日,黄昏之时,已累得口吐白沫,速度也慢了下来。萧雨飞大急。而就在这时,偏偏又有人挡道。马儿一声长嘶猛地停下。前面路口中间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落拓的中年人,牵着两匹雄壮的骏马。   伤心客微笑道:“我已候你多时。请上马!”萧雨飞急道:“上马干什么?”伤心客道:“难道你不想快点赶到梅谷?你的坐骑已跑不动了,还是上我的马吧!”萧雨飞也不多言,一飞身跃到了伤心客所牵的一匹马背上。   伤心客也飞身上马,道:“小兄弟,你就是萧雨飞吧??怎地大半年不见,你的变化竟这般大?我简直都不敢认你了。”萧雨飞苦涩地道:“不,我不是萧雨飞,我是断肠人!”   伤心客一征,随即大笑道:“好!我是伤心客,你是断肠人!既如此,我不妨再助你一助。此去梅谷,有一捷径,只需七日便可赶到,你跟我来!”“一提缰绳,马儿飞驰而去。 第三十七章死无憾,也风流   冷香宫,冷香小筑。梅花开遍,冷香侵透窗纱。   一月之间,李啸天已苍老了许多,鬓角已堆满华发,担忧地道:“想不到她从少林寺走后,竟没有回梅谷来,唉,她会到哪里去呢?她说她有心愿未了,究竟是何心愿?她莫不是想再见飘儿一面?”   萧威海道:“应该不是。如果她未了的心愿是见飘儿一面,她不会不告诉我们。月几圆的心肠实在太毒了!秋儿是他的亲侄女,居然也不肯放过。不知月几明此时知道了这一切,会有何感想。”   李啸天轻叹道:“我还担心飘儿,他还一直蒙在鼓里。若他回来知道了真相,情何以堪!”正说着,可心跑了进来:“苏州月几明求见!”李啸天顿时怒往上冲:“不见!你叫他滚回苏州去!”萧威海拉拉他衣袖,低声道:“师兄,他与月几圆并非一路人,你又何必拒他于千里之外?”   李啸天道:“他害了秋烟不说,他弟弟又害了秋儿,这些年,冷香宫被他月家兄弟闹得天翻地覆,我瞧着他就怒往上冲!”萧威海道:“可他这几个月来,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为调查聚雄会四处奔走,也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虽然月几圆是他弟弟,咱们也不能不辩是非,陷他于两难。”李啸天颓然长叹一声,道:“一想到还有五日,秋儿就将追随秋烟而去,我们却无能为力,我真是心如刀绞。”   庭院外有人缓缓道:“同是伤心断肠人,李兄还不肯原谅小弟么?”语音苍凉,凄恻动人。冷香小筑外走进一个人来,身穿杏色衣彩,满面悲伤,正是月几明:“李兄,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让我见她一面么?”   李啸天道:“这都是你那宝贝弟弟干的好事,你还有脸来见她?她不在!自那天在少林寺走后,现在还未曾回来。”月几明看上去苍老得厉害,喃喃道:“秋烟死了……娘也去了……我惟一的弟弟却要害死我惟一的女儿……这一切莫非是天意?难道我月几明前生作了什么恶,所以上天要这样来惩罚我?”   李啸天见他说得如此悲凉,心也软了一下,缓和了一下口气,道:“唉,她真的还未回来,她虽非我亲生,可我对她的感情绝不在你之下。如果可以,我宁愿代她去死。你先在飘香别院住下,三月十七就快到了,这两天她必定会回来。”顿了顿,又道:“我心里也正矛盾,她已只剩了几天日子,待她回来,你是不是该把她的身世告诉她?让她明白,她并非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月几明的眼中瞬间泛起了泪光,以袖掩面道:“我有什么脸面告诉她真相?她这一生,都是为我所害,我纵然一死,也难以弥补。”说到这里,声音哽咽,难以为继。良久才又道:“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这条命,总该留待战死沙场,也算能稍有意义。”他慢慢转身向门外走去,身形已有些佝偻,连脚步都似有点蹒跚。哀莫大于心死,这个昔年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如今竟已如垂暮老人。   李啸天心中一痛,再也说不出话来。忽然,他似感觉到了什么,猛一回头。   花溅泪不知什么时候已回来了。她脸色苍白,神情迷茫,站在窗边珠帘后。一只手紧紧握住珠帘,瘦弱的手白如冷玉。她呆呆地望着月几明的背影,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数不尽的恨意与忧伤,也充满了数不清的爱意。   李啸天的心一阵颤抖,他明白,她已什么都知道了。强压悲伤,勉强一笑,道:“秋儿,你去哪里了?”花溅泪恍若未闻,许久才道:“苏州!”李啸天一惊:“你……是去找月几圆了?”   “不,不是月几圆,是他!”花溅泪凄然一笑,低声黯然道:“不管怎么说,我的身子里流的是他的血!我想去看他一看……现在已够了……你不要告诉他,我回来了,我不想见他。”   珠帘断了,抛珠滚玉,一粒粒散落,四处乱贱,仿佛一串晶莹的泪珠。   三月十七,梅谷葬花溪。   又是一年桃花开。葬花溪两岸的千百株桃花,灼灼如云霞。地上绿草如茵,野花如散落碧潭的繁星。午时还未到,已有无数武林中人赶到了葬花溪。   冷香宫的人在桃林中穿梭往来,维持秩序。桃林中人山人海,至少也有千余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一只布谷鸟从桃林上空掠过,一面飞一面呼唤着:“归来吧……归来吧……”   冷香小筑中,花溅泪已焚香沐浴过了,装束一新。她在李啸天面前跪下,恭敬地叩了三下头,含泪道:“爹,孩儿去了,你千万莫要悲伤!”李啸天扶起她,哑声道:“好孩子……有你这样的好女儿,是爹的福分。你放心,爹知道该怎样做。”   花溅泪又拉起李思卿的手,笑道:“大哥,你以后要少出门闯荡,多多照顾一下爹和娘。你千万莫要再顶撞娘,惹娘生气,她其实是最爱你的!还有二姐,你不要对她那么凶……”李思卿泪已盈眶,强忍着一一点头,说不出一个字来。忽然,花溅泪一抬头,看见了李夫人。她正站在门边,迟疑着没有进来。她奔过去,给李夫人跪下,拜了三拜,低声道:“娘,孩儿不孝,常惹你老生气。现在孩儿不能再侍候你老了……你老……多保重!”   李夫人脸上早已没有了那冰冷的神情,目中含泪,长叹一声道:“孩子……娘错了,娘对不起你!”花溅泪道:“娘不要这么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起身对萧威海道:“师叔,咱们走吧!”   萧威海无言地点点头,硬起心肠走出门去。花溅泪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再回头。出了冷香小筑,低声道:“师叔,按照蓬莱岛主的安排,师兄极有可能在今中午赶到。到时,你可要看好了他,不要让他冲动之下,做出傻事来——他与我曾有生死约定,他答应过我,我死之后,他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不仅会好好活下去,还会娶妻生子,为萧家留后。”   萧威海望着她,悲痛难抑,沉重地点点头。他没想到,她的安排,竟是如此周到。这样的好女子,与儿子正是一对佳儿佳妇,可惜,终究是镜花水月,梦断难续。   出了宫门,花溅泪犹豫了一阵,道:“师叔,你先行一步,我还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萧威海微微点头,他明白她心里还在挂念什么。宫门附近的梅林里,便是飘香别院。   飘香别院前正立着一人,呆呆地望着她,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她心中一阵绞痛。“无论如何,他必竟是我的亲身父亲呵!没有他也就没有我,我的体内流着的必竟是他的血!已到了这种时候,难道………我还不能原谅他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奔了过去,扑倒在他脚下。   月几明见女儿扑来,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是酸是苦,神思都已茫然。花溅泪抬头仰望着他,泪流满面,双唇直颤,嘶声叫道:“爹!”一阵万箭穿心,月几明浑身一颤,扶起女儿,簌簌泪下:“孩………子……”他的声音已沙哑,无与伦比的悲痛压得他头脑昏沉,不能思想。   花溅泪的身子抖得厉害,忽然从袖中取出一页信笺塞在他手中,转身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月几明呆呆地望着女儿的背影,心已麻木,想追,双腿却已不听使唤,双唇无力地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拆开那封信,只见上面写满了娟秀的字,却字字模糊,显见是为泪所浸染:父亲大人在上,不孝儿三拜奉书:不孝儿今日去矣!十八年来,何曾料儿会为公之女,公会为儿之父?更未料,儿今之赴黄泉,恰与父相认此时矣!儿曾落聚雄会,武功被废,历尽磨难,可谓不幸;被救蓬莱,武功得复,可谓幸矣。然惊闻十八年前思怨事,是谓幸耶,抑或不幸?此心于父,是谓爱矣、恨矣、抑或兼而有之?儿茫茫然不知当认否。   儿自少林寺逃出,曾往苏州探望,未料竟不遇;更未料儿方回转,恰见父寻儿未果黯然而出,身影孤寂,神情落寞,脚步蹒跚!儿望父之背影,爱恨交集,欲泣无泪,欲唤不能,欲言无辞,欲责不忍!呜呼,当是时,儿心之悲,焉有何言辞能谓之万一?儿之心几欲碎矣!临别之际,儿思虑再三,语父一事:母实未死也,惟其容已毁,十八年来隐于蓬菜。儿料其近来必至此间,父可伺机而和之。儿至此万念俱灰,别无他求,惟牵挂双慈之事。若双慈嫌隙依旧,各自郁郁终老,儿之孤魂漂泊于天地之间,不得安矣。   鸡鸣欲晓,曙色将临,儿不知此书当交于父否。儿作此书,泪珠与笔墨同下,至此而搁笔,茫茫然不知所言。   不孝儿诗秋绝笔月几明看着看着,泪眼已模糊。当看至最后一句,一个魂灵已被痛苦宰割得支离破碎,倚着廊柱,眩然欲倒。本不愿认他的女儿已认了他,本已死去的心上人还活着。而女儿却将在亲弟弟的逼迫下死去,这意外的惊喜,意外的打击,却叫他怎生消受?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疾掠而来,轻轻将他扶住。月几明扭头一看,又惊又怒:“你,你——你还有脸来见我?我杀了你!”来人正是月几圆,低声道:“大哥……”月几明怒道:“你还记得我是你大哥?”月几圆道:“大哥永远是小弟的大哥,小弟怎会忘记?”   月几明闻言,仰天大笑,泪珠滚滚而下。蓦地,笑声顿止,冷冷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用尽全力一掌拍出。他悲极怒极之下,疯了一般,一掌紧跟一掌,不停尽全力拍出。却哪里沾得到月几圆半点身?一连攻出数十掌,却掌掌落空。眼见自己与月几圆武功相差甚远,心中绝望之极,突然全身内力一泄,眼前一黑,整个人便似掏空了一般,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月几圆左右一望,没有人来。冷香宫一众弟子都已赶往葬花溪去了。连忙抱起他,往密林深处行去。   萧雨飞与伤心客赶到梅谷口,已是午时。   “午时三刻,午时三刻……”萧雨飞心如火焚。不停地鞭打着马儿快点跑。梅谷中道路崎岖不平,马儿又早已跑得大汗淋漓,奔行速度越来越慢,萧雨飞忽地长啸一声,身形纵起,全力向葬花溪奔去,但见人如闪电,一闪而没。   伤心客心中一凛,喃喃道:“想不到他的轻功竟已达到这等境界!唉,当真是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   葬花溪,芳草如茵花如云。众人正在桃林中翘首以待,忽见萧威海大步走了进来。人们一阵议论,均道,他既已来了,花溅泪必也该到了。   溪水叮咚,溪旁一株老桃树下铺有一方深红毡子,毡上矮几上放着一琴,一壶,一玉杯。微风吹过,花雨缤纷,扬扬洒洒地飘落在深红的毡毯上,煞是美丽。萧威海径直走到这老桃树下,环视众人,朗声道:“有劳诸位久等!宫主有令,飘香仙子因情作孽,既是主动自首,又未再闻恶行,可从宽发落,赐她绝情酒一壶,留她全尸。”   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有人轻声道:“来了,来了……”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随即无一例外呆住。   艳阳当头,一位雪衣佳人莲步轻移,从萋萋芳草丛中,灼灼桃花云下,姗姗而来。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显得美丽,脸上呈现一种宁静而祥和的光辉。   她已不是人间的绝色,而是九天上的仙子,雪峰上的圣女。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走来,但那绝代的风华已让人不敢逼视。她径直走到那株老桃树下,踏上红毡,目光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有人竟被这淡淡的一眼扫去了魂魄,低下头去不敢与她目光碰视。   人人都清楚,这个花溅泪绝非假的,只因纵有人扮得了她的容貌,但她那无可比拟的风神与气质是谁也假扮不来。   她持壶在手,平静地道:“今天是三月十七,现在也正是午时三刻。蒙幻月宫主恩赐我一壶”绝情酒“。现在先请百草门门主证明给大家看,这壶中装的便是号称毒中之王的”绝情酒“!”   绝情酒,毒中之王,只有幻月宫主会配。中者无药可解,死后尸身经久不腐。人们久仰其名,自是谁都想见识见识。花溅泪跪坐红毡上,手腕轻抬,壶嘴上便倾出一股鲜红色的液体来。酒香四溢,芬芳醉人。转手将酒杯递于百草门门主童一凤。   童一凤看了那酒,就鼻一嗅,道:“不错,这正是绝情酒。”一招手,一名弟子牵过来一条大狼狗。她用右手食指轻沾了一下杯中酒,朝那狗口中轻轻一弹。那狗轻轻吠了一声,毫无异样。过了一会儿,却慢慢瘫倒在地,逐渐一动不动。只一滴酒入口,这狗便悄无声息地倒毙。   酒已验过,花溅泪微微一笑,接过了玉杯。在场诸人顿时屏住了呼吸。萧威海魁梧的身躯也不禁微微颤抖,将脸转向了一边。心中暗道,他,可能赶来?他赶来后,面对如此场面,情何以堪?   此刻,萧雨飞衣衫都已被树枝挂破,头发也散了,正全速奔往葬花溪。若是他去迟了,花溅泪已死,他会怎样?他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脑中一片混乱,只是全速狂奔……   花溅泪已端起了玉杯。玉杯晶莹剔透,衬得鲜红如相思子的酒,更是异样的诱人的美。酒香四溢,只一闻便已可醉人。多么美的酒,多么香的酒,但这最美、最香的酒却正是世上最毒的酒。这本是她亲手配制的绝情酒,她这是第一次配这种酒,也是第一次准备用它来毒杀人,而这人却是她自己。   她眼中似已有泪将零落。一只杜鹃鸟从头上掠过,不停地呼唤:“归来吧……归来吧……”   “唉,你还等什么?他不会来了,你又何必苦苦等待?难道与他此时相见,他会肠断,你就不心碎了么?你双眼一闭就此而去,留下他孤独苟活世间,谁来与他哭相和?”她嘴角浮着淡淡的笑意,心中却是热泪奔流。   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终于轻抬手腕,将杯中酒慢慢喝了下去。   酒已干,杯已空。一切往事俱化烟,无数希翼已成梦。   “我死的时候,要死在你的怀里……我不要棺材,也不要坟墓。你一定要把我抱上断魂崖,埋在那块大青石旁的老梅树下,让它吸取我的血肉精华而开放,你闻着那梅香,便是我身上的香了,你见那梅花开,便是我在对你笑了……”   花溅泪拢拢额前秀发,揭去沉香琴上的轻纱,旁若无人地弹起了“长相思”。她从未有哪一次弹得有今日这般好,脑中已一片空灵。琴音如低语,讲叙着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   初时,琴音悠悠,悦耳动人。就如一个少女在不懂情为何物时的天真烂漫;继而,琴音一转,听起来欢快,却又带着一丝含蓄与矜持。宛如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忽然遇到了一个令她心动的英俊少年——人人都已被这美妙的琴音吸引住,沉溺于那如倾如诉,如描如绘的旋律中去。   小酒店、大白马,顽皮的春衫少女,被戏弄的雪衣少年——一年前的往事,清晰如昨。琴音更缓,脉脉含情。如燕儿在檐下私语,蝴蝶于花间嬉戏。那叮咚的溪水,飘零的落花,互换信物时的欲语还休……   花溅泪忘情地弹着,神情详和,已入无人之境,手指只是随着感觉去拔动那一根根琴弦,但却弹出了至情。众人心神俱醉,各自随着琴音去幻想自己那曾有过的往事。琴音忽然一变!迅急有奔雷之势,猛烈夹杀伐之声,就似那风云突起天突变,雨打残花春成伤。黄山无名寺中厄运忽降,西子湖上劳燕分飞……   节奏忽然又缓了下来,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感慨。那醉中低歌,那绝情一剑……   逐渐,琴音变得凄美而缠绵、悱恻动人,不少人泪眼已朦胧,一颗心似被无形的手揉捏着。最后,琴音又缓缓平静下来,似一粒石子投入水中,暂起波澜后又归于平静;似少女的裙角拂过草丛,留下一路幽香隐隐;似一缕歌声逐渐变得缈茫,似落花无声飘零水上……   所有的人都已完全沉浸在了琴音中,哪怕不谱音律之人也听得痴了。各人都有各自的伤心事,此时被琴音触动,竟引起了共鸣。   琴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沉,几乎已虚缈不可闻。最后,只听“铮”的一声,花溅泪右手食指轻轻划过第一弦,弦断了!又是“铮”的一声,第二根琴弦也已断。她的纤纤食指依次缓慢地划过那根根琴弦,七弦俱断。   曲终了,弦断了,花谢了,梦破了。她呆呆跪坐树下,任飘零的落花飞满一身,神色有说不出的寂寞与萧索。他还没来。难道,这今生最后一个愿望,也不能实现?   众人都无言,花落也无声。连风也似通了人性,一入桃林,立刻变得轻柔起来,只轻轻拂过,不敢惊忧这伤宁静。   静,静,太静!幽寂得使人血都变冷。   忽听一声长啸,摧人心肝,“语儿”!灼灼红云之上,一条白影疾掠而来,不偏不倚落在她面前。双眼瞬间泪水充盈,此时她纵想控制住自己,又怎能办到?他含泪微笑着,低声道:“语儿!这一次,我总算没有来迟。”长长吐出一口气,举步向她走来。她轻轻摇首:“不,你错了……你已来迟,迟了一步!”目光移向那已七弦俱断的沉香琴,他也不由自主地随着瞧了过去。“我已喝了”绝情酒!“   “什么?”萧雨飞脸色惨变,猛地抓住她双肩,颤声道:“我不信!语儿,你不要骗我,不要吓我!”   花溅泪笑了笑,想说话,人却已软软歪倒。萧雨飞心胆俱裂,肝肠寸断,猛地将她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此时胸中纵有万语千言,却叫他怎生诉说?花溅泪无力地偎依在他怀里,满面幸福之色:“云飘,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终于又可以躺在你的怀里……上天待我真是不薄,让我还能再见你一面,我已很满足!”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写有字的丝绢放进他怀里,柔声道:“我这还有东西送你,你留着慢慢儿看。”   萧雨飞目中已泛起泪雾,喉头剧痛,不能言语。花溅泪轻声道:“你,你可还记得要怎样葬我?”他已不能回答,只拼命点头。   花溅泪微笑道:“我还给你的相思剑,你还可以再送我一次么——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不会再用来伤害你……”   萧雨飞抽出一只手取出那柄相思剑放在她身上,拿起她的手去轻抚那冰凉的剑锋。一滴泪滴落在她脸上,接着又是一滴。滚烫的泪,成串落下,将她灼伤。   花溅泪伸出瘦削的手指,慢慢拭去他眼中的泪,柔声道:“记着我们的生死约定,我要你好好地活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一缕轻烟散逸。   桃花开得正艳,但在盛开的同时,它就已在凋零。葬花溪中落红无数,那瓣瓣桃花都不是桃花,点点滴滴都是相思血泪。   萧雨飞已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甚至已不知还有身。暖阳当头,眼前却漆黑一片。泪已干,心已死,情已绝,意已灰。风流云散矣,地老天也荒。   他抱着她,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向桃林外走去,走向断魂崖。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很清楚,就如刀刻于心上,抹不去,忘不掉。   他莫非要殉情?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远远跟在后面。渐渐已至断魂崖下,萧雨飞蓦地止步,回转身来,一字字道:“谁若再跟来,休怪我剑下无情!”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崖上走去。   没有人跟上去,每个人都自觉地站在了崖下。只适才他那一声长啸和那疾掠的身影,就知道他之武功,今非昔比,何况现在他正是含愤待发,在场诸人,无人能敌。   崖下桃花已开,崖顶仍积雪未化,晚梅开得正艳。萧雨飞抱着花溅泪慢慢地走了上来,身后留下一串孤单的脚印。那脚印便似一根线,串连着一连串的回忆……   “我刚才救了你,你不但未谢我,还举起你那臭拳头吓唬人……”一年前与她初次相见的情景又在脑中浮现。她曾那样地捉弄过他,他曾是那样又气又急,后来每一回想便觉甜蜜无比,而如今那一幕却是他心中再也碰触不得的角落。   看着那巨石上四个大字“一生一世”,萧雨飞忽然纵声大笑。原来要想“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并不由你自己所想。他与她的一生一世,注定只能是天上人间,永不相见。笑声中泪水如洪水决堤倾泄而下:“苍天,苍天,你为何这般欺我?”   寒风疾掠,将他热泪吹干。他在那老梅树下跪下,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低头凝视怀中的人儿。她依然面色如生,宛如熟睡一般。她的魂魄现在何处?可已至奈何桥,正被孟婆逼着喝那忘却茶汤?一时恨不能立时举剑自刎,好马上奔赴黄泉寻她。但他对她的承诺总未能做到,她最看重的这生死约定说什么也要遵守。   他喃喃低语:“语儿,傻语儿……你为何一定要逼我遵守那生死约定?你不知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你一个么?”用双手在那株老梅树下挖了一个深深的坑。轻轻抱起她,小心翼翼地放入深坑,将相思剑放在她身旁。在他心中,这相思剑便是他的化身,已随她而去。双手颤抖,却怎么也不忍住她身上洒落一捧泥土。   终于,他咬了咬牙,心一横,从怀中取出那方写着“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的丝绢,盖在她脸上,捧起一捧夹杂着雪的泥土洒落她身。飞快地,一捧又一捧地洒落。他只怕洒慢了,再捱下去,便会疯狂。可才只洒了十余下,便再难以为继。这几日来,他日夜奔行,几乎没有片刻休息,早已耗尽精力,眼见她的身子正慢慢被泥土掩去,悲伤排山倒海般袭来,脑中一阵昏眩,便再也不省人事。   等他醒来,才发现自己仍在那雪地里,天色却已黑了,玉兔东升。他猛然发现,眼前的深坑已被填平,树身上刻着“花溅泪之墓”五个字。她,竟不知已被谁悄悄葬好了。   他大吃一惊,浑身冰凉,脑中一片空白。就这样永别了?从此便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不能得见?茫然四顾,却见雪崖之上,除了他自己的影子,就连一个影儿也无,茫茫雪地上也无一个脚印。是谁?谁来过了?知他不忍,帮他葬了她?来人轻功如此之高,莫不是白无迹?   他颓然跌坐雪地,已无力思想。也不知呆呆地坐了多久,才反腕拨出了断肠剑,在那树身上的“花溅泪之墓”前加刻了两个字“爱妻”。在梅树下又伫立了一会儿,一狠心,猛地转身,大步朝崖下行去,再没回头。在他身后,梅花在凋零,落于雪地,犹如颗颗红泪。月光下,冷风中,似有人在浅吟低唱:“梅花,梅花……   盛开在白雪茫茫的断魂崖花开花落人去人来把一番番难偿的情债惹下梅花,梅花……   既然已开又何必凋零既会凋零又何必开花落英菲菲铺就胭脂般的地毯睡美人长眠在这相思的树下只留下永久的清香浮于天地只留下温馨的回忆陪伴日后悠悠的似水年华梅花,梅花……   萧雨飞慢慢走下崖来,忽然怔住。   崖下站满了人,不仅宋问心,李啸天,萧威海,欧阳绿珠,在等着他,就连风残云,桃花公子等人也在,各门各派的人大多都在崖下相候,只是各自的目的不同。   此时,萧威海见他平安下来,终于松了口气。萧雨飞淡淡笑了笑,朝众人一抱拳,深深鞠了一躬,什么话也未说,径直朝冷香宫而去。回到冷香小筑,轻轻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却见李思卿已在等着他,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酒壶与一个玲珑的玉杯。   李思卿道:“这壶中盛的就是绝情酒!”拿起酒壶,将那鲜红色的酒倾在了玉杯中,逼视着萧雨飞,冷冷地道:“你若真心爱我三妹,就把这杯酒喝了!”顿了顿,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只要你喝下这杯酒,就又可以见到她了……”   萧雨飞神思似又已恍惚,茫然地走过去,茫然地端起了玉杯,目光迷离。酒中虚幻出一个人影,雪衣飘飘,正微笑着向他招手。他梦呓般喃喃低语道:“语儿!”将玉杯送到唇边,一仰头,一饮而尽!   “波”的一声,杯碎了。酒已干,杯已碎。为知己,死无悔。李思卿看了他半晌,忽然长叹道:“难怪她肯为你死!”萧雨飞摊开手掌,玉杯的碎片缓缓滑落桌上:“我敢喝,只因我明白这杯中酒绝非绝情酒;若这酒真是绝情酒,我绝不会喝。”   李思卿怒形于色:“你……”萧雨飞黯然道:“她既配了绝情酒,就一定配得很适量,刚好够她喝完。她做事从不会连累他人,又怎会留下毒酒害人?”   李思卿冷笑道:“你倒很了解她!”萧雨飞笑了笑,笑得很苦涩,很凄凉:“我们不仅是情人,还是朋友。”李思卿道:“这么说你愿与她福祸与共,生死与共?”   萧雨飞点点头:“不错。”李思卿冷冷道:“那她为你死了,你还苟活这世上干什么?”萧雨飞一字字道:“我要完成她的遗愿,我要让她死得值得!”李思卿眼中露出一丝赞赏之意,点头道:“好,你能如此,也不枉我三妹如此待你!”   萧雨飞目送他离去,掩上门,回头凝望那桌上流泪的红烛。烛光如豆,跳跃不休,却再不会有一双纤纤素手去剪那独花了!琴架上放着那具七弦俱断的沉香琴,空中还似留有那琴韵微响……   萧雨飞走到烛台前,取出花溅泪死前留给他的那幅绢子,上面正是她所写的那首锁窗寒。当他看至最后三句“是爱是恨无须问,有情无情任人说。此心无悔过!”时,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睛。但分明有两清泪溢出眼角,顺颊流下。   他拭去泪痕,划破右手食指,以血代墨,运指如飞在绢上游走,犹如绝顶高手舞剑于雪野:断肠词悼爱妻小筑帘消门斜敞,从何觅,旧霓裳?月瘦星淡,掩映着风栏雨柱、云阁雾廊。薄灰封轴卷,轻尘锁蛛网,孤单影仃伶伶斜映窗纱上。枯枝瑟瑟迎风摇,败叶萧萧泥中葬。湘妃帘上旧痕长!清灯唯一点,却照泪两行。燕儿私语在旧梁,伊人在哪方?   最难忘,春夜飞雨,露溅花泪,偷得片时共伊赏,执手相对默默相坐至天光。到如今,孤零零魂化寒梅神凄怆,凭谁问:乐土何在,桃源哪方?说什么,精诚所至,感天动地,六月晴空飞雪霜。我自长笑问上苍:你为何原是石作心来铁作肠?   重携手已成非非想,阴阳相隔证沧桑。真亦假,有还无,爱转恨,喜变丧,月自风流花自香,鹃空啼,叹空长,春风难唤,华鬓堆霜,盟誓终是梦一场。魂灵儿无处系飘萍,痴心一片徒悲壮。恨只恨,愁到深处千杯少,再与谁去话炎凉?都罢也,处处留有伊余芳,何须细思量。枉余得,万丈相思锁萧郎!   怕忆两情绸缪,同舟共桨。才漫消几日清欢,却赚来一世惆怅。飞毫纵笔耀词章,写不成书,倾血泪千行。冷月凄凄葬梅骨,晓风依依散魂香。欢颜难再,寸断肝肠,梅花空染相思血,往事如烟缥缈荡。无言回首,风雨如泣、正茫茫……   这首“断肠词”萧雨飞根本未着意细想,随心所思,一气呵成。他将这断肠词细细看了一遍,才发现自己内心所隐藏的痛苦原来是如此深邃,写得是如此凄凉!他已忘了指尖上的伤口,几滴鲜血滴落白裳,仿佛雪地几朵红梅怒放。   纱窗未闭,一阵阵冷风悄无声息地侵入帘来,春寒袭人。萧雨飞忽然又感到一阵晕眩,慢慢走到床上躺下。床上还残留有伊人体香,淡淡的,若有若无。   忽然,他看见床前恍惚立着一个白衣佳人,大叫一声:“语儿!”翻身而起,瞪大了双眼,凝视那人半晌,轻叹一声,低声道:“师姑,是你!你也来迟了,她,她已……”叶秋烟垂泪道:“我已知道了!”   萧雨飞凝视着她,缓缓道:“你早知她要替我去死,是不是?蓬莱岛主知道,白无迹也知道,你们一直都在瞒着我!”   叶秋烟无言地转过头去,却看见桌上放着一幅写满血字的白绢。她细看了一遍,不由又流下泪来,哽咽道:“傻孩子!你不知道血流过多会大伤元气么?这么长的词,有好几百个字,难怪你脸色这么难看。”   萧雨飞黯然道:“失一点血又算什么?若非为了遵守与她的生死约定,我已随她而去。”叶秋烟眼中现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想说什么,却终又忍住,只道:“你要多保重自己!岛主她老人家曾对我说过,她死后过不了几天,就一定会有人来暗杀你,你要小心了!”   萧雨飞奇道:“谁?”叶秋烟道:“我也不知。我要走了。我在这儿呆久了,恐被人发现。你可要千万保重自己,你若这样意志消沉,她……她的在天之灵……会伤心的!”一闪身,淡烟般掠出窗去。   萧雨飞望着她的背影,自语道:“这蓬莱岛主是神还是人?她怎知有人会暗杀我?这暗杀我之人又会是谁呢?”   也懒得细想,拿过那断肠词,往断魂崖而去,要到那老梅树下,焚与她知。慢慢上得崖来,忽然,他脸色大变,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那株老梅树下露出一个深深的雪坑,里面空无一物!而那梅树上“爱妻花溅泪之墓”这几个字已被人用剑削去,只留下一块光秃秃的树干。   坑中用雪压了半截纸。他心中狂跳,取出纸条,只见上面写着:“萧雨飞,即便尔阴阳相隔,也不能让尔相守。已将之扔下断魂崖!”纸条没有落名,却见一行浅浅的脚印通往崖边,显见是那盗尸之人所留。   萧雨飞又惊又怒,又气又急,又悲又恨,想扑到崖边瞧瞧,脚步哪里还移得动分毫。忽然“哇”地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梅林中传来一声深沉的叹息,一双着浅紫色丝履的秀足缓缓走了过来,一只纤纤素手取走了他手中的“断肠词”。来人又轻轻叹惋一声,幽灵般消失在了梅林中,松软的雪地上竟未留下半点痕迹……   天已近五更。   宋问心正与李啸天、萧威海等人在商量着什么。忽然,一道白光破窗而来,直向她射去。她伸出两指将那暗器夹住。是一个纸团,上书:“萧雨飞有险!”   一行人匆匆赶到断魂崖,只见萧雨飞倒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萧威海连忙将爱子抱起,只见他脸色惨白吓人,牙关紧闭,嘴角还有血迹,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担心。   李啸天将他身边的那张纸条拾起,看了一眼,啊地大叫一声,胸中悲愤难抑,砰砰砰一连往雪地上击出三掌,直击得雪雾漫天,厉声道:“月几圆,我若不杀你,誓不为人!”   萧威海等人接过纸条,一一看过,都气得浑身直颤,五内如焚。宋问心悚然动容,不解地道:“月几圆也算一代枭雄,怎会做出这等穷凶极恶之事?何况,秋儿必竟与他有血缘之亲啊!”看了萧雨飞一眼,皱眉道:“飘儿怎样了?”   萧威海给他把了把脉,叹了口气,道:“还好,他并未受外伤,但脉息微弱,他接二连三地遭受重大打击,忧伤过度,已是受了内伤,需得好好静养。”将萧雨飞抱回冷香小筑,放在床上。   “碰碰”两声,有人叩门。   李思卿离门最近,当先开门冲了出去。却见门外薄雾朦朦,哪有人影?地上却放着一个小瓷瓶。拾起一看,里面装有一粒药丸。他嗅了嗅,只觉气味芬芳,异香扑鼻,也不知这是什么药。   李啸天接过来嗅了嗅,也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药,又递于宋问心,道:“师父,徒儿不识此药何物,还是你老人家辨认一下吧!”   宋问心接过来嗅了嗅,又倒出来看了看,又喜又惊,道:“九转还魂丹,这是九转还魂丹!只要伤者一息尚存,便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心中却暗暗惊异,这九转还魂丹本与冷香丸一样,也是冷香宫秘制伤药,只因其所需药材太过珍贵,极难配制,只她母亲、冷香宫创始人玉倩影在位时,因机缘巧合,寻齐了诸般灵药,配得数粒,到她继位时,已难以配制,渐已失传,如今这粒九转还魂丹却是从何而来?这送药之人必就是那送信之人,这人武功极高,却又不愿现身,会是谁呢?“   用指甲将那小还丹划作了四片,递于萧威海:“这药药性甚烈,服一片就足够了,隔六个时辰再喂他服第二片。”   天亮时分,萧雨飞终于睁开了眼,目光凝注着帐顶,毫无表情,连眼都未眨一下。萧威海低声道:“飘儿,你好些了么?”萧雨飞恍若未闻,只呆呆地盯着帐顶,色如死灰,眼中也无一丝活气,如同一个死人。   一行人出了冷香小筑,个个忧心仲仲,愁眉不展。中午时分,萧威海又来看萧雨飞,却见冷香小筑内床铺得整整齐齐,动过的一切都已收拾恢复了原样,人却已不见了。 第三十八章绝处逢生   断魂崖上,春寒料峭,冷风卷着雪雾扑面而来。   萧雨飞立在崖边,神情沉着、冷静而坚定。瘦削的脸上,那对清亮的眸子闪着慑人的冷芒,默默俯望那万丈深崖。   “语儿,我对不起你。你是因我而死,我却不能来陪伴你。你生前,我未能给你幸福;你死后,我仍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连一处葬身之地也没有!唉,我每次答应别人的事都能做到,可为何我每次答应你的事,对你许下的诺言却偏偏都做不到……”   他仰首向天。一朵铅灰色的云块正缓缓向天际飘去,那可是她那漂泊的孤魂?“语儿,我的心早已给了你了。有它陪着你,你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寂寞;你的心也早已给了我,无论在哪里,我都能感知你的存在!”   他坐在梅树下的青石上,将暖玉箫就唇吹了起来。   “飘儿!”叶秋烟来到他身后,满面担忧。   萧雨飞回头凝望着她,一字字道:“相思断肠剑法的全部奥妙我已了然于心,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的剑法便可练成!”深沉的目光遥望着远方,就如一柄无坚不催的利剑,划破天宇。   叶秋烟心中一凛,陡然生起一股寒意。他虽不动声色,却令她感受到一种无可琢磨无可比拟的剑气与杀气。她定定心神,道:“飘儿,虽是如此,你可不能……”   “你放心,我不会贸然行事!”萧雨飞淡淡笑道:“在我将这套剑法练熟以前,我不会去送死。现在,我的命已不属于我自己。我答应过语儿,要为她好好地活着。我对她许下的诺言,一件也未做到,她这最后的遗愿我再也不能辜负!”   这是一间奇怪的屋子。   屋中烟雾袅绕,白茫茫一片,只依稀可见浓雾中有一个模糊的背影隐约出现。   月几圆恭敬地肃手立在那人身后一丈远处。   那神秘人道:“花溅泪已死了么?”   月几圆道:“是的!她喝了一杯绝情酒,那绝情酒绝对不是假的。”   神秘人似乎吃了一惊:“什么,绝情酒?”陷入了沉默,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我们上当了,我们中了他们金蝉脱壳之计!”   “什么?”月几圆惊道:“难道她没有死?这不可能!弟子亲眼见她喝了那杯绝情酒,那酒绝对不假!”   神秘人道:“酒是不假,她喝了也是真。这其中的奥妙你以后自然会知道。如果我没料错的话,你马上赶去断魂崖,花溅泪的尸身绝对不见了。”   月几圆道:“可弟子仔细观察过萧雨飞,他那神情举动绝对假装不了……”   神秘人道:“他也被蒙在鼓里。他们正是要借机让萧雨飞与花溅泪练成相思断肠剑法!这两个年轻人委实可怕,他们似乎很容易受打击,实际上永远也不会被任何打击击倒。我们看似步步占尽先机,实际上一步小心却又输了一着。”   月几圆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神秘人沉吟片刻,缓缓道:“如果我没料错的话,萧雨飞现在一定正在苦练剑法。你马上赶去梅谷,赶在他剑法练成之前,找到花溅泪,杀了她!你且记住,千万不能让他二人同时活在这世上,你一定要杀了花溅泪。否则他二人练成相思断肠剑法,双剑合璧,我们就很难对付!”   月几圆恭声道:“是!”迟疑了一下,道:“弟子若找不着花溅泪,那萧雨飞……”   神秘人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再给他一次机会,若他执意不肯归降,你就将他擒来交给我。”   月几圆道:“他的武功必已大有进益,若弟子无能,不能生擒呢?”   神秘人又沉默了一下,道:“你……看着办吧!”   月几圆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回到房中,正暗自谋划,忽然月凌峰匆匆走了进来:“爹,大伯他醒了,闹着要见你,我和二妹都劝不住他。”   月几圆皱了皱眉,跟在他身后朝庄内一处偏僻的庭院走去。远远地就听见月几明在怒喝:“快叫那畜牲来见我——”夹杂着月丽人的柔声劝慰声。   进得院门,便瞧见月几明怒容满面,瘦削而憔悴的脸上须发皆张。月几圆迎了上去:“大哥,你要见我?”话音刚落,月几明已一掌掴了过去:“住口,谁是你大哥?”月老夫人怜悯月几圆父母惨死,对他的宠爱远远超过月几明,从小就教育月几明,事事都要谦让着弟弟,几十年来,他还从未打过他。   月几圆不避不闪,“啪”地一声挨个正着,脸上顿时现出五个指痕,淡淡笑道:“不管大哥心里怎么想,在小弟心中,大哥永远都是小弟的大哥。”   月几明第一次挥掌掴了弟弟,见他脸上神情依然不变,微笑中带着恭敬,还依稀是那幼时常见的表情,瞧了瞧自己也隐隐生疼的手掌,几十年兄弟之情蓦然涌上心头,颓然坐在椅上,冷笑道:“你打算把我怎样?是千刀万剐还是活剥油煎?”   月几圆目中闪过一丝愧疚与痛苦之色,叹道:“大哥,你又何必如此说来刺伤我?无论如何,你总是我大哥。我纵对天下人无情,也不可能下手伤害你呀!”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恳切,月几明心中一痛,咬牙道:“在你逼死秋儿的时候,可还记得我是你的大哥?你已害我无后,还有什么脸叫我大哥?你作恶多端,我和你势不两立。你今日不杀我,他日我必杀你。”   月几圆缓缓道:“大哥,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也没有办法。我如今已是白布落染缸,再不可能变回原来的颜色。我虽名为聚雄会会主,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你纵然杀了我,也不可能阻止将要发动的武林内战。何况,我既已选择了这条路,不管最终是能得偿所愿,还是自食恶果,我都会一直走到底,不会再回头。”   月几明知道他所言不虚,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心中充满了悲伤、愤怒与绝望,圆睁了双眼看着眼前这已无可救药的弟弟。想起母亲临死前的嘱咐,更是万念俱灰。道:“你把内力散的解药给我,放我出去!”   月几圆将头扭向一边,不敢再正视他的眼,缓缓道:“大哥,你真是个书呆子!武林大变再即,你是我惟一还有所顾忌的亲人,我又怎会再放你出去?事已至此,我们兄弟彼此再说什么都已无益,小弟只想保守这最后的底线,避免你我兄弟阵前相见。所以,只有委屈你在这聚雄山庄住上几年。待我大事已定,才能放你去出。”   月几明脸色一变:“你想把我软禁起来?”   月几圆道:“也可以这么说吧!看在你的面上,将来我对大嫂也会手下留情,尽量保全她的性命,好让她日后能陪伴大哥。但现在,没有我的许可,你不得离开这庭院一步。”   月几明气得脸色铁青,怒道:“你若要囚我在此,我宁可死!”   月几圆缓缓道:“死?大哥,你女儿虽然死了,可是叶秋烟却还活着。你难道不想再见她一面?如果我所料不错,叶秋烟已经重返中原,重回梅谷。你又岂能去死?”   月几明颤声道:“什么?她,她已重回梅谷?你,你快放了我去见她——”   月几圆断然道:“不行。我已说过,除非我大事已定,否则绝不可能让你走出这聚雄山庄。你若不想把叶秋烟孤零零地抛在这世上,就听小弟一言,好好地保重你的身子,在这里耐心等候。峰儿,丽人,爹有事要出庄几日,好好照顾你大伯!”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月几明看着他冷漠的背影,悲怒交集,忽然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一跤跌倒在地。花溅泪之死,本令他痛不欲生,可叶秋烟未死的消息,却令他又陡生生机,没有勇气轻言去死。月几圆早已摸透他的脾性和处境,他竟是只有听凭他的摆布,丝毫没有自主的余地。   萧雨飞的剑法已日益精纯。   这一日,他又在断魂崖上练剑。剑光如匹练,剑式连绵,如江水滔滔,奔流不息。身随剑动,剑随心发,宛如流水行云,羚羊挂角,不着痕迹。   叶秋烟待他收剑停手,微笑道:“好剑法!飘儿,你的剑法已突破了第九重大关!”   萧雨飞目中闪过一丝惊喜:“真的?”   叶秋烟道:“难道你自己感觉不出来?”   萧雨飞笑道:“不,现在我只觉自己剑一在手,脑中便一片空灵,使起剑来随心所欲,得心应手。这剑似乎有了生命,我一拿剑,它便在我手中活了似的,只是我还不敢相信。”他笑得很甜,很开心。自花溅泪死后这一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笑。   叶秋烟道:“任何一套剑法都自有它的破绽之处,这相思断肠剑法也不例外。但若是两人合使这套剑法,相辅相助,刚柔相济,一攻一守,便可互相弥补破绽,就再无隙可击。你孤身一人,尚不是那神秘人的对手,千万不要贸然前去寻仇!待无迹归来,你二人配套练习,待你二人已能配合得天衣无缝了,才算真正大功告成。”   萧雨飞道:“那还要等多久呢?”   叶秋烟微笑道:“怎么,沉不住气了?别急,一急便会心浮气燥,欲速则不达。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该走了。”一转身掠入梅林不见了。   四、五月间,晚梅早已凋尽,积雪也已化尽,梅树上已长满茂密的绿叶。   萧雨飞望着叶秋烟的身影消失在梅林中,这才转身走到那深不可测的断魂崖边,对着崖下低语:“语儿,我的剑法已成,为你复仇,指日可待,你高兴么?这一个多月来,你我虽是阴阳相隔,但你无时不在我心中,无一夜不在我梦里。我们还是在一起,根本未曾分开!”   他解下暖玉箫,就唇吹了起来,吹的自然还是那曲“长相思”。他要让箫声将他的喜悦与娓娓深情送至天际,让她感知。   蓦地,他背后一寒,一种本能的警觉使他感到了身后有人。这人武功很高,还未有何举动,已有一股凌厉的杀气迫人眉睫而来。他没有惊惧,他也正想试试自己的剑究竟已有多犀利。神定气闲,将一曲“长相思”修悠悠吹毕,这才放下箫,猛地回头!   月几圆正背负双手立在距他两丈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杀气,似要划破他的肌肤。萧雨飞看着他,目中已有火焰在熊熊燃烧。他的剑还未出鞘,却也已有一股凌厉森冷的剑气透发出来,直迫月几圆。   月几圆道:“我感觉得到,你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站在我面前的你已不是以前的萧雨飞。”萧雨飞点头:“不错,以前的萧雨飞已死。”月几圆道:“恭喜恭喜!”萧雨飞道:“你来就是为了对我说恭喜?”   “当然不是!”月几圆笑笑:“我是来送你去见你的心上人的!”话音一落,他就忽然抽出了背在背后的双手,右手中拿着一柄古朴厚重的宝剑。这剑虽不及相思断肠剑犀利,却是一柄特制的重剑,剑身远比普通宝剑厚重,不易削断。他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只因这地形对他很有利。萧雨飞背后便是万丈深谷。他相信凭自己的武功足可将他迫退,而他只要后退一步,便必死无疑。他看着他,就如一个猎人看着他即将到手的猎物。   萧雨飞也一翻手拔出了断肠剑。他的动作十分缓慢而有力,目光异常平静地注视着月几圆。长而窄的剑身,清粼粼的剑芒宛如一泓平静的秋水。   月几圆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他早已感觉到眼前这沉默的少年,武功已今非昔比,但这会儿,这种感觉更强烈,更清晰。然而,他的长剑还是出手了!剑如闪电,人也似化作一道长虹,飞刺萧雨飞的咽喉!   萧雨飞往后一退,往崖下坠去,脚尖却勾住了崖顶,身子一下子反弹起来,跃过了月几圆的头顶,向地上落去。同时,反手一剑洒出万点寒星罩向月几圆。月几圆回剑挡过他的功势,脚步一滑,也离开了崖边。   萧雨飞剑势已展开,剑式连绵,一剑快似一剑,剑剑不离月几圆要害之处,拿捏时间之准,出手之迅稳,妙到毫巅。   月几圆刚交手几招,就发现萧雨飞不但剑法精纯,而且内力十分雄厚,远非昔日吴下阿蒙。自己原以为就算剑法不如他精妙,凭借自己深厚的内力也可将他杀死。不料萧雨飞的内功之精湛竟已在他之上!他明白,今日要杀萧雨飞已不可能,于是改攻为守,封住自己全身要害之处,适机而动。   两柄剑纵横交错,剑气满天,摧得梅叶纷纷零落。身形闪动带起的疾风,将摧离枝头的梅叶搅得满天飞舞,宛如一只只绿蝴蝶。忽然,绿蝴蝶们一下子四处飞散,有几只旋转着反向空中飞升,那是月几圆的身形盘旋拔起所带来起的旋风!他身形旋起,长剑在半空中一划,幻出两朵耀眼、灿烂的剑花,直刺萧雨飞的双眼!   这是他瞅准的一个反败为胜的良机,居高临下可随时改换方向的剑势,已将萧雨飞所有的退路封死。他这一剑是志在必得,气势先声夺人。   萧雨飞却不退反进,比刀还锐利的目光已迎上那当头罩落的剑光,手中断肠剑挥出直摄月几圆的剑锋!这一剑之威,尤其是剑气中那凌烈的杀气,足可摧垮任何人欲胜的信心与勇气。   “当”的一声,月几圆的长剑已断!不只断了一下,是断成了九截!   这正是那招曾一剑削去方贵头发的“相思九转肠”!只不过,如今这一剑之威已远非昔日那一剑可比拟。   萧雨飞这一剑不但削断了月几圆的长剑,那森冷的剑气还划破了他的衣衫,将数十只绿蝴蝶刺碎,变成一片绿雨飘洒在地上。月几圆的剑虽已断,但仍有余力反击,可他却偏偏未能反击。只因萧雨飞这一剑还削弱了他的斗志与意志,他已无信心,已无勇气再出招反击。月几圆本不是个很容易被摧毁斗志与意志的人,但现在他确实已丧失了再出手的信心。   好霸道的一剑!   月几圆勉强笑了笑,道:“我手中已无剑,难道你还要杀我么?”萧雨飞冷冷道:“我本来不想杀你,但你做得太绝了!她已死了,你却连她的尸身都不肯放过。月几圆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住口!”萧雨飞厉叱道:“你还想抵赖,你看,这是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根手巾,取出包在巾中的一页纸笺:“这张纸我一直留着,我随时都不会忘记你的残忍、你的毒辣、你的冷酷!”他目中燃烧烈焰,似要突然喷出将月几圆烧为灰烬。   月几圆心中一陈发颤,看了那纸一眼,道:“这不是我写的,此事也非我所为。”   萧雨飞道:“纵不是你干的,也必是你儿子或你女儿干的,你一定知道。”   月几圆冷笑道:“这绝非我的人干的。不管怎么说,她总是我的亲侄女,我不会允许任何人这样做,连萧石死后我都那般对他,何况是她?而且,若真是我所为,我为何不敢承认?我岂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萧雨飞一怔,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不错,你虽不是好人,却也非小人。如果此事是你所为,相思剑就已该落入你手中。今日,你必会带着相思剑来与我决战。但,我还是要杀你!”   月几圆道:“你不是立过誓永不杀人么?”   “不错,我是立过誓永不杀人,但,”萧雨飞一字字道:“我立过的誓言,做不到的这已不是第一件了。今日,我就以你来开这杀戒!”剑光一闪,剑尖已抵在了月几圆的咽喉处,一股冰冷的寒气直透月几圆的心底。   萧雨飞道:“你还有什么遗言,我可以替你转达。”   月几圆未闪未避,神色不变,目中却忽然闪过一丝狡诈的笑意,悠悠笑道:“萧雨飞,你现在痛不痛苦、寂不寂寞?你还想不想再见她?我与你作个交易吧!你今日放我一马,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保证,你用我的命来换取这个秘密是绝对值得的。”   萧雨飞微笑道:“哦?你什么时候也贪生怕死起来了?”月几圆道:“好色恶臭,贪生怕死乃人之天性,并不值得奇怪与耻辱。我也是人,不到万不得已,我当然不想死。”萧雨飞道:“这个秘密关系到她?”月几圆点头道:“不错!我说过,你用我的命来换取这个秘密绝对值得!如果你听后,觉得不值得,你再一剑挥下不迟。”   萧雨飞沉吟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缓缓撤回了抵在他咽喉处的剑。月几圆眼中露出得意而狡黠的笑意:“好,我告诉你。你要杀我,是因为我逼死了她对不对?也就是说她若没死,你就不会杀我对不对?”   萧雨飞冷笑道:“只可惜你自己把这最后一分希望给毁了。”月几圆道:“不,你错了!她没有死,她还活着,这张纸条说不定就是她走时故意留下的,为的就是要刺激你,让你早日练成相思断肠剑法!”   萧雨飞心中一跳,冷冷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月几圆道:“你可以不信,但这却是事实。否则,我纵为了活命,仓促间也不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事来骗你。”   萧雨飞道:“她就死在我的怀里,难道还会有假?”月几圆道:“她的诈死术实在高明,不但瞒过了所有的人,也瞒过了你。如果我未料错,你一定未能亲手葬她。”   萧雨飞顿时想起了自己在埋葬她的中途突然昏去,醒来后却发现坟已垒好,一颗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那你又从何得知?”月几圆道:“是我师父告诉我的,他说我们都中了蓬莱岛主的计了。而且,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派我来杀你。为的就是要阻止你二人双剑合璧。”   “蓬莱岛主?”一提到这个神秘、睿智、莫测高深的蓬莱岛主,萧雨飞的心更是砰然一动。回想起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一些他琢磨不透之处,默然半晌,缓缓还剑入鞘,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月几圆微笑道:“多谢!祝你们能早日破镜重圆。”转身从容地朝崖下行去。他并不是靠求饶逃生,而是以交易换命,所以,他丝毫不觉狼狈。   萧雨飞转身慢慢走到崖边,凝视崖下,颤声道:“语儿,语儿,你在哪里?你倒底是生是死?”他忽然仰首向天,长啸一声。啸声激昂清越,直彻云霄。“语儿,你若还活着,为何不肯来见我?你还要我痛苦到什么时候……今生今世若得你为伴,我萧雨飞还敢奢求些什么?”   没有人回答,只有梅叶蝴蝶般飘落。   月几圆恭敬地垂手立在那神秘人身后,低声道:“师父,弟子回来了!”   神秘人道:“嗯。死的是谁?花溅泪还是……萧雨飞?”他似乎对月几圆的武功很有信心,根本就没有问他是否得手。   月几圆垂首道:“弟子无能,未找到花溅泪,却败在了萧雨飞剑下!”   “什么?”神秘人似乎一惊,良久才道:“你在哪一招上被击败的?”   月几圆道:“师父曾说过,相思断肠剑法都无固定招式,每一招都可随心所欲地稍加改动,他那一剑招式并不复杂,却极快极灵敏,叫人简直看不出他是怎么发出的。弟子只觉得剑光一闪,他的剑已击到,弟子的剑瞬间就被断为九截,故而未能瞧清。”   神秘人道:“这是断肠剑中的‘相思九转肠”。其实,相思剑法与断肠剑法中的剑招名称都一样,只不过相思剑中的每一招以守为主、功入辅,断肠剑法则反之。所以他那一招一定是断肠剑法中的’相思九转肠‘,否则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攻势。对了,你是在多少招上被击败的?“   月几圆道:“第二百五十七招。”神秘人沉吟道:“二百十五十七?他打败你只用了二百五二七?以你的武功,当今江湖上能接下你数招的已寥寥无几,他却在二百五十多招上就击败了你,看来他的断肠剑法已经练成了。师父如今要打败你大约须一百招左右……”   月几圆道:“这说明师父还是远胜于他的。那他纵练成断肠剑法也不足为患。”   神秘人长叹一声道:“唉,你不懂这相思断肠剑法的奥妙。若相思剑法与断肠剑法分开使用,击败你,萧雨飞,花溅泪都需二百五十招左右。但若这相思、断肠双剑合璧,互辅互助,互相弥补对方的不足,威力倍增,击败你也只需一百招。比如萧雨飞那一招‘相思九转肠’,固然霸道,却也并非无破绽可寻,也有破解之法。但若花溅泪也同时使出相思剑法中的”相思九转肠‘,便可弥补萧雨飞因功势太猛而守势不足的缺点,那么就可说是无懈可击了!“   月几圆道:“那师父何不亲自去梅谷一遭,将他二人各个击破呢?”神秘人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不行。”月几圆:“为什么?”神秘人道:“因为我没有把握。”此言一出,月几圆不禁悚然动容:“什么?难道……”   神秘人打断了他,道:“我若亲自出手,遇上花溅泪,她轻功之高我也非其敌手。她纵打不过我也可仗着轻功全身而退;而萧雨飞,他若用断肠剑法不能取胜,可轻而易举的马上改用相思剑法。相思剑法不利于攻,却极利于守,我纵要胜他也在数百招之后。大耗真元不说,我纵胜了他又如何?我又不能下手杀他,逼他降我也无用。何况他们此时若已在一起,双剑合璧,而我神功未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诸葛一生唯谨慎,我不能冒险轻易出手。唉,对于冷香宫的武功,其中的轻功与剑术我也不得不佩服,那的确是天下无双的绝技!”   月几圆道:“那我们该怎么办?”神秘人道:“无妨!他二人虽各自剑法已成,要配合得天衣无缝,练成双剑合璧,还尚需时日。你们必须想办法干扰他二人练剑,待为师先一步练成神功,也就不惧他们了。”   月几圆道:“若蓬莱岛主也插手此事……”神秘人道:“这你不用担心,她绝不会回中原的。否则,她早就回来了。”月几圆道:“那好,弟子这就下去安排。”   月几圆出了炼丹室,径直找到月凌峰与月丽人,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月凌峰低声道:“爹,你吩咐的任务,孩儿自会完成。但祖师功高盖世,无人匹敌,若再没了对手,就更难制服!难道我们这一辈子都得听他的指挥么?”   月几圆脸色微变,随即笑道:“做弟子的自然要听师父的话,你以后切切不可胡言乱语!你们快去办你们的事吧!”   断魂崖上,萧雨飞又在吹箫。   箫声悠悠,似在倾诉,又似在呼唤。一曲长相思,不知已吹过多少遍。若一曲便可化出一叶翠绿的梅叶,那这一片茂密的梅林就一定是他吹出来的。蓦地,梅林中也飘出一缕缕箫声,箫声低幽而缓慢,正与他的箫声相和。   多么熟悉的箫声!是谁,是谁的箫声竟和他配合得如此默契,如此天衣无缝?两股箫声缠绕,就如风逐云去,又似一对彩蝶戏于花前。   萧雨飞神思又有些恍惚,茫茫然转过身去。随即他看到了有一朵白色的轻云正慢慢从梅林中向他飘来。多么熟悉、多么美丽!叫他魂牵梦引,怎么也忘怀不了的人儿就在眼前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良久,玉箫已落地。萧雨飞失声叫道:“语儿!”猛地起身将她揽入怀里,抱得紧紧的,语无伦次地道:“快,快告诉我,这不是梦……我梦见过好多次这样的情形了,每次在梦里,你都告诉我这不是梦,可每次醒来,原来仍还是梦——如果这次又是梦,我真的再也承受不起了,与其这样生不如死,还不如随你而去……”   花溅泪伏在他肩头,无语泪流。萧雨飞忽地将她推开一步,抓着她的双肩,仔细瞧了一阵,眼中惊惧慢慢退去,浑身颤抖着,又将她紧紧揽入怀里,喃喃道:“从今后,我萧雨飞便是这世上最幸福之人!”整个世界都已不复存在,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二人忘情相拥。若是一滴泪便是一粒水珠,那他们此时的眼泪已可汇成一条“葬花溪”。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颗狂跳的心慢慢平静。萧雨飞低声道:“语儿,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你好狠心!”   花溅泪歉然道:“我没有骗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没死。那天在葬花溪,我躺在你怀里,眼前渐浑发黑,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隐秘的小山洞里,娘就守在我身边。我一问,才知道这原来是蓬莱岛主早已安排好了的。”   “蓬来岛主说,要让你练成断肠剑法,就须让你先尝一尝断肠之滋味。正好你期限将满,我要替你去死,她老人家就同意让我回中原了,但她要我一定要喝绝情酒而死。绝情酒虽毒,喝了却会死得毫无痛苦,我自是愿意,不料竟因此而死里逃生!原来绝情酒乃至阴至柔之毒,焚心断肠散乃至阳至刚之毒,这两种剧毒虽然都没有解药,却是毒性互克。但两种剧毒交锋,非特殊体质之人不能承受。我这身子恰好正能承受。只是两种毒虽是互相克制,终是留在体内不能驱除,早晚必酿大患。这一个月来,伤心客每晚用内力替我逼毒,娘则在旁用金针为我拔毒,至昨晚,才将余毒逼尽,我才能来见你。没想到,你的剑法已练成了。我还差了一点,需得再耗上几月时间。”   萧雨飞道:“这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蓬来岛主此举倒是一剑双雕,既救了我,也救了你!现在我明白了,伤心客必也是同蓬来岛主商量好了的。他们把时间算得很准,让我赶到葬花溪时恰是你‘死’的时候。”   花溅泪道:“不错,其实一入中原,白师兄就暗地里和伤心客商量好了。所以伤心客才能把你到达梅谷的时间安排得那么巧。”萧雨飞一怔:“白师兄?他不是去淮安了么?   花溅泪低下头去:“不,他没有。那天你们一分手,他便抄小路通知伤心客来接应你,然后也赶来了葬花溪。但他也不知道我其实不会死——蓬来岛主她,她是要让我三人都历经那刻骨铭心的断肠之痛,好都能领悟到相思断肠剑法的真谛……这一个多月来,娘每天陪你练断肠剑法,他却在陪我练相思剑法。今儿一早,他才起身赶往淮安去了。”   萧雨飞担忧地道:“他的剑法可已练成,此行可是淮安王的对手?”花溅泪微笑道:“这你放心,他的剑法也已练成,即便再遇上淮安王,也可不惧。”   萧雨飞寻思,三月十七日正午,白无迹必也正在葬花溪的桃林中,眼睁睁看她在他怀中死去,却是无能为力,他还能抱着她,与她决别,但白无迹却只能木立一旁,不能有何言语也不能有何举动,那般断肠之痛,实不在他之下。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唉,现在回想起来便好似做了一场梦,一场恶梦。现在想来还不寒而栗。我当时万念俱灰,神思恍惚,看到那张纸条,说你已被扔下断魂崖——我受这一激,才醒了过来,决意练成剑法,为你复仇,对了,这张纸条……”从怀中取出那张一直贴身收藏的纸条。   花溅泪接过,将它撕成碎片,笑道:“这是我让伤心客写的!我怕你受的打击太重,从此一蹶不振,就想刺激你一下,用仇恨来激起你的勇气,让你振作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萧雨飞苦笑道:“你这一手也太绝了!我若不是当场昏倒,必会从崖上跳下随你而去。”   花溅泪低声道:“你以为我心中就好受么?当时我藏在林子里,见你竟急得吐血晕倒,又是心疼又是欢喜。我知道你虽晕过去了,但等你醒来之时,便是你振奋之时。我也担心你会出危险,便让娘去给师叔送了个信,让他来把你接回去。”   萧雨飞道:“那九转还魂丹也是你送的?”花溅泪道:“是娘送的,我当时刚刚捡回一条命,两种剧毒在体内交锋,正是苦不堪言之际,哪还有能力去送药?我知道你那一夜失血过多,会大伤元气,便把蓬来岛主给我备急用的那粒九转还魂丹给了你。”   “蓬来岛主?又是她!她是谁,怎么一切事情的进展,俱在她算计之中?”萧雨飞道:“而且,她又怎知会有人来暗算我?”   花溅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子来,正是萧雨飞那首用血书成的“断肠词”,叹道:“娘取了这首断肠词来给我,我看后真是恨不得马上赶去见你,只是无力动弹,又担心你剑法尚未练成,会前功尽弃,就拼命忍住了……云飘,你这个呆子,要是我真死了,你还会遵守你我的生死约定么?”   萧雨飞笑道:“我呆你也呆,我痴你也痴。至于那生死约定么,我恐怕只能遵守一半了。我本打定主意,待大事已定,就在你墓旁结庐而居,陪你一辈子的。”   他含泪微笑着,又忘情地将她揽入怀里。四行清泪又无声滑落。   梅林中,叶秋烟遥望二人终于苦尽甘来,触景情伤,黯然泪下,却怕惊扰了二人,悄悄转身离去。   雕花的木椅上铺着柔软的垫子,坐在上面很是舒服。   她就那么随随便便斜坐椅中。乌黑如云的鬓发上只簪着一朵红艳艳的牡丹与一枚珍珠凤钗。花是绢花,却同真的牡丹一样美丽。她随便地坐着,却也同牡丹一样风情万种。   天生丽质的佳人就如一粒夜明珠,你纵把它放在最黑暗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它的光华反而更曜灿夺目。她含着笑,很平常的笑,却可令人三月不知肉味,满脑子只有她花一般的笑脸和银铃一般的笑声。   梅九龄低着头,不敢看她,似怕自己会神迷意乱、心猿意马。   月丽人低柔地道:“九公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低着头干什么……哦,难道你已答应了?”梅九龄笑笑,抬起头来,目光却仍不敢接触她的目光,笑道:“月小姐又何必明知故问?如今我与冷香宫嫌隙已深,我甚至连梅花门都不敢回了!我除了与你们联手协力对抗冷香宫外,还有何别的选择?”   月丽人道:“那好,事不宜迟,你马上写好书信,我们连夜赶赴梅谷外的梅花镇。”她笑着道:“等把你那娇滴滴的表妹接回来,你也可趁机亲近亲近呀!”   梅九龄苦笑道:“别提了!她的心也被萧雨飞那小子勾走了,只可惜萧雨飞却是那么不解风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哪!”   一提到那可恨的人,月丽人的脸色变了变,连那无可比拟的万种风情也消失殆尽。她已征服了无数男人,她却只想要他。但她纵可征服全天下的男人却偏偏就得不到他!只因他已心有所属,情有独钟。真正的爱情足可抵御一切外来的诱惑。   仇恨、愤怒、绝望,狼牙般嚼碎了她的心,她忍不住暗暗呼道:“萧雨飞,不管你的武功已有多么高,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死在我手上!从你背叛我的第一天起,就已注定你的结局就是被我亲手千刀万剐!”   六月酷暑。骄阳似火,烘烤着大地。   断魂崖上,萧雨飞与花溅泪正在练剑。李啸天、萧威海亲自送了凉茶上来,在一边细看。李啸天微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看,他们这套剑法练得如此出神入化,已非你我二人能望其项背。”   萧威海点点头:“不错。还是孟子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他二人若未经那几番磨难,又怎能有今日之造诣。”眼见二人又一趟剑法练下,忙叫住二人擦擦汗,休息一下。   李啸天:“秋儿,爹有件事要问你。你娘是不是尚在人世,她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花溅泪一怔,未料他会忽然有此一问,笑容顿敛,秀眉微蹙:“是,她就在这断魂崖上,但今日的她已非昔日的她了。她已不愿再见任何中原武林中人,尤其是冷香宫的人。”   李啸天沉默了一会,黯然道:“我不怨她,我知道,她的心中很苦!”他长叹一声,目光缓缓移向那深不可测的断魂崖:“其实,月几明的心中也很苦。但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十八年了,他二人心中的愁苦都是一样地深啊!”   花溅泪低声道:“我会慢慢劝她的……”   李啸天笑了笑,笑得很苦涩:“劝了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她还能与你爹爹和好么?十八年的积怨,他们各自的心境都已变了。要恢复昔日的情份已绝无可能。”   花溅泪咬着嘴唇,缓缓道:“爹,你错了!他不是我爹,只有你才是,你永远都是我最亲最亲、最好最好的爹!”   李啸天目中露出欣慰之色,叹道:“秋儿,你真是爹的好女儿……唉,你二姐若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眉宇间现出几分深切的忧虑之色,鬓角的华发又添了几根。欲言又止,似有什么心事。萧威海看着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李啸天反应过来,道:“你们继续练剑,我们先回去了。”   花溅泪望着二人背影,忽然发觉他们都变得苍老了,走路时连身形都不再挺拔,心中不由陡生怅惘。回过头来,却见萧雨飞的神情也有些不自在,奇道:“云飘,你有心事么?”萧雨飞犹豫了一下,道:“语儿,我已知道我母亲是谁,她在哪里了!”   “你母亲?”花溅泪奇道:“她不是已去世多年了么?”   萧雨飞微微摇头,有些感伤地道:“不,她还活着,我爹一直瞒着我!十八年前,我母亲并非难产而死,而是抛下我爹和我另嫁他人了!在那从聚雄山庄得来的密卷中,有一卷记载的就是冷香宫的秘闻,其中,便有这段记载……原来,我母亲就是……师姑欧阳绿珠!”   花溅泪吃了一惊,点头道:“其实,从师姑对你的那些奇怪的举动中,我本该早就料想得到的……原来,那和我……月伯父成亲的欧阳师姑便是你的母亲!唉,他们既成亲了,却又一直隔室而居,各自忍受着寂寞和痛苦的煎熬,这又是何苦呢?原来,我俩倒真是同病相怜……”   萧雨飞笑了笑,牵过她的手道:“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份了”。两人手拉着手坐在梅树下,倒了两杯凉茶喝下,心头暑气一消,心情也好转起来。正继续研究剑法,叶秋烟却从梅林走了过来,一脸忧虑,欲言又止。   花溅泪起身道:“娘,出了什么事?”叶秋烟道:“这……”犹豫了一阵,还是说了:“秋儿,你二姐被月丽人劫走了!”两人吃了一惊,花溅泪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叶秋烟道:“就是前天晚上,她不知怎么悄悄出谷去了,没想到却一去不返。昨天月丽人在谷口投书,说你二姐已在她手中。你爹他们也许是怕你们知道了不能安心练剑,就没有告诉你们。”花溅泪皱眉道:“二姐也太不小心了!谷外如今已无处不是危险之地,她在宫中好好的,出谷干什么?唉,爹爹这会儿恐怕急坏了!”   萧雨飞沉吟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不在月娇而在我们,他们是想阻挠我们练剑。”叶秋烟道:“不错,所以无论如何,你们两个都不能去救人,这是月几圆设下的诡计。此去苏州,往返至少也需一个多月。而一个月内,你们的剑法便可练成了!若耽搁了时间,你们剑法未练成,只怕那神秘人的魔功却已练成。你们必须定下心来好好练剑。这件事我自会处理,你们放心。”   花溅泪低声道:“娘,那你岂不是要去苏州了?”叶秋烟脸色微变,神情黯然,叹息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本不愿再入苏州一步,更不愿再与月家的人打交通,但……唉,上苍却总是要为难我。”   花溅泪想了想,终于鼓足了勇气,道:“娘,有你去孩儿自是放心了,但,娘,你何不去见见……他?孩儿想当年你们之间必系误会,十八年了,你们应该面对面好好谈谈。”叶秋烟浑身颤抖,背转身去痛苦地道:“住口,秋儿,你不要再说了!以后,你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了,我不想再有任何人提到他。”   花溅泪只好道:“好,孩儿不再提他便是。但,娘总该回宫一趟,与爹爹、师叔他们商量一下如何救二姐吧?”   冷香小筑。一切依然与十八年前没有任何改变。叶秋烟看着那熟悉的雕栏画栋,碧阁朱户,想到已是物是人非,不由感慨万千,双眼涌上泪来。   自从坠崖获救,她就立誓,终此一生再不入冷香宫一步。怎奈造化弄人,十八年后竟又重返旧地。为了救梅月娇,她只得随花溅泪回了冷香宫,拜见了师父与师兄。既然大家已经见了面,又岂有再继续在外栖身的道理?只得听了众人劝说,随花溅泪回了冷香小筑暂住。她感到自己正和想竭力忘记的过去走近,未来正和过去重叠,心中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花溅泪又随萧雨飞上断魂崖练剑去了。叶秋烟在一丛花前站定,正思绪万千,,忽听一声颤声呼唤:“师妹!”一回头,只见欧阳绿珠目中含泪,正向她走来,不由吓了一跳:“糟了,师姐既来了,他,他必定已到了宫里了……”本想回避,欧阳绿珠已走了过来,仔细一看,原来她竟是孤身一人而来,这才心中稍定,迎上前去,低声道:“师姊。”   欧阳绿珠牵起她手,凝神看了半晌,流下泪来:“师妹,果然是你!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真没想到,我们姐妹还有再见的日子。”叶秋烟眼睛发热,幽幽道:“也许我罪孽太深重,连阎王爷都不愿收我。”   欧阳绿珠流下泪来:“这十八年来,你还过的好吗?”叶秋烟默然无语,转身慢慢走上遮阴的长廊,才缓缓道:“我也不知道这十八年来自己是怎样过来的……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小师妹已是两世为人,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叶秋烟了。”   欧阳绿珠慢慢点了点头:“我明白!我知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很孤苦……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心中也很苦?这些年来,他也未曾有过一日欢欣、一日轻松?”   叶秋烟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欧阳绿珠也在长廊上的栏杆上坐下,低声道:“师妹,这十八年来,我与他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只是虚凤虚凰,夜不同床。为的就是求得心灵上的安慰,必竟,我们都没有背叛自已的情人!他一直都在寂寞与痛苦中生活,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啊!”   叶秋烟的嘴角浮起一丝冰冷而讥讽的笑意,冷笑道:“哦,是么?”欧阳绿珠急道:“怎么,师妹,你连我的话也不信么?”   叶秋烟淡淡笑了笑:“师姊,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绝不会再见他!从我获救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永不再见他。他生活得幸福,我会祝福他;若他生活得痛苦,我就嘲笑他!嘲笑他的懦弱与自私。当初是他自已没有追求幸福的勇气,葬送了我一生的幸福也毁了他自已。如今他不管有多么忏悔都已无济于事;不管他有多么痛苦我也不会心软,因为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欧阳绿珠未料这个当年温婉柔顺的师妹竟变得如此心冷如冰,心中好生失望:“师妹……”   叶秋烟转过脸去,泪已溢出,缓缓摇头:“我不可能原谅他!当初他写给我的信中已说得很明白。他说他不愿再见我,叫我别去破坏他的幸福,如今他要改悔又有何用?虽已过了十八年,他那信上的绝情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还记得很清楚!我一生只爱一个人,但我对他的爱也只有一次!当初是他不好好珍惜,如今又怨得谁来?”   欧阳绿珠不知该说些什么,也陪着她簌簌落泪。许久才道:“可是,你就情愿让自已和他都这样孤独、这样痛苦下去吗?还有秋儿,她一定会很失望、很痛苦。”   叶秋烟默然半晌,缓缓道:“师姐,你不必再劝我。你也知道,十八年,多么漫长的岁月。六千多个日子,我是一天天度日如年般的熬过来的。生活对我来说已毫无欢乐,但为了秋儿,我又没有勇气再去死。这样勉强活着是一件多么无奈、痛苦的事!十八年了,事过景迁,沧海桑田,我的心已死,又怎能再同他像十八年前一样朝夕相处,谈情说爱?”她越说越激动,泪已湿了衣襟。   欧阳绿珠无语。她还能说些什么?叶秋烟的话已将她所有的话堵了回去。叶秋烟沉默了一会儿,咬着嘴唇道:“师姐,若他还未到宫中,你告诉他不必来了;若他已到了宫中,你叫他走。”   欧阳绿珠看着她眼中那冰冷而坚决的神情,心中暗暗叹息,道:“不瞒你说,我已几个月未曾见到他了,也未能打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三月十七那天,他在飘香别院失踪了。我真担心他是出事了。你竟要去苏州打探月娇的下落,我也同路回苏州一趟,看看能不能打探到有关他的消息。”   叶秋烟吃了一惊,点点头道:“也好。”心中暗暗埋怨自己,为何一听说他可能出事了竟会如此担忧,一颗心还隐隐作疼,难道十八年了,竟对他仍是旧情未忘?   姐妹俩携手前往苏州,一路上两人同行同坐,同食同卧,原本已经疏远的姐妹情慢慢又恢复如初。这一日傍晚,终于到了苏州。   叶秋烟随欧阳绿珠进了月府,亲眼见过了她与月几明的寝居,方才信了欧阳绿珠之言,这十八年来,原来月几明果然未曾做过半点对不起她之事,心心念念都仍只有她。积聚了十八年的悲恨突然间失去了重心,曾经坚不可摧的冰山,已开始消融。心中喃喃道:“明哥,明哥,你竟如此爱我,为何又要写下那封绝情的书信?难道得知了我的死讯,你痛悔难当,才知道珍惜我?”当晚睡在欧阳绿珠身畔,心潮澎湃,黯然泪下,辗转翻侧了一夜。   次日,两人正在商议如何给聚雄会投书,商谈梅月娇之事,忽听家丁来报,月几圆刚刚差人送来了一封书信。欧阳绿珠打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师妹,原来明哥竟是落在了月几圆手中。月几圆眼看大战在即,竟将他软禁在聚雄山庄。明哥忧怒交集,一病不起。他一心要拿自己的性命逼月几圆放了他,好前往梅谷见你,竟一直不肯就医服药,如今已是病入膏肓,命悬一线——”   叶秋烟急道:“那可如何是好?”欧阳绿珠道:“月几圆说,他已派人抬了软轿来接我,要我前往聚雄山庄劝说明哥,也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我当去不当去?”   两人计议良久,终是放心不下,只得决定由欧阳绿珠前往聚雄山庄探望月几明,叶秋烟则在夜半潜入聚雄山庄所在山谷,伺机接应。叶秋烟心思细密,担心月几圆用对付萧雨飞的手段对付月几明,已用内力散等酥软筋骨的毒物废了他的武功,备下了诸般毒药的解药,交给欧阳绿珠密藏了,以备万一。   月府前果然停有一乘黑绒软轿。欧阳绿珠上了轿,四个轿夫身强力壮,抬着她健步如飞。   当月上林梢,软轿终于停了下来。欧阳绿珠下了轿,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所别致的庭院。月凌峰早已等候多时,躬身向她行了一礼,道:“大娘好,大伯就在屋内,还有劳大娘照料。”   欧阳绿珠见他依然如往常一样举止恭敬,竟全然不动声色,就象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心中暗叹一声,点点头,也不多言,举步向屋内走去。   窗下有一张软榻,月几明斜躺在榻上,凝望着窗外那弯新月。月牙弯弯,一如他愁锁的双眉。窗外夜风习习吹入,吹着他鬓边突现的几根华发。一见欧阳绿珠出现在眼前,他大吃一惊,对月凌峰怒喝道:“你,你竟把你大娘也抓来了,你们究竟想怎样?”   月凌峰忙道:“大伯你误会了,爹是瞧大伯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心里担忧,才命小侄请了大娘来照料大伯。大娘若要走,随时可走,小侄绝不阻拦。”   月几明冷冷哼了一声,声息很弱。欧阳绿珠见他骨瘦如柴,脸色蜡黄,双目深陷,哪里还有半点昔日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风采?心中一酸,在榻前坐下,拉了他手,垂泪道:“明哥,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又是何苦?”   月几明痛苦地闭上眼睛,缓缓道:“死就死吧,死了反而解脱!想我月几明活在这世上又有过几日欢欣,几日幸福?又何曾有过一日轻松自在?秋烟死了,我为娘而活;娘死了,我为秋儿而活;秋儿死了,我又为再见秋烟一面而活……我这一辈子,又有几时是为自己在活?”一眼瞥见床前桌上放着一碗药汤,还正冒着热气,心中怒火又起,挣扎着下得地来,端起药碗奋力扔出窗去。   却有一条人影疾射而来,伸手一抄一接,将那碗药汤接过,连一滴汤汁都未溅出。却是月几圆,他举步进房,将药放回桌上,喜道:“大嫂,你终于来了。你若再不来,大哥这病再拖下去,就没得治了。”   月几明冷笑道:“我若死了,岂非正遂了你的心愿?”月几圆道:“大哥这是说那里话?小弟怎会望大哥死呢?你以为这段时间以来,你如此作践自己,我心中就好受么?无论如何,你总是小弟的亲哥哥啊!”   月几明道:“你又何必如此虚情假意?你明知我这病是因何而起,只需放了我,让我去梅谷见秋烟,我便会不治而愈,却偏要把我囚禁在此。”月几圆道:“我若放了你,冷香宫有你相助,必会给我增添诸多障碍。”   欧阳绿珠怒道:“月几圆,你想逼死你大哥么?”月几明摇首示意她不要再多说,只凄然一笑,缓缓道:“我知道此时站在我面前的,早已不是我的弟弟月几圆,而是聚雄会主月几圆。我的性命,哪有你的宏伟大业一半重要!好,我不强求你!只是,我死后……”他慢慢闭上双眼,低声道:“送我去梅谷断魂崖……我要同我女儿……葬在一起!”两行浊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溢出。   月几圆眼中也露出一丝不忍的神色,道:“大哥,我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纵死了也见不到你的女儿,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死。你为何就不肯相信我这一次?我纵然骗过你千次万次,这次却绝对没有骗你。秋儿毕竟是我的亲侄女,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她死。她的确还活着,和秋烟好好地在冷香宫中活着,你若不信不妨问问大嫂!”   月几明将信将疑地看着欧阳绿珠,她点头道:“明哥,他这次没有骗你,秋儿的确未死,不仅未死,她所中的焚心断肠散之毒也已解了。秋烟也回了冷香宫了,你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月几圆道:“现在你可信了?你若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奔赴黄泉,你就好好保重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不管将来情形如何,我自会尽力保全秋烟母女的性命,也好让大哥你的后半生能有所依靠。”   月几明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原本绝望的眼神却已有了一线生机。月几圆放下心来,将药递给欧阳绿珠:“有劳大嫂照料大哥一段时间,待大哥身子好了,大嫂随时想离开只需吩咐一声,我立刻送大嫂回去。”   月几圆与月凌峰都已离去。欧阳绿珠凝神细听,周围已确无人迹,才俯身在月几明耳边低声说了一阵。月几明惊喜之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支撑着坐了起来,颤声道:“她,她可还好么?”   欧阳绿珠道:“还好,只是她的脸却被崖下树枝挂了两条伤痕,她整日以轻纱蒙面,不愿见人——尤其不愿再见你。我曾探过她的口风,她,她说什么也不肯原谅你。”叹了口气,苦笑道:“不过明哥也别急。我自会慢慢劝解她。你也知道,这些年来她过得很苦,你应该给她一点时间……”   月几明点点头,黯然道:“我不怨她!是我对不起她,无论她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怪她。唉,这也是我应得的报应。”   欧阳绿珠低声道:“明哥,你也真是太伤她的心了。十八年前,你在给她的信中说什么你不愿再见到她,叫她不要来破坏你的幸福。难怪她不肯原谅你。”   月几明怔了怔道:“你说什么?我给她的信中哪有这些话?那么绝情的话我怎会写给她?”欧阳绿珠诧道:“怎么,你没写那些话?你有没有记错?”月几明苦笑道:“我又怎会记错一个字。”   欧阳绿珠道:“可她也不可能记错呀!”月几明沉吟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当年送信的阿福一去不返,接着便传来秋烟坠崖的消息,我就曾怀疑过有人在从中捣鬼。如今更证实了我的想法。”   欧阳绿珠道:“当年阿福一去不返,会不会是他在捣鬼?”月几明道:“不可能。阿福不是那种人,他对我是绝对忠心。而且这些年来,他的孤儿寡母都在府中由我们养活,他不会撇下他的妻儿逃走。阿福他一定是被那人害了,那人拿走了我的信,再用伪造的信去逼秋烟跳崖……一定是这样,错不了!”   欧阳绿珠道:“这捣鬼之人会是谁呢?会不会是……月几圆?如此隐秘之事,若非最亲近之人,又怎能知晓?何况你的字迹,秋烟又岂会不识?谁又能模仿你的字迹足可以假乱真?”   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月几明神情一震:“不错,二弟——月几圆他书法造诣之高,连我也甘拜下风,他对我的字迹又最熟悉不过,要模仿我一封书信又有何难?只是他如此做又是为何?当年的他与如今的他是根本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欧阳绿珠道:“莫不当时他就已有了觑觎武林之心,想借此事除掉秋烟?”   月几明默然半晌,摇了摇头,道:“不,当年的他也不过十**岁的少年,绝无此野心,更无此老谋深算。我倒是怀疑——”犹豫了许久都说不下去。   欧阳绿珠道:“你倒是怀疑什么?”月几明道:“想当年,月几圆虽是我二弟,成婚却比我还早两年。只因他当年游历江湖,不慎误中淫毒。是盐帮帮主的女儿舍了自己的清白之身救他。盐帮并非武林帮派,帮中人都系私盐贩子。他虽瞧不起她的出身,但她为他破了身子,为报她的救命之恩,却不得不娶了她。弟妹不懂武功,也不通诗书,但貌美手巧,性情温良,所以月几圆虽心中不喜,却也挑不出毛病。成婚不到一年,弟妹就在生峰儿和丽人这对双胞兄妹时难产而死。婚事不谐本是月几圆心中一大遗憾,但弟妹死后,他却一直未曾再娶。我本一直奇怪,如今想来,他——他必是心中已有意中人,只是不能到手,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愿移情另娶!”   欧阳绿珠变色道:“他心中所念之人是谁?”月几明犹豫了一阵,缓缓道:“我本该早有所料。当年我与秋烟之事何等隐秘,是谁向我母亲告了密?如今想来必是月几圆无疑。当年我与秋烟在葬花溪私会,有一次曾带了他一同前往,未料他与秋烟只不过见了一面,竟会——唉!”   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所以娘逼我娶你,正中他下怀,他便想挑起我与秋烟的误会,先让秋烟对我死了心绝了情,才好趁虚而入,岂料秋烟竟会一气之下跳崖自尽!难怪当年秋烟死后,他整日里失魂落魄,恶梦连连,竟同我一般憔悴。难怪他得知秋烟未死之后,竟要将我软禁在这聚雄山庄,原来并非仅仅是为了阻止我助冷香宫对抗聚雄会,而是担心我与秋烟见面,当年的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欧阳绿珠愕然半晌,点头道:“不错,你所料必是实。我曾听飘儿提到,他在月几圆书房中偷取那包机密卷宗时,曾见案头悬有一幅美人图,画的是一白衣佳人在采摘桃花,而那佳人长得与秋儿有几分相似。如今看来,那图上美人必是秋烟无疑!”随即喜道:“既是如此,秋烟现在就藏身在这谷中,你快快养好了身子,咱们想办法逃了出去与秋烟汇合,你向她解释清楚,不就可合好如初了?”   月几明苦笑道:“绿珠,你想得太简单了。十八年过去了,误会已深,解之何易?她必会认为我又在欺骗她。况且情缘已断,要想重续,何其之难!但你说得不错,我一定要尽早养好身子,逃出这聚雄山庄。不管秋烟她是否会原谅我,我也要见她一面,告诉她,我从来不曾负过她!” 第三十九章决战   梅月娇慢慢睁开眼,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她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而房间里的布置十分豪华而讲究。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会在这里?   冥思苦想了一阵,终于回想起来。有一天晚上她忽然收到了梅九龄的一封信,说她托他之事之已办妥,约她在谷外梅花镇“白梅”客栈相见。自从花溅泪死而复生之后,就与李夫人尽释前嫌。她感到自己在冷香宫中越来越孤立,越来越无助,却不甘心就此放手,也正想找人商量。何况她一直担心与姜太公交易之事泄露,见梅九龄终于帮她要回了那纸卷,放下心来,便如约前往。未料刚一见面,还未及细谈,一杯香茗落肚便昏睡过去。现在,她却到了这里。   “原来是九表哥在酒中下了药!他一直对我心怀爱慕,我却对他若即若离,他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梅月娇心中疑惑,忽然想到他早已投靠了淮安王,与冷香宫决裂,这里莫不是淮安王府?一想到这里,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试着运了一下功,还好,一切无恙。仔细聆听,屋外夜色苍茫,毫无动静,正是脱身的大好机会。她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正要伸手开门,不料“呀”地一声,有人推门而进。她一惊,浑身一颤。   月丽人微笑着,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梅姊姊,还住得惯么?这里比之梅谷冷香宫你住的地方如何?”梅月娇又惊得跳起,声音已在微颤:“你,你……这里是——”   月丽人笑道:“这里是聚雄山庄,此处便是小妹的居室。”梅月娇一跤跌回椅中,再也说不出话来。月丽人道:“小妹怕姊姊见疑不肯来,所以只好托了梅九公子帮我相请,委实失礼,还望姊姊包涵。其实,你我两个都是苦命的女人。尤其是你,势力孤危,为何不同小妹我携手合作呢?”   梅月娇顿时心如明镜,月丽人是要她背叛冷香宫,投向聚雄会。她虽嫉恨花溅泪,一心要置她于死地。但若要她转而投敌,却是从来都没想过之事,默然半晌,道:“如果我拒绝呢?”   月丽人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嫣然一笑:“那是不识时务的傻子才会做的事,姊姊这么聪明,一定不会做傻事的。”梅月娇道:“如果我愿意做傻子呢?”   月丽人仍在微笑,话语却已不再友好:“那就要看梅姐姐是否有同萧雨飞一样强的意志和花溅泪一样好的运气了!萧雨飞逃出聚雄山庄后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是亲眼见过的。不过,你也明白,这世上象他那样的硬骨头又有几个?他所忍受的一切痛苦与折磨,你也许连十分之一都受不了。”   悠悠一笑,又道:“其实你早就在和我们合作了。姜太公就是淮安王,也就是我的师叔,你在向他出卖消息时就已是冷香宫的叛徒,聚雄会的帮手了,此时再想保持气节又有何用?我只消一封书信将你的所做所为告诉令尊,不须我们动手,令尊自会大义灭亲!现在,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么?我看,你还是不要做傻子的好。”   梅月娇面无人色,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月丽人的话说中了她的要害,让她不要说反抗,连挣扎、动弹的力量也没有了。   月丽人道:“你若孤军作战,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连性命也难保;你若同我们合作,一切就会变得很圆满。这一点你还不清楚么?”   梅月娇对她这威逼利诱的话,抵御得已如婴儿般软弱无力:“可是……”   月丽人微笑道:“我知道你心中还有顾虑。首先,你担心事成之后我们会出尔反尔,杀你灭口,独享其成是不是?这你放心,我们的目的可不只是称霸武林!事成之后,我们会一手将你扶上幻月宫主的宝座,而我们还要去争夺天下,不会同你两虎相争。”   月丽人看着她的表情,已将她的心意摸得一清二楚,笑道:“我知道,梅姊姊是个孝顺女儿。事成之后,我们一定不会伤害令尊,令堂与令兄,我们只会废了他们的武功。不管怎么说,我们月家与你们冷香宫的关系可非同一般。我们只想达成目的并不想多造杀孽。而你,当我们入侵梅谷时,你可奋起抵抗,杜绝令尊他们的怀疑之心。拿下梅谷后,我们可说你武功不高,对我们威胁不大,所以才让你做幻月宫主以便控制。这样令尊就更不会怀疑你了。你轻而易举实现了你的愿望,也为我们一统天下扫除了障碍,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梅月娇看着她,目中眼光闪烁不定。她虽对月丽人的话将信将疑,只是却别无选择。良久,又问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置他……他们?”   月丽人当然明白那个“他们”指的是哪两个人,她眼中闪过一丝恶毒而冷酷的笑意,缓缓道:“他们的下场绝不会好!我要将他们一个千刀万剐,弃尸天山;一个活活烧死,扬灰东海,让他们纵然做了鬼也是天涯相隔,永不想见!”梅月娇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再不敢说半个不字。月丽人将一瓶药丸递了过来:“梅姊姊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服下这逍遥丸,我便立刻送姊姊回梅谷。”   树林、草地、野花、小溪。这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美得宁静,美得和谐。   小溪旁有一幢小巧玲珑的木楼,给这里的景色更增添了一点诗意,一点生机。   小楼旁的草地被开辟了一大块,种上了各种菜蔬。菜圃用枯竹篱围了,草地上养着七、八只肥肥的鸡。   清晨,小楼门开了。柳叶儿抱着一个婴孩走了出来。那婴孩又白又胖,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特别亮。两只白嫩的小手从襁褓中伸了出来,不安分地动着,没牙的小嘴微张,流出一汪亮晶晶的口水。小楼外,柳轻絮提着裙角,里面兜着一些米。她噘着丰满柔和的嘴唇,唤着那些正在草地上找食的鸡。   柳叶儿道:“姐姐,牧野大哥呢?”柳轻絮道:“他昨天打到两只山鸡和一只狐狸,今天天未亮就砍了一担柴,带上那狐皮进城卖去了。哦,那山鸡我炖好了,你快去吃吧。”   一条人影忽然划空而来,落在柳轻絮面前:“轻絮,快,快走!咱们快离开这里,晚了就来不及了!”柳轻絮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牧野郎心焦急地道:”我没时间和你解释了!聚雄会的人追杀来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柳轻絮顿时吓了一跳,一年前的可怖往事又在脑海中浮现,迟疑了一下:“可这家……”牧野郎心急道:“这家保不住了!家毁了可以重建,先保性命要紧。现在逃已来不及了,只能先到地窖里躲一躲吧!”   柳轻絮道:“你疯了?那地窖就在菜园下,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牧野郎心道:“咱们挖这地窖,就是为防万一。那里面有柴米油盐,可容我们在里面住上十天半月。他们万万料不到咱们就在那菜园下,现在这看似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不容多说,抱着孩子,带着柳轻絮,柳叶儿走到那菜园里的一口枯井边,跳了下去。   枯井很深,井下很暗。井底铺了半人高的杂草。牧野郎心扒开杂草,井壁上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猫着腰钻进去的洞口,三人钻了进去,又用杂草将洞口遮住。   柳轻絮摸索了一阵,点亮了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地窖。这地窖并不大,里面放着一些柴米油盐、腌肉腊肠,还有一张竹床,两张竹椅。   牧野郎心道:“我今日刚把柴和狐皮卖了,出得城来,便在城效看见了几个腰悬大刀的黑衣人。这几人看上去武功都不弱,我便有些留心。我带着竹笠,又拿着扁担、绳索,一副樵夫打扮,他们没有留意我,在一起小声交谈。我隐约听到了‘少主’和‘牧野’这两个词,又见他们杀气滕滕朝这个方向扑来,就情知不妙,先抄小路回来了。也不知他们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此处已非久留之地,若我们侥幸逃过今日,也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柳轻絮道:“你我都无亲无故,离了这里,我们还能去那里呢?”柳叶儿忽然道:“姐姐,我们可以去梅谷呀!花姐姐曾说过,若我们有事可去梅谷找她。”柳轻絮喜道:“不错,只要到了梅谷,我们就再也不用惧那聚雄会了。郎心,你可常与萧雨飞把酒夜话,切磋武功。我也可常与我义妹作伴,那岂不好得很么?”牧野郎心皱眉道:“我们怎可去连累她?”   柳轻絮道:“可是如今……我们已有了孩子——”孩子,还是比这更能打动一个父亲的心么?牧野郎心默然,目光落到孩子自上,无奈地道:“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只怕要不了多久,战火四起,梅谷也未必能幸免。我一直不愿去梅谷,便是不想卷入中原武林是非,但如今看来,形势逼人,已由不得我了。义妹于我夫妇二人有救命之恩,我也不能再抽身事外,也当助她一臂之力。”忽然,他似想起了什么,失声叫道:“哎呀,糟了!我的刀还在屋里。”   柳轻絮脸色一变:“可你现在上去拿会很危险。我求求你,你不可上去!你若出了什么差错,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   牧野郎心道:“可这把刀是我牧野家族祖传之物,我一定要与它同在!轻絮,你是最了解我的,只有你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柳轻絮流下泪来:“好,你去吧,我不拦你。你若出了意外,我也绝不偷生。”   牧野郎心见她说得郑重,知她会说到做到,心中一软,但随即又硬了起来,咬牙道:“这把刀是我牧野家族的象征,我从我爹手中接过这把刀时,曾郑重发誓,刀在人刀,刀毁人亡!如果我失了它,有何面目去见牧野家族的列祖列宗?轻絮,你放心,我会活着回来,你和孩子也是我的生命!”   出了洞口,将洞口遮好,在井底静静听了一阵,见并无动静,心道:“莫非他们尚未到达,还是已走了?”贴在井壁,缓缓爬到井口,又仔细听了一会儿,悄悄探出头来向处张望,只见一切依旧,并无半个人影。这才跃出井来,小心翼翼地靠近木楼。只见那门已被人一脚踢破。显然聚雄会的杀手已然来过。   他轻轻走进屋去。屋中一片狼藉,却并无半个人影。他暗自警戒,放轻脚步慢慢上了楼。一眼见到那祖传宝刀仍好好地挂在墙上,心头一阵狂喜,一把取下。忽又想起了什么,自语道:“他们既来过了,为何未将这刀也带走?莫非这其中有诈?”   身后忽然有人轻笑道:“你猜对了!”牧野郎心猛地回头。只见楼梯口立着一位风度翩翩的黑衣公子。他一手端着一杯酒,一手拿着一只山鸡腿,正吃得津津有味。   牧野郎心失声道:“你就是那‘月夜留香蜂?”月凌峰微笑道:“不错。刚才我见你灶台上的山鸡汤还是烫的,就知道你们还未走远;再见到你这把刀,料定你一定会回来拿,所以就在此恭候。”   牧野郎心道:“你想怎样?我无意插手你中原武林是非,你却真要斩尽杀绝?”月凌峰道:“我非善意而来,你却用这么鲜美的炖山鸡来招待我,我又怎好意思杀你?我只不过想请你们到我府上盘桓几日。”   牧野郎心锐利的目光直盯着他,已捕捉到他眼中那丝笑意中暗含的狡诈,猛然醒悟:“你是想以我们为人质去要肋萧雨飞他们?休想!”   “你的反应真快!”月凌峰笑道:“但你纵不愿意也由不得你了!”忽一抬手,扔掉手中鸡骨酒杯,拨出腰间佩剑,毒蛇吐信般刺了过去。他早知牧野郎心性情刚硬,宁折不弯,也不多言,立下杀手。   刀剑在空中相击,“呛”地一下,竟溅出了几点火星。而他们紧张对峙的目光一碰,虽无声音,却也似有火星在迸溅。   埋伏在屋外的黑衣人听见屋中已打起来,连忙扑向了那口枯井。一黑衣人道:“牧野郎心是从这里面出来的,这下面必有密道、地室之类。”另一个红光满面的胖子大咧咧地道:“管他娘的,反正柳家那小妞不会武功,老子下去了再说。”   一个秃顶的黑衣人道:“刘老大,这下面这么黑,什么也瞧不清,你要小心了!”刘老大摆摆手道:“不用担心,难道老子连两个不会武功的小妞儿都打不过吗?”说罢,一纵身跳了下去。   井底“扑”的一声,是人落地的声音。随即传来“啊”的一声惨呼,凄厉而惶恐。呼声刚发又骤然停止。仿佛刘老大一沾地,便有一只无形的魔手将他一下子拉入了鬼门关。井底什么声音也没有,静得使人毛骨悚然。矮子叫道:“刘老大,刘老大……”   没有回音,却似有一股隐约的血腥味从井底飘出。   秃子道:“不好,这下面一定有机关!刘老大八成是回不来了。”另一人道:“这下面太黑,咱们别再下去了,以免着了道儿。”秃子道:“不错,她们在暗处,咱们在明处,下去硬拿只能白白送死。来,咱们用火攻,逼她们自己上来。”趴在井沿,俯身大喊:“喂,柳家姐妹,你们听着!我数三声你们还不上来,我们就用火攻了,烧不死也熏死你们……”重复说了一遍,开始计数:“一,二,三——”   井下传来一个小女孩惊恐的声音:“别,别放火……我们这就上来……你们放根绳子下来,我们上不去。”秃子道:“那好,你们等着!”放下一根又长又粗的绳子:“你们谁先上?”柳轻絮道:“我……是我……”声音柔弱而惶恐。   几个黑衣人顿时又生轻视之心,那秃子道:“抓紧绳子,我拉你上来。”有意显示自己臂力,几下就将柳轻絮拉了上来。柳轻絮面无人声,目中满是惶恐与惊惧,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浑身微颤,几乎软倒在地。众黑衣人哪里将她放放在眼里?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只往她丰满的身子瞧去。柳轻絮本能地低下头去,后退了两步。   这时,那秃子又将柳叶儿也拉了上来。柳叶儿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众黑衣人自也不将她放在眼里。命令二人不得乱动,等候处置。秃子掠到那木楼上,身法干净利落,大声道:“启禀少主,我们已得手了!”   楼中却并无人应声,只有那激烈而迅急的刀剑声不断传来。矮子凝神听了一阵,脸上露出佩服之色。忽然,“啪”地一下,小楼上的窗门被撞破了,月凌峰宛如一只黑色苍鹰般疾掠而出,轻盈如鹤般落在草地上。他的剑锋上有一丝血痕!   紧接着,一只黄鹤也飘然落地。牧野郎心的左臂上有一片血迹,但他手中那闪亮的刀刃上也有一抹血痕!月凌峰一袭黑衣,瞧不出伤在哪里。他冷冷地瞧着牧野郎心,忽然笑了笑,道:“好刀法!”“呛”地一声还剑入鞘,右手捂在了左臂上,指缝中溢出一缕血丝。两人竟同时伤了对方的左臂!   牧野郎心也缓缓还刀入鞘,捂住自己的伤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冰冷锐利的目光已落在柳轻絮身上,许久都没有移开,连眼都未眨一下。柳轻絮尖叫道:“郎心,你受伤了?”   牧野郎心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虽盯着她,眼神却是散的,又似根本未在看她。柳轻絮忽也冷静下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再说话。   月凌峰微微一笑:“牧野兄,我看我们不必再打了吧?”牧野郎心仍是毫无表情,一动不动。月凌峰道:“现在,就请到小弟府上暂住吧!你也清楚,现在这情形已由不得你了。”   却听身后传来“啊、啊”两声惨叫!他猛一回头。只见那乘下的五个黑衣人中已倒下两个!柳叶儿手中拿着一把带血的短剑。她本来练过武功,又受过花溅泪指点,这一年来,在牧野郎心手下也学了几招。她身旁那矮个黑衣人见她年幼,对她不曾存在戒心,她忽然偷袭,竟成功了。   另一个倒下的黑衣人咽喉上却插着一只袖箭,柳轻絮满面惊恐,一连退了好几步。适才情急之中,倒是柳叶儿临危不乱,在她袖中安放了袖箭。她虽不会武功,但这袖箭却是一种机簧装置,不须用内力发出,只要触动机簧,袖箭便会飞出。她平时闲着无事时,也曾在牧野郎心指点下练过几次。   柳轻絮还从未杀过人,此时见自己竟一出手就杀了一个人,不由骇得魂飞魄散,脸无人色。剩下的三个黑衣人勃然大怒,挥刀便向两人扑去,却被月凌峰一声“住手”喝住,硬生生刹住了身形。   月凌峰沉声道:“牧野郎心,识时务者俊杰也!你也是做了爹的人了,难道还要如上次那般固执?”牧野郎心仍无言,也不动,满头冷汗纷落如雨。他低下头来,看见了自己鼻尖上那粒闪亮的汗珠。   月凌峰冷冷道:“牧野郎心,不要再抱什么幻想,快服了逍遥丸,随我走吧!”   牧野郎心冷汗已湿了衣裳,头似有千钧之重,口也似被千斤铜闸封闭。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妻儿,艰难地道:“轻絮,他们是要以我们为人质去要胁义妹他们,我们……”他说到这里,竟说不下去了,仿佛后面那句话字字千斤,无力说出口来。月凌峰静静地等着。鱼已在网,他并不急。   牧野郎心一错牙,忽然敛尽了痛苦、艰难之色,坚定有力地道:“我们一同死在这里吧!”话音一落,他忽然一扬手,两枚飞蝗石疾射而出,分打柳轻絮与柳叶儿的“死”穴!这是多么无可奈何、多么痛苦的决定?以死酬知己,这句话说来容易做来难。为了不连累朋友,他竟不惜毁掉自己一家人的性命!   任何人都未料到牧野郎心会这么做,月凌峰与那三个黑衣人都已愕然。而柳轻絮猛然睁大的双眼中充满了痛苦、惊惧与绝望,她简直不敢相信丈夫会向自己下手。   当当“两声,飞蝗石被什么东西击落了,落在距柳氏姊妹一尺远的草地上。一个手持折扇,神情冷峻的中年文士不知何时奇迹般地出现在柳轻絮身侧,而那三个黑衣人都已动弹不得。这中年文士悄无声息地便将月凌峰手下三个武功非低的黑衣人制住,并救下了柳氏姊妹!   月凌峰脸色大变,他见识过此人的武功,非他能敌,额上已沁出冷汗。他心念电转,忽然一纵身形,便想逃走,但眼前一花,那中年文士已挡在了他面前。月凌峰一咬牙,手腕一翻,拔出长剑猛地刺出。中年文士折扇一收,轻轻格开,冷叱道:“住手,我并不想杀你。”   月凌峰退后两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中年文士缓缓道:“按辈份说,就连你爹见了我也该叫一声舅舅!”月凌峰涨红了脸,喝道:“住口,你竟敢占我的便宜!   冷碧箫冷笑道:“我倒并不想占这个便宜,做你们的长辈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若非看在你祖母份上,我今天就杀了你!你回去转告月几圆,他竟不念亲情,逼死花溅泪,我不会放过他!好了,你可以走了!”   月凌峰冷冷地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冷碧箫淡淡道:“你回去问问你爹,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月凌峰缓缓还剑入鞘,转身就走。“慢!”冷碧箫道:“还有你的那几条狗,也一并带走。”   月凌峰止步,走到那三人身边,伸出手来无声无息地给那三人拍了一掌,然后转身就走。那三人口中忽然狂喷出一股血箭,“扑”地倒地!月凌峰那三掌竟非在解他们的穴道,而是用阴柔掌力震碎了他们的心脉,杀人灭口。   冷碧箫、牧野郎心的脸色都变了。可叹这三人助纣为虐,跟了月凌峰多年不敢有二心,此次却被他杀了灭口,以免他今日之事被人知晓。冷碧箫大怒道:“月凌峰,你好狠的心肠!”   月凌峰神色未变,道:“我从十一岁起就学会了杀人。如今我二十一岁了,十年间,我手上也不知染上了多少人的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杀人对于我来说和踩死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冷碧箫厉声叱道:“住口!可是他们……”“可是他们自从加入聚雄会,他们的性命,他们的一切便已出卖给聚雄会了!”月凌峰淡淡道:“何况,你也说了,他们不过是三只狗而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冷碧箫怒不可遏,手掌动了动,就想追上杀了他,却念及他必竟是冷碧衫一手养大的孙儿,终又忍住。回转身,对牧野郎心道:“你们去收拾一下,我先护送你们去梅谷。”   牧野郎心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冷碧箫不答,道:“让我看看你的刀!”牧野郎心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将刀递了过去。冷碧箫凝视着手中的刀,良久不语,只长长叹息了一声,眼中闪过感慨之意。牧野郎心道:“你是谁?你识得这把刀?”   冷碧箫将刀递还于牧野郎心,道:“我是你牧野家族的一位故人。当年我东渡扶桑,向你牧野家的前辈学那忍术之时,不要说你还未曾出世。你爹爹也不过是个三尺孩童。回到中原这么久,还能看到这把刀,看着牧野家族的后人,我很感慨。你宁可毁掉自己一家人的性命,也不愿连累冷香宫,很好。你这个性和你爷爷,真是太像了!走吧,中原武林战乱将起,你孤身一人拖家带口,太过危险。”   经过十余日的调养,月几明的病已痊愈。幸亏月几圆尚顾念兄弟情份,给月几明服用的不过是寻常内力散。欧阳绿珠取出暗藏的解药给他悄悄服下。此前在从冷香宫至苏州的途中,叶秋烟早将聚雄山庄及所在深谷的地形给欧阳绿珠讲解明白。这些日子来,她与月几明反复商讨逃离聚雄山庄的路线。两人约定,若不能一同逃出,欧阳绿珠就凭仗轻功先行离去,早日找到叶秋烟,替月几明向她解说明白。只要她能原谅了他,他纵终生不能逃出这聚雄山庄,心中也了无遗憾。   夜半,无星无月,天黑如墨染。   两人施展轻功,避开守卫之人,悄然跃出了庭院,慢慢往庄外摸去。不料眼看已快至庄门,迎面走来一对巡夜之人,为首者竟是月凌峰。他弯腰行了一礼,微笑道:“大伯,大娘,已三更了,还请回房早早安歇了吧!”   月几明心念一转,道:“我要去见你爹。”月凌峰道:“大伯要见爹爹,侄儿这就去请,何劳大伯你亲自去呢?”月几明大声道:“何必这么麻烦。”抬脚就往大门口走去,却被月凌峰以身挡住:“爹有吩咐在先,大娘要走可以,大伯却不得出庄门一步!”   月几明怒道:‘怎么,你要同我动手?“月凌峰垂首道:”小侄不敢!不过大伯若要硬冲,小侄也只有斗胆冒犯你了。“   月几明勃然大怒,右手挥出,化掌为刀直折月凌峰的左手。月凌峰闪电般地一缩手,手腕一翻,反扣月几明的脉门。出手之迅急稳准犹胜月几明。欧阳绿珠一见月凌峰出手,便知他武功之高已在月几明之上,刷地一声抢过一名巡夜弟子的佩剑,朝月凌峰肋下刺来。正是断肠剑法的“寸心成灰”。剑势凌厉,月凌峰赤手空拳不敢硬接,丢开月几明后掠一步。月几明立刻脚不沾地朝门外奔去。   一条黑影疾掠而来,不偏不倚落在他身前,正是月几圆:“大哥,请留步!”月几明也不多言,挥拳直击月几圆。数十年的兄弟之情已在这一拳中被击得粉碎。月几圆也不再说话,从容应招。   月几明的武功乃是家传武功,月几圆早已了然于胸,他并没有反击,只是轻描淡写地化解月几明凌厉的攻势,将月几明一步步往庄内逼去。月几明自知武功比弟弟相差甚远,心中不由又急又怒。而月凌峰已拔剑将欧阳绿珠缠住,欧阳绿珠虽占了上风,急切间却抽不出身来助他。   月几明转瞬间已攻出三十招,都被月几圆毫不费力的化解,正要再出招,月几圆却突然住手,道:“且慢!”月几明收住攻势,道:“你还有何话说?你今日要么放我走,要么就留下我的尸体!”   月几圆叹道:“大哥,我对你的武功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可我真正的武功你还从未见过。我若一出招,你必败无疑。我已让了你三十招,你若再出手,就请恕小弟无礼了!”   月几明冷笑道:“你尽管出手,其实你早就该杀了我。”话音未落,他又已出手,一掌直切月几圆的咽喉。月几圆轻轻叹息了一声,反手一掌挥出!这一掌看似毫无新奇之处,但月几明的攻势已全被封死。他想发招,却看不出这虚虚幻幻的一掌是怎样发出,将击向哪方,根本无从下手。   月几明还没反应过来,月几圆那汹涌的掌力已海涛般袭来,胸中顿时犹如压上了千斤巨石,但只一瞬,那股内力却又如潮般退去。月几圆道:“大哥,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再打了吧?”   月几明知道他是手下留情,力道一触及他的衣衫便已收了回去,他的武功之高远非自己能望其项背,脸色发白发青,额上冷汗涔涔。暗中一横心,又要出手。忽然,夜空中传来一声清啸,犹如九天凤鸣,清幽旷远,袅袅不绝,令人心旷神怡。一条白色人影远远地划破夜空而来,挥剑直刺月几圆。   这一剑之威是何等慑人,纵是月几圆也难以硬接,而最叫他吃惊的却是这人影竟是那般眼熟。她虽然面蒙轻纱,也掩不住她那绝世的风姿,她依然衣如雪,鬓如云,目如秋色连波。   这意外的变故已令他呆住,脸色忽地惨变。他已忘了闪避,直到这一剑刺破了胸前肌肤,剧痛传来,体内雄厚的内力本能地涌聚胸前,阻止那剑尖刺入,身子往后连退几步,虽避开了杀身之祸,却仍已受了伤,鲜血顿时涌出。   月几明也呆住,竟忘了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马上逃去,已移不动双足。这就是叫他魂牵梦萦、痛苦歉疚了十八年的心上人啊!叶秋烟却连瞟都未瞟他一眼,又是刷刷几剑,将月几圆迫得连连后退,口中叫道:“还不快走!”说罢毫不停留,足尖一点,又如云雀般向庄外掠去。月几明失声呼道:“秋烟!”拔足追了出去。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月几圆呆呆地立在原地,痴望着叶秋烟的背影,三魂六魄全都已出窍,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脑中茫然一片。他忽然清醒过来,欲拨足追去,但已晚了。低头看着胸前鲜血涌出,方知自己已受了伤,却仍不觉痛。   欧阳绿珠见月几明与叶秋烟均已脱身,心中一宽,使出断肠剑中的杀着“相思九转肠”,迫退月凌峰,施出“冷香暗渡,花落无声”的绝顶轻功往外奔去。眼见庄门已在眼前,忽然,夜空中一团黑影飘来,她就如一头撞进了一片漫无边际的浓雾,什么也看不见,手脚随之也不能动弹,只隐约听得月几圆恭敬地叫道:“师父——”随即失去了知觉。   月几明做梦也不会想道,叶秋烟竟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拼命地追着,但她始终在他前面一箭之地。他终于筋疲力尽,停了下来。   叶秋烟也停了下来,却一直没有回头。过了片刻,月几明忽然想起欧阳绿珠怎么没有跟来,不由失声叫道:“啊呀,绿珠呢?”回头张望,果然不见欧阳绿珠的身影,心中一急,又转身往回跑去。却见眼前一花,一道白影从身边掠过,一个熟悉而又陌生,温柔而又冷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你且到冷香宫苏航分舵等我,我去接应师姐。”   只一转眼,声音与人影都已远去。月几明心头一热,知道叶秋烟虽不愿见他,对他的关怀却是表露无遗。想起自己武功与她和月几圆、欧阳绿珠等人都相去甚远,跟上去也只是徒增累赘,只得依她所言,自行前往冷香宫苏航分舵等候。   一直等到第二日傍晚,才见分舵舵主谢成泰来告知消息:叶秋烟已从聚雄山庄返回。欧阳绿珠确已陷身聚雄山庄。而月几圆写有密信一封,要叶秋烟转交宋问心。她已带着信前往梅谷。   月几明不由又惊又忧。惊的是月几圆竟会食言,将欧阳绿珠留在了聚雄山庄;忧的是叶秋烟始终不肯见他,显然心中对他仍是怨恨难消。   月黑风高,城西荒郊。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天色阴沉,无月无星。荒郊中没人腰的杂草随风起伏,仿佛无数只细长尖锐的魔爪在风中招摇,随时准备摄人魂魄。   杂草丛中却有一座小小的庙宇。这庙宇久已荒废,杂草丛生,灰蒙网封,阴森森的犹如阎罗殿。夜雾轻浮,犹如森森鬼气在漂流。   夜半,庙宇中却忽然有了灯光。灯光很亮,但在黑夜荒郊,冷风迷雾中,也染上了森森诡秘的妖异之气。庙宇大殿前的空地已被打扫干净了,空地中间有一条小石径,石径尽头是几级台阶,石阶上便是大殿。   而就在小石径两边各设下了几桌酒菜,在石阶上大殿门前的廊宇下也设置了一桌素席。是谁这么好客?却在这般时候这般地点?这莫不是一场鸿门宴?   右边,坐着宋问心、李啸天、萧威海。左边,坐着淮安王、月几圆。就在二人之间坐着梅月娇。她一动不动,也未言语,显见已被点了穴道。庙宇外,却是百余名冷香宫弟子与百余名聚雄会弟子各自站立一侧,目光对视,却都未发出半点声响。   淮安王端起面前的夜光琥珀杯,浅尝一口,微笑道:“这是买自西域的葡萄酒,三位且品尝一下,比之你们梅谷的‘梅子香’如何?”   宋问心等人淡淡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宋问心放下酒杯,道:“酒已喝过了,可以直奔主题了。月几圆,我女儿呢?想不到堂堂聚雄会主竟是言而无信之人,说了绿珠要走便走,却又将她扣为人质。”   月几圆笑道:“前辈误会了,我并没有食言。留下令媛的并不是我。”宋问心道:“不是你是谁?聚雄会除了你,还有谁能留住她?”月几圆笑道:“前辈此言差矣。我的武功虽比令媛略高一筹,但要想留下她却也不易。至于要完好无损地留下她,我就更办不到了。”   宋问心心念一转,道:“留下绿珠的莫不是你师父?他的神功已经练成?”月几圆点头道:“正是!”宋问心微微变色,道:“你师父现在何处?莫不就在这庙中?”   “不错!”大殿上有人平静地道。声音很怪,不大不小,语调也很平淡,却叫人分不出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人的声音竟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妖异之气,却有说不清这声音怪在那里。   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同时侧头向大殿望去,只见台阶上那桌素席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个老人!他也许久不见天日,皮肤特别的白,却并不显得苍老、干燥。穿着一件玄色的粗布衣衫,手持一柄银丝拂尘,神态安详,坐在那桌案后,须眉已现白,但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   台阶不高,只有七步,他坐在台阶上的普通的梨木桌案后,却象是一个帝王国君坐在御阶上俯视向他朝拜的臣民。他就算穿着这件粗布衣衫同戴皇冠、穿龙袍的皇帝坐在一起,自相形秽的也将是皇帝而非他。   他已不在年轻,但却让人的眼光一落在他身上便再也无法移开。没有人会怀疑他年轻时是一个绝世的美男子。他的风神,他的魅力都是那么独特、那么无可比拟。绝代的佳人可倾国倾城,绝代的男人也可颠倒众生,他无疑就是这种男人!   他坐在上面,用平淡的目光扫视台阶下的人。以宋问心、月几圆等人的功力,竟不知道他是如何来的,何时来的!他神色平静,目光淡然,但却已令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压抑。没有人敢和他平起平坐,没有人和他在一起不会感到被动与压抑。他似乎天生就该主宰万物,主宰世间一切生灵的命运。   宋问心道:“你就是那神秘人,月几圆与淮安王的师父?也就是聚雄会的真正操纵者?”   他点了点头:“是的,我就是!”此时一细听,他的声音深沉而略带沙哑,语调平缓,听来倒极舒服受用。他望着宋问心,微笑道:“绿珠现在聚雄山庄,一切安好,你不用担心。现在,你若要换回梅月娇,就用你自己来换。若要换回绿珠,就只有用萧雨飞来换。”   宋问心脸色变了变。李啸天道:“师父,万万不可!”宋问心似乎没有听见,目光盯在那神秘人脸上,默然半晌,慢慢点了点头:“好,我留下。”   李啸天脸色大变,急道:“师父,月娇不过一后生晚辈,弟子宁可亲手杀了这个孽障,也不能连累师父……”宋问心打断了他:“啸天,师父已决定了,不得多言!”萧威海道:“师父,你不可因小失大,你若留下,后果不堪设想。”宋问心轻叹一声,道:“你们难道还不明白,我若不留下,我们只怕就都要留下了。”   李啸天与萧威海齐声道:“弟子宁可与师父战死在一起,又岂有独自逃生之理?”宋问心冷下脸来,沉声道:“住口!在这个时候,难道还要师父来教你们怎样顾全大局吗?”李啸天、萧威海神情一震,缓缓垂下头去,道:“弟子遵命!”   宋问心会心地笑了:“对了,这才是我的好徒儿。”她的目光转向那神秘人,道:“好,我已答应了你,你先放他们走。”她本还有些担心那神秘人会将自己四人全部扣下,却未料那神秘人微微一笑:“好!圆儿,放人!”对李啸天等人道:“好了,你们可以出去了。我保证,从现在起一直到你们回梅谷以前,没有人敢骚扰你们。”   月几圆拍开梅月娇的穴道,朝她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梅月娇一头扑进了李啸天的怀中,哭道:“爹,这次可不能怨我,都是九表哥他害我——”李啸天伸手搂住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而痛苦的神色,没有言语。   萧威海看着宋问心,宋问心用平静的目光向他示意快离开这里,以免那神秘人变卦。待三人带着冷香宫弟子走远,那神秘人吩咐道:“圆儿,你们也都先退下去吧!”月几圆,淮安王齐道:“是!”领着聚雄会弟子一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诺大个庙宇,空荡荡的只留下了宋问心与那神秘人。那神秘人在台阶上远远地凝视着好,凝视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他终于慢慢走下台阶,走到宋问心面前站定。宋问心心中诧异,眼见他走来,心中有的竟不是恐惧也不是惊慌,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呆呆地站着,想后退两步,脚却移动不了分毫,想开口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只觉非常被动与压抑。   那神秘人看了她许久,忽而轻叹了一声,道:“你不用担心。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走,我带你去聚雄山庄。”他伸出手来想拉她的手,很随便、很自然,丝毫没有冒犯与任何不良之意。仿佛一个大人要带一个小孩去逛花灯。宋问心轻轻避开了,心中有的也不是惊惧与羞涩,而是一种奇怪而别扭的感觉。   神秘人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意兴很萧索。他转身慢慢地向门外走去,连头都没有回。宋问心却只有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竟有些身不由已,这神秘人仿佛竟能控制她的心神,连她自己也奇怪自己怎么会对他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奇怪感觉。   她没有试着逃走,她知道那是枉然。这神秘人的武功之高,甚至已不在自己母亲、当年冷香宫的创始人玉倩影之下。他最多一百招便可打败自己!   那神秘人只低头前行,似有满腹心事。他走路的姿势虽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却很潇洒自然,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独特魅力,纵使少年男子也比不上。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着。最受人尊敬的宋问心跟在最受人仇视的神秘人身后这样走着,这是不是很奇特、很可笑?但若有人见了,却只会感到压抑、恐惧和惊疑。   他们之间显然有着一种不比寻常的关系。会是什么关系?无论是什么关系,都只会令他们彼此都感到无奈与痛苦!   聚雄山庄很快便到了。那神秘人带着宋问心走进山庄,来到一间地下室里。室中那白茫茫的烟雾早已散尽。室中陈设极其简陋。只有一张硬板床,床上有一个小小的蒲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显得很冷清,却绝不寒伧。   宋问心忍不住问道:“你难道就住在这里?”   神秘人点点头:“是的,我就住在这里。我住在这里整整二十年了,直到那天为了留下绿珠我才走出这地室大门。这二十年来七千多个日夜,我都在这里,既不知昼夜,也分不请季节,更未见过阳光。如今,我这比苦行僧还苦的生活总算结束了。”   宋问心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用这么长的时间,吃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去练那害人也终害己的魔功实在不值得!但我却不得不佩服你的毅力与耐性。你虽令人恨,从某个方面来说也令人敬。”   神秘人笑笑:“多谢!我历来都有个怪脾气,不管什么事,我只要下了决心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无论花多大的代价我也不在乎。”宋问心叹道:“你这脾气也本就令人恨也令人敬。”神秘人笑道:“我也历来喜欢被人又恨有敬。”宋问心道:“你真是个令人难以琢磨的怪人。”   “不错,我的确是个怪人,”神秘人点头承认,但也只有我这种怪人才能成就大事。“宋问心也只得点头承认:”是的,有些事必须象你这样的怪人才能做到,但,“她忽然冷笑道:”有些事象你这种人永远也做不到!就算你能称霸武林并继而夺得天下,但你能得民心吗?你能让天下人服你吗?你的统治能长久吗?你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神秘人毫不动气,待她说完,才道:“我到底能不能做到你说的,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我会证明给你看。不过我要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全面发动了,而我们首先要攻打的便是梅谷,并且会轻易地一举成功。”   宋问心心中暗惊,脸上却露出一丝鄙夷的笑意:“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自信,可见你定已准备停当。只是我想不通,你为何会有如此疯狂的想法和举动?你这一辈子的幸福与人间的天伦之乐都被葬送了,你已这么老了,纵然实现了你自己的愿望又有何益?”   神秘人眼中露出一丝深沉之意,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和理解都不相同。我的心思纵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不会理解。因为首先我们从小的经历就完全不同,你根本没有受过我小时候那么多的痛苦、欺凌与沧桑!”   “我本出生在一个官宦之家,从一生下来就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家里时常举行通宵不寐的宴会,往来宾客无一不是朝廷要员与皇亲国戚,只因我家历代高官,且我大姐乃皇帝宠妃,家势显赫一时!可有一天,我家被一道圣旨就满门抄斩了!原来,姐姐失宠了,有人联名上书,告我家贪污受贿,排斥异已,私结朋党,图谋不轨。加之皇帝新欢的挑拨,于是龙颜大怒,御笔一挥,我家数百口人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家中大火十日不灭。昔日暮宴朝欢的雕梁画栋被付之一炬,燃为焦土……”   “而我那时才九岁,因我自幼好武,家中聘了最著名的武师来教我习武,体质一向健壮。官兵搜府之时我正在厕中小解,惊慌失措中我跳进了溺池躲藏方才幸免于难。我本娇生子,出于求生的本能,我意忍饥挨饿在那臭不可闻肮脏污秽的溺池中藏了两天两夜,那种绝望无助的滋味你不会想象得到。我想爹爹,想娘亲,想乳母,想我的兄妹,然而我看到的是冲天的火光,听到的是数百口人奔走号呼的凄厉之声,那种情景有多恐怖、多惨烈你根本无法想像,所以你不会明白那在我心中造成了怎样的震动与创伤。”   “我藏了两天两夜,在第三个晚上才壮着胆子爬了出来,从府中暗沟逃出,爬进荒郊里,躲在草丛中,吃野果,喝冰凉的河水。我病了,又吐又泻,头疼发烧。如在以前,我一生病,全家人都为我提心吊胆,看望之人日夜不息。此时,又有谁来照顾我?谁来保护我?”   “我病得快要死了,山上一个小道观里生火打杂的老道士把我带回道观,扯了些草药胡乱熬了些药水给我喝,我居然活了过来。从此我在道观里住下,吃那些道士们吃剩的剩饭剩菜,他们吃剩的东西很少,根本填不饱肚子,但我却要干最脏最苦最累的活。为了活下去我都忍受了。”   “一天,那老道士进城回来,被吓得魂不附体。原来城中贴满告示在抓我,若有出首之人,赏银千两;若有藏匿者,满门抄斩。老道士不敢声张,将我赶了出来。我开始流浪,以乞讨为生,露宿街头。在大街小巷中听了人们的议论,我才明白我家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所有的亲人已全被斩首,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流浪的生活有多苦,你不会知道。尤其是我这样曾锦衣玉食的孩子,更是苦不堪言。但为了活命,为了复仇我都忍下来了。”   “过了一个月,我到了金陵。我忽然想起金陵知府徐金福是我爹爹生前好友,他曾摸着我头要认我做干儿子,心中一喜,赶去投奔,谁知我连他府前的大门都进不去。看门的差人把我当叫化子打了出来,还放出狗来咬伤了我的腿。我疼痛难忍,忍不住放声大哭,行人尽都止步围观。恰巧徐知府外访归来,派人讯问出了什么事。当他听说我自称是吏部宋尚书的小儿子时,他吓白了脸,假意喝斥我胡言乱语,驱散了行人,将我带进府里。”   “经过梳洗换装后,他终于认出了我,不由吓得魂飞魄散。为了不遭连累,也为了巴结新受宠的皇妃一家,他竟不顾与我爹爹数十年的交情,将我绑进柴房,意欲押解进京,升官发财。我那时经过两个月的磨练,已学会了忍耐与沉着。我在晚上将手凑到灶火上烧断了绳索,纵然烧伤了手、疼得眼泪直流,却还是咬牙忍住了。我终于又一次死里逃生。”   “于是我得出一个教训,爹爹的那些朋友同我爹结交是为了巴结他,因为他有权势,实际上根本靠不住。我便不再奢望有人相助,也不再去投奔那些势利之人,继续我的流浪生活。我虽自幼习武,但毕竟年幼,也没有什么打架的经验,就常被人欺负,连一个比我小但流浪资历比我老的小叫化也可任意欺侮我。我常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甚至被逼从他胯下爬过……”   “我流浪了一年,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却也学会了忍耐、坚强、沉着。我不止一次地想,我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皇帝为什么能随意杀人?我家为何显赫一时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我终于明白了,还不是一个‘权’字!皇帝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可以随意杀人;我家以前显赫只因我爹有权,我家一夕败落只因我爹没有了‘权’!因此,我发誓要抱复,要出人头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这个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心也一天比一天大。可以说,我活着就是为了实现我的心愿。”   “我十岁时,遇到了一个隐居山林的武林名士,他见我聪明伶俐,沉着冷静,心中喜欢,便将我带回山去,收我为徒。为了达到我自已订下的目标,我疯狂地练武,一心一意要成为一代武林高手。我师父不明究里,对我的吃苦耐劳大叫赞赏,将他所有的绝技倾囊相授。十年过去了,我提前学完了所有的武功。我再也不是十年前那瘦小赢弱、任人欺侮的小孩子了!”   “我没有去找徐金福那些小人报仇,我根本不屑和他计较。我还曾捐给那道观黄金百两,不管怎么说,他们必竟对我有恩。虽然那老道士救我是为了多个使唤的小工,可他毕竟救过我,所以我要报恩。我要实现我的愿望,让江山改姓、百姓易主!那样,方能消我心头之恨!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要花这么大的代价去争霸了么?我虽已老了,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都要继续努力!哪怕只能做一天皇帝我也满足。其实,早在四十年前,若非你母亲插手,我就已经成功。”   神秘人叹了口气,又道:“你也许会奇怪,那些好几十年前的往事我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其实,那些事我又何曾有一日忘怀过?那夜空中冲天的火光,数百口人奔走号呼的惨相在我心上烙下的印痕,那一年流浪生活中饱尝的苦痛,又岂是几十个春夏秋冬冲淡得了的?唉,你不会明白,不会明白……”   他说得很缓慢,也并不激动。但这种平淡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这些话他已在心中说过千百次了,而每说一次,他的决心便会加重一分。他心坚如铁,绝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动、改变。   宋问心呆呆地听着,竟有几次差点落下泪来。她并不是个很容易被打动的人。她也不明白这神秘人那平淡、简洁的讲叙为何会如此感人落泪。是不是因为他讲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他的心声泪痕?所以无须任何夸张与修饰也可打动人心?宋问心忽而觉得这神秘人既令人恨又令人敬,还有点令人怜悯。她默然半响,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神秘人淡淡笑了笑:“我只不过是要你了解我。我的故事还从未讲给任何人听过,除了你母亲和你。你和别人不同,你应该知道我的故事,应该了解我。”   宋问心怔了一怔,道:“你倒底是谁?你究竟想怎样?你莫非要用我去要胁萧雨飞?”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么?”神秘人叹了口气,伸手往墙上一按,墙上现出一个长方形小洞。他从洞中取出了一个小檀木盒。宋问心诧异地看着他,心中七上八下,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小盒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副白绫。这白绫质量很好,虽已存放多年,却色泽如新。白绫上画着一副画,是一副美人图。这是一位足可倾城倾国,颠倒众生的佳人。约模二十多岁。她巧笑嫣然,眼波如水。虽只是一副画,却已可令人看得目瞪口呆,看得心猿意马,意醉神驰。只听他叹道:“你我虽是死敌,却也是至亲啊!”   宋问心的脸色一变:“你,你说什么?这副画是哪来的?你,你……你倒底是谁?”   神秘人初见此画,神情也曾露出一丝激动。此时又平静下来,道:“这副画是我画的,画中人便是我的妻子。”   “什么?”宋问心呆住,仿佛一只无形的魔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迫于呼吸,发音困难。许久才艰涩地道:“你,你……你没有死?”   “是的,我没死。”神秘人道:“我想做的事还未完成,我又怎会死?我不会死,我宋如玉要称霸武林,改姓江山,要流芳百世,名传千古!”   宋问心脸色顿时惨变,不但声音、连身子也在颤抖。   这神秘人原来竟是宋如玉,他竟没有死。一切疑问都已解开,所有真相已大白。   宋如玉也似动了真情,柔声道:“心儿,已经五十多年了,爹一直都在想你,真的!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如今我老了,我都希望有一个人在我身边,孩子,这个人就是你啊!爹一直都在想你……”   宋问心忽然冷静下来,毕竟数十年清修,她的自控力也很强了。她冷笑道:“谁是你的心儿?你不是我爹,我爹早死了。”   宋如玉的声音中也夹着一丝激动与痛苦,“心儿,我知道你是不会原谅我的。可是,我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你的血脉中流的是我的血,没有我也就没有你,不管我是什么人,不管你认不认我,这都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啊!”   宋问心的身子一阵颤抖,痛苦的叫道:“不,这不是事实!”她紧闭上眼,泪已流下面颊。终于,她轻叹一声,又冷静下来,睁开眼道:“不错,无论如何,不管我认不认你,你都是我的生身父亲!我的血脉中流的是你的血,没有你就没有我……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宋如玉眼中露出一丝喜色,欢悦地道,“心儿,这么说你肯认我这个父亲了?”宋问心不答,问道:“早在我出世前你不就喝绝情酒而死了么?你怎么还活着?”   “这也许是天意,是上苍在助我完成我的霸业!”宋如玉道:“当年我与你娘相处不过三年,就被她瞧破了我的企图。有一晚,她与我在梅谷对月小酌,我在饮下一杯鲜红色的美酒之后,她突然对我说那酒竟是毒中之王的绝情酒!她眼中含泪,却是神情坚定,道‘我一片真心待你,未料你竟只是想利用我。眼见你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我只有杀了你。我宁可你恨我,宁可孤独一世,也不愿眼睁睁瞧你害人害已’,我自知这毒酒已经喝下,再无法可想。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再赌一把,你娘精通天下毒物,说不定能再想出解除之法也未可知。便不动怒,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道‘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我沉溺自己的血海深仇不可自拔,以致一步步走到今天,辜负了你一片心,我不怨你——’她未料我会如此,颇感意外。我继续向她忏悔,终于将她完全打动。”   “此时毒已发作,她抱着我,见我即将死去,忍不住说,她研究毒物已久,一直在思索这毒中两王、绝情酒与焚心断肠散的解法,这二毒一个至阴至柔,一个至阳至刚,既然都无解药,不知能否以毒克毒,让二毒互相牵制,互为解药。只是一直未曾尝试。反正我已必死,不如听天由命。她便又给我服下了焚心断肠散。两种剧毒在体内交锋,真是苦不堪言,我当即痛得昏了过去。等我醒来已是三日之后。原来这一冒险竟真的成功。我大喜,自思你娘绝不会再为我所用,我虽爱她,但却不愿为她放弃自己夺取天下的宏伟大愿。一旦身体恢复,便悄悄溜出了梅谷。”   “一见我失踪,你娘便知大事不妙。她后悔莫及,自知这一放过我,后果不堪设想。本想追杀我,未料此时腹中竟已有了你。等她生下你,恢复了身子,我已暗中组建了聚雄会。她认为祸由她而起,决意要阻挠我。所以当天下武林门派在泰山绝顶挑选武林盟主,她才会一改淡泊心性,前往争夺那盟主之位。后来,她顺利地一举夺魁,并在梅谷创立了冷香宫,我则躲在江湖之中,扩大聚雄会的势力。两股势力虽一直未正面交锋,却是在暗中角力。没想到我所中的两种剧毒虽互相克制,却时不时此消彼张,在体内发作一番,每次发作不仅痛苦至极,还会暂时失去武功。一直过了十多年,我才得知,若修习了佛门至宝‘洗髓经’与‘易筋经’,练成佛门无上神功,就可将两种剧毒一一化解,排除体外。便决意到少林寺盗经。”   “那晚我来到少林藏经阁,顺利地盗得了‘洗髓经’,却未找到‘易筋经’。我修习‘洗髓经’半年,感觉内功大有进益,且体内剧毒也化解了不少,只是不能根除,便想再上少林盗取‘易筋经’。不料这次却一点也不顺利,我刚盗得经书,便被守经的智慧发现,他乃少林寺第一高手,我一时之间也奈何他不得,我二人一路激战至嵩山后山,终于一掌将他击为重伤。我正要杀他,你娘却赶来了。我自知武功非她敌手,便以智慧为人质,要胁她道,如果她不放过我,便要杀了智慧,并将两本佛门至宝毁掉。我两人静静对峙片刻,她忽然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性情偏执,要你放弃说什么也不可能。只要你肯放过智慧,交还经书,并答应我四十年内不得为乱,我便可放过你,并且从此将这幻月宫主之位传给问心,回我的蓬莱岛去,四十年内也不再回中原一步,如何?’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想再和我相斗,要与我各自退让一步。待四十年后,我已是八十老翁,纵有什么宏伟壮志也已消磨尽了。”   “我左思右想,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得依了她。但提出我体内余毒未尽,经书只能将已阅过的‘洗髓经’归还,这‘易筋经’我却要带走。她犹豫了一阵答应了。我便将洗髓经取出放在智慧身上,转身离去。这一幕智慧都瞧在眼里,才明白我与幻月宫主的特殊关系。所以这四十年来,他从不对任何人提起那晚之事。你娘是一诺九鼎之人,果然回宫后就将宫主之位传给了你,却以诈死之术,脱身回了蓬莱。中原无人知其来历,只有我知道,她来自蓬莱仙岛,是蓬莱岛主的独生掌珠。如今四十年期限已至。她与我竟都还健在。但她万万不会料到,我虽已八十高龄,却雄心未死,壮志未灭。她想让时间来改变的一切不仅没有改变,形势反而更不由她控制。”   宋问心默然半响,道:“所以她才知道绝情酒与焚心断肠散能毒性相克,便让秋儿代飘儿去死,正好解除秋儿所中的焚心断肠散是不是?而你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你知道秋儿是饮了绝情酒而死的消息后,便派月几圆去杀飘儿,以免他与秋儿练成相思断肠剑法,对不对?”   宋如玉道:“你只说错了一点,我没有派月几圆去杀飘儿,我是叫他去把飘儿带回来见我。虽然他是我之大敌,但毕竟是我的后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伤害他。”   宋如玉冷笑道:“那他上次落入聚雄山庄,为何会被折磨得九死一生?难道你那时不知道他是绿珠的孩子,我的亲外孙,你的重外孙?”   宋如玉道:“那一段时间我练功正至紧要关头,没有时间去看他。我早已借口他与蓬莱蓬莱主有特殊关系,不能得罪蓬莱岛主,吩咐月几圆和淮安王不可伤他性命。何况这些年我不能出面行事,所有的具体事务都是月几圆与淮安王在打理。他们会如此尽心,只因他们知道我年事已高且没有亲人子嗣,纵然得了天下,也迟早会传给他们其中一位。若让他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尤其飘儿和我的特殊关系,飘儿就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他们要逼迫于他,我不仅不能阻止,反而只有故意纵容,我料定月几圆为了得到那些卷宗,不管怎么折磨他,也必不敢把他弄死。何况飘儿性情太过倔犟,我也想让他吃些苦头,磨磨他的锋棱戾气。我本是一片苦心。”   宋问心道:“那你命月几圆设计陷害他又是为何?”   宋如玉道:“这嫁祸之计不是我出的,是月几圆。他很能干,除了一些大事要向我禀报或请教外,会中的一切事务都是他在做主。他想挑起冷香宫与武林同道的不和。在我看来,此计一来这对飘儿没有性命之碍。二来飘儿他是我宋家的独根苗,我若得了天下,死后便要传位于他。所以我必须要他归服于我,他若在江湖上走投无路,惟一的出路就只能是归服我……唉,没想到这孩子软硬不吃,真拿他没办法。不过,我已写好了书信派人去送与他,告诉他一切真相,叫他看清形势投靠我,以后,这天下便迟早是他的。”   宋问心冷笑道:“你在做梦!你这梦倒做得真荒唐!”   宋如玉并不动怒,道:“就算是梦,我也要把它变成现实。一件事管它多难,你若未尽全力去做又怎知它不可能成功?这梦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绝不放弃,会努力到底。我这一辈子,最信奉的人生准则便是尽人事而后方可听天命。”   宋问心叹了口气,黯然道:“看来,你已是中毒太深,无可救药了。”   宋如玉却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本就不必幻想说动我,我也不会奢望能打动你。但,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我已老了,我要你留在我身边陪我共渡晚年。心儿,五十多年了,爹一直很想你。现在,爹终于可以和你还有绿珠在一起了。”   宋问心无言。此时陡然知道这诸多尘封多年的往事,才知道一切祸根孽缘都与已有关,她能说什么?默然半响,道:“绿珠现在何处,我想见见她,可以吗?”   宋如玉微笑道:“当然可以。只要你高兴,你们母女俩可住在一起。来来来,今晚我要设宴为我们一家团聚庆贺!”   宋问心道:“此时你就不担心月几圆与淮安王知晓你的身份了?”宋如玉胸有成竹地道:“此时我神功已成,还怕他们?以前,我是担心他们趁我练功之际,对你和绿珠母子不利。何况,他们的武功皆是我所授,我在关键处都有保留,若我一死,他们也将万劫不复。”   当晚,聚雄山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明月之下,花园之中安排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月几圆与淮安王坐在下首相陪。此时才终于明白师父与冷香宫的特殊关系,二人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却都是不动声色,面含微笑,恭敬有加。   面对着满桌山珍海味,宋问心与欧阳绿珠真是味同嚼蜡。宋如玉却是心情甚好,开怀畅饮。一张久未见天日的苍白的脸上渐起红晕。凝视女儿半响,道:“你倒真有点你母亲当年的样子!唉,从你出生我就未给过你半分温暖,我真是问心有愧。”   宋问心倒了满满一杯酒,双手奉与他,什么也没说。宋如玉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叹道:“想我这一生,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没想到今日还能暂想这片刻天伦之乐!”   宋问心缓缓低下头去,低声道:“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的……父亲!”宋如玉的眼似已湿了,道:“你终于肯认我这个父亲了?”宋问心无言,只慢慢地点了点头。宋如玉哈哈大笑起来,举杯一饮而尽。欧阳绿珠也倒了一杯酒,无言地双手奉于他。宋如玉毫不犹豫地接过便喝。   当酒干席残,他不禁酩酊大醉,摆摆手对月几圆与淮安王道:“你们下去,让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聚聚。”月几圆与淮安王对视了一眼,眼中露出担忧之意,却只得恭敬地应了,转身退下。   宋问心与欧阳绿珠一左一右搀扶着宋如玉在花园中漫步,他虽是醉眼朦胧,脸上却神彩奕奕,笑道:“好,好,能有这片刻之乐,我此生也足矣——”   笑声未停,宋问心却突然一翻腕,扣住他的脉门,欧阳绿珠另一只手已闪电般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道。宋如玉眼中醉意退去,露出一丝深邃的悲哀与痛苦之色。   宋问心目中已有泪,声音也在微颤,“我,我……你原谅我!”宋如玉淡淡道:“你没有错,不需要我的原谅。你我虽是父女,却已注定了要成为敌人!但,你却做错了,你实在低估了我。”他本已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但他的手忽然动了动,竟抬手去拭女儿眼中流下的泪。   宋问心与欧阳绿珠俱吓了一跳,失声道:“你……”宋如玉缓缓道:“我已练成洗髓经与易筋经,周身的穴道经脉都已移位。何况,我早已料定你与绿珠肯认我,便是为了要杀我,早已有了准备。”   宋问心脸色惨变,突然一把推开女儿,反手拨出腰间长剑向自已胸膛刺下。宋如玉大惊失色,长袖一拂,卷住了她的长剑往自已面前一拉。宋问心顺势将剑往前一送,反而刺入了他的左胸。   宋问心松手撤剑,踉跄后退,脸白如纸。凄然道:“我本不想杀你,只想废了你的武功,让你死了争霸之心,解散了聚雄会,好接你去梅谷共享天伦之乐。但,我知道那绝无可能,所以只有杀了你。我宁可做个弑父的大逆不孝之人,也不愿你成为千古罪人,遭千人唾、万人骂!”   宋如玉脸色也大变,眼中一丝醉意也没有了,凝视着女儿,什么也没说,只缓缓地将插在胸上的剑拨了出来——剑上没有一丝血痕!他轻叹一声,道:“心儿,你说这番话的口气就同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你又没有错,却又错了!我若是如此轻易就会被人杀死,又怎能有今日之霸业?你又低估了我。你本该知道的,一个月几圆已令你头疼,而我岂非比他更难对付?”   宋问心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几乎已彻底绝望了。宋如玉一抬手,将长剑掷出,正好不偏不斜地插回她腰间的剑鞘里。他沉默了一下,黯然道:“你,带着绿珠走吧!不过,”他缓缓地一字字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若再与我为敌,”他的眼中忽然射出冷如剑锋、锐如芒刺的光来:“就休怨我不顾父女之情!还有绿珠与飘儿,也一样!”   他回转身低头前行,没有回望,胸膛却不停起伏,显见心中也是激动不已。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长啸,一条人影大鹏般飞掠而来,手中之剑化作一道长虹直刺宋如玉的背心。宋如玉毫不惊慌,衣袖反卷而出,已将来人长剑卷住。   来人一拉,纹丝不动,不由大惊,连忙松手撤剑,倒掠而去,直掠出四丈余远方才停下。这人竟是伤心客!宋问心失声叫道:“啊,欧阳!”   欧阳俊生道:“你没事吧?”语声中夹着掩饰不住的关切。宋问心知道他必是听说自己陷身聚雄山庄,便立即不顾危险前来搭救。他虽三十年不肯原谅她,心中对她,却仍是关怀依旧,不由百感交集,答不出话来:“我……”欧阳俊生见她无事,心下顿宽,目光随即移向宋如玉,凝神以待。   宋如玉脸色冷峻,杀机已起。他必竟也是人,也有感情,他不想对自已的亲生女儿下手,不到万不得已他还狠不下这个心。但女儿却要杀他!他心中本来正强抑怒火不发,此时一腔怨气顿时发泄向欧阳俊生。   他忽然一抬手,手中之剑脱手飞出,快如闪电,迅如奔雷,带着纵横天地无坚不催的剑气刺向了欧阳俊生。他的剑还未到,那一剑之气势已先声夺人,那森冷的剑气已夺人心魄!没有人能接下他这神功练成后含愤而发的第一剑!几十年的苦练、满腔的怨气,这一剑既出,便必有人倒下——无论这人是谁。   “啊”的一声惨呼,已有人倒下。宋问心护在欧阳俊生身前,已被这一剑穿胸而过,鲜血如泉般涌出。血花飞溅,溅在她身上,也溅在欧阳俊生身上!宋如玉惊得踉跄后退。   欧阳俊生脸色惨变,猛地扶住她,将她抱在怀中,呼道:“问心,问心……”欧阳绿珠扑在她身边,嘶声痛哭。宋问心脸白如纸,气息已弱,她望了丈夫和女儿一眼,什么也没说,只将目光缓缓移向了宋如玉。宋如玉面如死灰,呆立无言。必竟,她是他的女儿,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君也并非真的冷血,他也有情。只不过他也有欲,他把欲看得比情重。   宋问心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爹!”宋如玉身子一震,脸抽搐了几下。“爹,我知道,我纵死也不能挽回你的心,也不能阻止你去完成你的霸业。我只求你一件事……当你和飘儿面对面之时,无论如何,你,你不要杀他……他是我们宋家唯一的独根苗。你若杀了他,我们宋氏祖宗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放过你……爹,你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   宋如玉走过来,握住女儿的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缓缓道:“我答应你!但你明白,我只能做到不伤他性命,至于别的伤害,我不能保证能完全避免。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宋问心凄然一笑:“我明白……我明白!”她回转目光,凝视着欧阳俊生:“欧阳,你肯原谅我了么?我……”欧阳俊生已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泪眼已模糊。   宋问心笑了,笑得很艰难:“欧阳……萧雨飞是咱们的亲外孙,你知道么?”欧阳俊生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忽地大声道:“问心,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每年五月五日,我都去给你吹了笛的,你听到了么?以后每年五月五,我也会去吹笛给你听……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是我惟一的爱人!”   宋问心满足地笑了,缓缓闭上了眼,呼吸已停。她一生只做错了一件事,但却已令她用一生的幸福作了代价。但她终于赢得了欧阳俊生的谅解,纵死也可暝目了。欧阳俊生忽然仰天长笑,笑声中泪水滚滚流下:“问心,问心……我错了,我也错了!”他忽地起身,抱着她狂奔而去。   宋如玉没有拦他。他明白,女儿生前不属于自已,死后也不属于自已。但他也满足了,女儿死前必竟叫了他一声——爹!欧阳绿珠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掩面奔去。宋如玉也没有拦她,只喃喃道:“去吧,都去吧!不属于我的,终究不是我的。”回首看着地上那滩碧血,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良久,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渐凝固,化为寒冰,凝为钢铁。宋问心之死并没有动摇他的意志,他的决心仍未有丝毫改变。   为了心中的**,他奋斗了漫漫一生。牺牲越大,他要达成目的**反而更强烈。纵然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他也不会停手。无论如何,他不会因任何人放弃他的霸业。他做任何事历来都要一直做到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四十章尘埃落定   断魂崖上,已多了一座新坟。   欧阳俊生一身素服,肃立在坟前。在他身后,冷香宫一众弟子也一身素服,肃手而立。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矗立。山风很急,吹得每个人衣裳乱舞。欧阳俊生与欧阳绿珠的归来,解开了所有的疑团与迷雾,却也带来了惊天的噩耗。   欧阳俊生沉默良久,招手将月几明,叶秋烟,萧威海,欧阳绿珠四个晚辈叫至身前,缓缓道:“现在一切真相已经大白,当年之事都系误会,几番阴差阳错,加之月几圆从中作梗,才害苦了你们四人。现在月老夫人和问心都已死了,我再也不能让当年的悲剧延续下去。月几明,我现将爱徒秋烟许配给你,萧威海,我另将女儿绿珠许配给你。你四人要抛下过去种种,从此相亲相爱,让已经死去的能够心安,让还活着的能够尽享欢乐。咱们也不要再讲什么礼法,不须守孝三年,只待大事平定,便为你们举行婚礼。死者长已矣,我们这些生者,只有活得更快乐,才是对她们最好的祭奠与怀念。”   四人齐声应了,个个泪流满面。幸福,曾经遥不可及,却在十八年后的今天,历尽曲折变故之后,奇迹般降临。   李啸天对花溅泪道:“秋儿,去给你亲生的爹娘磕个头吧!”花溅泪点点头,走到月几明与叶秋烟身边跪下,恭恭敬敬地给二人磕了三个头,认了爹娘。萧雨飞也走到萧威海与欧阳绿珠身边跪下,磕头认了亲。   欧阳俊生眼含热泪,却露出欣慰的笑意,看着宋问心的坟,喃喃道:“问心,你都看见了么?我知道你走得太匆忙,还有诸多未了心愿,现在我都在你面前一一了结,你高兴么?我错了,我不该如此偏执。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能原谅别人,也是给自己机会啊,可惜我明白得太迟了,让你我都白白苦渡了三十年青春!”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这大悲大喜,分分合合,人人心中都是感慨万千。   忽然,一个弟子飞奔上崖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道:“宫主,信!”李思卿接过信来一看,随手递与萧雨飞。萧雨飞拆开信看了起来,神色初时惊疑诧异,逐渐变得凝重。   花溅泪道:“是谁写的?”萧雨飞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是……宋如玉!”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静等着他说下文。“他说天下大变在即,叫我速去投奔他,他若得了天下,将来便要传位于我,而我若不应允,他将于八月十五日晚三更在泰山之巅相侯!”欧阳俊生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萧雨飞淡淡一笑,忽然将手中之信朝空中一抛,“唰”地一下拔出了断肠剑在空中划了几划,将那封信划成碎片。花溅泪的剑同时出鞘,闪电般将那碎片一一串在了剑尖上……   夜已深了,薄薄的轻雾浮起在梅谷里。月光明朗,白步照人。明天就是出发的日子了。冷香小筑楼上的窗纱上仍映着两个人的身影。还有一月便是与宋如玉决斗的日子了。这一战的胜负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存亡。敌我正是势均力敌,胜负难料,他们脸上虽平静,心中却都悬着千斤巨石。   一团白影划过夜空,披着月华射入窗来,落在桌案上。是一只鸽子。花溅泪看过那鸽子带来的密信,随手递与萧雨飞,微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泰山之约不过是个诱饵。宋如玉的计划不错,他亲自出面将你我与爹爹、师叔他们诱往泰山绝斗,而月几圆趁着谷中空虚大举进攻;同时淮安王也已奏请皇帝,以剿匪的名义出兵。如此三面进攻,叫我们应接不瑕,疲于奔命,真好计划!只可惜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他们身边埋伏着咱们三十六死士的头一号死士,竟将秘密泄了出来。”   萧雨飞道:“我们正可将计就计。当他们正得意洋洋、沾沾自喜时,也正是他们倾覆灭亡之时。”   花溅泪道:“不错,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只是二姐她——咱们只能看着她在歧路上越走越远,不仅不能劝阻,反而只能故作不知,纵容她的背叛也利用她的背叛——唉,爹爹这些日子以来,不知心中是何等悲痛。”   萧雨飞道:“就算我们阻止了她行为上的背叛,也阻止不了她心的背叛。不过她这次背叛冷香宫,实际上也是我方一手安排的诱敌之计,到时可酌情减轻她的罪责,当罪不至死,你不用担心。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要再多想,而应集中心力面对这泰山决斗。真不知我们能否取胜,我还从未这么没有把握过。”   花溅泪点点头,低声道:“这一战我们要尽力而为,只许胜不许败。若不幸败了,咱们宁可死在一起也不能归顺于他……”   萧雨飞笑道:“你放心,他所许诺的天下对我并没有诱惑力。我只想和你相守一世,平淡过一生。只是若我们实在不能取胜,也须得设法与他同归于尽,千万不能留他在这世上为害。”   花溅泪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他竟能狠得下心来杀了师太,你……你们都是他的至亲骨肉啊!唉,江山与骨肉,权利与亲情,究竟孰轻孰重?谋划一生辛苦一世,纵然最终得了天下,当真就比举家团圆、妻贤子孝更快乐?当年祖师与他定下这四十年之约,就是要让他自己醒悟。不料他已八十高龄,却仍是如此执迷不悟。”   萧雨飞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萧索之意,淡淡笑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从他组建聚雄会的第一天起,甚至他有这个想法的那一天起,就已注定了这个结局!”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正是这团圆之日却是骨肉相残之时。这一战,究竟谁胜谁负?也许根本无法分出胜负,他们三人的血将流在一起,共同染红那十六日清晨的红日。无论是怎样一种结局,那都将是极其惨烈的一幕。   八月十日。萧雨飞、花溅泪早已在欧阳俊生、萧威海、欧阳绿珠、月几明与叶秋烟的陪同下去了泰山。谷中只留下了李夫人、李思卿与梅月娇。   晚上,李夫人三人正在灯下议论泰山决斗之事。梅月娇始终未插一言,眉头紧锁,似有满腹心事。李夫人道:“阿娇,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梅月娇勉强笑笑:“哦,没什么,今晚天气好闷热。”李夫人道:“那我叫可心去给你拿一盏冰镇的酸梅汤来。”   “哦,不,”梅月娇道:“不必了,我不想喝。”李夫人道:“你今晚到底怎么了,怎么有些心神不宁?”梅月娇讷讷地道:“我……”忽然,门外有人叩门,一共叩了十下。一次一下,二次二下,三次三下,四次四下。梅月娇一阵惊慌与激动,浑身一颤。   李夫人却没有注意到,有些奇怪地道:“是谁,谁在敲门?”门外那人道:“梅姨,是我!”李夫人神情一怔:“九龄?”梅月娇眼角的肌肉又跳了两跳。梅九龄走进来,给李夫人鞠了一躬,微笑道:“梅姨,你好!”   李夫人冷笑道:“谁是你梅姨?你还有脸来见我。”梅九龄道:“梅姨此话何意,小侄鲁钝,竟听不明白。”李夫人冷冷“哼”了一声。梅月娇心头“扑扑”直跳,却又甚是兴奋,也不言语,只悄悄含笑看着他。   李思卿冷冷道:“梅九龄,从你认了淮安王为义父,助纣为虐,咱们就已是仇敌,你竟还敢来!”梅九龄道:“表兄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此来只不过想给你引荐几位贵客。”   “贵客?”李夫人道:“谁?”她脸色忽然一变:“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一进梅谷,就当被守卫之人发现,你怎么这么顺利就来到了我的门前?难道——”话未说完,门开了。门外已走进三个人来。一个戴金冠、着紫袍,气宇轩昂,乃是淮安王;一个着浅黄衣衫、风度翩翩,正是月几圆。   李夫人、李思卿的脸色顿时大变。梅月娇却已不再紧张,心中只有激动与兴奋,她知道,他们已经得手了。整个梅谷已在聚雄会的控制之下。李夫人、李思卿的手顿时握紧了剑柄。梅九龄叫道:“慢,梅姨,表兄,整个梅谷都已在我们控制之下。此时再动手,何异于晴蜓撼石柱,以卵击石?”   李夫变色道:“九龄、你……当初你与朝中高官结交,我就知你有些贪恋荣华富贵,功名权势。不料你竟会勾结聚雄会对付冷香宫!”   “勾结?”梅九龄笑道:“梅姨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人生在世图个什么?不就是享受吗?荣华富贵,功名权势有什么不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也,而世间万事都当顺其自然,从其天意。江山代有才人出,聚雄会取代冷香宫领袖武林,也是天意。”   “住口!”李夫人怒道:“你,你助纣为虐,勾结恶人,你这个败类,我看你以后有何面目去见梅家的列祖列宗。”   梅九龄大笑道:“列祖列宗?我这么做倒正是为了梅家的列祖列宗!梅姨,你可知冷香宫与我梅花门本是世仇?当年玉倩影处死的几个所谓的大魔头中,有一个正是我梅花门的先祖?外公之所以会将你嫁给李啸天,你以为只是为了成全你的心意么?不,那只是为了复仇。只不过外公看出你是真心对待李啸天,就没有将这段宿仇告诉你而是告诉给了我母亲。只可惜外公他死得太早了,我要替他完成这遗愿,这样他九泉之下方可瞑目。”   李夫人大吃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你胡说!”梅九龄道:“梅姨若不信,日后问问我母亲不就明白了吗?”李夫人脸色有些发白,颤声道:“就算你说的不假,可你为报私仇,不惜勾结聚雄会与冷香宫为敌,只怕你外公在天之灵也不会答应。你母亲知道这件事么?”   梅九龄笑道:“她当然知道而且并不反对我这么做。”李夫人神情一震,摇头叹道:‘唉,大姐你好糊涂!“梅九龄道:”念在我们本是至亲的份上,义父已答应我,不会害你等性命,但却要先废掉你们的武功。“   李夫人气得脸色发白,怒道:“你……”   李思卿却忽然笑了笑,接口道:“淮安王,聚雄会主,果然是贵客!既已来了,有什么大事也要待本宫略尽地主之谊后再说,且请二位品品我冷香宫特有的雪蕊莲子香吧!”   “雪蕊莲子香?”淮安王笑道:“听说此茶风味绝佳,饮过之后就同陈年的女儿红一般令人心旷神怡,宫主果然好客!”   李思卿站起身来,去墙角的松木柜里取茶具。他知道在那柜角旁有个机关,只要用力一按,月几圆等人所坐之处的座位便会一下子翻入地下的陷阱。李思卿打开柜门,左手取出一套晶莹洁白的玉石杯,右手却悄悄将那机关使劲一按。谁知屋中什么动静也没有。李思卿回头一看,只见月几圆三人的座椅纹丝不动,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梅月娇低垂着头,不敢看他。淮安王与月几圆本一直冷眼旁观,此时笑道:“宫主不必意外,你们宫中所有的机关已被令妹做了手脚了。”他摇摇头,故意叹了口气道:“原来堂堂幻月中主也这般小气,连一杯茶都舍不得真请我们喝。”   李思卿、李夫人脸色都大变,目光一齐射向了梅月娇。梅月娇就像是被恶狗咬了一口,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什么,你说什么?你,你胡说八道。”   淮安王道:“梅姑娘又何必否认?纸里包不住火。何况你对我们已没有利用价值,也就怨不得我们过河拆桥了。”梅月娇脸色发白,这才明白自已上了月丽人的当了,自已已被他们卖了,不由又惊又怒,颤声道:“你,你们……”   淮安王道:“幻月宫主,你们现在明白我们为何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梅谷了么?真感谢你养了个好女儿,使我们的计划轻易地完成了一半。”   李夫人气得浑身直颤,怒视梅月娇:“阿娇,你,你真的投靠了聚雄会?”梅月娇惊惶失措,语无伦次地道:“不,不,我没有。娘,你不要中、中了他们挑拨离间之计。”   “挑拨离间?”淮安王道:“梅姑娘的反应倒不慢。只是,你刚才在你母亲和你大哥的茶中下‘内力散’之事作何解释呢?梅姑娘,事情已经做下了,又何必抵赖?”李夫人、李思卿动了动握剑的手,又倏地垂了下去,恨恨地望着梅月娇。李夫人扬手一掌掴在她脸上,颤声骂道:“你这个孽障,畜牲……难怪你刚才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原来你心中有鬼!”   李思卿顾不得气愤,连忙摸出两粒冷香丸,给李夫人与自已一人一粒咽下。梅九龄插口道:“表兄,你们袋中的冷香丸昨晚已被表妹全都调包了。”   “什么?”李思卿伸手又取出一粒冷香丸来,瓣开仔细嗅了嗅,果然香味有异。他咬着牙,缓缓回头凝视着妹妹,目光冰冷如刀。梅月娇吓得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冷汗如雨而下,语无伦次地道:“不,不……我没有……”说得是那么勉强。   淮安王微笑道:“梅姑娘,谢了!”梅月娇忽然狂吼一声,犹如一头被逼得无路可逃的野兽,拨出一柄短剑扑了上去,一剑划向淮安王的咽喉。   淮安王一侧身就从容避过,同时右手已握住了她的手腕,夺下了她手中之剑。他将那冰凉的剑尖比在梅月娇的脸上缓缓移动了一下,一股冷气已浸入她的肌肤,她立刻不能动弹,仿佛被冻僵了一般。   她的目光中充满愤怒,绝望与恨意,直视梅九龄。梅九龄微垂着头,绞弄着手指,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月几圆笑道:“梅姑娘且莫动怒,你为我们立了大功,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好了,现在我们只等中秋之夜泰山决战结束后便可大举进攻武林各大门派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哈哈,如今我们已是胜券在握。”   李夫人咬牙道:“你们虽拿下了梅谷,但冷香宫实力尚在!”淮安王悠然笑道:“虽然冷香宫的主力都在泰山,但拿下了这号称武林圣地的梅谷,实在意义非凡。不妨实话对你说了,我在朝中深受皇兄信任,我已向皇兄奏明,申请出兵剿匪。而武林形势又为我师兄所控制,这天下可说是垂手可得了。现在,我们只等泰山决战结束。只要我师父杀了萧雨飞他们,就万事俱备了。”   李思卿道:“邪不胜正,你师父定然落败。”月几圆笑道:“那绝无可能。”李思卿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你师父输了呢?”月几圆微笑道:“他若输了,还有我们师兄弟在。这乾坤已定,谁也无法更改。”他转身对淮安王与梅九龄道:“梅谷已拿下了,你们马上赶回淮安,发兵起事。我已在此去淮安沿途的各处驿站备下了日行千里的良驹,你们一定可赶在十五日前到达淮安。”   李思卿冷冷地看着他们,此时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复杂的、不易觉察的微笑。   难道淮安形势已变?   残了的月儿又已圆了。   但今正却不是十五,是十四。淮安王又来到了那荷池之畔的“眠雨”亭。他本来心情很好,但不知怎么一来到这荷池之畔,意兴立刻变得很萧索。   荷池中,晚荷已半残。月光清明,照在荷塘上,使已半残的晚荷看上去仍是风情万种。微风拂过,残荷起波。一朵素洁的白荷在风中柔弱的轻颤。他看了半晌,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梅九龄低声道:“父王何故叹息?眼看我们将大功告成,你怎么反而不高兴?”淮安王不答,目光遥望着雨荷小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可曾听到了箫声?”   梅九龄凝神听了一会儿,奇怪地道:“没有啊,只有风声,哪有什么箫声?”淮安王默然良久,忽然振作了精神,笑道:“今夜如此月色,岂可辜负?来人,去取些酒来,本王要与九公子在这‘眠雨’亭里对月小酌。”   梅九龄抚掌笑道:“男人活在这世上,有三样事物不可错过,那就是美酒、佳人与月色。今夜虽无佳人相陪,有这残荷为伴也足够了。”   “美酒、佳人、月色?”淮安王笑道:“说得好,说得妙!”走回“眠雨”亭,亲手倒了两杯酒,低落的兴致已高了起来:“来,干!”   两人一同举起了酒杯,正要饮下,忽见一人飞奔而来,正是那总管谭清,喘着气道:“王爷,圣旨到!”   淮安王面露喜色,笑道:“哦,一定是本王要求领兵剿匪的奏章准了!九龄、谭清,快,快叫人摆好香案,待本王更衣,即刻接旨。”梅九龄道:“是,父王!”他的目光与谭清目光飞快地交碰了一下,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丝复杂而会心的笑意。   香案已摆好。淮安王换上了朝服,束好紫金冠,到大厅里接旨。他平时广为结交宫里有权势的宦官,稍有头脸的太监他大都认识。他一边口称“微臣恭迎圣谕”跪下,一边看了一下此次来淮安颁旨的太监是谁。   一看之下,他不由愣了一下。这是一张生面孔,他以前在皇宫中从未见过。但却又似曾相识。那太监朗声宣道:“奉天承运,天子诏曰……”淮安王一听这声音也挺熟,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想起了这人是谁,不由脸色大变,失叫道:“白无迹,是你!”   他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那太监:“你是白无迹!”那太监笑道:“淮安王,你的记性不错。只可惜迟了一步,你已给我下过跪了。”微微一笑,一下子甩掉了外衣,露出了里面的银色衣衫。   淮安王大怒,差点儿就一掌挥出,但想起此时不能暴露自已会武功,连忙又忍了下来,冷笑道:“白无迹,你好大胆。竟敢冒充钦差来我淮安王府撒野!”白无迹道:“谁说我是冒充?你且瞧瞧我的随从与太监与御前侍卫,可是假的?”   淮安王“哼”了一声,往他身后望去,不由一怔。那几个随丛太监与护旨侍卫他都认得,如假包换。白无迹又道:“你再看看我这御笔亲书的圣旨,可是伪造之物?”淮安王心中惊疑,连忙一把抓过白无迹手中的圣旨,首先便瞧那印玺。不错,这正是皇帝专用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的传国玉玺盖的印。   淮安王不由大惊失色,再一看圣旨内容,不由脸色惨变,颤声道:“不,不,这不可能!皇上远在深宫,怎会突然降旨问罪?”   白无迹淡淡道:“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所密制的龙袍、皇冠、预造的百官花名册和你与聚雄会勾结的罪证,我与监察御史已全部呈送御览!如今,你的淮安王府已被五千精兵围了个水泄不通。淮安王,你大势已去。”   淮安王脸色发青,咬牙道:“你,你一介布衣,江湖流寇,皇上又怎会见你?”白无迹笑道:“京城皇宫虽然戒备森严,但又怎能困住我白无迹?何况当时随我秘密进京的可是你的义子梅九龄!”   淮安王神情一震:“什么,九龄?他带你去见的皇上……我明白了,那些龙袍、皇冠等物也是他给你的?”白无迹道:“不错!你的反应果然不慢,但知道得太迟了!”淮安王脸色一连数变,忽然一转身,足尖一点,往王府后花园扑去。   白无迹长啸一声,影子般跟了上去。两人的身影转瞬不见,直把那些侍卫、太监惊得目瞪口呆。淮安王飞身扑到那荷池之畔,大叫道:“梅九龄,梅九龄,你给我滚出来……”   他本是一个极能沉得住气的人,但此时他的方寸已乱。他蓦地住口,放慢了脚步。“眠雨”亭内明珠高悬,亮如白昼。梅九龄神色平静,坐在亭中相候。面前的石桌上还摆着那两杯未来得及喝的“竹叶青”。   淮安王盯着他,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一步步缓缓走过去,紧盯着他的眼睛眨都未眨一下。如果目光是剑,他已被剁为肉酱;如果目光是火,他已被燃为灰烬。淮安王慢慢走进了“眠雨亭”,毫无表情地道:“你为什么还不走?你不该留下来。”   梅九龄并不回答,却起身端起了面前的一杯酒,微笑道:“不管怎么说,你我必竟做了两年父子,你一直都待我不薄!来,我敬你一杯吧!”   淮安王冷冷地瞧着他,冷冷地瞧了许久许久,这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冷冷地道:“梅九龄,本王谢了。”梅九龄淡淡道:“不必,这本是你的酒。”淮安王道:“是月几圆叫你这么做的是不是?我本以为,我与他师兄弟要自相残杀也是在霸业建成之后,没想到他如此性急。但他也太狂了,他以为凭他一人之力便可夺得天下么?”   梅九龄略微一怔,道:“我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你认为我是月几圆的人?”淮安王道:“你不必否认!你一直都在我们师兄弟间摇摆不定。我自认武功权谋都不输月几圆,身份地位更是远高于他,你终将看清形势,死心塌地地跟随我,没想到你竟将宝押在了他的身上!”   梅九龄摇摇头,轻叹道:“淮安王,你太自负也太莽断了。以月几圆的老谋深算,他纵要过河拆桥那也是过河之后的事。如今江山尚未倒手,他却先闹内讧,削弱自已的势力,他可是这种傻到极点的人?”淮安王咬牙道:“你究竟是谁?”   梅九龄缓缓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错,当年玉倩影的确诛杀了我梅花门的祖师。你所掌握的那桩武林秘案都是真的。但你却不知,我梅花门对此事一直心服口服,并未有半点怨言。后来接任的两代掌门每次讲起此事,都道是我祖师心怀不轨,作恶多端,该有死报,再三叮嘱我们要恩怨分明、引以为诫,不可心生恶念。你借着此事来拉拢我梅花门,我们正好将计就计,虚于委蛇。我虽为此付出了八年青春,并被人骂作贪图权势富贵之徒,但能扳倒你,也算值了!”   “此去梅谷之前,我将我平时搜集的你图谋篡位的证据都交与了监察御史,与他一同秘呈皇上,并将你与聚雄会勾结,意欲造反之事全部说了出来。皇上龙颜大怒,已在前日下旨革掉你的爵位,削除你的兵权,并派白无迹来押解你进京!而十日晚在冷香宫,那不过是我与我姨父他们商量好了演的一出戏而已。”   淮安王的脸色白得吓人,慢慢点了点头:“梅九龄,你做得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显见心中已怒到极点,只是尚未爆发。   梅九龄笑了笑,道:“其实你也不必恨我,应恨你自已!你被封为淮安王,深受皇上宠信,你却贪心不足蛇吞象,妄想做天子。结果终是害人害已,悔之晚矣!”   淮安王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想不到我与我师父、师兄数十年的苦心经营竟坏在了你的手里!”   “不,你错了!”梅九龄道:“其实你们并不是败在我手里,而是败给了正义!你们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你们一直低估了你们的对手!所以五十年了,你们才会一败再败。轻敌本就是兵家之大忌。”   “首先,一个宠大的组织不管它组织得有多慎重、隐密,也不可能像天生地长一样忽然出现,在它组建的过程中总会有蛛丝马迹让人发觉。你们自以为你们组织聚雄会之事做得天衣无缝,又怎知我姨父他们早已有所察觉?于是他们就派了三十六名死士潜入你们会中。你们不是一直处心积虑地要得到那三十六死士的名单么?萧石是第二号,他死了;而排在那名单首位的就是我!”   “为了骗取你的信任,我一直故意将冷香宫的诸般机密都透露给你,就连白无迹带我三表妹去蓬莱这样的大事,我也透露给你。但你可知,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通知伤心客前来接应?你又要我骗出我二表妹,诱逼她作你们的内应,我也只有照办,配合你们顺利拿下梅谷。”   “其实,你们得到的只是一个空谷,我们早已在谷外埋伏了冷香宫所有的精锐和从各门派、各帮会调来的高手。如今你大势已去,梅谷又将重被我们夺回;而且你师兄离开聚雄山庄,带着会中精锐去攻打梅谷后,幻月宫主已调动丐帮和五大门派,在其他死士的配合下攻下了聚雄山庄,你们可说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   淮安王浑身都已在颤抖。蓦地,他目中闪过一丝邪恶之意,冷笑道:“可你的表妹呢?她的报应将是什么?你利用了她,将她一手推上了一条不归路!”梅九龄默然,眼中流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悲哀。过了许久,才道:“不错,我是利用了她。但我情非得已,虽问心有愧却绝不后悔。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喜欢的是小时候活泼、刁钻的她,不是现在自私、狠毒的她。她如果能从此悔改倒也罢了,若她再执迷不悟,她也将喝下自酿的苦酒。”   淮安王道:“你倒想得挺开!”梅九龄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淮安王道:“哼,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你以为我对你就那么放心么?其实,我在冷香宫中还另外安排下了内线——”   梅九龄淡淡笑道:“不就是那唐玄机么?你与月几圆设下阴谋,故意让我三表妹救回一个假唐玄机,让他在冷香宫中做卧底,这事早已被我三表妹识破。你们自以为对冷香宫和武林的动态已了若指掌,那知情形早已在暗中改变,那假唐玄机这一年来传递出的消息大多都是假消息!   淮安王神情可怖之极。他紧盯着梅九龄,瞳孔不停地收缩,那针尖般的冷芒似直欲刺入他心底。过了半响,他的表情才慢慢放松下来,道:“她,她怎能识破那所救的唐玄机是假的?这假唐玄机乃是唐玄机自幼失散的双胞弟弟,外表完全一模一样,根本未经易容,她不可能看出破绽!”   梅九龄道:“她能识破假唐玄机只因有三个原因。其一,你以唐玄机的性命逼唐逸以死来诱我三表妹前往淮安王府,唐逸不得已只有照办,但他临死前暗中塞给我三表妹一张纸条,说明了一切;其二,我三表妹在离开这淮安王府时,有人又暗中塞给她一张纸条,提醒她她救走的唐玄机可能有诈;其三,你太自负,所以太大意。你低估了我三表妹的智慧。”   淮安王呆了一呆,厉声道:“那个在我王府暗中通风报信的人是谁?”梅九龄不答,自顾自继续说道:“所以,现在你若仍不相信你们大势已去,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淮安王冷笑道:“可真的唐玄机和其他被聚雄会攻破的武林门派的首脑还在我手里。我要将他们全都杀了,让冷香宫纵然胜了也威信扫地。”   梅九龄轻叹道:“想不到已到了这个时候你仍然如此凶残自负。在这之前,你又何曾想到过你会遭到如此惨败?你以为他们真的还在你掌握之中么?”   淮安王心中一虚,脸色变了变,叫道:“谭清,谭清!”谭清不知从何处飞奔过来,恭声道:“王爷,老奴在!”淮安王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而恶毒的笑意,飞快地道:“谭清,快,你快去那密窒里,将唐玄机一干人全都杀了。”   谁知谭清根本就没有动,道:“王爷,来不及了。”淮安王道:“为什么?”谭清道:“他们刚才已被人放走了,此时正在五百精兵的保护下离开淮安。”淮安王怒喝道:“是谁放的?”谭清笑道:“王爷不妨猜猜看。”   淮安王神情一震,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面色发青,缓缓地一字字道:“我明白了,是你!其实我早该想到,那个暗中给花溅泪通风报信的人也是你。在这王府中,知道那密窒的除了我也只有你。那秘密我连梅九龄都未告诉,我是如此信任你,你,你却背叛了我。”   “不,不是背叛,”谭清道:“这是你应得的报应。”淮安王沉声道:“你究竟是谁?”谭清平静地道:“你的王府总管,王爷!”   淮安王的目光针一般地刺在他脸上,咬着牙道:“不,我想起来了,你不是我的总管,你是二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兵部尚书白孝乾的总管。当初,你与白家余孽一同漏了网,五日后你至我府上来自首请罪,并献上白氏孤儿赎罪求生。我见你是个卖主求荣、贪生怕死之辈,就不屑杀你,将你留在府中当差。没想到你倒挺有才干,做起事来无可挑剔,就升你做了总管。二十年来,你一直都对我忠心无二,所以逐渐赢得了我的信任,没想到你……你……”   谭清淡淡道:“就算你是条雄伟的战船,我只不过是条小小的蛀虫,我一样能叫你毁在我手中。”淮安王道:“你忍辱偷生二十年,为的就是为白孝乾复仇?”谭清道:“不错。”   淮安王道:“那你当初又为何要将白孝乾唯一的一点血脉出卖给我?你难道就不怕他绝后么?”谭清的眼中露出一丝极其深遂的痛苦、悲哀,缓缓道:“你熟读兵史,可还记得搜孤救孤的故事?”   淮安王神情惨变,失声道:“什么?难道,难道你二十年前献给我的那个孩子是你自已的亲骨肉?”谭清悲愤地看着他,带着刻骨的仇恨:“正是!东周时期,奸臣屠岸夷陷害赵氏忠良,为保赵氏最后一点血脉赵武,赵氏门客程婴将自已的儿子献给屠岸夷,绝了他的戒心。自已忍辱负重隐居山野,将赵武抚养成人,最终报了血海深仇!想我谭清,难道还不如古人程婴?”   淮安王默然半晌,长叹一声:“若论坚韧、忠义,你是我生平所见的第一人!将自已的儿子献给杀人不眨眼的仇人,并看着他被仇人一剑劈为两半,而且还要奴颜卑膝、尽心尽力服侍这仇人二十年不露破绽,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唉,我栽在你这种人手里也不算冤了。”   谭清道:“去年那个雨夜,你说你喜欢冒险刺激的那番话时,我还以为你已识破了我,心中很是惶恐。后来我才明白你那番话是针对花溅泪而言的。”   淮安王道:“那白孝乾的儿子现在在哪里?”潭清道:“你早已见过并害过他了。”这时,眠雨亭顶忽然缓缓滑下一朵流云,白无迹神情冷削地出现在淮安王面前。淮安王看着他,叹道:“果然是你!你上次入府行刺我未遂后,我便在怀疑,却一直不敢相信那是事实,现在我却不得不信了。”   白无迹淡淡一笑:“你这人最大的缺点便是太过自负。上次你与伤心客决斗之际,我故意刺伤谭清就是为了麻痹你,同时也给谭清一个理由,让他不能助你对付伤心客。”   淮安王的目光移向谭清:“上次花溅泪入府后,你一直怀疑她,找她的碴子也是在故意给我看?”谭清点头承认:“不错。她虽不识我的身份,但我一见她,与当年从我手中带走公子的叶秋烟十分相似,便已猜到了她的身份。”   淮安王的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感伤与悲凉之意,笑了笑,笑得艰难而苦涩:“可笑我自已一向那么骄傲而自负,却原来我身边一个可信任的人都没有。唉,谭清,假若有人对我像你对白家那么忠诚,我虽败也可无憾了!”   谭清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施薄报薄,施厚报厚。你对人若有我们老爷对人那么厚道体贴,真诚无私,对你忠心的人又何愁没有?”淮安王喃喃道:“不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报应不爽……”   白无迹道:“当初你残杀我白氏一族三百二十七口人的性命时,你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淮安王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你拨剑吧!”他转身慢慢走出眠雨亭,走到荷花畔一处宽阔的草地上站定,转身面对白无迹。白无迹并没有急着拨剑,抱着手道:“淮安王,你我虽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却并不想占你的便宜,你可以先取了你的兵刃来。”   淮安王道:“谢了,不必。”一伸手脱下身上朝服,扔在一边的柳树上。从腰间解下了一根又长又细的乌金细丝,一头系着一枚金光闪闪的鱼钩。他为什么不用剑而要用这鱼钩?   淮安王轻甩着钓丝,道:“白无迹,你为何还不拨剑?”白无迹笑笑:“我也不用剑。你先请!”淮安王的眼中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他已感觉到白无迹的武功今非昔比,而自已此时无论哪方面都处于劣势。他已决定一出手就出其不意地使出那太公四十九钩中的第四十九钩。   在黄山九龙瀑下,他曾对程傲然说过这样两段话“第四十九钩我还从未发出过,只因那一钩是个死者,又名‘绝命钩’,一旦发出,没有人能避开。”“这太公四十九钩的前四十八钩与最后一钩有很大差别。换句话说,前四十八钩的威力珈在一起也及不上这最后一钩的威力的一半!而这最后一钩世上只有两个人能避开,这两个人已不是人,是神。”   他所说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宋如玉,一个是蓬莱岛主玉倩影。那么他这一钩发出,白无迹能否避开?白无迹本该抢先出招,不给他这个机会的。只可惜,白无迹纵然意识到这一点也已迟了。淮安王已出手!   长长的钩线一甩,金钩已划出。满天都是那钓丝的影子,无数个影子已形成一张密集的网从四面八方向白无迹当头罩落;满天都是那金灿灿的钓钩,无数个钓钩形成一片灿烂的霞光向他洒落。   他根本已不能避,不能退,更无法去接。钓丝带起的疾风令他窒息,金钩破空的呼啸尖锐声刺得人耳膜发疼。   满天钩影中却有另三道金碧辉煌的光芒一闪,穿透了丝网疾射而出。随即,所有的光芒都瞬间而灭,所有的声音都猛然停顿。   仿佛一阵狂风骤雨瞬间停歇。淮安王石像般立在草地上,脸上毫无表情,连眼珠子也如石刻的一般,不但一动不动,而且生气全无。他的胸前要穴上赫然插着三枚长长的金针。白无迹如影随形跟上前去,一掌拍出。淮安王身形飞起,撞在一株柳树上,吐出一大口血来,喘息道:“这金针是上次在九龙瀑……我给你的?”   白无迹点点头:“不错,”他自豪而骄傲地笑道:“当时我就曾发誓,要赐还你的这三枚金针。”闪亮的金针针尖上沾有一滴黑色的血珠。   淮安王咬牙道:“你为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白无迹没有说话,拨出腰间佩剑一抬手扔了出去。“铛”的一声,青霜剑落在了眠雨亭中的石桌上。谭清看着眼前的剑,愕然道:“什么?公子,我……”白无迹微笑着点点头:“你比我更有权利向他讨还血债。”   谭清的脸上露出惊讶、兴奋之色,呆了一呆,终于缓缓提起了剑柄。他凝视着淮安王,手指轻颤着,轻抚那冰冷而锋利的剑锋,百感交集,心潮起伏。亲手杀了淮安王,这在心前是怎样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幻想?可如今幻想已成真。   二十年了,只要一闭上眼,那城楼上血淋淋的人头高悬的惨状和刀光一闪,血肉横飞,亲生儿子被淮安王一剑斩为两段的情景就会在脑中清晰地出现。多少次冷汗直流,从恶梦中惊醒?多少次夜半无人处躺在床上血泪交流?谭清的眼中已有泪花闪现。他一咬牙,低沉地怒喝一声,身形腾起,人与长剑化作一道长虹划空而去。   “啊”的一声惨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呼,淮安王已被一剑穿胸而过,钉在了那柳树上。谭清一用力,拨出了长剑,却一动不动,未避未闪,任那一蓬鲜血喷洒在自已的衣衫上。厉声狂笑道:“淮安王啊淮安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想不到你的血也会溅在我的衣衫上!二十年前,你一剑挥出,我儿子的血溅在了你的王袍上;二十年后,你这王子皇孙的血却也溅在了我这布衣上,哈哈……”   淮安王浑身痉挛着,脸已扭曲变形。他一生杀人无数,此时终于也尝到了剑刺胸膛的痛苦滋味。他拼命呀牙忍住剧痛,哑声道:“谭……清!能死在你的手中……我也无憾……无怨了!”他最后低吼一声,就如一头猛兽临死时那不甘倒威的低吼,倒了下去。缕缕鲜血流入了荷塘,在水中扩散。   忽听有人凄厉地呼道:“三郎——”一个窈窕的身影疾掠而来,虽是半老徐娘,却是风韵犹存,竟是五花娘童赛花。此时她满面泪痕,抱着淮安王不停摇晃,连声呼唤:“三郎,虽然我在你心中是可有可无,可我却从来不曾后悔过。你说过,不管你有多少个女人,我是对你最真心的一个,就为你这句话,我这一辈子都已值了!你等等我!”一错牙,一缕黑血流出嘴角,头无力地靠在了淮安王胸前,双手兀自紧紧抱着他。   淮安王混浊的眼睛睁开了一线,嘴角露出一出苦涩的笑意。他未料到,惟一忠于他的、最终甘愿陪他共死的竟是这个他弃如敝履的女人。他的手慢慢移向她的手,握紧,渐渐不动。   谭清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剑锋。剑锋上血珠已滴尽,唯留一抹血痕。他缓缓抬起头凝望着白无迹,白无迹也正深深地凝望着他。他嘴辱颤抖了几下,随即目中泛起泪光,涩声道:“公……子……”   白无迹心中一颤,猛地扑跪在他脚下,仰首大声道:“不,我不是你的公子,我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说到后来,已呜咽不成声。谭清老泪纵横,抚摸着白无迹的头,心中百感交集,再也说不出话来。   梅九龄走下亭子,见此情景,悄悄扭过头去,以袖拭泪。此时,淮安王府中已是乱成一片,无数人号呼奔走,夹着官兵们的吆喝斥骂声,惨不忍闻。一队官兵在那几个御前侍卫带领下扑了过来。领头一个一眼瞧见了柳树下躺在血汩中的淮安王,吓得面无人色,失声道:“什么?钦差大人,你,你竟敢把他杀了?万岁说了淮安王要抓活的,送京去治罪,你,你违反了圣上的旨意……”   白无迹站起身来,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痕,泠漠地道:“王侍卫的意思是要拿我去面见你们的糊涂圣上是不是?”王侍卫脸色惨变:“你,你竟敢骂万岁,这,这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啊!”白无迹冷冷一笑:“二十年前就已满门抄斩过了,此时旧话重提岂不可笑?”王侍卫道:“你……”   白无迹看了看淮安王的尸身,淡淡道:“淮安王便是你们的‘朝中第一高手’,他已死了!王侍卫若要抓我领几个赏钱只管动手!”王侍卫脸色发白,眼角肌肉直跳:“你……”   白无迹淡淡扫了他一眼,回头对谭清与梅九龄笑了笑,道:“咱们走吧!”   栖霞岭,绝美的山;栖霞岭的黄昏,绝美的黄昏。山岭东面有一座巨大的土堆,那是一座巨大的坟,没有垒石,没有墓碑。西风残照下,坟头荒草瑟瑟起伏。   白无迹,谭清一身孝服跪在坟里,俱都沉默无语。梅九龄也一身素服肃立在一旁。烧过许多锭纸元宝,谭清点燃了那件染有淮安王的鲜血的衣衫。火焰滕滕燃烧,带血的衣衫转眼已化为一堆灰烬。   尸骨化灰,血衣化灰,仇恨也已化灰。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无迹缓缓站起身来,低声对谭清道:“义父,咱们走吧!”谭清呆呆地盯着那堆灰烬,眼中含满了深沉的萧索,沉默了一下,道:“去哪里?”白无迹道:“先去梅谷,再去蓬莱岛!总之,孩儿从此要同你在一起,侍候你到老到死。”   谭清笑了笑,笑意又逐渐消失,满脸倦意,叹了口气,道:“再让我待一会儿吧!”白无迹垂首道:“是!”过了良久,谭清忽然道:“无迹,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白无迹道:“但凭义父吩咐,孩儿无不遵从。”谭清沉吟了一下,缓缓道:“你日后娶妻生子时,你若有两个儿子,可否让其中一个继承我谭家的姓氏,续我烟火?”   白无迹道:“义父放心,这是自然。若生子,长子姓谭,次子才姓白。”谭清点点头,轻叹道:“唉,这下我就放心了。”这一句话说得好生苍凉,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一股萧然之意。   白无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勉强一笑:“义父,咱们走吧!”谭清点点头:“是该走了!”但身子却一动不动,仍跪在坟前,神情寥落、寂寞与厌倦。   白无迹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更重,心头罩上一层阴影,又催道:“义父……”谭清恍若未闻,凝视着那杂草丛生的荒冢,喃喃自语道:“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七……唉,老爷待人太好了,所以才有伸冤雪恨之日。当初官兵将至,府中三百三十人谁都不肯弃老爷而去,宁愿与老爷共存亡,结果只有我带着你和我那岩儿逃走了。其余三百二十七人无一偷生,血都流在了一起,把这栖霞岭都染成了红色……真想念他们……他们都在等着我呢……”   白无迹听得心中酸楚不已,到后来肌肤一冷,失声道:“义父……”谭清却又不再说话,默然良久,忽然拾起坟前那把染有淮安王的血的三尺青锋回肘往颈上一划。白无迹大惊,狂呼道:“啊……不可……”他伸手夺剑,却已晚了!如血的夕阳下,剑芒一闪,一串血花零落风中。   西风残照下,谭清倒了下去。一股热血喷洒在坟头。白无迹肝肠寸断,抱起这可亲可怜、可敬可佩的老人,连声呼唤。嘶哑的呼唤声如杜鹃啼血。疾烈的山风中,隐约传来人苍凉的悲歌:人心不足蛇吞象,紫袍嫌到又思黄。   尸骨草掩饥冤鬼,血肉横飞饱剑芒。   鬼火荧荧魂宿草,悲风飒飒骨侵霜。   劝君莫羡封候事,一将功成万命亡。   八月十五,夜色已临。白无迹仍呆呆地跪在坟前。他已将谭清也葬入这座巨坟中。昨夜,他杀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今夜,他亲手掩葬了他义薄云天的恩人。如今,他该做何事,该去何方?   他神色平静,眼中一滴泪也没有,深沉的目光从坟头缓缓移向那空中东升的圆月。睛空万里,清辉遍洒,多美的月夜。梅九龄叹了口气,道:“唉,快三更了……”白无迹神情一震,猛然想起了那震惊天下、旷古绝今的泰山决战。这里的血战已结束,那里的血战还未开始,也许这正是又一场悲剧拉开序幕的时候。   “他们谁会胜?宋如玉还是萧雨飞他们?抑或是三人死在一起,让血流在一处,共同染红明晨的霞光?”两人都没有问出来,什么也未说。不只因为问了也无用,还因为这里的气氛本已很压抑,血腥味本已太浓,谁都不愿再增加泰山一样重的紧张压迫之感。虽然都只是沉默,但两颗心却都已飞往了泰山绝顶。那震惊天下、旷古绝今的一战将会有怎样的结局?月华虽明,但重重心雾却使得他们眼前一片昏暗。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泰山绝顶。天尚未黑,萧雨飞一行却已在山顶相聚。迅急的山风吹得人衣袂乱飞。谁都没有说话,谁也没有话说。人人都在等待,等待着这吉凶未卜的结果。   暮色降临了,距三更还早,月已爬上山顶。萧雨飞,花溅泪并肩而立,静静地等着。他们已决心去承担这副千斤重担,不成功便成仁。等待,本是最令人心烦之事,心烦便会意乱,心烦意乱,心浮气燥乃是决斗者之大忌。   好在他们不会心浮气燥。几经磨练,几经生与死,血与情的磨练,他们已学会了等待,已炼就了铁铸一般的神经。事实上,他们在等的同时,他们等的人也同样在等。等待,往往正如相思,是双方面的事,只是看谁的耐性好而已。   终于,三更到了。一条人影划破夜空而来,缓缓落在两人的面前。   这人飞掠而来的速度极快,降落的速度却极慢,慢得像是一片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他的身子也轻如枯叶。宋如玉!他果然很守信用,三更一到,他的人便也到了。萧雨飞,花溅泪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给他们的第一个感觉便是:难怪当年玉倩影会爱上他。他的确是个别具魅力的男人。就是现在,他已不再年轻,却隐约可见他当年那绝世的风采。   他也正凝视着萧雨飞与花溅泪。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已与玉倩影的影子。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飘儿,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站到我的身边,而只会站到我的对面。”萧雨飞淡淡笑了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古正邪不相容。”   宋如玉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什么是邪?什么是正?我若能君临天下,你们便是邪,而我却才是正。将来史官的春秋笔下,你们这些自认为代表着正义的人,不过是一帮螳臂挡车、阻挠历史潮流的江湖贼寇。”   萧雨飞道:“也许你是对的。但要论对错,还得等战局结束,现在争什么对错,分什么正邪,都毫无意义。”   宋如玉道:“你有把握胜我么?”萧雨飞道:“至少你是为一已之私欲而战,而我们却是为避免天下苍生的一场浩劫而战。我们在气势上先胜你三分。”   宋如玉抚掌笑道:“说得好!剑为本,气为神。剑未出,气势上已先声夺人。看来你们的确已懂得‘剑’了!好,你们已有资格和我交手。”他轻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尘,缓缓道:“请!”   萧雨飞默然半晌,上前几步,忽然在他面前跪下,毕恭毕敬、一下一下地慢慢叩了三下头。宋如玉任由他向自已叩首,轻轻叹了口气。   萧雨飞缓缓起身走了回去,与花溅泪互相凝望了一眼,两人心意已通,同时将手按上了那冰冷、沉重的剑柄,慢慢地,一寸寸地拨出了那号称“天下第一利器”的相思断肠剑。   清冷的月光下,雪亮泛着冰光的剑身犹如一泓秋水,寒光四溢。一股萧杀凌厉的剑气已笼罩天地,连那明亮的月华也黯淡了下去。剑刚出鞘,还未发出,那萧杀的剑气已先声夺人,袭人意志与信心。宋如玉不敢怠慢,凝神以对,低头凝视着手中的拂尘。他的目光虽在拂尘上,全部心神、全部精力却已凝聚在一起,方圆数丈内的飞花落叶、虫鸣蚁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双方都在等候时机出招。这不仅是一场武功上的决斗,还是一场耐性、定力的精神上的决斗。   这一战的关系极大,每个人都清楚,李啸天等人也凝神以对,连大气也不敢出。泰山之巅此时是那么静,静得每个人都可听到自已的呼吸声与心跳声。这实在是震惊天下、旷古绝今的一战!   双方都静待着,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因为哪怕只一个细小的动作也会给对手可乘之机,让对方抢占先机,以致全盘皆输。   初秋天气,天气仍很炎热。此时山顶深夜虽极凉爽,细小如糠末的蚊虫却成团成团的绞着飞,令人生厌。   但却没有一只蚊虫去骚扰萧雨飞与花溅泪,只因花溅泪身上的清香令蚊虫不敢靠近。一团野蚊在宋如玉头顶乱飞,他却不敢去拂,唯恐给对方以可乘之机。一只花白的大草蚊落在了他的鼻尖上,开始贪婪地吮吸他的血。他仍一动不动。忽然,一只小得几乎看不清的小山蚊飞了过来,撞向他的眼睛,他忍不住眨了两下眼睛。就在他眨眼之时,萧雨飞、花溅泪的心意相通,已同时腾空而起,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向他直刺而去!又有谁能形容这两剑的速度有多快?又有谁能形容这两剑的气势有多霸道?天地之间,万物皆止。   高手相争,成败往往只系于一招之间。所有人的心都已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已停顿。宋如玉的拂尘也已掸出,没有人知道他这一掸有多妙,正好是萧雨飞那一招“相思九转肠”的唯一破解之法,这一掸妙到毫巅。   然而那只小山蚊在这一瞬间还在他眼睑上未及弄出,他视野有些模糊。这一掸本是他练过万千次、已经毫无破绽了的,此时这关健时分竟已有了偏差!   萧雨飞剑峰一转,斫向了他的拂柄。花溅泪转守为攻,剑尖一划,刺向了他的手腕脉门。宋如玉长啸一声,身形闪电般倒掠而出,萧雨飞、花溅泪不敢有丝毫松懈,影子般附了上去。宋如玉的拂尘已被削断,连那宽大的袍袖也被齐整的削掉。他虽未倒下,但气焰已低,信心大减,而萧雨飞二人的气势、勇气更盛。   二人趁胜追击,第二招又已发出。宋如玉已避无可避,那该死的山蚊又还在眼中,眼看必败无疑。谁知就在这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宋如玉还未倒下,花溅泪却已倒下!连手中之剑也已脱手而飞,人如流星般坠落地上。   她的隐疾犯了!她的隐疾早不犯、晚不犯却偏偏在此时发作了!为迎接这一战,她已耗尽精力,那一招无与伦比的“相思九转肠”发出之际,她脆弱的心脏已不堪负荷,几乎崩裂。这莫非也是天意?难道上苍真是石作心来铁作肠?花溅泪一倒下,形势立刻改观。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宋如玉转败为胜,闪电般接过花溅泪脱手的相思剑,趁萧雨飞分神之际猛地架在了他颈上。所有的人都已惊得呆住。   八月十五,梅谷。   已是三更过了,月几圆却仍是睡意全无。他实在是很兴奋,很激动。   泰山决战之事他并不是很担心。他早就看出师父与冷香宫的关系不同一般,却未料竟会是如此特殊。看这情形,即便师父获胜,得了天下,将来受益的也是萧雨飞而非他。到时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一生操劳,也许不过是替人作嫁。所以,他希望能两虎相争,一死一伤。他却稳做卞庄子。至于师弟淮安王,现在还有用他之处。等将来得了天下,他再与他翻脸不迟。他自信他的武功在他之上,他只担心他那计“绝命钩”。他早已将这“绝命钩”研究了许久,终于想出了破解之法。   世上本没有什么真正的死招,任何招式都不可能没有破绽之处,没有破解之法。   这“绝命钩”无可避也不可接,那么就只有不接不避,以不变应万变,用暗器取胜。而这暗器必须细小才能突破那钓丝划出的网,那速度才能令淮安王猝不及防,一击便中。他为自已想出了这么个绝妙的法子而自豪、骄傲。现在他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之极。他随意漫步到冷香小筑,欣赏月光下那美得朦胧的五颜六色的花。有侍女送上一盏“雪蕊莲子香”,他接过惬意地呷了一口。   夜空中,月光下,有一条人影夜鹰般掠了过来。落在月几圆面前,却脚一沾地便摔在了地上。来人却是月凌峰。月几圆大吃一惊,手中茶盏“啪”地落摔得粉碎:“峰儿!”他连忙扶起儿子,急切地道:“峰儿,你受伤了?”   月凌峰大口喘着气,摇摇头。月几圆道:“这么说你是累了?”月凌峰点点头,仍不能言,只是大口喘气,待喘息稍平,道:“爹,我们完……完了!”   月几圆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完了?”月凌峰飞快地道:“师叔事情败露,皇上下旨削了他的爵位,夺了他的兵权,而且他已被白无迹杀了;我们这一年来得到的密报全是假消息,武林形势在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变化,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如今冷香宫率领武林各帮派,在埋伏在会里的三十六死士的接应下,已攻入了聚雄山庄,只有我逃了出来……”   月几圆急道:“那你妹妹呢?”月凌峰道:“不知道,我们走散了!”月几圆手一松,跌坐在栏杆上,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月凌峰道:“原来梅九龄就是冷香宫三十六死士中的第一死士,是他坏了师叔的大事。而那假唐玄机早已被花溅泪识破,我们中了他们的计了!”   月几圆脸色惨白,血色全无,呆呆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月凌峰道:“如今他们已调集了江湖上各门各派、各帮会的人手,马上就要来夺回梅谷。爹,咱们大势已去,你快想个办法呀。”   月几圆呆坐良久,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恶毒的凶光,站起声来厉声道:“不,鹿死谁手还不一不定期。我们要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只要你师祖胜了,杀了花溅泪,废了萧雨飞,咱们还有扭转局势的胜算。”   月凌峰低声道:“可若师祖失败了呢?”月几圆大声道:“不,那不可能!你师祖是不会败的,绝不会败的!”他冷笑道:“何况我们手里还扣着梅如雪、李思聊、梅月娇三个人质呢!”月凌峰道:“可是梅九龄既然是他们的奸细,那他必定与李夫人早已商量好了——”月几圆神情一震,失声道:“糟了!快,快赶去‘摘星楼’!”   已经迟了。两人赶到摘星楼,只见那几个看守之人均已被点了穴道,而李夫人他们早已不见了。月几圆的脸色顿时煞白。他本一向沉得住气,但此时也已乱了方寸。现在,他们的希望已全部系在了宋如玉身上。那已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泰山绝顶,形势突变。   萧雨飞脸色惨变,已顾不得那架在颈上的冰冷的剑锋,“扑”地跪倒在地,抱起花溅泪,连声唤她。宋如玉疯狂般仰天大笑:“哈哈哈,一只蚊子坏了我的大事,上苍却又马上给我成倍的补偿……这真是天意啊!看来老天也不忍辜负我这一辈子的苦心哪!”   他大笑了一阵,蓦地止住笑,狠狠地低头看着萧雨飞:“萧雨飞,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我宋家唯一的独根苗了,只要你肯认我这个曾祖,我不但马上可以抢救你的心上人,从此传给她‘洗髓经’与‘易筋经’,治好她的隐疾,将来还可传位给你,让你继承我的王位,掌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与一切命运。何去何从,你自已选择。”   萧雨飞紧咬嘴唇,已咬出血来。花溅泪吃力地睁开眼,断续地道:“不,不要……云飘,你不能……答应他!”萧雨飞紧抱着她,低声道:“我明白,你放心!”   宋如玉厉声道:“住口!萧雨飞,你要想清楚了!我虽不会杀你,但你若不答应我,我就会废了你的武功,并将你带回聚雄山庄,将你终生囚禁在那地牢里,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生不见天日。而且,她这一次隐疾发作不比以前,她武功越高,五脏负荷越重,现在她的心脏随时都可能破裂!蓬莱岛主手中只有一部洗髓经,易筋经还在我的手中,现在,只有我才能救她!”   萧雨飞充耳不闻,只低头凝视着怀中的人儿,此时又有什么能让他移开他的目光?宋如玉剑锋轻轻一划,已有鲜血自他颈上流下,顺着剑锋滴落在花溅泪雪白的衣裳上,呈现出一副凄艳的图案。他却仍一动不动,只是将怀中的人儿抱得更紧。此时又有什么声音能比得上他心爱的人的呼吸?   花溅泪的呼吸已很艰难,弱如游丝。她凄然一笑:“云飘,我对不起你,我又要离开你了!”   “可我能得到你全部的真心与真情,做为一个女子,我已很满足。我惟一遗憾的便是……未能除掉这个祸害……我,我,我死不瞑目!”她的确不甘心,但她的眼睛却一下子合上了,色如死灰。   萧雨飞呆呆地沉默着,连呼吸声也未发出,只有血丝自嘴角流出。这突然其来的变故与打击已超过他所能承受的痛苦的极限,他的理智几乎已完全崩溃!   他忽然大吼一声,右手闪电般地一回腕,那清粼粼的断肠剑已向自已颈上划去!   本来,他有许多美好的希翼,待除害之后,他便要与她成亲,在梅谷住下,幸福地生活。他甚至还在心中偷偷地打算将来一定要一个象他的她一样聪慧的女儿……   可现在,他的一切的希翼,一切的美好的希翼都已成空。他也就对生命毫无留恋。忽然,一朵野花闪电般飞来,将他手中的断肠剑击落。宋如玉本来正得意狂笑,此时笑意忽然凝结在了脸上——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玄衣道姑正向她走来——蓬莱岛主!   她正缓缓向他走来。宋如玉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冷汗已涔涔而下。李啸天等人扑地跪下:“祖师!”   蓬莱岛主摆摆手,示意大家起身。目光却一直凝注在宋如玉脸上,平静地道:“四十年了,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么?”   宋如玉道:“四十年了,你还是要来阻止我么?我们本是一对神仙眷侣,却为何要反目成仇?我要得天下,你却用绝情酒来害我;我组建了聚雄会,你就夺了武林盟主之位、创立了冷香宫来对抗我;我盗得了经书,你却又给我设下四十年的期限想困住我。你一生都在和我作对。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当年你若肯助我,这天下早就是我们的了——”   蓬莱岛主叹道:“人生际遇,各有定数。这天子岂是人人当得?朝代更替,也是一朝气数已尽,先自内乱了,外力才可趁虚而入,现今太平盛世,百姓安乐,你却偏要挑起事端,以一已之私欲而至天下苍生于不顾。我又岂能遂你之愿?”   宋如玉冷笑道:“我如今神功已成,你却已将一生内力修为大半渡于几个后生晚辈,纵然你来了,我再也无须怕你。你若阻止我,休怪我不念旧情。”   蓬莱岛主淡淡笑道:“若论武功,现在的我的确已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自以为你的神功真的练成了么?你聪明一世,就没有想过当年嵩山之夜,我为何会任你盗了易筋经离去?你练那经上神功,为何会这般艰难,以致耗费了四十年之力?”   宋如玉脸色一脸数变:“你,你此话何意?”   蓬莱岛主道:“当年少林寺洗髓经一失窃,我便知是你所为。早就和智慧商量过了,藏经阁中的重要经书我已全部换过。你第二次前往盗取的易筋经,是我字斟句酌更改过的伪本。虽有七八成内容是真,却在关键处做了改动。所以你练起功来才会这般艰难。否则,要练这绝顶的佛门神功虽然不易,但以你的资质基础,也不需四十年之久。你现在自觉七经八脉尽通,内息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却不知之正是走火入魔的先兆!现在你每运功一次,你的病症便加重一分。你随时都可能走火入魔,沦为废人。我之所以给你四十年的期限,原是想让你知难而退,能最终醒悟,放弃那荒唐之念。未料你竟这般执迷不悟。我一片苦心,尽皆白费。唉!”她一直不动声色地缓缓道来,声音平和,至此方幽幽一叹。   宋如玉心神大乱,握剑的手已在颤抖。萧雨飞悄悄拾起断肠剑,头一侧让过那架在颈上的青锋,运起全身功力奋力一剑挥出!宋如玉手中的相思剑顿时脱手飞出。欧阳俊生闪电般跃出,将那剑抢在了手中。萧雨飞抱着花溅泪就地一滚,脱离了宋如玉的控制。   宋如玉正想追上,蓬莱岛主身形一闪,已挡在了他面前。他硬生生地止住脚步,夫妻二人四目相对,静静对峙。   月华如水。天地之间,一片静谧。时光,正在倒流。数十年恩怨情仇,就在两人的目光中无声回放,无声交织—— 尾声空留梅花说旧事   花溅泪缓缓睁开了眼,发觉自已又躺在了马车上,萧雨飞正深情地凝注着自已。她一翻身坐了起来:“我,我这是在哪里?云飘,我没死么?”   “你当然没死!”萧雨飞含笑道:“虽然红颜天妒,但你太顽皮了,阎王爷怕头疼,不肯收留你。”   花溅泪怔怔地道:“我,我这莫不是在梦中?”萧雨飞柔声道:“不,这不是梦!你看,我这不是就在你的身边么?”   花溅泪茫然地道:“我那天……”萧雨飞微笑道:“那天蓬莱岛主及时赶来了!她对我说,她在蓬莱岛上教你练的那种内功便是洗髓经,你的隐疾已渐有起色,但你天生嬴弱,受损的五脏要恢复得象常人一般健康,非一两年可凑效。加之那天你耗费精力过多,心脏不堪负荷才会晕倒。以后,你只要继续修习洗髓经,习成之后再慢慢修习易筋经,隐疾就会不治而愈。”   花溅泪道:“那……宋如玉呢?”萧雨飞将当时情形讲了一遍,道:“后来我们便避开了,至于他是生、是死就看蓬莱岛主如何处理了。”花溅泪没有再追问。他究竟是被蓬莱岛主杀了,还是随蓬莱岛主去了蓬莱岛,抑或是自杀了,都无关紧要。他会得到他应有的结果。   花溅泪伸手掀开布帘,侧头看那窗外的景色,窗外暮色苍茫,晚霞褪尽。萧雨飞道:“你还记得去年我们从黄山回来时你说过的话么?你说怕被太阳晒成了黑炭头,要我陪你白天住店,晚上赶路。这几天秋阳甚烈,我们也来个昼伏夜行吧!”   花溅泪笑道:“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不然我若晒成个黑炭头,你就有理由嫌弃我了。”萧雨飞正色道:“是极是极,不然日后咱们行走江湖,不免被人笑话,怎么这玉面书生竟会娶了个黑面罗刹?”花溅泪伸手拧了他耳朵一下,两人一起大笑起来。只觉心情从未有如此之乐。   花溅泪道:“爹爹,师叔他们呢?”萧雨飞道:“他们已先回去了。”花溅泪轻轻“哦”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萧雨飞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沉默不语。此时梅谷正是一场混战,该如何处置月几圆等人?   赶回梅谷,恰恰又是一个黄昏。   在谷口小道上,远远便见有人在等。走近一看,却是小红。萧雨飞便想起了与花溅泪初次相遇时的情景,低声笑道:“喂,快瞧,你的同谋来了!说吧,又要敲诈我多少银子?”   花溅泪也不禁莞尔:“不用银子也不用马了,将你当在这梅谷吧!”萧雨飞失笑道:“什么?一顿五钱银子的饭菜换回一个可任你打骂的大活人,你这算盘可精得很。你若去做生意,要不了多久定会同南宫掌门一样富。”   小红飞快地迎了上来,雀儿吵架似的叽叽喳喳地道:“宫主,你回来了?老爷他们正等着你呢!”花溅泪敛去笑容,低声道:“情况怎样?”   小红道:“不太好,不过也不算坏。昨下午我们就已夺回了梅谷,风残云让老爷给杀了,聚雄会的余党大多都被生擒,但月几圆、月凌峰与程傲然却逃走了,月几圆还劫情姐的孩子和二小姐…现在,他们已被围困在宫后的断魂崖上,僵持了一天了。老爷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去冒冒险……由他们在正面吸引住月几圆他们的注意力,你用轻功想办法爬上断魂崖,从月几圆身后袭击才有可能成功。”   花溅泪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好,我试试看吧!”   断魂崖上,欧阳俊生、李啸天、萧威海、欧阳绿珠、月几明、叶秋烟与李思聊都站在崖顶,凝视着仍在作困兽之斗的月几圆与月凌峰。他二人何曾有过今日之狼狈?头发零乱,衣衫破碎,紧张之极。月几圆将梅月娇点了穴道挡在身前,月凌峰抱着孩子站在父亲身边,紧张而又不甘心地望着众人。   月几明嗓音已哑,想来这一日来不知已费了多少唇舌,涩声道:“月几圆,你怎么还是这般执迷不悟?你大势已去,再负隅顽抗又有何用?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迷途知返?”   月几圆似乎没有听见,毫不理会,目光只盯着李啸天,冷冷道:“李啸天,你若还不想让你女儿和这孩子死,就赶快让开一条路,让我们走,你我他日再做较量。”李啸天道:“我女儿且不说,以她的所作所为,虽死何足惜。纵便你放了她,我也不会放过她。但这孩子可是你儿子的亲骨肉啊,难道你忍心下手杀他?”   月几圆看了那孩子一眼。那孩子已一岁多,刚刚学会了走路并能呀呀学语了。长得又白又胖,冰雪可爱。此时被他亲生父亲抱着,丝毫不知生父正在拿他之性命去要胁别人,犹自吮吸着手指望着众人笑。   月几明颤声道:“阿圆,你看你这孙子长得有多可爱,你,你怎能忍心下手?”月几圆沉默了一会,缓缓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话你总听说过吧?”月几明摇头叹道:“阿圆,你的心实在太狠毒了!你日后可怎有脸去见月家的列祖列宗?”月几圆冷笑道:“我只管生前,不管死后。”   月几明道:“别再一意孤行了,阿圆!你马上放了阿娇与这孩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我们只废了你的武功,还可留你一条生路,你不要自已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月几圆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大哥,你不必再抱幻想!到了这个时候,你再说什么也只是白费口舌。”   月几明顿时哑口无言,脸色发白,痛苦地望着那立在万丈高崖边的弟弟。天上,那半轮残月正散发着缕缕朦胧的光华,给这断魂崖造出一种恍然如梦的意境。   而此时,花溅泪与萧雨飞正从半山腰沿着垂直陡峭的崖壁往上爬。两人用飞抓抓着崖壁上的青松一点点上行。遇到无树可借力之处,就用钢凿在壁上凿出浅坑以供落脚。眼见身边云雾渐起,山风渐疾,两人近在咫尺也互相看不真切,情形真是万分凶险。   终于,崖上又出现了一株松树,两人上得树来抬头一看,崖顶已在眼前,约摸还有十余丈。花溅泪喜道:“我总记得这儿有一棵松树,果然没错,真是万幸。你且在此等我,剩下的由我一人上去就成了。”   萧雨飞道:“不行,那太危险。”花溅泪笑道:“你不要同我争,论轻功,你可比我差得远了。若我有什么闪失,你还可在这树上接住我。你若与我一同上去,可就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了。”萧雨飞道:“那好,你将绳索系在腰间,我在这树上接应你。如果你不想让我做别人的新郎,你就千万小心些。”   花溅泪被山风吹得冰凉的脸一热,笑道:“亏你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贫嘴!”系好绳索,将一端递给萧雨飞拿着,看准崖壁上一处凹坑,将手中四丈余长的飞抓扔了上去。她抓住铁索,轻灵如猿。萧雨飞看着她的身形慢慢隐没在云雾中,紧紧捏着手中绳索,心中紧张万分。   崖顶上,李啸天将两个水囊和一包肉脯扔给月几圆和月凌峰,道:“你们先吃些东西喝些水,咱们好好谈谈。你也明白,时间耗得越久,对你越不利。”   月几圆一气饮下半袋水,冷笑道:“对于一个练武之人来说,武功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整个灵魂都已与他的武功融为一体,根本不可能分割。你若让我们全身而退,我就放人。”   李啸天道:“你若如此固执,咱们就不好谈了。”月几圆也不理会他,与月凌峰就着清水,吃着肉脯补充体力,满脸憔悴。那孩子闻见肉香,呀呀地哭了起来,伸出小手来抓那肉脯。月凌峰连忙拣了一片没有筋的牛肉递给他,紧绷的脸上闪过一丝为人之父特有的温存之色。李啸天忙命人取了一瓶羊奶来,丢在月凌峰脚下。月凌峰顾不上自己先吃饱,拿起羊奶喂与孩子喝下。   月几明心中一酸,流下泪来。叶秋烟知他心情,握了握他手。   就在孩子的啼哭声中,花溅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崖顶边缘。李啸天心中一喜,不动声色地道:“月几圆,你又何必自绝退路?你且看看你身后是谁?”   月几圆冷冷一笑,并不回头:“李啸天,你用这些雕虫小技来骗我实在可笑,我身后是万丈深崖,谁能上来?”   “我!”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同时他与月凌峰已不能动弹。花溅泪从容地从他身后转出,一掌拍开了梅月娇的穴道,随后从月凌峰手中抱过了那仍在啼哭的孩子。月几圆脸色如死灰,眼中满是惊诧与不信。   梅月娇低垂着头,什么表情也没有,慢慢走到了一边。李啸天等人已围了上来。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梅月娇,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倒是李夫人爱女心切,呆了一呆,长叹一声,走到了她身边。   花溅泪将孩子交给叶秋烟,默默站到了一边,不敢再看月几圆此时那绝望的神情。月几圆空洞洞的眼神呆呆地看着天边,似乎是在回想自已这一生的经历,又似已魂魄散尽,只剩下一具躯壳。   月凌峰眼中有的却是惊慌,恐惧与绝望,他必竟还很年轻。他想说话,舌头却似已僵硬。他甚至连呼吸也已紧迫,仿佛死神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月几圆那似已散失殆尽的眼光又慢慢聚集了起来,失神的双眼慢慢恢复了一丝活气。他的目光说不出有什么感情又仿佛满启感情,缓缓地投注在叶秋烟的脸上,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凄凉、艰难而又苦涩的笑意,声音小得如一缕淡淡的轻烟从岩石的隙缝中逸出,缓缓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情丝缕缕皆祸根。有情无缘能奈何,机关算尽假难真!”   他忽然纵身狂笑起来,就在这时,他拚尽全力一冲被封的穴道,穴道解了,一口殷红的血也狂喷而出。他猛地一掌拍开儿子的穴道:“快走!”另一只手提着他背心奋力往空中一抛,月凌峰借这一抛之力跃出六丈余远,飞奔而去。   这一变故已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月凌峰飞逃出十余丈远。   众人本能地扭头望了月凌峰一眼,又马上回头去看月几圆。   月几圆的目光却如一把冰刀,一把利剑,一点寒茫,一块灼热的烙铁,飞快地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每个人的心中都猛然一寒,不由自主地连忙移开自已的目光。月几圆猛一折身,扑向了崖边。众人还未及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身影已自崖上消失。月几明凄厉的狂呼道:“阿……圆……”忽觉天眩地转起来,一头扑倒在地。这一声狂呼在崖顶久久回荡,袅袅不绝,震得那翠绿的梅叶纷纷零落,似在无声地诉说那一丝淡淡的怨愁,与那一段凄婉、哀艳的故事……   月凌峰惊恐万状,慌不择路地往崖下奔去,犹如一头被逼得无处藏身的野兽。终于奔至崖下,忽然,他猛地一惊,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了萧雨飞!   萧雨飞却似没有看见他,悠闲地抱着手仰首望那天上半残的月儿。一缕月华照在他脸上,他的神情平静而淡漠。   月凌峰心念一转,连忙一折身往另一条小路跑去。然而未及奔出十丈远,萧雨飞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仍悠闲地赏着月,没有看他。月凌峰一连换了几个方向,却总见他就在眼前,他的理智几乎已完全崩溃,反手拨出剑来疯狂地刺了出去。   萧雨飞的反应似乎慢了点,未及闪也来不及拨剑,只有将自已的右手本能地迎了上去。他似乎已忘了自已的手乃血肉所铸非是钢铁锻造。   月凌峰心中狂喜,似已听到了利剑断骨的脆响。谁知这一剑却刺了个空,正好刺入了萧雨飞宽大的袍袖中。萧雨飞的手闪电般地绕剑旋转了两圈,衣袖紧紧缠住了剑身。   月凌峰大惊失色,连忙用力往回撤剑。谁知撤出的只是手中握的剑柄,那柄百炼精钢所铸的剑已齐着剑柄折断!月凌峰用力过猛,收势不住,踉跄着一连退了七、八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光秃秃的剑柄,眼中露出极端恐惧与惊疑之色,再也动弹不得。他实未料到,自己与萧雨飞的武功已有此天壤之别。   萧雨飞也没有动,只淡淡地瞧着他,什么也没说。过了半晌,淡淡一笑,衣袖一展,已将那柄无柄的剑扔了过来,深插在他面前的地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已不屑杀他。月凌峰脸色惨白,呆坐无言。萧雨飞虽然什么也没说,目光中也没有丝毫蔑视与憎恨,但他的举动却已表明:他瞧不起他,他甚至连杀都不屑杀他,他的举动已粉碎了他所有的自负、骄傲与自尊。   他慢慢站了起来,去拾那插在地上的断剑。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脸色犹如死灰,眼中的恐惧、惊慌都已不见了,有的只是一种可怖的深沉的平静。冰冷的剑身体在月光下泛着清粼粼、寒灿灿的剑芒。   他拔起剑,默视良久,什么表情也没有。又过了许久,他低低地喃喃道:“谁也不配杀我,谁也不配杀我……只有我自己能杀死我自己,只有我自己能杀死我自己……”他一咬牙,眼一闭,手中剑猛地朝心口刺了下去。却听一声尖叫:“住手!峰哥,不可!”   一条人影飞奔而来,却是孟蝶衣。只见她披头散发,容颜憔悴。早在一月之前,雪飞飞已传书武林,与她断绝了母女关系,并将她逐出门墙。这些日子以来,她在江湖上东躲西藏,四处寻找月凌峰的下落,好不狼狈。她扑过来,紧紧握着月凌峰的手,哭道:“峰哥,我一介女流,落到这般众叛亲离、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田地,尚还心有所念,不愿去死,你,你堂堂男儿,纵受此大挫,又怎能一死了之?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可你还拥有我啊!”   月凌峰紧握着手中断剑,手掌已被利刃割破,鲜血不停下滴,一言不发。孟蝶衣哭道:“以前我愿跟你,可不是贪图你那什么聚雄会少主夫人之位,我是真心爱你,要与你一生一世永不离弃啊!将来不管是到什么地方,哪怕是只能与你藏身深山,象野人一般地食野果、饮山泉,我也心甘情愿啊!峰哥,咱们走吧,离开这里吧!”   月凌峰冰冷地一笑:“走?还能走到哪里去?这般苟活,生不如死,有何意义?我月凌峰宁可死也不愿活着受人耻笑!”他直视着她,凄然笑道:“你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是不是?你宁愿为我而生也甘愿为我而死,是不是?”孟蝶衣见他神情怪异,心中一抖,颤声道:“是!”   “那好,我们便死在一起!”月凌峰话音一落,猛地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手中断剑从她背心刺过,穿过胸膛,刺进了自己的心脏——月光清寒,夜凉如水。月几明已醒了过来。他扑到崖边,簌簌泪下:“阿圆,阿圆,是大哥害了你!大哥若对你从小就严格要求,不溺爱你,后来又不因自己感情失意而纵情诗画,却对你不闻不问,你又怎么会落到今日之下场?阿圆……大哥也错了,大哥对不起你……”   叶秋烟抱着那孩子站在他身边,陪着他掉泪。众人也都缄默无语,心中感受皆极复杂。   月几明回过头来,看着叶秋烟怀中的孩子,抚摩着他胖乎乎的小脸,黯然神伤。过了许久,才道:“秋烟,这孩子咱们来抚养吧!这一次,我们要吸取教训,不可再溺爱他,要让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宽容的人!”叶秋烟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雨飞走了上来,见此情景不由一怔。走到花溅泪身边,低声道:“语儿,月几圆呢?”   花溅泪默然无语,只将目光缓缓移向了那深不可测的断魂崖。萧雨飞神情一震。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点了点头,缓缓道:“那倒正是他最好,最合适的归宿。”   萧威海道;“飘儿,你看到月凌峰了么?”萧雨飞点点头:“看到了。”月几明颤声道:“你杀了他?”萧雨飞笑了笑,淡淡道:“没有。我发过誓,永不杀人,又怎会破例。”萧威海道:“这么说你放他走了?”萧雨飞道:“我们在半山腰上碰上了,交了手,他败了,我就没再管他,自己上来了。我想他纵然活着也与死了没有什么差别。”   众人又都陷入了沉默。崖下又有两条人影向崖上飞奔而来,却是白无迹与梅九龄。白无迹的衣衫上有一片血迹。   花溅泪吃了一惊,失声道:“白师兄,你受伤了么?”白无迹摇摇头,目光移向萧雨飞,微笑道:“萧师弟,还记得吗?去年在黄山九龙瀑下,我曾说过我要亲手杀一个人?”   萧雨飞回想了一下,道:“哦,这是程傲然的血?”白无迹点点头:“不错!这下好了,所有漏网的鱼都已消灭了。你知道么,月凌峰已死了?”月几明神情一震,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   萧雨飞却并没有露出惊异之色,道:“他自杀了?”白无迹道:“不错,我亲眼见他搂着孟蝶衣,死在了一起。”月几明低声喃喃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叶秋烟道:“无迹,谭清呢?他为什么没同你一起回来?”白无迹神情黯然,萧然道:“他……事情一了,就随我父亲去了!”叶秋烟长叹一声,缓缓道:“义士,义士!真可谓当世程婴,可敬可佩!”白无迹心头酸楚,回想起谭清死时情景,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双眼一热,低下头去。   叶秋烟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白无迹仍低着头,道:“我想回蓬莱岛。”叶秋烟轻叹道:“也好……你回蓬莱岛去住要比在这里合适得多。”   萧雨飞、花溅泪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由自主一起低下头去。他们已将成亲,尽管他们舍不得他,但又怎能忍心让他留在这里痛苦?   叶秋烟又道:“再过些日子就是你师弟、师妹的大喜日子,你……喝过喜酒再走,好么?”白无迹默然半晌,慢慢点了点头。众人也都默然,回转身一齐往崖下走去。   梅月娇一直低着头,脸上什么表脸也没有。刚才发生了那么多事,她都未抬一抬头。就连李夫人拉起她的手时,她也未抬头看一眼自已的母亲。   李啸天道:“月娇,你过来!”梅月娇慢慢移动脚步,走到他身边,身子已在颤抖。李夫人惊恐地看着丈夫,想要求情,嘴唇动了几动,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李啸天冷冷瞧着女儿,神情失望、愤恨、痛楚,复杂之极。想说什么却不知还有何话可说,忽然暴喝一声,扬起手掌一掌拍下。   却见人影一闪,梅九龄冲上前来将梅月娇一掌推开,李啸天连忙收手,掌风却仍扫在了梅九龄身上。梅九龄身子晃了晃,张嘴吐出一口血来,跪倒在地:“姨父,求你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虽罪不可恕,但必竟帮我们成功地骗过了月几圆,也算薄有功劳。何况我明知她已上歧路,不但没及时拉她回来,反利用她设下那计中之计,一手推着她越走越远,也是难辞其咎——”   李啸天伸手扶他,道:“九龄,你快起来。这些年你忍辱负重,牺牲太多,立下了汗马功劳,你将月娇骗往聚雄山庄也是形势所逼,需怪你不得。若她自己没有邪念,又岂会背叛冷香宫?若她是为了冷香宫,假意应承月丽人,主动设下这番计谋,自是大功一件,但她却是一心投敌,若非有你,冷香宫岂不危险?我岂能饶她?”   梅九龄连连叩首道:“姨父说得不错,但二表妹必竟年轻,求姨父再给她一次机会。我已代她受了姨父一掌,求姨父开恩——姨父若不应允,我绝不起来。”   花溅泪也上前几步,在梅九龄身侧跪下:“爹,如今大事已定,群恶尽除,但求念在二姐的行为尚未酿成恶果的份上,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李夫人忽然拉过梅月娇,也在李啸天面前跪下,泪流满面:“孽障,此时你还不知罪么?”梅月娇咬着嘴唇,终于哭出声来,不能说话,只是以头叩地。   李啸天看着眼前跪着的四人,左右为难,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崖下奔去。李夫人和梅九龄知他已经饶恕了梅月娇,放下心来。   花溅泪扶起梅月娇,轻声道:“二姐,往事已过,来日方长。我们姐妹重新开始,好不好?”   梅月娇慢慢点点头,脸上仍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一行人慢慢往山下走去。走到山下,恰巧看见了月凌峰与孟蝶衣的尸身。两人紧紧搂在一起,一动不动。月几明以袖掩面,黯然泪下。无论如何,这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儿,虽然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但心中总有些难过。   白无迹却突然道:“哎呀,不好,咱们还有一条漏网之鱼仍未捕到。”叶秋烟道:“谁?”梅九龄一字字道:“月丽人!”   秋,深秋。苍翠的树叶已枯黄,开始一片片凋零。北雁南飞,菊花开遍。冷香宫中菊香浮动。谷外虽已是秋意萧然,宫中却是春意融融。   因为这一天冷香宫三喜临门,有三对新人成亲。一对是月几明与叶秋烟,一对是萧威海与欧阳绿珠,还有一对当然是萧雨飞与花溅泪。这三对经历了无数磨难、无数痛苦的有情人终于要结为美满、幸福的眷属。还在数日前,冷香宫已是宾客盈门了。   上午,在宫中一处冷僻的角落,白无迹悄悄走来,萧然走上那条落叶无数的小径。他没有一丝嫉妒,但他又怎能做得出喜气洋洋的样子去喝那杯苦涩的喜酒?他也没有不辞而别,那远在天涯遥想萧雨飞与花溅泪成亲的场面将是一种更深遂的痛苦。何况,他深知这一对新人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有了今天,他又怎忍扫他们之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萧雨飞他们已在换吉服新妆了吧?他苦笑了一下,摘下一朵香味清苦的黄菊放在鼻前轻嗅。   “白兄!”萧雨飞不知什么时候找来了。他的脸上竟没有一丝洋洋的喜气。   白无迹笑道:“想不到是你!一个快要做新郎的人在这个时候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陪他的朋友的。”萧雨飞苦笑道:“你就别取笑我了。嗨,没想到婚礼的程序那么多,真是烦死人了!”   白无迹看了一眼他那件雪白的轻衫,微笑道:“在这个日子,你不该穿白色的衣服,快去换了吧!你以为成亲是一件很轻松的事么?不过这一生中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你不防忍着点,苦中有乐啊!”   萧雨飞沉默了一下,低声道:“白兄,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白无迹默然半晌,道:“我也不知道。”萧雨飞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能对你说些什么。我一直放心不下你……这些天以来,你瘦了许多了!”   白无迹望着天边,缓缓道:“萧师弟,我们是心心相印的知已,所以我也不用瞒你。我的心情的确不太好,但这是无可奈何之事。我想,只要远离了她,时间会慢慢解决一切。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是一个没有理智的人。我是白家唯一的传人,我不会让白氏一族在我这一代绝灭,何况我答应过我义父,要为他续他们谭家的香火。”   “她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孩,但这世上好女孩不止她一个。我想过一段时间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敢说我一生只爱她一个,但我会永远记着她。不管是多少年之后,我纵然娶妻生子也不会忘了她!”他拍拍萧雨飞的肩,笑道:“两情相悦才是真正的幸福。你放心,现在我不好受是难免的,但以后,我会找到一个我爱她她也爱我的人。那时,我会来回请你。”   萧雨飞目中已有泪,却也笑道:“那我一定来!我可是个小心眼的人,白请你喝喜酒的事我可不干,到时候我非连本带利都喝回来不可。”白无迹道:“来,我们三击掌为誓。”   “啪啪啪”三下,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萧雨飞叹道:“白兄,我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这两件事。一是遇上了她,一是遇上了你。”   白无迹笑了笑,道:“我也是。好了,这下你可放心了吧?你该回去了,不要让新娘子等得急了。”   萧雨飞脸上这才有了一丝做新郎时才特有的光彩,道:“好,我马上回去。不过我还有事要拜托你。师妹的心太软了,她总认为梅师姊已变好了。可我觉得她从小就恨师妹,这两年来一直不择手段地加害她,甚至不惜与月丽人勾结,可见对师妹的积恨之深,又怎会忽然间变好了呢?”   白无迹道:“你的意思是……”萧雨飞低声道:“我总有个感觉,她不会好好让我们平安成亲,而等会儿我行动不方便。你帮我注意她一下!还有月丽人,我想她今晚也一定会出现。”   白无迹回想起诸多往事,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你放心,我会看住她的。”   夜色已临,秋月正明。大厅里红烛高照,照得那斗大的“喜”字灼灼生辉。   已经拜过天地了,新娘们已分别送入各自的洞房,新郎们却在宫中陪客人们饮酒。宫中宾客无数,声音喧哗嘈杂,使这不同寻常的夜晚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萧雨飞还从来没一次喝过这么多酒。酒量再好,与一众武林人士对饮下来,也是头昏眼花,脚步虚软,好不容易找了个空档,溜到一旁透透气。   今晚月色真好,明朗轻柔,月光如水般倾泄在地。风筛竹影,影上东墙,一切静谧而和美。   萧雨飞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长长伸了个懒腰,只觉心情格外舒畅,他笑了笑,喃喃道:“这喜酒味儿果然与众不同,几杯下肚,人都轻飘飘,晕陶陶起来……”他用手指轻敲额头,让昏热的脑子清醒一点。   这时,有人从竹影中走出来,走进月光里。她的衣衫鲜艳如火,眼眸流波,一手端着一杯酒走到萧雨飞身前,含笑道:“师弟,恭喜恭喜!可以敬你一杯聊表寸心么?”她将左手上的酒杯递了过去。   萧雨飞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月光照着这青瓷杯中清洌、芬芳的美酒,酒香比这月光更醉人。可这酒杯中是否有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剧毒?   梅月娇笑道:“怎么,师弟不肯赏脸么?”萧雨飞默然。忽然,他瞥见一根廊柱后有人在向他招手,并做了个饮酒的姿势。那人是白无迹。   萧雨飞不动声色,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入口只觉酒香醇厚,并无异样,放下心来,将酒杯递还给她,笑道:“多谢。”   梅月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而怨恨的笑意,也将右手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多谢赏脸!”萧雨飞道:“师姐,我还有客人,失陪。”梅月娇忙道:“请便。”   她看着萧雨飞的身影消失在月光下,脸上微笑顿时不见,咬牙切齿地道:“萧雨飞,到头来你还是死在了我手上!哼,那小贱人虽然毒不死,你死了,她活着也只有比死更痛苦。”   她转身瞧了瞧四周,冷笑了一下,又自语道:“一个鬼影子也没有,真是天助我也!”她随手仍掉酒杯,转身就走。不料未及走出十丈远,腹中一阵绞痛,她不由呻吟了一声,扶着廊柱弯下腰去。头一低,几滴满是腥味的东西从鼻中滴落在地上,就着月光一看,那竟是几滴污血。反手一揩鼻子,又揩得满手污血,这一下,她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唉,心毒者有几人能得善终?梅师姐,你喝下的酒中的毒可是你自已下的。”廓柱后有人缓缓道:“这毒毒性很烈,你纵服下冷香丸也已迟!”   梅月娇失声道:“是你!难道你……”   白无迹淡淡道:“我一直都在注意你。刚才我见你鬼鬼祟祟溜进厨房拿了壶酒出来,我就留心上了,跟踪你到了你房里。结果你打开窗户,灯也不点,就着月光倒了两杯酒,并往其中一杯里倒了一包东西。我就故意在门外弄出声响引你出来察看,我却趁机溜进去把那两个杯子调了个位置,然后从窗子掠了出去。所以等你再进屋时,那两杯酒已被我换过了。”   梅月娇骇得全身发软,颤声道:“你……你竟敢害我……”话未说完,她已倒了下去,七窃中俱有黑血溢出,好烈的毒!   白无迹叹了口气,望着她的尸身,摇头叹息道:“我本不想害你,只不过你若不死,他们这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何况,这毒并不是我下的,你这是害人不成反害已,也怨不得我了!”   他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回头叫道:“谁?”竹丛中有人道:“是我。”白无迹松了口气,“哦,是你,梅大哥。”梅九龄缓步走了出来,眉梢眼角满含着无奈的悲哀与痛苦之意:“我来迟了!”   白无迹沉默了一下:“对不起,我……”   梅九龄打断了他:“不,什么都不用说。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唉,我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今晚我本也一直在留意她,没想到一个疏突,她就不见了。等我找到这里,一切却都已结束。”   他勉强笑了笑,笑得凄苦:“你也知道,我曾经很喜欢她……她小时很活泼可爱的……没想到她长大后会变成这样!她竟是如此执迷不悟!唉,无迹,你走吧!记住,你不必说出真相,不必对任何人说出真相,那样只能令事情更糟。”   白无迹默然半晌,道:“我明白。”两人俱都沉默。远处,有两个女子嬉笑着走了过来,是可人与可心。两人一走近,一眼瞧见了这里的情景,不由吓白了脸。   梅九龄脸色苍白,努力打起精神,道:“可心,别怕,快去悄悄把我姨父叫来,记住,只叫他一人来,别让任何别的人知道!”可心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可人颤声道:“九,九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呀?”梅九龄似乎没有听见,又似已听到了却无力回答。   少倾,夜空中一条人影飞掠而来,正是李啸天,他的神情激动而悲伤,一下子扑到女儿身上,将她抱起,一连声地道:“阿娇,阿娇,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白无迹看着这个已失态的转眼似已苍老了十岁的人,心中有些歉疚与不忍,忍不住道:“大师伯,师妹她……”梅九龄截口道:“姨父,表妹她刚才敬了萧雨飞一杯酒,自已也喝了一杯,不知怎么却——”白无迹咬了咬嘴唇,终于抑制住冲动,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李啸天抬起哀痛的眼来,失声道:“你说什么?这么说这酒是她自已倒的了?那么这毒也是她自已下的?”梅九龄垂首道:“也许……是的!等我们发现时已经来不及抢救了。”   李啸天呆呆地看着女儿苍青色的脸,轻轻揩去她嘴角已凝固的污血,默然半晌,凄然一笑道:“我明白了!她一定是悔愧难当,自已了结以求解脱……唉,阿娇,你,你这又是何苦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悲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听不见了,他已泣不成声。这个一向坚强的人在这样一个喜庆之夜却要接受这丧女之痛!无论女儿是怎样一个人,她总是他的女儿。远处有杯盏交错,划拳猜掌的吆喝喧哗声传来,更衬得这里凄清无比。   李啸天终于冷静下来,低声道:“可人,你们暂不要惊动任何人,这可是冷香宫数十年来难得的喜庆日子……”声音逐渐发涩,哽咽:“待明日再告诉他们,不要坏了他们的心情和这喜庆的气氛。若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醉了!”缓缓抱起女儿的尸身,慢慢向黑暗中走去,脚步似已蹒跚,身形似已佝偻,已俨然如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白无迹不敢看他,咬着嘴唇,只觉心情从未有过的坏,乱。梅九龄目中也已有泪,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强笑道:“无迹,你不必歉疚,这是她自取其咎,自食恶果。待过些日子,一切就都已过去,什么都会好起来的!”话一说完,立刻扭过头去,两粒泪珠悄然而落,连忙快步而去,欣长的身影转瞬不见。   白无迹默立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萧然而去。   冷香小筑。如今这已是花溅泪的洞房。小楼上,她盖着红盖巾,独坐在床边,耐心地等着她的新郎。这里极为幽静,听着远处的热闹喧哗之声,心头只觉异常甜蜜。一切的痛苦、忧伤与不幸都已是过去。   “噔、噔、噔……”有人轻步上楼来了。莫不是他回来了?花溅泪心头狂喜,双颊发热,头垂得更低。   那人已进来了,却没有出声,也未向她走来,却径直走向了那放合欢酒的桌边。   花溅泪已知这人不是萧雨飞,忍不住偷偷掀开一角盖巾看了一眼。   这人原来是一个宫女,背对着她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花溅泪放下心来,掀开盖巾,含笑道“你在干什么?”那宫女没有回头,低声道:“三小姐,夫人怕新姑爷喝醉了,叫我送了些醒酒汤来。”   花溅泪见这宫女身形十分瘦弱怜人,却一直不肯回过头来,便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过来,陪我坐会儿。”那宫女道:“是!”转过了身子。花溅泪不由吓了一大跳!   这宫女的一张脸上满是伤疤,无一块皮肤是好的,极为恐怖吓人。花溅泪不由呆住,失声道:“你的脸……”   那宫女低声道:“我小时候生病落下的,吓着你了么,宫主?”声音十分轻柔。花溅泪不由生出一股同情与爱怜之意,柔声道:“你过来,陪我坐会儿好么?”那宫女柔顺地道:“是!”过来在床角坐下,却怯生生地坐在一边,远远地不敢靠近花溅泪。   花溅泪心中更是怜惜,连忙起身到床头的桌案上拿了几锭成元宝状的喜银,笑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宫女道:“无颜。”花溅泪心中一颤,走回床边坐下,将那几锭银元宝递了过去:“你拿着吧,去买些衣服和你喜欢的东西。”无颜伸手来接。   就在这一瞬间,花溅泪这才发现她的手竟有着惊人的美,丰不见肉,瘦而无骨,莹白柔滑宛如玉雕。不由一怔,好生熟悉的一双手!她忽然反应过来,正要开口,无颜的手却猛地一翻,一柄雪亮的短剑霍然在手,闪电般地刺出!   花溅泪猝不及防,仓促中手掌往上一迎,掌中的银元宝挡住了这一剑,“档”的一声,银元宝已断成两半,险些连手也被切成两半。无颜的剑丝毫未停,又是一剑毒蛇般划向她的咽喉。   花溅泪头一偏,冰凉的剑锋贴着头皮划过,削断了她发上的玉钗,她连忙一闪身,滑离了床边。无颜的剑也紧刺了过来,花溅泪已镇静下来,一锭银元宝飞出,磕飞了她手中之剑。   无颜手中已无剑,不再出手,花溅泪也不再出手,两人相对默立。无颜终于先开口了,冷笑道:“为什么不再出手?你现在武功这么高,为何不杀了我?你已害得我家破人亡,为何单独留下我?”她忽然厉声道:“你看看我的脸!”这一声厉斥令花溅泪不由自主浑身一颤。   月丽人的眼中射出怨毒的冷芒,逼上前一步,花溅泪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你看看我的脸!为了复仇,为了向你讨还血债,我亲手毁掉了它!你,你可知我当时是多么痛苦,绝望与悲愤?现在,就连你都认不出我来了!你看看,我还是那‘江南第一美人’么?你害死了我爹爹,害死了我哥哥,抢走了我丈夫,毁掉了我的容貌和我幸福的一切!你,你却在这里洞房花烛,准备与我的丈夫共度良宵。你这个贱人,你这个淫妇!你还我父兄,还我容貌,还我丈夫,还我的一切来!你这个狐狸精,你这个妖妇……”她似已失去理智,疯狂地说着各种恶毒的诅咒。每说一句话,便逼上一步,加上那丑陋可怕的脸与目中可怖的凶光,极为骇人。   花溅泪呆住,月丽人每逼进一步,她便不知所措地后退一步,很快,已退至门边。月丽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太了解花溅泪了,知道该怎样利用她的弱点击败她。   花溅泪一触到门槛,收势不住,仰面跌了下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月丽人手一扬,一枝袖箭直射花溅泪的咽喉。就在这时,一只手闪电般伸了过来夹住了那枝袖箭,她便倒在了这人的怀里。她回头一看,流下泪来:“云飘!”   萧雨飞柔声道:“别怕,有我在呢!她是在故意刺激你,好让你分神,她才有机会杀你,你不要上了她的当。”   月丽人的眼直直地盯着他,看到这对穿着新衣的情人相依而立,胸中妒火更盛,炽烈得要将她整个人都烧成灰烬。她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仿佛整个灵魂都已化为轻烟溢出体外。她的整个生命已化作了她眼中的两把冰剑直刺萧雨飞脸上。   花溅泪不敢看她,低下头去。萧雨飞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回避,平静而淡淡地迎了上去。月丽人的目光是冰剑,他的目光就是剑鞘。她的目光一触到他的目光,就仿佛将一枝利箭射向了茫茫天宇,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良久,萧雨飞的目光仍平静而淡漠,月丽人目光中的气势却已弱。   萧雨飞缓缓道:“月小姐,你同你的一家落到如此下场是你们自已造成的,我也觉得很遗憾。你走吧!”   月丽人嘶声叫道:“住口!萧雨飞,你以为,你自已就没有一点责任了吗?若不是你抛弃我,我又怎会变成这样,落到这个下场?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可你是怎样对我的呢?你总是那么冷漠,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对得起我么?如果不因为你,我绝不会变成这样,我之所以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全都是你造成的!”   萧雨飞心中一颤,尽管他明知这不是自已的错,尽管她曾那么残忍地折磨他,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歉疚。他默然半晌,缓缓道:“也许我对不起你,但我也只能说声抱歉。”   月丽人凄然一笑:“抱歉?一句抱歉就将我当个叫化子一样的打发了!你,你倒真对得起我!”萧雨飞竟也不敢再看她那丑陋不堪的脸上的凄笑。他不怕她对他凶狠、恶毒,却怕她的这种凄笑。他移开目光,叹了口气道:“我不想伤你,你还是走吧!”   “走?”月丽人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是,你是不想杀我,只因今夜本是你成亲的大喜日子,你不想让我的血带给你晦气是不是?多谢多谢!哈哈……”她的笑声忽然一冷:“哼,只可惜我早已不想活下去了!今夜你们成亲,我要送给你们一样特别的礼物。我要死在你们的洞房里,让我的血染红你们的新房!我看你们纵然成亲了,心中又怎能安稳!尤其是你……”   她一指花溅泪:“你这个妖女,我若血淋淋地死在洞房之中,你这一辈子只要一想到你的洞房花烛是我的血染红的,只怕会寝食难安!尤其是今夜,你们可还睡得安稳?”花溅泪说不出话来,脸色惨白,紧握着萧雨飞的手,指尖冰冷,浑身颤抖。   萧雨飞心中也一寒,却不动声色,冷冷一笑:“随你的便!”他悠然又道:“你死在这里又能怎样,我们大不了换一个洞房。你能拆散我们么?何况纵然今夜也许会睡不安稳,但以后呢?时间会将你的血冲淡,我们照样能生活得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只是,堂堂月小姐也会使出这种卑鄙和愚蠢的手段,实在令人可笑。”他心中也真怕月丽人会说到做到,横尸这洞房花烛之下,便想将她激走。   月丽人神情果然一怔,喃喃道:“不错,不错……”她凄然笑道:“无论怎样,即使我死在这里又如何?你们还是你们,你们照样生活你们的,我根本无法阻止你们!唉,月丽人啊月丽人,你还活着干什么?你还活着干什么?”忽一转身,掩面掠出窗,狂奔而去。   花溅泪呆了一呆,失声道:“不好,她一定会自杀!”一纵身,也掠了出去。萧雨飞也跟了上去。   月丽人狂奔出冷香宫,往梅谷中一处杂草丛生,林木参天的山林中奔去。她知道花溅泪与萧雨飞已跟来了,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之意,心头一阵狂喜。她今夜此来本有四着打算:假扮宫女,化名无颜博取花溅泪的怜惜接近她,趁机刺杀她;若此计不成便攻击她的心理弱处,使她心慌意乱,再出其不意地用暗器杀她;若此计不成,便诱他们两人出来。她已在林中备下埋伏,留了叫人防不胜防的一着。   很快已钻进了林中。今夜月光虽明,林中却仍是极昏暗。月丽人引着花溅泪二人往自已预先设下的机关暗箭处奔去。她知道他们纵然绝顶聪明,也不会想着她在林中早已设下了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埋伏。   那设有埋伏的地点已快到了!她设的埋伏十分厉害。她在一个方圆两丈的林子一角从四面八方都设下了强弓毒驽,而且是连环设置,只要引发一个,就会全部发动。   她知道新婚之夜,萧雨飞他们绝不会带兵器。暗驽一发,天罗地网般从四面八方疾射而出,他们不曾提防,又空手无刃,则不死也会伤。而箭上涂有剧毒,见血封喉,纵有解药不事先服下也不及吞服,那么花溅泪虽无事,萧雨飞却死定了。他俩人的命早已融为一体,萧雨飞一死,花溅泪岂能独存?   终于,她将花溅泪、萧雨飞引入了她的埋伏圈。她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她心头狂喜,看准一处机簧便提脚踏下。   而就在她脚尚未落下之时,花溅泪忽然一声尖叫,身形疾风般往后倒掠。逼得她身后的萧雨飞也不得不后掠,两人直掠出数丈远才停住脚步。   月丽人的脚却已收势不住,踏在了机簧上,顿时万箭齐发,无数细小的毒箭密不透气地扑天盖地射出。她连一声惨呼声尚未及发出,已气绝而亡。她的眼圆睁着,至死都不明白花溅泪怎样及时发现了她的埋伏避开了的,她至死都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以她死不瞑目。   萧雨飞与花溅泪却已被惊得呆住。良久,萧雨飞才叹道:“好险,好险!好厉害的埋伏!好毒的心机。”侧首对仍呆立无言的花溅泪道:“语儿,你是怎么发现她的埋伏的?那简直是叫人难以想到、难以提防的埋伏。”   花溅泪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天意……这莫不是天意?怎么会这么凑巧?我刚一踏入那埋伏圈,就发现脚下是软的。我踩着什么东西了,那东西还在蠕动,我敏感到是条蛇,吓了个半死,所以足一沾地又立刻倒掠了出去!也幸亏是这样,刚才我们若迟了一点点,此时已横尸此地了。”   萧雨飞长长吐出一口气:“这真是吉人天相。看来我俩命不该绝。”花溅泪走近月丽人,轻轻合上她圆睁的双眼,黯然神伤。萧雨飞想起她与自己的过往种种,心情也甚是沉重。良久才道:“咱们回去吧,安排人来收尸。”   两人默然无语,并肩慢慢往回走去。一出林子,两人突然怔住。他们看见了白无迹。他正默默地站在月光下,缓缓道:“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两人一惊,失声道:“你现在就要走?”白无迹笑了笑,道:“是的。我想我已没有必要留在这里。刚才我远远地见你们从冷香小筑掠出,就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于是跟了来……现在,一切既已了结,我也就该走了。”   花溅泪默然无语,低头看自已三人在月光下的影子。萧雨飞低声道:“白兄!”白无迹笑道:“怎么,舍不得么?没关系,我会常来看你们的。蓬莱岛与冷香宫本就是一家,你们也可常来蓬莱岛看我!”   萧雨飞道:“可是……”白无迹道:“可是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萧雨飞沉默了一会儿,勉强一笑,道:“我又怎能忘得了,好,我们送送你吧!”   白无迹微笑道:“不必!不送即是送,你我洒脱些吧。只希望今夜之事不会太影响你们的情绪。好了,祝你们永远年轻,永远恩爱,永远快乐!”   萧雨飞眼已湿了,低声道:“多谢!”两人的手又紧握在一起,许久才分开。白无迹道:“多加珍重,再见!”   他转身欲离去,却又忍不住看了花溅泪一眼,花溅泪也正含泪微笑看着他。两人目光一接触,便给他们之间过去的事情打上了一个句号。   白无迹终于消失在了月色里。花溅泪呆呆地立在月光下,良久无语。萧雨飞伸出温暖的手牵起她的手,“走吧!”两人转身默默而行,俱都有些萧然之意。   回到冷香小筑,安排了人去为月丽人收尸,洞房里那对龙凤红烛已将燃尽。两人努力忘记晚上发生的一系列不幸之事。萧雨飞斟了两杯合欢酒,道:“语儿,来,咱们干一杯!长这么大了,喝自已的喜酒却是头一遭。以后这种酒可再也喝不成了,你我当好好干一杯!”   花溅泪双手捧起酒杯,凝视着杯中的酒,一动不动,半晌无语,目中似已有泪花闪现。萧雨飞笑了,道:“正所谓苦尽甘来方识得这甘苦之意。回首往事,你我当感到更幸福才是。”   花溅泪流下泪来,喃喃道:“是,我是幸福,我是高兴。也正因为幸福,所以我才会流泪。”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两人心情都已好了许多,洞房之中始有应有的温馨旖旎之意。   萧雨飞连尽数杯,看着手中的空杯,缓缓道:“回首往事,再想想我爹,月老夫人,月丽人他们的遭遇,我总算明白了,要怎样才能喝上这杯不同寻常的酒。”   花溅泪饶有兴趣地道:“说来听听。”萧雨飞道:“首先,是运气要好,要恰好能碰上那个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其次要意志坚定,百折不悔地去追求。”   “说得好!”花溅泪深思地点点头:“你我以前若稍有软弱退缩之意,稍有自私鄙俗之心,这杯酒就喝不到了。纵然喝到也是苦的。”   萧雨飞道:“那我们不妨再多喝两杯。反正,过了今晚,你就不再是我的语儿,不再是我的新娘了。”花溅泪一怔:“那我是什么?”   萧雨飞狡黠地眨了眨眼:“小傻瓜,过了今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了啊!”   花溅泪顿时脸上一热,脸上露出幸福甜蜜却又羞涩之意。两人又喝了几杯合欢酒,俱已微有醉意。也许这醉人的不是酒,而是“喜”。萧雨飞忽然放下酒杯,将嘴凑在花溅泪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花溅泪顿时红了脸,推开他,笑骂道:“呸,你真坏!”用手捂了脸,不依道:“你真坏,羞死人了,我要告你去——”她忽然住口,想起这事本是不能向别人说的,不由怔住,脸更红。   萧雨飞笑道:“我说的是正经事,真的,以后,我一定要个像你一样聪慧灵气,善良又美丽的女儿。我也不贪多,只一个便足够。”   花溅泪轻轻松开手,眨着眼,悄声道:“那我也——也要一个象你一样的儿子。我也不贪多,只一个便足够。”   萧雨飞大笑道:“好,一样一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谁也不许多要。”   两人都笑了,大笑,直笑得眼中流出泪来。   洞房中顿时也充满了融融的春意。这也本就是春天。   所有的痛苦,忧伤与不幸都已是过去。正因为一年有春夏秋冬,月有阴晴圆缺,生活有酸甜苦辣,所以人生才会那么多姿多彩——(完)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